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太阳落山了（增补版） -- 晨枫

英国曾经自称日不落帝国。不管地球怎么转，每一时刻总有一个属于大英帝国的地方处在阳光的照耀之下。第二次世界大战是日不落帝国的最后转折点。面对纳粹德军的狂潮，邱吉尔率领英国人民坚持战斗，但日不落帝国在战后还是无可挽回地衰落了。丘吉尔一生的轶闻很多，其中不一定为人们所熟知的是他曾经是坦克发明的主要推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国的恩斯特斯温顿少校在目睹了机枪的威力之后，产生了在机动车辆上加装武器和装甲的念头。但英国陆军还沉迷于“坚定、勇敢可以摧毁一切防御”的古板思路，对斯温顿的玩意儿不感兴趣。倒是海军大臣邱吉尔对这个将海上战舰搬到陆地上的思路大感兴趣，斯文顿的概念终于得到实现。1916年9月15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最惨烈的战斗之一索姆河之战中，英军将称为“陆地军舰”的装甲战车首次投入了战斗。为了保密，英军伪称这是装水的罐子，在英文里就是tank。坦克的名字就这样传开了。为了纪念邱吉尔对坦克发明的贡献，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军最重要的坦克之一就以他的名字命名，蒙哥马利手下的“邱吉尔”式坦克群对于在阿拉曼之战中打败隆美尔起到重要的作用。

然而，据英国《每日邮报》5月2日报道，在发明坦克93年之后，英国仅存的具有坦克研制和生产能力的英国航宇公司坦克分部将关闭在纽卡斯尔的制造“挑战者2”型坦克的工厂和在特尔福德的装甲板工厂，也就是说，英国将终止坦克和有关系统的研制和生产。现役坦克所需的坦克炮将向德国订购，底盘系统将向瑞典订购。作为海洋大国，“伊丽莎白二世女王”号豪华邮轮在2008年11月27日正式退役。作为航空大国，“协和”式超音速客机在更早的2003年11月26日正式退役。现在，坦克的诞生地将正式告别坦克的研制和生产。落日在日不落帝国又落下了一分，所剩的余晖已经不多了。

以海上贸易立国的英国曾经是世界霸主。为了保护英国在世界各地的利益，英国建立了一支强大的军队，英国自己研制的装备成为英军征服世界的物质基础，英国的国防工业则成为工业革命之花。然而，随着大英帝国的衰落，英国的国防工业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萎缩，英国航宇关闭坦克生产线只是这个过程的最新一个片断。

事实上，坦克工业只是英国国防工业中相对不太重要的一小部分，英国的造船工业和航空工业的衰落更令英国人痛心疾首。英国靠海军立国，英国皇家海军曾驰骋世界各大洋，但建造当年曾拥有辉煌名字的航船和战舰的造船厂如今大多已经倒闭，或者只剩下一把瘦骨头了。曾经建造“伊丽莎白女王”号、“玛丽女王”号豪华邮轮和“胡德”号战列舰的约翰布朗公司曾经是苏格兰主要工业城市格拉斯哥的骄傲，在60年代建造了“伊丽莎白二世女王”号豪华邮轮后还苟延残喘了几年，但在70年代初永远地关上了大门。森德兰的斯旺亨特公司曾建造在击沉德国战列舰“俾斯麦”号的战斗中首建殊勋的“皇家方舟”号航空母舰，还建造了击沉“俾斯麦”号临门一脚并作为邱吉尔的旗舰在加拿大的哈利法克斯外海和罗斯福签订历史性的大西洋公约的“威尔士亲王”号战列舰，及其他“乔治五世”级的姐妹舰，如今只有区区200人还在旗下，连修船都吃力。贝尔法斯特的哈兰德-沃尔夫公司曾建造号称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号豪华邮轮，还有英国皇家海军除纳尔逊的“胜利”号旗舰以外唯一保存下来的历史战舰“贝尔法斯特”号重巡洋舰，如今也只有区区500员工了。BBC曾经做过一个调查，在14世纪就开始造船的森德兰地区，最高峰时曾有400多家大小造船厂，19世纪初曾每年建造多达600艘船舶，高峰时承建英国造船量的1/3，20世纪初有22%的船舶用于出口，到30年代只剩下8个造船厂，1980年最后两个造船厂合并，1988年最后的造船厂也关闭了。英国还剩下戈文的亚罗造船厂、德文波特和朴茨茅斯的海军造船厂，还有伯罗的潜艇工厂。这些工厂的生计全指望着未来英国皇家海军的订货 。眼下英国正在建造“伊丽莎白女王”级航空母舰和45型驱逐舰，一时半会还不愁断顿，但长远的未来依然不明。

英国航空工业更是凄惨。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年代，休帕马林的“喷火”式战斗机、霍克的“旋风”式战斗机、德哈维兰的“蚊”式轻轰炸机、维克斯-阿姆斯特朗的“威灵顿”重轰炸机、亨德里-佩琦的“哈利法克斯”重轰炸机曾呼啸于从印度到北非、从英吉利海峡到易北河的天空，连林彪出逃所乘坐的都是霍克-西德利的“三叉戟”客机，但如今这些一度辉煌的名字都已经成为历史名词，各公司残部合并而成的英国航宇也丧失了独立研发新型高性能战术飞机或大型民航客机的能力，只有和德意西合作研制“台风”战斗机，给美国打下手参与F-35战斗机计划，和通过空客参加大型客机的研制。

英国造船工业的衰落受到战后海军订货的急剧下跌和日本造船工业的崛起的双重打击，在高企的国内成本和激烈的海外竞争的压力下，英国造船工业成为牺牲品。英国航空工业的衰落则和政府的错误决策有更直接的关系。在60年代，工党的威尔逊政府错误地接受了“战斗机无用论”，决定用防空导弹和空地导弹取消战斗机和攻击机，新型飞机项目大批下马，包括已经试飞成功的TSR2攻击机和很有前途的超音速“鹞”式发展型。不过政策问题只是一方面，英法签约合作的“协和”式超音速客机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把英国对航空的投资就吸空了，英国也实在是没有钱支撑其他项目了。

从更深层的原因来说，英国经济的根本转型才是扼杀英国国防工业的最大祸害。英国是工业革命的诞生地，但英国也是现代金融、保险、律师、会计等专业服务行业的诞生地。这些行业比苦哈哈的制造业来钱更快。另一方面，随着英国国内生活水平的提高和工会力量的强大，英国制造业的成本扶摇直上。出于资本追逐利润的本性，产业向低成本的外国（主要是美国）转移，英国产业的空洞化就不可避免了。

随着大英帝国的衰落，英国早已放弃控制世界的企图，现在连二等强国的地位都岌岌可危了。英国国防大臣约翰哈顿不久前表示，英国必须重新平衡对新技术、武器和人力资源的投资，以保证英军能够适应非常规作战的要求。他宣称将进一步加强特种部队的建设，但对未来的坦克只字不提。

专家倒是指出，在现代战争条件下，重型坦克的使用将会越来越少。事实上，“坦克无用论”在二战以来的60年里时有所闻。加拿大陆军在2003年打算将已经老旧的“豹1”坦克退役，用“斯崔克”中型轮式装甲车代替。但是马其诺防线是在专家指导下建造的，专家提出的战斗机上“航炮无用论”也曾使越南战争中美国空军遇到极大的尴尬。加拿大陆军在阿富汗面对只有轻武器和路边炸弹的塔利班时，深切感到轻型甚至中型装甲车的不足，只好临时抱佛脚，从荷兰买了一批二手的“豹2”坦克。为了应急，甚至临时从德国借了20辆“豹2”坦克，空运到阿富汗以供急用。

实际上，坦克不是反游击作战的理想装备，否则拥有世界上最多坦克的苏军在阿富汗早就成功了。在反游击作战中，坦克唯一的优点是装甲厚，威力小一点的地雷或爆炸装置不能伤其筋骨。用坦克作为巡逻队的先导或者殿后，或许可以把游击队吓跑，但很难剿灭游击队。但对于在阿富汗“熬日子”而只想着全须全尾地回家的联军士兵来说，坦克是一个不错的定心丸。

然而，在大规模、高烈度战争中，坦克的作用依然举足轻重。孙子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在地面战争中，以坦克为主的重装甲力量就是正的主体，而特种部队最多只是奇的一部分，还不是全部。不管是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中，以特种部队为主体打赢一场高烈度战争，这依然是不可思议的。

那英国极大地降低坦克的重要性，而把军队建设的重点转移到特种部队的建设上，这意味着什么呢？这只能意味着英军建设已经不再以准备高烈度战争为主旨了。从欧洲的角度出发，冷战结束意味着高烈度战争在欧洲土地上的可能性变得十分遥远。即使俄罗斯东山再起，俄罗斯和西欧大打出手的可能性也和冷战时代不可同日而语。但英军作为美军的盟军在世界上别的地方卷入中高烈度战争的可能性依然可观。英国在英军最后一支坦克分队从伊拉克撤出的同时关闭坦克生产线，这不是巧合，这意味着英国以后对卷入伊拉克这样的中等烈度战争也可能敬而远之，至少将仅作为配属力量，而不再作为一个主要方面军出战。

英国的外交和国防政策是以邱吉尔和罗斯福时代就建立的大西洋联盟为基础的。这个联盟强调美英特殊关系，实际上是美国借助英国作为美国影响在欧洲的桥头堡，而英国借助美国的实力作为英国世界政策的支点。然而，英国的国际地位早已不再基于英国的国力，而是基于在前势力范围内还混一个脸儿熟。英国的国力早已衰落，经济重心早已从制造业转向金融业，原材料的供应线和商品的运输线已经不再是主要问题，继续维持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既没有必要，也承担不起。事实上，离开了美国的主导，英国军事力量已经很难单独在世界上完成重大军事行动了。

英国终止坦克的生产，转而向前宿敌购买，这里面的讽刺意义使英国人很难消受，英国舆论充满了酸溜溜的味道。即使在敦刻尔克之后最困难的时刻，德国坦克也没能踏上英国的土地一步。如今英国主动将德国的坦克炮装上英国坦克，蒙哥马利要是地下有知，不知道是不是会被气得再死一回。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太阳终究是要落山的。

• 【西河文萃】※ 西河文萃 第23期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