主题:【原创】古荡四季三(上) -- 商略
中午,打捞队送来盒饭,还有一桶包子和一桶开水。我们四个人一堆,坐在岸边,一边吃一边称赞打捞队客气,还有点心吃。
小括号和牛皮的嘴唇都冻得发紫了,我嘴唇肯定也紫了,冷得打哆嗦,我们就嘻嘻哈哈地抢开水喝。开水有一大桶,用不着抢,不过总是要抢一抢才对。开水上漂着一层五颜六色的东西,好像汽油。一些人围着看我们吃饭,有小后生小姑娘,也有年纪大的。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看着阿顺叔的盒饭,阿顺叔问她要不要也吃点。大家笑嘻嘻地看着小姑娘。小姑娘也笑着将脑袋在她妈妈的腿上乱蹭乱钻。小姑娘的妈妈有些不高兴,拉着小姑娘就走。围观的人也渐渐散了。
阿顺叔说:“刚才我听人说,警察一是想找到凶器,二是想找别的尸骨。我说过的,这是一桩分尸案,说不定能找到一条腿,一个脑袋。”
那只手我们知道,是小龙虾的,但不用说,我们不准备告诉警察。牛皮说过,警察有很多先进的仪器,稍稍一测,就什么都测出来了,连他吃过什么,有没有女人都测得出来,所以不用我们去说。我不知道老潘有没有跟警察说过。
我说:“可能尸体包在几只塑料袋里,每只袋绑一块石头,沉到水下去了。”
一边说着,我想起刚才站在水里阴森森的感觉,又汗毛伶仃起来。我想,小龙虾的手在他的手臂上只长了二十多年,就永远分开了,那二十多年,也就压缩成了一个小片断,连一个小片断也没有。现在,他只剩下一只左手了。
“也可能没有凶器,也许不是凶杀案呢。”牛皮说,“我听说有的医院,会把这些东西当垃圾扔掉。”
阿顺叔说:“医院怎么会扔掉小龙虾的手?”
我说:“会不会是赌输了,欠了一大笔钱还不出,给人家砍了左手抵债?”
阿顺叔说:“他小赌赌也不赌,怎么会赌这么大?”
牛皮不耐烦地说:“你们就给我省省吧,一定是小龙虾的手吗?我说他的手还好好的长在他身上,他现在两只手正抱着他的女朋友呢。”
“他在排队。”我忍不住“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龙虾跟我一样,最喜欢的活就是排队,不用出力气就能挣到钱。一般是商店搞活动,或者房地产开盘,想聚聚人气,骗些人过来,就出钱找我们排队造声势。他们经常会让我们排上一个通宵,要自己带水和面包。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去排一个楼盘的队,小龙虾忽然自言自语地说,我们扮一会儿杭州人,过上一小段杭州人的生活。我说,哪个杭州人是靠排队吃饭的?我们才是真正的专业排队人员,我们要扮也只是扮扮稻草人罢了。小龙虾说,你还小,你当然可以扮稻草人。后来我一直想着稻草人排队的事。我说,别人多着急啊,患得患失的,生怕排队排到头发现排了个空,我们就不用担心,我们可以将这个队排得很完美。小龙虾不理我。我又说,像我们这样为了排队才排队,比别人排得轻松又快活。小龙虾回答说:“你去死吧。”
小龙虾与小括号在一起的时间多些,我想小括号现在心里一定更害怕。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对小括号说:“老潘是不是丢掉了那个电话号码。”
小括号说:“谁的电话号码?”
我说:“小龙虾女朋友的啊。我记得上次她来,写在老潘的什么地方。”
小括号说:“这个不好说,估计早就丢了。”
我们不再说话,默默地吃饭,吃了饭吃包子。阿顺叔耷拉着眼皮,没有再说他在岸上打听到的事情。连牛皮的嘴巴里也塞满了包子,顾不得吹牛。
包子是肉馅的,馅子已不新鲜了,有一股哈喇味。我的手还透着一股河水的臭气,有点像鸟窝里的气味,拿着包子一到嘴边,臭气就猛地往鼻子里钻,很倒胃口。不过我还是一连吃了六个包子,又灌了一大杯开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想打一个饱呃却打不出来,就拔了一根枯草衔在嘴里。枯草的味道很淡。
我们跳下河,又开始筑坝。阿顺叔还是和别人一起,在岸上递草包,我和牛皮、小括号几个,将草包码在草包上面。这一层草包已经露出了水面。
忽然听到抽水机的声音。我远远地看到,另一头的那道水坝旁边,也摆了一台抽水机,已经开始抽水了,很多人围着看。我觉得我们这边的抽水机也应该抽水了,可这部抽水机空劳劳摆在这里,没有人管。我有些失落,冷冷清清的,好像我们白费了一半力气。
接着是用草泥块堵上水坝的窟窿,堆上烂泥堵漏,隔断坝外面的水路,这是最后的活了。我试了试铁扎,不怎么趁手,就换了一把铁锹。
水慢慢地浅下去了。我们筑的水坝还没有完工,水就已经浅下去了一寸光景。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腿肚子边上打转转,就顺手捞了一把,捞到了一只手,软得像一个烂出了汁水的番薯。
我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一只手,就已将它扔下了,我全身发麻,就是心胆俱寒的那种感觉,一颗心怦怦乱跳。
那只手扑嗵一声落入水中,又浮了起来。深赭色的手,沾着一层灰白的东西,一浮一沉,像裂开的熟番薯。刹那间,我的心悬浮在脊背上了。
“找到了,找到了。”我说,可是没有说出任何声音。我抬起头向阿顺叔说:“我找到了,找到小龙虾的右手了。”但阿顺叔不在那儿,我只看见一排人腿。
我拖着铁锹迈开大步,慌手慌脚的,缓慢地往岸边挪。小龙虾是找上我了,我心想,小龙虾的手,怎么像木头一样容易浮起。我连爬带滚地爬上岸,瘫坐在草地上喘气,盯着那只手。
小括号后来说,当时他看到我的脸,铁青铁青,像中了毒。
那只手团团打转,好像在寻找另一只手,要握个手似的。我的右手虎口和中指指尖同时刺痛了一下,像遭了虫子咬。
那只手,我忽然看出来了,那只手也是一只左手。
我的脑袋飞快地扭来扭去,向四面八方狂叫:“我找到一只左手,我找到一只左手!”我的脖子扭得硌着了,我还听见我的嗓音一下子哑了,就这么一吼,喉咙也嘶裂似的痛。
一开头,岸上围观的那些人并没听清我在叫什么,好奇地看着我,像看一个疯子。我用手指着那只手,着急地向他们解释:“有一只左手,有一只左手。”他们还是看着我,没有看我指的方向。我回过头,发现我的手指着的是小括号,他正瞪着眼睛,趟着水向我走过来。
我赶紧指向那只手。那只左手,若沉若浮,慢慢地打着转,漂向水坝。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也看见了,兴奋得脸上的眉毛都飞了起来,大声叫道:“好了好了,找到了,又找到一只手了。”
有人大声喊:“快去叫警察哪,快去叫警察。”
还有人说:“我看见了,在那边,在那边!”
我心里异常焦急,胸口快爆裂了。我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我们要找的不只是另一只左手,而是右手,脑袋,或者大腿,可我找到了什么啊,又一只左手,第二只左手。
我模模糊糊地觉得,如果我再说不清楚,真相就要丢掉了,就要在水里溶掉了,就要出现冤枉了,就要失去救出小龙虾的机会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似乎出现过,又似乎没有出现过。有一个瞬间,我的脑袋空白一片,我不知道该怎么叫喊才对。心越急,我越喊不出声音,像在噩梦中。右手一抖,虎口又刺痛了一下,我痛醒了些,大喊:
“又一只左手!左手!”
一个胖胖的中年警察,拿着一根木棍,从刚刚筑好的水坝上一跳一跳地走过去,像一只肥胖的袋鼠。到了那只左手边上,用木棍去够那只手,将它拨近了,又拨进塑料袋里。他举着塑料袋看了看,一跳一跳地从水坝上跳回来,跳上岸。他和另外两个警察一起穿过看热闹的人群,人群让开了一条路,都低头看着塑料袋里的那只手。有个黄头发的小后生打着手机走开,一边还恋恋不舍地扭过头来朝警察看。
我是提前收工的。最后的堵漏,牛皮不让我做。我怕打捞队扣工钱,还想下水,但牛皮一直骂一直骂,将我骂得一步步后退。阿顺叔好像也明白过来,说:“你别担心工钱,我会跟他们说的。”好像他很有权威。我就坐在草地上休息,看着他们忙碌。
终于收工了。牛皮分了烟。我们都坐在草地上。我点上烟,吸了两口,右手用力地揉着头颈。我还在想那个胖警察。
“那又是谁的左手呢。”我说。
“这么说,有两桩凶杀案。”阿顺叔吸了一口烟,缓缓说,“凶手说不定我们认识。”
小括号突然抬起头来,迟疑着说:“一下子杀了两个也说不定。可能是个大个子,或者几个人一起做的。”
“这也太巧了吧,也许证明是从医院里倒垃圾倒出来的,”牛皮说,“那就是说,小龙虾的左手没有砍掉。”
我想起牛皮手上的刀疤,问道:“你那时怎么会砍中自己的手指头?”
牛皮说:“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在门槛上斩树枝,做一把木头手枪,一不小心,就一刀砍这里了。”
风吹在身上很凉。太阳快下山了,打捞队才过来发工钱。这是两三个月来我们得到的最大一笔工钱了,每个人一百块。
又坐了一会儿,阿顺叔说:“走吧。”
“走吧走吧。”牛皮高兴地喊道,搂住我的肩膀。
我记得当时我把手从脖子伸到毛衣里面,将钱揣到衬衫的口袋里,又在外面摸了摸薄薄方方的形状。牛皮搂得我很不舒服,我挣开他的手,捏着酸痛的脖子,跟着阿顺叔和小括号,穿过古翠路,沿葛家庄路慢慢往回走。
老潘蹲在他的店外,看两个老头下象棋。牛皮向老潘挥着手,咋咋唬唬地说,他又发现了一只左手。
牛皮说他发现了一只左手,虎口那里也有一条小黑蛇。老潘站起来听他吹牛,做出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阿顺叔向老潘的老婆讨了热水,擦洗了一把。接着是我。我手上的那股臭味好像更浓了,就买了一块香皂,洗了好几遍。
“小龙虾女朋友的电话号码,还在不在?”阿顺叔问老潘,他还记着这件事。
老潘搔着头发说:“阿唷喂,这个恐怕找不到了。”
他在抽屉里翻了一通,又在桌子上乱翻。我们看着他翻找,看得他越加慌张。最后他开始翻一个记账的笔记本,每翻一页,都要说两个“没有”,好像在不断地道歉。店里光线昏暗,老潘头发苍白的脑袋一动一动的,像一只飞快地动着嘴嚼草叶的兔子。
阿顺叔拿出一张二十块的钱,对老潘说:“给我买六瓶啤酒。”
小括号说:“我来买我来买,一起喝吧。”
阿顺叔没理他,买了一打啤酒,还有三斤花生,两斤兰花豆。我又去熟食摊上买了一斤白斩鸡,一斤猪大肠。
正准备走,老潘从店里出来,高兴地喊:“找到了!找到了!”
大括问:“什么找到了?”
我们又涌入店里。电话号码就写在那个笔记本的背面。阿顺叔看着号码,开始打电话,一打就打通了。
“喂,”他说,“请问,小龙虾的女朋友在吗?”
然后他捂着话筒,问我们:“小龙虾叫什么名字?”
老潘说:“这里写着他女朋友的名字,刘嫣妮。”
阿顺叔又对着电话说:“请问一下,刘嫣妮在吗……去哪儿了知道吗?哦哦,那麻烦你了,谢谢,谢谢。”
电话就这么简短。
阿顺叔摇了摇头,说:“她早就不在那里做了,走了两个月了,他们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硬币,递给老潘,“小龙虾老家在哪里也不知道,否则打个电话去也好。”
老潘挥了挥手,很派头地说:“这个电话,我请客了。”
我们一齐伸出手,指着老潘的脸,哈哈大笑。老潘也笑了,说:“你们的啤酒、花生,我也给打九折,再送一包鱼片王。”我知道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到哪里去吃?”我小心地问阿顺叔。
“走吧。”他说。他一点没犹豫,带着我们向北,朝文一路方向走。
阿顺叔和我就住在文一路北边的余杭塘河那里。他以前专门对我说过,别跟人说我们住在哪里。他说这话的时候,藏藏掩掩的,很小家子气。他是越老越害羞。我倒无所谓,不就是桥下那个破洞吗,还有平整的天花板呢。
桥洞很矮,只能爬着进去。阿顺叔将啤酒放在洞外桥底下的游步道上,钻进洞里,递了一块旧木板出来。牛皮和小括号去拣了几块砖头,将木板搭成一张桌子。他们两个路上又买了一箱啤酒和一些熟食,有肉,还有香干。啤酒放在桌子旁,熟食就摊在桌子上。牛皮忽然客气起来,说不能吃白食,他们也得出点儿血。
牛皮钻到桥底下,想张望一下桥板下的窟窿,但阿顺叔从洞里爬出来,挡住了他,说:“又脏又乱没什么好看的。”
牛皮说:“阿顺叔就会找地方,这个地下桥头堡,真是个好地方。”
“像个老鼠窝,”阿顺叔笑得很难看,“我啊,也就是一只灰老鼠。”
牛皮说:“我的老鼠窝也很好,在山洞里,过了西溪路,很快就到,烧饭拣柴禾也很方便,太方便了,满山都是。”他从桥下出来,说:“我那山洞蛮大的,你们可以搬过去和我一起住,以前阿三和金财就跟我住过。”
阿顺叔一边生火烧水,一边笑着说:“我这里要拣两根柴,也不是很麻烦。”
牛皮很起劲地说:“这里漏风,到冬天冻得死人。你们搬到山洞里来吧,蛮隐蔽的,平时看不到人——不过有一次,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在洞口做那种事,害得我不好意思出来,哈哈哈。”
水烧开了,阿顺叔找出塑料脸盆,开水羼了河水,给我们泡脚。
浑黄色的余杭塘河水缓慢地流动着,阴森森、脏兮兮。阿顺叔说,怎么说也是活水。可我还是觉得非常瘆人。这条河与冯家河相通,冯家河刚刚浸泡过两只浮肿的左手,不知道还浸泡着多少零碎的大腿和手臂。
最先泡脚的是牛皮。他将脚伸到水里,就开始喊:“爽快!爽快!”他喊得热闹,我的脚越发冰冷了。轮到我泡脚,我才知道牛皮又在吹牛,半脸盆的温水,又能爽快到哪儿去?牛皮不夸张三百六十倍就不说话。
路灯亮了,天还没有黑。我们在游步道的水泥地上坐下,围着桌子喝酒,吃鸡吃肉,也吃花生和香干。“酒敞开供应。”阿顺叔说,“不够了去买,很近的。”
小括号摸出那副扑克朝我们晃了晃,又塞回口袋,说:“上午那副牌,这么好的牌,我从来没拿过,有两个炸弹,本来是赢定了的。”
牛皮喝了两瓶啤酒,兴奋起来,想找人拼酒。我们都不跟他拼。
他抓着一瓶啤酒,先是逗我喝,说:“你喝一小口,我喝一大口,怎么样?大人不会欺侮小孩子的。”
“你才是小孩子。”我说,“我喝一小口,你喝一瓶,你敢不敢?”
他哈哈笑着,挑衅了小括号,又挑衅阿顺叔。小括号只是摇头,都懒得跟他说话。阿顺叔说:“我是喝慢酒的,急不来。”
小括号抬头望着远处,眼睛用力眨一下,又用力眨一下。我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看见两个人影从沿河的游步道上晃过来,一男一女,他们远远的站住了,脑袋转来转去,女的转过身,拉了男的一把,往马路那边走,男的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他们大概是看到我们,有些害怕吧。
我看着他们在高处的马路沿上消失,高兴起来,拿着酒瓶碰了一下牛皮的酒瓶,咕噜咕噜喝下了小半,“哇——”地大叫一声,也喊道:“爽快!爽快!”
牛皮搂住我的肩,说:“爽快!小毛孩,我们划拳,你输了喝一小口,我一大口。”
第一局我输了,喝了一大口。我说:“我也一大口,我不占你便宜。”
我们接着划拳,声音越来越大。我看到有人从桥上探出头来张望。阿顺叔也划了几次,有输有赢。小括号只划了两次,都输了,他酒量出奇的浅,只喝了两大口就醉了,趴在河沿上呕吐,好像一条小狗。牛皮将他放倒在水泥地上,问我借一件衣服给他盖。阿顺叔说:“扶他到桥洞里躺着吧。”
那天晚上我们划拳划到深夜,我喝了很多啤酒,喝了六七瓶,然后醉倒了。我记得我们四个人是挤在桥洞里过夜的。我的四肢软绵绵的,似乎怎么也组装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