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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每个人都可以伸伸腿——从“清末之GDP”谈起 -- 黑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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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每个人都可以伸伸腿——从“清末之GDP”谈起

GDP,(经济实体)国民生产总值,这个经济术语之鼎鼎大名,显然不需要再做任何说明。尤其是当代中国,从中央到乡镇、举国上下无不力拼GDP,以其增为喜,以其减为忧。保八,保七,无论保几,根本的指标都是非GDP莫属。

毫无疑问,GDP是近数十年来最有用、最具权威性的各经济体宏观经济数据,它和它的主要衍生数据——人均GDP,长期以来都是衡量各经济体的综合国力和发展水平,最重要和最不可替代的关键指标,以至于即使对宏观经济学没什么兴趣的大多数普通人对它们也都是耳熟能详的。虽然近年为了弥补GDP的一些缺陷和顾及不周之处,各种经济组织、研究机构又发明了诸如购买力平价指数、社会人文发展指数、环境可持续发展指数、人民幸福感指数等等许多对各国各地区发展水平的评价、排序方法,但至今为止,其中没有任何一个指标数据,能有与GDP接近的权威性可言,更不用说取GDP而代之了。在这种长期的实际环境影响下,出现一定程度的GDP崇拜,不但非常正常,其实从一定角度上看,甚至也是有其相当的合理性的。

GDP之所以具有如此权威性,以我看来,理由主要有三:一是内涵包括的广泛性,理论上,GDP可以且应该把一个经济实体内所有会产生有社会交换意义的经济价值的商品生产和服务全部包括在内;二是数据的客观性相对最强,不考虑统计机构有意作假的因素,即使经常有数据采集不全,或抽样样本代表性不够,又或各经济体货币间兑换汇率失真等问题,GDP的可靠性、客观性,还是所有需要依赖于少数人的主观判断,或仅主要侧重于人类发展的某个方面的其它经济社会发展指标都要强。三是可比性强,GDP不仅能很方便直观衡量各经济体自身发展的进退快慢,而且在中国和原苏东阵营国家先后改采GDP为国家经济主要核心指标后,GDP指标体系已经一统全球,任何经济体之间都可以方便的利用GDP为标杆,衡量各自的差距。

但是,误识GDP的问题往往就出在这第三条上!

没错,GDP的可比性确实很强,但前提是,你得先有经由客观原始资料处得来GDP的数据,否则拿什么来做对比?这本来是最普通最常识的逻辑,但在GDP崇拜症的影响下,却时常被人,甚至被相当精明强干的人所忽略了。

大家都应该看过老广先生的《闲谈GDP》(什么?你还没有看过?!那还等着什么,且去读书咩^^),写得好!写得实在是好!好就好在用事实说明了许多人们平常不了解、或是至多只是模模糊糊有所听闻的,而又对认真客观的比较中外GDP数据时必不可少的因素。诸位可以想见,即使是现在,在宣布已经基本与国际(确切的说是西方)GDP统计体系接轨后,中外的GDP统计其实还有着先天的巨大项目差异(比如在多数国人眼中,想必仍然觉得无比强大的自有自住房也要计算“市场租金”计入GDP内),更何况从前呢。

终于要把著文用意之底牌翻开来了,原本在经济管理版,余一向潜水,无他,某懂得在不懂的时候就要懂得闭上嘴、竖起耳。之所以画此小文,正乃是见到一位论里的大拿言之凿凿的讲道:“中国从满清末年占世界GDP11%(左右)的水平滑落到1949年只占世界GDP1%(左右)的水平”。很抱歉,这恰好已经进入偶爱好守备的历史范畴了(虽然其实还是偶很半懂不懂的经济史^^),所以……在下且伸一回腿,敢问这位及诸位网友,既然很确定的说:满清末年(论以“末年”,那应该最早不过是1900年庚子国变)时,中国占世界GDP的11%,而1949年中国占世界GDP的1%,那这两个GDP究竟各是多少呢?此数又出自何处呢?

说实话,我其实是知道以上问题的答案的,那就是——谁也不知道!

GDP的统计体系是直到二战后才开始逐渐在全球形成、普及的,再早,各国基本就统计工业、农业产值,而不是包含经济部门范围更广泛的GDP体系,这也是国家对经济掌控能力逐步提升的结果。而在各经济体自己开始统计之前的那些所谓的GDP历史数据,都是经济学家+历史学家们根据自己对该经济体的发展历程的理解倒推出来,根据各人所依据、重视的材料不同,同样一个数据在不同人之间可以天差地别,怎么拿来在各经济体间作严格对比?严谨的专家只会拿这些推算的数据对历史大貌作基本分析用,而决不会拿着它们去做一份世界GDP排名表。

换算中国古代占同期世界GDP的比例(当然一定很高),是近几年颇为流行的风尚。本来,这起初只是一些外国历史学家在反对西方中心主义的过程中,重新“发现”并为更好的向西方读者直观的介绍古代中国的光荣与伟大的权宜之计,事实上,如果仔细读这些人的相关原作,比如很有名的《白银资本》,就可以发现,实际上他们只是强调了中国古代在创造物质财富上的长期领先地位,不客气的说,把这种原来完全正确的历史史实庸俗化的推过头,大算特算所谓的古代GDP的,是我们中国人自己,尤其是一些所谓的专家。现在看来,这种忽悠的恶劣影响还真是很不小。

实际上,在被遥远的地理距离分隔开来的古代,或者没有被工业革命全面卷入的农牧业社会,企图统计GDP根本是毫无意义的。首先,连最基本的基准价值单位都没有,怎么对照比较?胡椒在香料群岛不值一钱,在欧洲贵比黄金,马古鲁难道是十七世纪的海湾酋长国?日本历史上是贵金属大国,一两黄金长期只能换三四两白银,而仅一海之隔,在中国至少可以换十两,日本的矿业GDP怎么算?

有人可能要说,到了满清末年,作为中国实际本位货币的白银,不是已经和主要国际货币形成具有实际意义的汇率了吗?没错,至晚清,货币、汇率换算上的困难,在理论上是可以克服了,但是终满清为止,它根本就没有建立起一个稍稍象样点的国家基本状况的统计调查体系,举个例子,清朝即使在将“永不加赋”列为祖宗法度之后,理论上已经去掉了地方隐瞒田地真实数量的主要动机后,也从来没能搞清全国到底大概有多少田亩,而作为一国最基本国情数据的人口,更一直就是个迷。生产最基本的两大因素,人口和土地,数据全都不知道,我不认为谁能有本事算出一个即使是大概准确的GDP估计值来。

那民国了,是不是好些?同样糟糕。1932年南京政府统计处在江苏浙江河南的田亩统计数,居然低于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的数字!以至于当1937年南京大学由卜凯教授主持的民间调查结果发表后,堂堂的国家统计处撤销了自己的数字,转而把卜凯先生的调查数据作为基准,但卜凯先生的调查受限于人力物力,大多数情况下也仅是根据少数抽样样本在原统计处的数据基础上做了一些修正。至于民国的人口统计,更是一个笑话,以至于中国人口从建国前普遍传说的“四万万五千万同胞”一下子跳到了1953年普查后的五亿八千余万。在这种最基本的条件限制下,哪里又能算得出中国当年GDP到底是多少?而如果嫌以上的推论麻烦,那换一个最简单的角度对比看,中国2008年GDP占全世界的比例也不过只有7%多一点,清末比这还高一半,看来我大清亡得真是冤啊。

说到清亡之因,还是要再批评一下那位大拿。虽然如今早不是言必要褒古贬今,追羡三代之治的年代了,思前人未思之见,发前人未发之言,才是奋进争强之道,但大历史大关节的全新见解,不应该是心中一动,便张口就来的。满清覆灭的直接导火索,传统一般认为是:迟迟拒绝立宪,皇族内阁,尽失天下人心的最后期望;新军(除北洋军)被革命党全面渗透;“铁路国有”直接抢劫压下了最后一根稻草。要说其实原因在于最后十余年的财政膨胀,当然也是完全可以的。但即使不做长篇论文,至少也要略写几笔,比如说如果清末财政不膨胀,那自然就养不起新军,兴不起三十六镇新式陆军的计划,于是就没袁宫保小站练兵什么事了,于是靠着忠诚的绿营防兵,年年次次把革命党们打得落花流水,我皇清江山于是永固不摇。

其实我也知道,无论是“清末GDP占世界的11%”,“还是最后十年的财政膨胀直接断送了大清江山”,其实都只是这位大拿的引子,引得是反对乱加税乱开税,拿物业税比厘金的题目,后面更是引出了,其对中国未来发展道路大方向、大战略的担忧和思考。老实说,前半部分题目本身我是赞成的,而就物业税,在目前阶段,据传闻中可能的开征方式而言,偶也觉得是有问题(但我坚决反对把所有增税一律先妖魔化,这种是新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偏执,根本不符合历史的真实情况)。而后半部分题目,先不论观点赞成与否,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这种以天下为已任的自觉便值得赞扬和学习。

但这种引题手法我还是坚决反对,拿着编篡的“史实”当引子,以方便引出自己理想的题目,这种戏码南方系、柿油党已经用得太多了,有识者多鄙之,竟何以效之?套用一句,从长远的角度看,这只会让更多人怀疑被主张的观点是否可靠,进而怀疑主张者所有观点的基本可靠度,所谓得不偿失,正如此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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