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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保加利亚通史【第四次校对完整版】 -- 生命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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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第三卷 中世纪的保加利亚 第十一部分

在鲍里斯一世和西美昂大帝统治时期,保加利亚成为斯拉夫世界的文化艺术和精神中心。实际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还是拜占庭所赐。原本拜占庭想先用教会入侵,继而文化同化,这样保加利亚人就会成为拜占庭的顺民。可是令其无法想象的是这些举动却制造了一个无以伦比的新兴国家,他在赶超拜占庭,甚至欲与其分庭抗礼。

当公元893年,保加利亚迁都普雷斯拉夫后,该城便成为斯拉夫人的文化中心。这座城市一共建造了28年才告完全竣工。它与旧首都普里斯卡一样,也是分为内、外城,但不同的是在厚重的城墙上增加了角楼。内城是归贵族们居住的,他们的住宅水平比普通民居高出很多。当时的保加利亚贵族们争相以模仿拜占庭的建筑为荣,不但由拜占庭工匠仿照式样建造居所,同时还开始建造私人小教堂与家族墓地。外城是平民和手工业者居住的地方,虽然房屋建筑无法比拟贵族的居所,但在式样上却错落有致,别有一番风味。根据现在的考古成果,人们发现外城曾是一个活跃的经济中心,各色商贾云集于此,售卖各色物品的店铺比比皆是。在店铺的周围则有大量的手工业作坊,包括金器、铁器、陶器、石器在内的各种物品琳琅满目,多种多样。皇宫遗址位于内城,主要部分是一个长方形宫殿,穹顶有两排三道圆柱撑起。当时的杰出作家约翰教区长曾如此描述该城市:“若有他乡异客或贫者初抵外城,甫见城垣,必瞠目而莫知所至。继至城门,更将惊叹不已,疑为梦境。及入外城,乃见两侧屋宇节比邻立,或饰以诸色宝石,或雕以精细木刻。复前,遂入内城。此间宫殿巍峨雄伟,教堂高耸如云。观其外,缀玉镂木,五色缤纷;入其内,仰观则日月星辰经天,恍如苍穹;俯视则芳草奇树缀地,大海鳞属,栩栩如生,顿觉目迷神移。归来惘然若失,自惭所居之陋,亟欲大兴土木,重修之与天比高。”

物质文明的繁荣必然会引起精神文明的繁荣,而文学创作正是这一繁荣的具体表现。在克利门特大主教的主持下,大量斯拉夫文翻译本在奥赫里德和普利斯拉夫出现。其中比较著名的有君士坦丁主教翻译的《福音导言》;格里戈里长老(Gregory of Nazianzus)翻译的《约翰马拉拉斯编年史》;约翰教区长翻译的拜占庭作家约翰达马辛(John Chrysostom)的《论正教信仰》、以及圣巴茨尔的《六昼书》(《estodnev》);特别还有一个勇敢的黑衣人——切尔诺里捷茨赫拉布尔的斯拉夫文字辩护书《谈文字》等等。他们的作品都一直流传至今,在他们的领导下,形成了保加利亚文化教育上真正的“黄金时代”。君士坦丁主教翻译的《福音导言》是这些书籍里面的佼佼者。该书共五十一章,原书为拜占庭神学家约翰克里斯托弗所著。该书主要讲述圣经福音内容的理解,旨在灌输基督教教义和道德观念。但君士坦丁主教并不是一味的原文照引,其中也有部分是其自己的观点,从而贴近该书与保加利亚民众的距离。另外在《福音导言》的最开端一章,是使用斯拉夫语写作的韵文,人们也称其为“字母顺序祈祷文”,这是保加利亚人第一次尝试用斯拉夫语进行诗歌创作。约翰教区长是另一个与其旗鼓相当的人,他的主要著作是翻译《六昼书》。该书属于希腊与拜占庭文化类书,即包括从希腊城邦时期直到拜占庭时期的重要作品的汇编。该书具有中世纪百科全书的性质,资料丰富,引用作品比较贴近史实。但在这本书中我们也可以发现约翰教区长对希腊人本主义的抨击,与对拜占庭神本主义的赞颂,这对研究当时保加利亚基督教的发展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勇敢的黑衣人——切尔诺里捷茨赫拉布尔的《谈文字》一书,则是保加利亚历史上对于斯拉夫文字研究的第一次总结。作者用生动的话语赞扬基里尔兄弟的事业,认为他们是捍卫斯拉夫文化的第一人。他认为拜占庭学者所认为的“只有希伯来语、希腊语和拉丁语才是神圣的语言”这种说法完全是谬论。斯拉夫文字作为一种独立于这三种语言之外的文字,更有其发展的必要。而且“斯拉夫文字的创造是上帝所赐与基督教徒的神迹”,其他语言根本不能与此相提并论。近些年来,我们在俄罗斯也发现了一些这时期的保加利亚书籍,我们统称它们为《斯威亚托斯拉夫藏书》。在这部藏书中,我们发现有一本“三卷本神学读物”,该书是由西美昂主持下的各教区主教共同编写。其中第一卷为二十五位拜占庭学者的三百八十三篇文章。其主要内容为神学辩护,其中也有少部分属于其他学科。在这卷的开头保加利亚学者称赞西美昂:“皇帝嗜书如命,为遍求天下新著勤劳如蜂,更广收寰宇英俊撰文立说,人称托勒密再世。”

当西美昂统治末年,在保加利亚突然出现一种启示性文学,我们现代人称其为《经外书》,即托《圣经》中某些智者之名,所作的影射现实生活的文学作品。这种习惯最早开始于拜占庭,一批东正教信徒专门研究《圣经》,他们对《圣经》中没有记载或语焉不详的部分饶有兴趣,自己动笔补充其细节或增添新内容。这些书都情趣盎然,使人浮想联翩,主要是为了满足中世纪人们空虚心灵,激起人们的好奇心,使其对《圣经》中未记载的内容有更全面的了解。比较著名的有一本叫《以诺书》,便是此时的产物,这本书主要记载宇宙的起源以及最后的末世,为人们提供了一些必要的选择,也从一个侧面表示当时人对于宇宙星辰的想法。该书斯拉夫残本现存于土耳其首都伊斯坦布尔,最早的全本是埃塞俄比亚译本。除此外还有一本《亚当与夏娃传》以及多本伪福音书。最重要的是有一本《约翰启示录》译本于9-10世纪出现于保加利亚,该书应该是6世纪拜占庭作家所著。其书记载了在世的国王与大主教们到地狱后的苦难,反映出拜占庭普通民众对拜占庭封建制度的不满。10世纪的文学,无论是经内还是经外,都促进了保加利亚斯拉夫文字的发展,同时也把斯拉夫文字的名声远播其他地区。最早接受保加利亚文学的是罗斯人,他们刚刚开始信奉东正教,迫切需要有人民大众可以理解的斯拉夫文作品。刚好保加利亚人提供了这个平台,使他们走上富强的道路。

除文化和精神的丰富外,保加利亚的军事在这一时期也有长足的发展。此时的保加利亚已经有可以长年在外打仗的士兵,军饷已不再是实物,开始以拜占庭货币(此时保加利亚还没有自己的货币)作为军饷。常备军的出现,也促使保加利亚军队的改制。过去的保加利亚军队包括骑兵和步兵,其中骑兵只能由保加利亚民族的人民组成,而在西美昂的推动下此时已经可以由斯拉夫人进入其内(最高级别的可汗近卫军与“热汤”部队不在其内)。此时的骑兵包括三种,即可汗近卫军、贵族“热汤”部队和长剑兵部队;步兵则包括六种,即阔剑兵、弓兵、斯拉夫阔剑兵、斯拉夫弓兵、斯拉夫斧兵和斯拉夫刀兵等。由于保加利亚军队职业化和专业化加强,所以其军力大增,因此才能在西美昂时期于拜占庭从未遭受败绩。这可以说是保加利亚由游牧民族战斗方式走向职业化军队的开端。

西美昂的继承人其次子彼得(Peter,927-969)完全没有其父亲的雄才大略,但他做一个守城之君绝对是富富有余的。因他一直被其父放在君士坦丁堡作为人质,所以自始至终接受的都是拜占庭式的教育。甚至一直到其父病死的时候,他才被拜占庭皇帝允许回去继承王位。所以彼得对保加利亚的一切并不熟悉,唯一的办法只能采用亲拜占庭的政策。他刚一上台便立刻与拜占庭人讲和,并于公元927年10月8日与拜占庭罗曼努斯皇帝的孙女玛丽亚结婚,之后他又要求拜占庭人给予他早就已经得到的保加利亚沙皇之位。从这些来看,这时的保加利亚已经俨然成为了拜占庭的附属国。纠其原因:首先是西美昂战争的遗留问题,西美昂的想法和实践活动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彻底失败,所以为保持巴尔干的稳定,两国只有议和才是最终解决之道;其次则是拜占庭皇后邹伊在各项事务中都从不对保加利亚让步,这种作为方式也被征明是完全失败的。两条路都已被封闭,新皇帝罗曼努斯便采取一种折中的态度。一方面让彼得获得保加利亚沙皇的职位,但这个职位之能在保加利亚王国中实行;另一方面则是与其约定婚约,虽然可以把拜占庭的公主嫁到保加利亚人的国家,但是却限定于不许可把正统出生在“皇家紫色寝宫”的公主嫁出去。当然,承认沙皇本来就没有任何损失,反而却把拜占庭人与保加利亚人的友谊更进了一步。虽然如此,但拜占庭人同时也占据到比保加利亚人更高的地位,主要是礼仪的地位与基督教教父的地位。在拜占庭人的书籍中可以看到保加利亚沙皇的地位仅次于法兰克人与阿拉伯人,因此来说保加利亚人也是相当受重视的国家,但从排名来看,却也可以发现保加利亚的地位原不如以前,不再是拜占庭人的劲敌;另外从罗曼努斯对彼得的称呼上来看已经再也没有彼得的父辈那种“基督教兄弟”的平等地位,而是比拜占庭皇帝稍降低一层的教子地位了。尽管一切都已经降格,但是两国却换来了近40年的平静安详的生活。

彼得的政策其实就是修养生息。对于一个多年战争的地方,人民也已经对战争产生抵制情绪。他们不想让战争的阴影再次临到头上,因为创伤还未愈合,心灵仍旧痛哭憔悴,这时最需要的其实就是修养生息,更准确地说是备战。此时的保加利亚国力与拜占庭已经不相上下,尽管现在的形势对于拜占庭有利,但保加利亚人仍旧没有丧失战胜他们的信心。虽然外部的威胁已经解决,但宫廷内部争斗还是让彼得焦头烂额了一把。西美昂死前曾指定其弟弟,即彼得的叔父格奥尔基苏尔苏布尔为彼得摄政。但当西美昂一去世,保加利亚贵族便开始蠢蠢欲动。公元928年,彼得的弟弟伊凡(Ivan)凭借自己在宫廷的威望,企图把彼得赶下王位。但不幸的是他的计划过早被发现,最后只能落个逃命了事。接着,至公元930年时,彼得的哥哥米哈伊尔在斯特鲁马河自立为保加利亚斯特鲁马沙皇。原本米哈伊尔是西美昂的长子,但是因为其母亲不得宠,便被送到君士坦丁堡做修士。不服气的他趁着公元927年西美昂刚刚去世的保加利亚混乱时期逃到马其顿,在那里他去的一些人的支持,继而在公元930年于拜占庭的鼓励下打起大旗,自称自己才是真正的沙皇。虽然他的旗下号召了大量的贵族和农民,但是他却因为一场大病,在刚刚举起大旗时便一命呜呼,他所准备建立的斯特鲁马保加利亚王国也宣告灭亡。这场政变刚刚结束的次年即公元931年,原本被押在普利斯拉夫做人质的塞尔维亚君主卡斯拉夫克罗尼米洛维奇(Caslav Klonimirovic,927-950)借故逃出保加利亚。在拜占庭的亲切关怀下,他回到塞尔维亚,于公元933年重建了塞尔维亚王国。当王国稳定后,他立即组织军队进攻保加利亚,彼得对于此事只能装聋作哑,最后以承认塞尔维亚的独立了事。

与此同时,东正教则开始其统一保加利亚的旅程。这时的东正教徒们为了传教的需要,也承认社会安定是国家发展的必要条件。从鲍里斯一世开始,东正教已经深入保加利亚的各个地方。保加利亚原始战神崇拜已渐渐被东正教那有秩序有毅力的天国所取代。因为东正教是由拜占庭传过来的,所以保加利亚民众对拜占庭文化会有一种认同感,正因如此他们也不愿意与拜占庭等东正教兄弟之间互相残杀。在吸收大量拜占庭文化后,保加利亚的拜占庭化被大大加速了。新沙皇彼得看出东正教的传播,可以造成他国家的稳定。便进行精心安排,让东正教会有条不紊的在保加利亚全国建立多个宗教中心,自此后朝圣活动越来越大众化。同时,在国家的支持下,保加利亚的东正教传教士们也积极开展“上山下乡”运动,把东正教的精神带到每个保加利亚的城镇和乡村。在彼得在位时,东正教的影响几乎遍布整个保加利亚。

在拜占庭文化侵入的同时,保加利亚也快速封建化。在保加利亚本土出现大量土地兼并问题,大地主开始出现,而小农开始转变成附庸农或农奴。但保加利亚情况比较特殊,因为保加利亚原本是保加尔人占据统治地位的,所以最大的地主几乎清一色都是世袭的保加利亚贵族,斯拉夫贵族则几乎不见任何踪影。但是这却是一种社会进步的表现,表明保加利亚的经济发展迅速。其实从根本意义上说,真正的兼并问题从西美昂的时代便已出现,那时主要是由于战争不断,小地产者无法经营自己的地产,只好去依附于一些大的土地所有者以得到保护。这不禁让大家想起了同时代的诺曼征服,法兰西岛已经无法抵抗外族入侵,结果反而倒是由地方分封的伯爵们来抵抗,大家都看到了王权的衰微,就直接依附到更有能力的地方割据政权之下。虽然这两个比较点稍有不同,但同样都是战争的产物,有其一定的相似点。当土地兼并到达了某个阶段,彼得也像拜占庭人一样开始下达了限制土地兼并的命令。在税收方面,保加利亚则采用了拜占庭人一直运用的“重税制”,尽管这种税制在拜占庭适合,但在保加利亚却不是完全合适。保加利亚人民刚刚进入封建制,仍旧保存着一系列的原来社会的残余,想一下子直接走入高级社会形态,有些强人所难。但彼得仍旧实现了这种税制,其消极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在公元9世纪之后,虽然鲍里斯一世已经制定了相当详细的法律制度,但保加利亚贵族阶级仍旧尔虞我诈。比较大的贵族逐渐成为沙皇的近侍和御前会议成员,较小的贵族则在行省供职,甚至于还可以割据性的拥有自己的小股武装。非常不幸的是,当保加利亚经济和军事刚刚走入正轨,10世纪初的一次地震几乎席卷整个保加利亚,人们怨声载道。接着在彼得即位前期,又发生了蝗灾。连续的饥荒,使农民阶层生活极端困苦。可是大贵族却对这些视若罔闻,继续着他们的奢华生活,农民的反抗势在必然。这就是:如果人民无法通过正常的途径来表达自己的意愿,那么他们就会披上宗教的外衣用一种或几种形式爆发出来。

在保加利亚人民之中有相当多的人并不愿意让自己的国家“拜占庭化”。所以最早先使用“隐士运动”来抵抗地主们的剥削。隐士运动的领导者是里拉的约翰,今天著名的里拉修道院就是他所创建的。他于公元880年左右生于斯克里诺,后因双亲早死只得入修道院做了一名僧侣。他喜欢苦行生活,便在做修士不久就出来到处行走苦修。当他一直走到里拉山脉时,发现此处野兽经常出没,盗匪四处横行。本着修行的原则,他便选择这块混乱的地方作为他苦修的场所,他希望依靠自己的力量改变这一切。因为他时时刻刻以帮助人为念,不久他的名字便传遍整个里拉山脉地区,大量与他有相似想法的苦行修士集中在他身旁。他们关怀人民大众,鄙视王公贵族,时刻记得约翰的教诲:“在你们中间为首的必定要为众人造福”。当公元946年约翰去世后,与其一起修行的苦行修士举行了一场反对贵族奢侈生活的运动,把矛头直指已经拜占庭化的各大贵族。这些人掀起声势浩大的运动,为后来的伯格米派运动充当了急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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