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毛泽东对于《水浒》 -- AleaJactaEst
水浒》经验在“打天下”方面的效应,经过朱元璋、李自成、洪秀全到毛泽
东,已经屡经验证。它比前代农民起义提供的更多、更重要的思想,在于“建立根
据地”的思想。根据这一思想,建立军阀割据大势中的“红色割据”,再以《三国
》演示的进退折冲为战略,避日寇与国民党的正面锋芒,观有利时机进取中原,辅
以《孙子兵法》的纯熟运用,应该是毛泽东“前半生”成功的诀窍。
⊙ 庐山会议,重新钩起“上山”的记忆
不过,成功以后怎么办?也是早就被人提出过疑问的。
在延安窑洞时期,黄炎培就担心,共产党是否会重蹈历代农民起义的覆辙,“
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文情浪漫的郭沫若,甚至写下了那凝重的《甲申三百年祭
》(作于1944年,三百年前的甲申为1644年,是李自成推翻朱明王朝,建
立“大顺”政权的时间)。也许事有凑巧,也正好是在这一年,明史专家吴晗出版
了他的《朱元璋传》,他已经看到,步“梁山泊”后尘者,在历史上只有三种结局
,其一是被镇压,其二是被招安,其三是最终“夺了鸟位”,自己当皇帝。朱元璋
是他们中唯一的成功者,但朱元璋建立的帝国,最后还是被农民起义推翻了。
事过15年――当中共建国十周年时,人们或许认为,上述问题已经由于“马
克思列宁主义与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而获得解决。但很少有人意识到,答案的揭
晓不过是被推迟了。而作为这一历史性课题的伏笔,当年的“庐山会议”,正是一
个标志性的事件。
这个问题,毛泽东并非没有意识到。
据李锐回忆,1959年7月23日毛泽东庐山会议上对他的“干部”们说:
“……不能说你的就是我的,拿起就走。从古以来没有这个规矩,一万年以后
也不能拿起就走。拿起就走,只有青红帮,青偷红劫,明火执仗,无代价剥夺人家
的劳动。……宋江立忠义堂,劫富济贫,理直气壮,可以拿起就走。宋江劫的是‘
生辰纲’ (原著为晁盖劫”生辰纲“,此处引用有误),是不义之财,取之无碍
,刮自农民归农民。我们长期不打土豪了。打土豪,分田地,都归公。那也可以,
因为是不义之财。现在刮‘共产风’,取走生产大队、小队之财,肥猪、大白菜,
拿起就走,这样是错误的。我们对帝国主义的财产还有三种办法:征购,挤垮,赎
买。怎么能剥夺劳动人民的财产呢?……主要是干部,不懂得这个财是义财,分不
清界限。干部没有读好政治经济学,没有搞通价值法则、等价交换、按劳分配。”
(《庐山会议实录》春秋出版社,湖南教育出版社1989年5月版,第168页
。)
显然,毛泽东是反对“明抢”的。但在共产制度的词典里,消灭“私有制”是
一个原则问题。通过“所有制关系”改造,对“大资本”和“小生产”实行“暗抢
”却是天经地义的,也是“社会主义道路”的既定方针。它的实行,只是一个方式
问题和时间问题。在当时可见的视野内,苏联道路是唯一可以避免朱元璋覆辙的“
成功”范例。所以,尽管毛泽东对于“私有财产”有上述的初级认识,但他不会去
促进一部承认私有财产的法典,相反,却一次又一次地进行“反右”……
表面上看,庐山会议问题是“罢”彭德怀的“官”是否“公道”这个问题,而
深层的问题则是这个新政权如何对待农民?这个“以农立国”的国家如何解决经济
问题,或叫做资本的“原始积累”的问题?社会主义制度如何体现其“优越性”的
问题?……综而言之,也就是它的出现,是否具有“历史合理性”的问题。共产党
能否过朱明王朝这一关,显然还是个未知数。如果它依然要靠剥夺农民建立自己的
财政,在实质上依然是少数人拥有财富和权力,那么,它和自己推翻的那个政权有
什么区别呢?
实践证明,在如何“搞建设”的问题上,马克思主义好听不好使,在与实际对
接时,就成了自身的反动。它即使能够成功地防止“小生产”的资本化,却无法应
对官僚阶层的腐化。苏联硬着头皮往前闯,免不了一再地被“修正”。毛泽东连“
修正”都不愿意,就只有在最低的层次上不断地“重头再来”……据李锐回忆,1
959年的毛泽东的确再一次想到了重新“上山”的问题。在会上,他曾气急败坏
地说过:
“……应当灭亡。那我就走,到农村去,率领农民推翻政府。你解放军不跟我
走,我就找红军去。”(同上,第171页。)
马克思的理论不行,那么,“中国革命的实际经验”又如何呢?正是毛泽东的
这种尴尬处境,让我们叹惜:《水浒》――作为一部造反者的“圣经”――还有一
个巨大的盲区,那就是它没有回答:造反者如何养活自己?
⊙ 《水浒》――经济缺位的“乌托邦”
历代评论家中,不乏把“忠义堂”称为“乌托邦”者。但这个乌托邦,仅仅是
政治的乌托邦而已,它并没有像摩尔那样,提供一种经济的模式和蓝图。
历史上宋江的起义,本来是“名不见经传”的一次规模很小、历时很短的起义
。能够证明有其事的真正的史料,仅三条而已:
其一,元人托克托《宋史?徽宗本纪》载:“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遣将讨
捕;又犯京东、江北,入楚州、海州界;命知州张叔夜招降之。”其二,《宋史?
侯蒙列传》载:“宋江寇京东,蒙上书言:‘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
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今清溪盗(指方腊)起,不若赦江,以讨方腊以自赎。’
帝曰:‘蒙居外而不忘君,忠臣也。’命知东平府,(蒙)未赴而卒。”其三,《
宋史?张叔夜列传》载:“(叔夜)……知海州。宋江起河溯,转略十郡,官军莫
敢?t其锋……贼径趋海濒,劫巨舟十余,载卤获。(叔夜)于是募死士得千人,设
伏近城,而出轻兵距海诱之战。……举火焚其舟。贼闻之,皆无斗志。伏兵乘之,
擒其副贼,江乃降。”此外,另有5条记载8年以后史斌在陕西西南部起义称王的
故事,但他与宋江事有什么关系?也只是“据传”而已。有人猜测,他就是《水浒
》小说中“九纹龙史进”的“原型”。但史进的故事,是被后人“植入”宋江故事
的,这一点已经被文学考证证实。在历史上,王伦也确有其人。不过,他是北宋庆
历年间(1041~1048)一次士兵起义的首领人物。如果论“辈分”,宋江
只能是王伦“重孙子”辈的人物。至于宋江是否打过方腊,并无信史记载。侯蒙的
建议还未实行,他已经客死任途。
在《水浒》最早的小说蓝本――《大宋宣和遗事》中,上述36人已有了姓名
,但宋江依然如上述,是个“流寇”,且与山东的梁山无关涉,而是到“太行山梁
山?T”落草。宋江上山,晁盖已经去世。36人中也无“女同志”。宋江说自己得
到一本“九天玄女”文书,凭书后有“天罡院36员猛将,使呼保义宋江为帅”等
字样――也就是说“命中注定”,获得了对35人的领导权。以后转掠24州80
余县,被张叔夜招抚。35人被封为武功大夫,宋江被封为节度史。至于宋江为什
么在海边被擒,从《后水浒》的故事脉络看,很可能是一行人“劫掠”得心满意足
,准备到连云港对面的那个岛上去“过日子”。但船焚兵败,未来梦想付之东流,
于是接受了招安。
显然,除此以外的《水浒》故事,均是出于后人杜撰。尤其是说到梁山泊“义
军”达“十几万人”,更无从考证。根据历史地理考证,梁山泊即使在当时,也没
有“八百里”之广。由于黄河的一次改道,在元代的地图上,我们甚至看不见这个
腰子形的水洼子。有人估计,在宋代,扯直了周长,它恐怕也就是“三五百里”左
右。(金埴《巾箱说》,上海神州国光社《古学汇刊》本。)
不过,在历史上,山东梁山确实有“盗薮”之名。有人甚至对其“经济”作过
“惊鸿一瞥”。据刘延世《孙公谈圃》记载:“蒲宗孟知郓州(梁山所在州),有
盗黄麻胡依梁山?T,至是贼以绝食(粮尽),遂散。”(汪师韩《韩门缀学续编?
梁山?T》,清刻《汪上湖遗著》本。)说明梁山周围并不存在一块“取之不尽,用
之不竭”的“膏腴之地”。
既然是杜撰,而不是“实有”,就不必考虑人们的“吃饭问题”。这是小说家
的“特权”,也是小说让人读来“过瘾”的地方。
今人侯会认为,《水浒》故事最主要的“历史原型”,应该是洞庭湖“钟相杨
么起义”。他举出了“八百里水浒”,实际上是“八百里洞庭”的借用。晁盖与宋
江的关系,不过是假借了钟相和杨么的“两代核心”的关系。最重要的是,宋江一
伙乃山贼也,不习水战,而《水浒》中的水战场面,全部取自岳飞剿灭杨么时的战
斗经验。而且,他证明,也只有因为岳飞承担了“镇压”的义务,起义被瓦解后,
才能“善后工作有条不紊,没有酿成血腥屠杀的结局”。(侯会《水浒源流新证》
,华文出版社,2002年4月第一版。)
不过,笔者认为,侯会先生尤其可贵的地方在于,他具有一种“经济的历史观
”。他证明,只有号称“鱼米之乡”的洞庭湖,才能够养活包括“远域流民、他乡
浪子”、“市井豪侠、投诚官军、乡绅文士、三教九流”在内的“根据地”居民,
请注意,这数十万根据地居民,如果没有安身之所,会给社会带来什么样的“劫难
”!
他还指出,事实上,洞庭湖“义军大众无不兼具双重身分,拿起刀枪是抗击官
军的劲卒强兵,放下刀枪又是自食其力的农夫渔父。”这就是历史学所称的“耕战
体制”。但这种体制的实质是“自给自足”。要凭借它去“超英赶美”――与资本
主义进行“和平竞赛”,或打原子战争,犹如小牛拉火车――痴心妄想!可惜毛泽
东不是侯会。毛泽东貌似有史癖,其实更酷信小说。
⊙ 文革,毛泽东“石碣放妖”
不懂经济,的确是毛泽东自己意识到,也力图克服的问题。1959年底,他
在给女儿李讷的信中说:
“病好了没有?想你。要读浅近书,由浅入深……十年八年渐渐多读,学问就
一定可以搞通了。我甚好。每天读书、爬山。读的是经济学。我下决心要搞通这门
学问。天寒,善于保养,不要再患感冒。”(《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八册,中
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637页。)
女儿年轻,固然可以再学“十年八年”,但不愿意与民主党派“轮流坐庄”的
毛泽东可没有这个时间了。更何况,他到死也不知道,以《资本论》为圭臬的苏联
政治经济学教科书,首先就缺少科学必须的“诚实”。在那套理论体系中,“剩余
价值”就是“不义之财”――戴着这个意识形态的有色眼镜去“搞通”一门学问,
无异于缘木求鱼……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只手刚刚“摆平”彭黄张周的毛泽东,另一只手,却收
到不知谁人送来的一首唐诗。诗云:
“竹帛烟消帝业虚,
关河空锁祖龙居。
坑灰未冷山东乱,
刘项原来不读书。”(唐?章碣《焚书坑》)
诗中“祖龙”即秦始皇,“刘项”即刘邦、项羽,是推翻秦王朝的人民起义领
袖。这首诗,对于正在“读书”的毛泽东来说,不啻是一个莫大的嘲讽!
显然,李闯的阴影越逼越近,朱明结局的压迫日益加深。问题终于在1964
年再度爆发了。这一回,对手由彭德怀变成了刘少奇,矛盾却更深化了!
请看毛泽东事后的一段“自白”:
斯诺:……你什么时候明显地感觉到必须把刘少奇这个人从政治上搞掉的?
毛泽东:那就早??。1965年1月,23条发表。23条中间第一条,就是
说,四清的目标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当场刘少奇就反对。“(《建
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三册,第173页。)
毛泽东发动文革,拿来“祭刀”的不是别人,正是《朱元璋传》的作者――吴
晗。不过,他的“新罪行”却是新编了一部更加锋芒毕露的、替彭德怀“鸣冤叫屈
”的历史剧――《海瑞罢官》。请看毛泽东是如何叙述此事的:
毛泽东:就是(姚文元)关于《海瑞罢官》那篇文章击中了我们的敌人的要害
。那个时候在北京组织不出文章,说吴晗是个历史学家,碰不得!找了第一个人,
不敢写;找了第二个人,也不敢写;又找了第三个人,也是不敢写。后头在上海组
织了一个班子,写作班子,以姚文元为首。文章出来了,北京不登。我那时候在上
海,我说:出小册子,看他们怎么办!北京只有一家登了――《解放军报》。《人
民日报》、《北京日报》不登。后头全国各地、各省、市都转载了,只有一个省没
有登,就是我那个省――湖南。
斯诺:当时湖南报纸未登,是不是因为刘少奇阻挠?
毛泽东:那还不是。湖南省委的宣传部长右得很。什么宣传部、组织部、省委
,(现在)统统打烂了。……“(同上)
比起经济建设,毛泽东干这一行,的确要内行得多。
手段是现成的:还是来自《水浒》――造反!炮打司令部!
台词也是现成的:在土地革命年代,毛泽东说:“凡是反抗最有力,乱子闹最
大的地方,都是主豪劣绅、不法地主为恶最甚的地方”。这一回只需要改几个词就
够了:“凡是走资派压制最厉害的地方,也是造反派革命最起劲的地方。”正像《
水浒》楔子“洪太尉误走妖魔”一样,毛泽东这次发难的地点,也正是近代历史上
各种运动的发源地――北京大学。中共按自己历来的经验派去的“工作组”,就像
那块镇妖的“石碣”,毛泽东则把“反工作组”的行动命名为“揭盖子”!
当时,笔者与许多人一样,曾经对“主题”的命名发生疑惑:为什么他要说“
炮打司令部”,而不是“炮打资产阶级司令部”呢?难道他自认为作为这个政权的
首脑,自己已经名存实亡?北京真的就只有一个“司令部”了?后来我才明白,采
取这个提法,仅仅因为借“造反”这个“名”的需要。
如果说,先秦思想家曾经对“革命”作过经典的说明,那就是“革其王命”―
―改变帝王的命运,那么,对于“造反”的解说,最形象的莫过于孙中山的说法―
―从下头反到上头!什么是“从下头反到上头”?那就是“把被颠倒的历史再颠倒
过来”,简称“颠倒颠”。
这样,问题的答案就不言自明了:
毛泽东:中央出了修正主义,你们怎么办?
红卫兵:颠倒颠!
但是,为了迁就“造反”这个概念,毛泽东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以至于他在
后来的各种讲话中,不得不再三强调,不是所有的“司令部”都能够“炮打”的,
无产阶级司令部就不能“炮打”。(1966年9月15日《对林彪在接见全国各
地来京师生大会上的讲话稿的批语和修改》)但是,他不得不哀叹,“我也没有料
到”一下子全起来了,这个“祸”是我闯下的……(《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
此时此刻,毛泽东也许想到了“金本”《水浒》。在这个本子里,金圣叹在开
头设计了一个“石碣放妖”的故事;在末尾,又安排了一个“石碣收妖”的情节。
毛泽东既然自认“放妖”有功,那么,他将如何“收妖”呢?
以下读者将看到,毛泽东不仅是一个大导演,甚至也是一个大演员。与他因《
逼上梁山》“一剧订终身”的江青,这一回,成了他无可替代的命中“配角”。
⊙ 林彪命结“收妖”篇?
许多文革史研究者认为,毛泽东1966年7月8日《给江青的一封信》,是
解释文化大革命,解释毛泽东与林彪关系的基本依据。在这封仅仅1700余字的
信中,毛泽东两处提到“逼上梁山”。但它似乎又说明,文革完全是按照他的计划
进行的;他早就看穿了林彪,只是为了利用他打倒刘少奇,才采取了欲擒故纵的手
法。不仅如此,他还安排好这个“机关”,事后让“右派”出来收拾“左派”。
那么,事实是否真如毛泽东自己所说呢?许多“过来人”都不相信,但对于如
何“破解”毛泽东的这个“谎言”又无从下手。1957年,毛泽东就干过“引蛇
出洞”的勾当。假作真时真亦假,一个“城府森严”的人,其内心有谁知道呢?不
过,笔者以为,只要解决了这封信的“真实性”问题,答案便自然揭晓了。
毛泽东《给江青的一封信》,自称是写于1966年,却发表于1972年。
先是在1972年5月,作为“批林整风”汇报会议文件印发。以后,1972年
10月1日、1973年9月2日和1975年3月1日,又有部分内容先后在《
人民日报》发表。1988年12月出版的,王年一的《大动乱的年代》,曾经摘
要引用过这封信。笔者于1996年――暨文革三十周年――曾撰文,对该信的写
作时间提出了置疑(投稿《东方》、《读书》、《二十一世纪》未获刊登)。19
98年1月,该信由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2册全部
收录,在其信末,鲜明地注有下列文字:“据修改件刊印”。
――笔者当年的质疑未获刊登,可以理解,因为那时的许多文件尚未解密,笔
者的论述肯定是不充分的。但根据正式刊出的这一注解,我们可以肯定,这封信所
述的内容,至少不是“历史原貌”。
但是,它的“不真实”到底属于什么性质:是事后根据需要的“全盘伪造”,
还是依据1966年确实存在的“蓝本”,在发表时作了修改?是主要内容基本真
实,只是发表时装入了后来的思想,还是连思想也是真实的,只是当时没有那么透
彻的表述?在此,我们需要的仅仅是胡适的那句老话:请拿出“证据”来!
从信中,我们可以看出,毛江在1966年4月曾有过一次见面,地点是在上
海。信中所说的杭州会议是4月16日,北京会议是5月4日至26日。林彪讲话
,时间在5月18日;印发林彪讲话的时间在此信之后的9月22日。毛泽东6月
15日离开“武林”(即杭州)后,“在西方的一个山洞里”(即韶山滴水洞)住
了十几天,28日“来到白云黄鹤的地方”(即武汉),“已有十天了”(正好是
7月8日)――它们都发生在二人最近的一次见面之后。另外,信中的“本月”的
“两次外宾接见”,一次是在7月12日,一次是在7月17日,在时间上也没有
破绽,也是很随便就可以找到人证、物证的。
但是,如果我们仅仅根据以上细节的真实而放弃甄别,我们很可能就上了一个
“精心炮制的骗局”的当了。中国有句古话:“远观其势,近观其质”。当我们在
近处看不清一个事物时,我们可以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而正是这种“远观”告
知我们,上述察访的“无破绽”,恰好留下了一些令人疑惑的东西:
其一,作为一封“随意性”很强的信件,它似乎“过于严密”了!仿佛是为了
有意留供后人考证似的,他把那些公开的、可以通过别人获取的信息,尤其是几乎
把党内高层大事数了个“滴水不漏”!这有违“家信”的常规。
其二,作为一封私人信件,它过于“政治化”、“公事化”了。其中个人的交
流和建议,仅仅是作为“主题”的铺垫和装饰而存在。这就使信件看上去很像是一
个包装某种政治意图的“外壳”。
其三,信中表现的主人公心态是分裂的。他一会儿感叹自己被人“逼上梁山”
,成为借助“打鬼”的“钟馗”,表现出无奈和窝囊;一会儿又表现出能洞穿历史
的“英明”,不仅能作时间上的掐算,而且能预言一个“相克”的循环,甚至于预
言“鹿死谁手”。他一方面表现出一种“我死了以后,哪管他洪水滔天”的超越气
概,另一方面又充满锱珠必较的自我“辩白”。如果我们相信这封信是同一历史时
刻所著,那我们必会认为,此时的主人公若不是患有极度“躁郁症”,便是有着相
当程度的“人格分裂”。但如果我们把它看作两个不同历史时期的思绪嫁接起来作
品,我们就能够对当事人给出一定的理解。
所以,“远观”的结论告诉我们,那种在短时间内、人性上表现出来的极度“
反差”,显然不是上述“时间细节”上的“抛光”所能抹平的。而正是由于这种“
不和协”的存在,它不能不使人猜测,那些所谓的自我解剖、那些表面的超脱,是
否只是为了掩盖他真正想推销的一个“主题”而“虚晃一枪”?
然而,最可置疑之处还在于,这封隐藏着“党国最重大机密”的信,居然是写
给到处“乱讲话”的江青的。一个最合理的解释便是,在毛泽东写给江青这封信的
当时,这个“外壳”里并没有包裹多少“机密”,而当他装进这些“机密”时,他
正巴不得利用江青这张嘴!
自毛泽东逝世以来,为粉碎与清算“四人帮”的罪行,外界曾流传不少关于毛
江感情交恶的传言。通过与一些毛、江身边工作人员的接触,我们可以肯定,二者
的关系,并不见得像传说的那样糟糕。但这并不意味着,毛泽东会把这样一份涉及
最重要部署的文件委托于江青。特别是信中所述许多毛泽东的感慨、心态,甚至少
年抱负,如果放在一对感情融洽、无话不谈、交流频繁的夫妻那里,这应该是日常
相处之间就已经交流完毕的内容,毛泽东为什么要在一封信里讲那么多?这只有两
种可能:
要么,是毛江关系疏远,他们平时缺少交流,所以为日后在某个时段的集中“
交流”留有素材。但如果事情真是这样,毛泽东就不会把一份党国要件交由江青去
保存;
要么,是毛江感情很好,毛泽东会把一切托付于她。但如果事情真是这样,他
们就不必“牛郎织女”般地“千里传天机”(这途中不是没有泄密的可能);甚至
于写不出如此“高度凝练”、以至于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信件。这是一个夫妻相
处的常识。
除此之外,这封信还存在重大的“破绽”,以下仅举三例:
第一例,毛泽东在信中有两句一直被视为“神奇”的预言:(1)“天下大乱
,达到天下大治。过七八年又来一次。牛鬼蛇神自己跳出来。”(2)“而且在七
八年以后还要有一次横扫牛鬼蛇神的运动”。
――他是怎么悟到“七八年”这个循环数字的?
毛泽东此话并非无据可征,在1966年――也就是毛给江信之前,从195
9年庐山会议到1966年文革,正好“七年”。但这样的例子――七八年――只
有一次。按照思维的逻辑,只出现过一次的现象,在历史上只能被视为“偶然”,
只有重复第二次、第三次的事情,才会被当作一种“规律”。如果我们假设,毛泽
东此信,或者此信中的这两句话,是后来所写(或添加进去的),问题就迎刃而解
了:
众位读者可能会说,从1966年文革到1971年,只有5年呀。但按毛泽
东说,刘少奇的问题是从“四清”运动已经暴露出来的,那么,这里就出来了“6
年”,还有一年呢?我们不要忘记,毛泽东的这封信,是1972年5月面世的。
如果按照出版时编辑者的注解――作者在发表前作了修改,那么毛泽东在1972
年想到这个“循环数字”,恰好符合逻辑!所以,如果相信逻辑的力量的话,我们
可以猜测,毛泽东这封信(或信中的类似语句),是1972年的“出品”。
当然,上述毛泽东第一句话还有一个破绽――“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过
七八年又来一次”,当时――也就是1966年7月,其实是文革“大乱”刚刚开
始的时候,“红八月”还在后面,毛泽东也自称是被“逼上梁山”了,能否“达到
天下大治”,在当时根本还无法预期。所以,这句话无论如何都给人以“没有来由
”之感。但如果说它出品在“913事件”――毛泽东自称“好象做了一场大梦”
之后,这句话就具有了“合情合理”的意味。
第二例,毛泽东在信中有一句一直被视为“神奇”的咒语:
“因为左派和广大群众是不欢迎我这样说的。也许在我死后的一个什么时机,
右派当权之时,由他们来公开吧。”
这里便发生一个问题,毛泽东是何时开始想到“死”的?1966年是毛泽东
发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一年,据说也是毛泽东一生最雄健、自负的时刻
,那时,他甚至还“畅游长江”,何况他在同一封信中,还提到“自信人生二百年
,会当水击三千里”。所以,把它放在1966年考量,只会让人觉得毛泽东“阴
晴不定”、“性格乖戾”。但如果我们设想,它是“林彪事件”后那场大病的产物
,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在这里,毛泽东熟练地运用了“测不准”原理――仿佛他不能预见是否能在生
前看到林彪的结局,但这种“正反反之”的手法,无非是为其他更重要的“英明预
见”提供垫背帮衬而已。
第三例,毛泽东在信中有两句一直被视为“矛盾”的叙述:(1)“现在的任
务是要在全党全国基本上(不可能全部)打倒右派”;(2)“中国如发生反共的
右派政变,我断定他们也是不得安宁的,很可能是短命的,因为代表百分之九十以
上人民利益的一切革命者是不会容忍的。”
――1966年7月,右派还没打倒,怎么又跑出个“右派政变”呢?如果说
,他这是指刘少奇还没有完全被打倒,但这句话中的那个“也”字是干什么用的呢
?似乎是在他预言中的“右派政变”之前,已经有“左派政变”失败的例子在前。
而真正“右派政变”的危险,不就在“林彪事件”之后吗?显然要“七八年”以后
才可能有,所以,此信(或此段话)极有可能也是“七八年”之后的出品。
⊙ 结论
综上所述,我们基本可以得出一条结论,毛泽东在1966年7月8日,确曾
有过“给江青的一封信”,但这封信不是1972年发表的《给江青的一封信》。
前者是一封私人信件,后者是一封“公开信”。毛泽东之所以选择了给江青的信作
为“宿主”,一是因为他们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共同利益,尤其是在林彪
问题上,他们都受到同样沉重的打击。二是毛泽东早期也确曾流露过对林彪的不安
。如何挽回“林彪事件”的影响?最便利的办法,就是夫妻串谋,演出一曲“三年
早知道”。
既然如此,那么,文革是否完全按照毛泽东的计划进行,也就值得怀疑了。如
果这些质疑可以成立,那么,这出所谓“石碣收妖”的神话,不过是他欲挽救自己
的名声而导演的一出现代“秀”罢了。
不过,虽然林彪把毛泽东“逼上梁山”是假,但毛泽东按照《水浒》“造反有
理”的“道统”设计文革,却是千真万确的。在这场“革命现代样板戏”中,不论
是林彪还是江青,都是他选中的演员而已。当然,这出戏得以成功上演,还有一个
不可缺少的角色,那就是被称为“红朝宰相”的周恩来。限于版面,这里就不作展
开。
当然,我们从中也得以发现,这时的毛泽东,对于《水浒》已经没有了先前的
真诚与敬意,因为他在借用“逼上梁山”一词时,已经失去了“严肃性”。理解这
一点,是解开那场“全世界最大的书评活动――评《水浒》”之谜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