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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汉文化扫盲(121):知识分子 -- 语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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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汉文化扫盲(121):知识分子

  传说西藏有某种经典或者咒语,会隐藏在意识的深处,随他光阴荏苒,岁月更迭,不知多少年之后,某人则忽然将其诵出或记录成文。据传藏区 “有小孩子病后或者一觉醒来,则能说唱几百万字的长诗”。这就是西藏传说中“伏藏”之一的“识藏”。这与我们汉人“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意思相仿。

  大约在前年读了阿来的《尘埃落定》。我认为这是一部写实的回忆录。写了一位觉悟者的生平。也许这书的主角——麦其土司的傻儿子——那位“觉悟者”,这人在历史上真实存在。他去世了,他的记忆还活着,藏在冥冥中什么地方。如此又过去了若干年,那份尚保存完整的记忆被天才的阿来捕捉到了。

  《尘埃落定》结尾这样来描写死亡:“……一片白光,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书是在医院读的,那时我正在陪护有病的爹。读后不久我就做了一个梦。似乎有一番打斗,群魔乱舞,把我逼上了绝路。在俺不幸逝世的刹那,果然有一陀明亮的光。

  因为临时想起很多佛学的说教,好像说,死后见到光要迎上,和而为一,还有别的什么什么,怎么怎么做,于是手忙脚乱起来。结果很遗憾,俺涅槃的企图没有得逞。急了一头的汗,醒了。窗外月朗星稀,病房里的爹紧蹙着眉头,正睡得深沉。

  从03年秋天到现在,我爹患癌已经6年了。老爹前后住了6次院,手术1次,化疗3次,又做了放射性粒子介入。期间还看中医、找偏方、及其他各种各样的检查治疗无算。07年秋天复发,每个人都认为完了。不料化疗效果还不错。过了小半年,去年夏末开始,又不太好。这次化疗换了方子,效果不怎么样。出了院继续疼,熬到现在又住院了。这是第7次了。也许是“儿女原宿债,欠债还债有债方来”, 我的感情债还得可以了吧,也许是“久病床前无孝子” 吧,也许是“一切皆无常” 吧,现在我除了时不时探望,尽些作儿子的本分,心中已了无牵挂。皮了。

  2003年,我想着老爷子人不错么,也才60不到,怎么癌了呢。2009年,现在我不这么看了。曾听有个也癌了的糟老头子骂街,说什么“好人不住院”、“住院的没好人”。怪得很。也不知在骂谁。好人这事儿得看什么标准。五戒十善的也许算好人,光明磊落的、刚直不阿的,也许算好人,可未必不患癌症。话说回来,做人能做到某种境界,也许可以不癌的。譬如专业修行、修心的人,结果癌了,也许说明修行很失败。不过这也不绝对。禅宗初祖菩提达摩被毒死,二祖慧可被砍头,都是死于非命,能说人修行不到家么?后来有些学佛的,对此想方设法掩饰,真是糊涂的可以。

  关于父亲的病,这话题吧,子不言父,也许将来老爷子百年之后,觅个风清气爽的日子,焚香沐浴一番,我可以慢慢地写个东西,谈一谈其中原委。

  与癌症打了这些年交道,癌症有可能是10%自愈,不需要治疗自己就会好,10%治愈,80%那啥。对于前20%的人,癌症可能是一次机遇,把握得好,人生就改变了。对于后80%的人,癌症则是终审判决。人这一辈子七灾八难,可能会面对各种审判,坦然接受也许是一种不错的选择。不抵抗、不折腾。似乎不该幻想着可以侥幸逃避惩罚。夜晚寂静的时候,医院的肿瘤科佛乐四起,依稀而缥缈。此时此刻,每一位虔诚向佛的人,都包藏着一颗侥幸的心。

  老爹住的医院历史较久远,我曾陪着去老病房楼找一位医生。刚进门,老爹忽然想起来,1970年代还在新疆的时候,曾于出差途中顺路来这里,探望原单位的一癌症病人。那时新疆的医疗水平有限,有了大病都送口里。那人正好就住在这所医院、这座楼里,还死在这里了。这忽然而来的回忆另人颇不愉快。老爹感觉很不好。他自言自语地说,“那时整座楼冷清的,哪有现在这么多的人呢?”

  当然,可以有多种理由来解释那时的肿瘤科为什么冷清。可不管怎么说,最近几十年,癌症的发病率明显上升了,这应该没有异议。越来越多的人“死于非命”。我把癌症不治者归于“死于非命”,因为这些人去世的时候大多不平静。之前他们还经历了太多生理与心理的煎熬。

  死亡这事情本来是自然的,与吃饭同类,应该是人的本能。按着自然的逻辑,每个人则本能的知道怎么应对死亡,到时候了,我们会知道该怎么办。这应该是上天本来赐予我们的功能之一,用不着后天教育的。但是现在的宗教却十分关注死及死后的问题。大多数活着的人,除了那些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改变了生活的,则很少有人考虑这些。宗教家们于是悲观的认为这是可悲的事。

  宗教有关于死亡的教育连篇累牍,有时却是“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越糊涂了”。宗教诞生之前,或者说佛陀孔子们出世之前,那时的人们“焉知死”吗?有两种可能,第一,那时的死亡并不是令人困惑的问题,第二,以佛陀孔子们出世为界限、标志,之后,死亡就正式成了一件深邃的、难以理解的、可怕的事情。

  这好比爱情。当你终于鼓足勇气说出“我爱你”的时候,爱情从此倏尔远逝了。得到 = 失去。余下岁月中那种貌似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的所谓的爱情,不过是最早时朦胧爱慕的回味,真正的爱情已经过去了。接着,爱又变成恨,有爱才有恨,爱得多深恨就有多深。爱与恨本来就是一物两面。所以我们不但要忍怒忍恨,而且从一开始就应该忍爱。把爱控制在不能产生伤害的程度。对爱人,对孩子都应该这样。

  同样,也许2500年前,孔子喋喋不休议论政治的时候,真正的政治可能已经死了。

  《老子》云,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

  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

  自佛陀孔子之后,教育正式登堂入室,成了社会生活中貌似不可或缺的内容。随着教育的兴起,所谓的知识阶级也出现了。这些知识分子好像知道挺多的事儿,然而他们中并未产生几个可与孔子佛陀比肩的人物。于是尴尬的很,古今中外那么多年来,那么多的知识分子,囫囵个的知识的团体,其中99.99%可能都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我旁观了这许多年,就譬如现在的经济学吧,我也许可以下个结论。全地球这么多知识分子、这么多人模狗样的经济学家,也许没有几个真的明白这经济和经济学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咱这经济怎么会失控呢?怎么会危机了呢?你们他妈的干什么吃的?

  经济学家们在被动的工作。他们只是经济现象的跟屁虫。也许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样。煞有介事的经济学家们,撅着屁股忙忙碌碌,不知道与此有没有关系,世界的经济则越来越象一头发了疯的公牛,天知道它还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现在的经济学家与经济、科学家与自然、社会学家与社会等等,正好比现如今医生与癌症的关系。现在的经济、自然、社会,则好比失控或者即将失控的癌症。医生们好像懂那么一点,然而他们却拿癌症没有办法。没辙。与癌症较量,医生们往往被揍得屁滚尿流。说到底还是不懂。

  我的经济学0分。你则了解经济学的10%,蒙代尔可能知道30%。我们有区别吗?都是一个蛤蟆跳到井里——不懂吧。所以《老子》云,“绝圣弃智”,认为其实圣也不圣、智也不智,其中的大多数,99.99%,都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非但如此,如牛顿、爱因斯坦、达尔文等等及其跟班们,这些不晃荡就不舒服的搅屎棍子还擅长无事生非,没完没了捣乱。世界也因为这些搅屎棍子无休无止地搅拌而变得支离破碎,变得混乱迷茫,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所以《老子》认为知识分子有罪。

  你有知识、有才华、有技术、有钱、或者是美色佳人,总之,你与众不同,你就有罪。就是另类,或者说是残疾。一旦这些人无罪,那么本分愚笨的、贫穷的、丑陋的最大多数的人民就有罪。现在无能、丑陋、没钱就是罪。现在没钱的活着都成了问题。现在,如果你知道的不多,你的经历平淡,你什么都不会,你长得很难看。则你似乎不配活着。你就是被社会讨厌的、多余的人。你他妈的究竟有什么资格来挤兑这些自然赋予的生命?

  譬如人类最早的一位先祖,号称郑老屁的,郑老屁某天骨折了。郑老屁惨叫一声。但是心中并没有疑问。惨叫完了,也就完了。或者因骨折而死,也就死了。郑老屁从惨叫那一刻起,也就再没琢磨过这件事,没再为这件事做过什么。他可能感觉到疼,但当时的郑老屁并不知道这个感觉叫做“疼”。他以为这种感觉与荡秋千的感觉没啥不一样,都是一种感觉罢了。弹指一挥间几十万年过去了,郑老屁的第n代子孙也骨折了。这时已经有了医生。医生告诉他,“肱骨粉碎性骨折”,你丫有可能残废。于是这孙子哭了,感到绝望和无助。与先祖不一样了,现在的人已经完全失去了心的宁静。

  我们现在怕死,令我们害怕的其他的事情也很多,因为我们的心是激烈动荡的,因为我们的心不够宁静。几千年来,特别是最近几百年似是而非的教育的积累,已经彻底摧毁了我们本性中的自然。其中就包括我们本来拥有的应对死亡的本能,这本能本来可以使我们面对死亡时从容不迫。

  人生最大的事情就是死,我们现在呢?朝乾夕惕,呕心沥血,没脸没皮,上蹿下跳,无非是想把这短暂飘忽虚幻的几十年的人生打扮得花团锦簇。眨眼过去了,临死却惊慌失措,痛苦万状。就那么几年,几个月或者几天,把一辈子的享受都给抵了。这就是最近一二百年,西方及中国的,那么多狗日的知识分子给我们勾勒出的人生。

  (完)

关键词(Tags): #《尘埃落定》通宝推:莫彷徨,蓝色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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