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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也来说几句—从“浩劫”说起 -- 烤面包的胖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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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也来说几句—从“浩劫”说起

回忆?我的心就像毒药,你只要舔一下,就会立刻被毒死。—《浩劫》

几年前,8年,还是9年?我在一个论坛上认识个日本人,叫中村,他写了一篇关于中国电影的贴子,很有意思。(后来这篇贴子好像还在《天涯》杂志上刊登了),中村的汉语说得很好,从他的文字几乎看不出他是个日本人,因为我对电影也挺感兴趣,就和他聊了几回。很自然的聊到了日本电影,聊到了黑泽明,也就聊到了黑泽明早期的国策电影和晚期的“梦”。同时说到了日本人对战争的态度,这时我忽然发现我和中村对这场战争,这场灾难的认知,存在如此巨大的差距,当时我有些无法接受,就责问他,难道你们不应该忏悔吗?他淡淡地回了一句,不要让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

中村不是日本右翼,从和他的交谈中,没发现他有什么政治倾向,似乎只是个普通的日本电影学者。为什么一个为他国制造了如此深重灾难的国家人民,能如此超脱的看待这场战争呢?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没想明白。

《浩劫》(SHOAH)是法国犹太裔导演克劳德·朗兹曼拍摄的一部讲述二战时,纳粹针对犹大人进行大屠杀的纪录片,这部纪录片的拍摄很有特点,它完全采用了田野工作的调查手法,片中没使用任何记载真实屠杀的相片及影像资料。朗兹曼甚至宣称,如果他在拍摄时发现了任何真实的相片及影像资料,就会立刻毁了它,一秒钟都不会犹豫。

影片对历史的还原,完全通过当事人的口述,也就是通过回忆。讲述者形形色色,而绝大部分都是普通人,有将犹大人运送到毒气室的火车站长,司机,有火车站旁边普通住户,有纳粹特别工作队的成员,有焚烧尸体的锅炉工人,有为即将进入毒气室犹太人的理发师。也有集中营周边的普通农民。而正是这些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参与完成了一场人类浩劫

西蒙·波伏娃在连续看了20多遍《浩劫》之后,才开始动手写影评。她在文章中谈到“《浩劫》成功地以非常有限的手段重塑了过去:地点,声音,面孔。克劳德·朗兹曼的伟大艺术是让地点说话,通过声音复活地点,以面孔表达话语无法表达的东西。”西方有句话“奥斯威辛之后诗歌如何可能?”在巨大的人类浩劫面前,连用什么题材进行讲述都已经成为了问题。朗兹曼用粗砺的原生态画面复原了那段黑暗的历史,这和导演本人对那段民族苦难的深切认知密切相关。

04年,还是05年的样子,朗兹曼本人来到了中国,在北大,清华,复旦发表了多场演讲,也接受了很多媒体的访谈。作为中国人,很自然的将“南京大屠杀”和“奥斯威辛”相提并论。而朗兹曼却不以为然,他在不同场合阐发的一个观点,不要用“南京大屠杀”和“奥斯威辛”相比。“南京大屠杀”不过是个局部战争的局部杀戮而已。

我看到朗兹曼的这个观点之后,仿佛醍醐灌顶,多年中存在心中的疑问一朝冰释。“苦难”事实上没有任何普遍意义。它只对“苦难”的承受者有意义。“南京大屠杀”事实上是中国神州陆沉,百年屈辱的高潮记忆。它不仅是30万死难同胞,而且也象征着此前近百年的历史沧桑。整个民族的苦难记忆浓缩定格在1937年的12月。

然后,这种苦难,他们永远无法理解。

同样,我们,也无法感受他们的苦难。

《浩劫》一片朗兹曼将300多小时的素材剪切成9个小时,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国人有耐心看完。因为那也不是属于我们的苦难记忆。

非洲胡图族/图西族两族仇杀,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不知道这世界人有多少人真心的了解关注帮助,因为那不是自己的苦难。

9.11双子楼倒下,美国哀鸿遍野,我不知道有多少非西方人也椎心泣血。

5·12汶川天劫,那一天所有的中国人都成为了四川人,但我不知道,有多少外国人也成了四川人。

苦难,只是自己的苦难。苦难记忆是民族的预警机制,它预示着这个民族曾经遭遇的灭顶之灾。这个民族的每个成员都应承担起延续本民族的使命,而牢记苦难是每个民族成员应该承担的责任,无所逃于天地间。

这篇贴子,似乎可以结束了。然而我又想起了一本书。日本学者小森阳一的《天皇的玉音放送》,在这本书中小森阳一对“天皇制”,严格点说,应该称为“近代天皇制”进行细致的历史梳理,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一个问题,“日本为何不愿反省自己的侵略历史?”小森阳一也颇为自信的说:“为了创造日本与亚洲各国之间真正意义上的信赖关系,我们必须澄清过去成为‘持续战争国家’的核心原因。为此我们必须打碎昭和天皇裕仁的话语建构起来,是非颠倒的双重构造。”那么这种对“近代天皇制”的解构能不能成为上引问题的答案呢?在我看来,似乎有些勉为其难。

日本的战争责任首先是天皇责任,这点其实无须小森阳一的解构,在战后事实上所有的战胜国都是一本明账,远东军事法庭的澳大利亚法官说得很明白,“天皇是有战争责任的,他之所以没被起诉,是基于政治原因。”“免于对天皇的起诉,是基于所有同盟成员国的最大利益之决定。”何等的冠冕堂皇。一个司令官不被起诉,又怎么能指望“绝大多数”普通一兵去忏悔呢?而具体到当下的中日历史认知冲突,事实上和“东京审判”是否彻底关系并不很大。当我们将“日本为什么不忏悔”之类的问题引向天皇时,也遮蔽了当下中日的现实利益冲突,以及日本政府本身的主要责任。

苦难,说到底,也只是苦难。当用苦难记忆唤醒民众,这背后都蕴含着利益冲突,获取利益需要的复杂的政治运作。煽情,沉思,忏悔,批评只是一副副的面具,正确的政治运作是: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将合适的面具,戴在合适的人群脸上,我们还是应该有作为一只棋子的觉悟。

二战之后,有一场对纳粹军官艾希曼的审判吸引了阿伦特的注意,她关注着这场审判的每个环节,所有的细节都在和朋友的通信中反复提及,如果当时有BBS,我想她可能会写很多很长的贴子。这场审判对阿伦特的思想造成了很深的影响,艾希曼是个普通的德国人,阿伦特说他“不是个撒旦式的人物,既不阴险奸刁,也不凶横”。是个和我(这里就不加“们”了)一样,乏味,沉闷,缺少趣味的人,他只关心“晋升”,既不是精神错乱,也不时施虐狂。然而他却犯下了滔天大罪。据此,阿伦特得出一个结论,“平庸”即“恶”,在阿伦特看来“恶绝对不是根本的东西,只是一种单纯的极端的东西,并不具有恶魔那种很深的维度,这就是我真正的观点。”“恶是不曾思考过的东西,为什么这么说,思考要达到某一深度,逼近其根源,何况涉及恶的瞬间,那里什么都没有,带来思考的挫折感,这就是恶的平庸。只有善才有深度,才是本质的。”

如果说阿伦特的思想针对的是纳粹,就毫无问题,然而书生气十足的阿伦特同时将思考之剑指向“犹太人评议会”甚至指向了“犹太复国运动”。这造成了轩然大波。如果说阿伦特“错”,那她就错在不明白,本民族的秘密是个禁忌,是不容追问的。苦难本身或许可以用理性思考,但本民族的苦难从根本上来说,是谢绝理性的。人类的生存斗争,你死我活,有什么理性可言。阿伦特的名著“人的境遇”有个副标题叫“积极生活”,联系她的一生,多少能品出几分讽刺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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