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金圣叹读批水浒》 序 -- foundera
第六十一回放冷箭燕青救主劫法场石秀跳楼
写卢员外宁死不从数语,语语英雄员外。梁山泊有如此人,庶几差强人意耳。俗本悉遭改窜,对之使人气尽。
写宋江以“忠义”二字网罗员外,却被兜头一喝;既又以金银一盘诱之,却又被兜头一喝。遂令老奸一生权术,此书全部关节,至此一齐都尽也。呜呼!其
才能以权术网罗众人者,固众人之魁也;其才能不为权术之所网罗如彼众人者,固亦众人之魁也。卢员外之坐第二把交椅,诚宜也。乃其才能不为权术之所网罗,
而终亦不如能以权术网罗众人者之更为奸雄。呜呼!不雄不奸,不奸不雄。然则卢员外即欲得坐第一交椅,又岂可得哉!
读俗本至小乙求乞,不胜笔墨疏略之疑。窃谓以彼其人,即何至无术自资,乃万不得已而且出于求乞?既读古本,而始流泪叹息也。嗟乎!员外不知小乙,
小乙自知员外。夫员外不知小乙,故不知小乙也。若小乙而既已知员外矣;既已知员外,则更不能不知员外;更不能不知员外,即又以何辞弃员外而之他乎?或
曰:人之感恩,为相知也。相知之为言我知彼,彼亦知我也。今者小乙自知员外,员外初不能知小乙,然则小乙又何感于员外而必恋恋不弃此而之他?曰:是何
言哉!是何言哉!夫我之知人,是我之生平一片之心也,非将以为好也;其人而为我所知,是必其人自有其人之异常耳,而非有所赖于我也。若我知人,而望人
亦知我,我将以知为之钓乎?必人知我,而后我乃知人,我将以知为之报与?夫钓之与报,是皆市井之道;以市井之道,施于相知之间,此乡党自好者之所不为
也。况于小乙知员外者,身为小乙则其知员外也易;员外不知小乙者,身为员外则其知小乙也难。然则小乙今日之不忍去员外者,无他,亦以求为可知而已矣。
大而后小乙知员外,员外亦知小乙:前乎此者为主仆,后乎此者为兄弟,诚有以也。夫而后天下后世无不知员外者,即无不知小乙;员外立天罡之首,小乙即居
天罡之尾,洵非诬也。不然,而自恃其一身技巧,不难舍此远去。嗟乎!自员外而外,茫茫天下,小乙不复知之矣。夫舍我心所最知之员外,而别事一不复可知
之人,小乙而猪狗也者则出于此;小乙而非猪狗也,如之何其不至于求乞也?
自有《水浒传》至于今日,彼天下之人,又孰不以燕小乙哥为花拳绣腿、逢场笑乐之人乎哉!自我观之,仆本恨人,盖自有《水浒传》至于今日,殆曾未有
人得知燕小乙哥者也。李后主云:“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是燕小乙哥之为人也。
蔡福出得牢来,接连遇见三人,文势层见迭出,使人应接不暇,固矣。
乃吾读第一段燕青,不觉为之一哭失声,哀哉!奴而受恩于主,所谓主犹父也;奴而深知其主,则是奴犹友也。天下岂有子之于父而忍不然,友之于友而得
不然也与?哭竟,不免满引一大白。又读第二段李固,不觉为之怒发上指,有是哉!昔者主之生之,可谓至矣,尽矣;今之奴之杀之,亦复至矣,尽矣。古称恶
人,名曰“穷奇”,言穷极变态,非心所料,岂非此奴之谓与?
我欲唾之而恐污我颊,我欲杀之而恐污我刀。怒甚,又不免满引一大白。再读第三段柴进,不觉为之慷慨悲歌,增长义气。悲哉!壮哉!卢员外死,三十五
人何必独生;卢员外生,三十五人何妨尽死。盖不惟黄金千两,同于草莽,实惟柴进一命,等于鸿毛。所谓不诺我,则请杀我,不能杀我,则请诺我,两言决也。
感激之至,又不免满引一大白。或曰:然则当子之读是篇也,亦既大醉矣乎?笑曰:不然,是夜大寒,童子先唾,竟无处索酒,余未尝引一白也。
最先上梁山者,林武师也;最后上梁山者,卢员外也。林武师,是董超、薛霸之所押解也;卢员外,又是董超、薛霸之所押解也。其押解之文,乃至于不换
一字者,非耐庵有江朗才尽之日,盖特特为此,以销一书之两头也。
董超、薛霸押解之文,林、卢两传可谓一字不换;独至于写燕青之箭,则与昔日写鲁达之杖,遂无纤毫丝粟相似,而又一样争奇,各自入妙也。才子之为才
子,信矣!
薛霸手起棍落之时,险绝矣,却得燕青一箭相救;乃相救不及一纸,而满村发喊,枪刀围匝,一二百人,又复擒卢员外而去。当是时,又将如之何?
为小乙者,势不得不报梁山。乃无端行劫,反几至于不免。于一幅之中,而一险初平,骤起一险,一险未定,又加一险,真绝世之奇笔也。
必燕青至梁山,而后梁山之救至,不惟虑燕青之迟,亦殊怪梁山之疏也。
燕青一路自上梁山,梁山一路自来打听,则行路之人又多多矣,梁山之人如之何而知此人之为燕青,燕青如之何而知此人之为梁山之人也?工良心苦而算至
行劫,工良心苦而算至行劫之前倒插射鹊,才子之为才子,信也!
六日之内而杀宋江,不已险乎?六日之内杀宋江,而终亦得劫法场者,全赖吴用之见之早也。乃今独于一日之内而杀卢俊义,此其势于宋江为急,而又初无
一人预为之地也。呜呼!生平好奇,奇不望至此。生平好险,险不望至此,奇险至于如此之极,而终又得劫法场,才子之为才子,信也!
第六十二回宋江兵打大名城关胜议取梁山泊
奴才,古作奴财,始于郭令公之骂其儿,言为群奴之所用也。乃自今日观之,而群天之下又何此类之多乎哉!一哄之市,抱布握粟,梦如也。彼梦如者何为
也?为奴财而已也。山川险阻,舟车翻覆,梦如也。彼梦如者何为也?为奴财而已也。甚而至于穷夜咿唔,比年入棘,棼如也。彼棼如者何为?
为奴财而已也。又甚至于握符绾绶,呵殿出入,棼如也。彼棼如者何为?为奴财而己也。驰戈骤马,解??陷脑,棼如也。幸而功成,即无不为奴财者也。
千里行脚,频年讲肆,棼如也。既而来归,亦无不为奴财也。呜呼!群天下之人,而无不为奴财。然则君何赖以治?民何赖以安?亲何赖以养?子何赖以教?
己德何赖以立?后学何赖以仿哉?石秀之骂梁中书曰:“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诚乃耐庵托笔骂世,为快绝哭绝之文也。
索超先是已从杨志文中出见,至是隔五十余卷,而乃忽然欲合。恐人谓其无因而至前也,于是先从此处斜见横出,却又借韩滔一箭再作一顿,然后转出雪天
之擒,其不肯率然置笔如此。
射索超用韩滔者,何也?意在再顿索超,非意在必射索超也。故有时射用花荣,是成乎其为射也;有时射用韩滔,是不成乎其为射也。不成乎其为射,而必
用韩滔者,何也?韩滔为秦明副将,便即借之也。
以堂堂宰相之尊,衮衮枢密院官,三衙太尉之众,而面面厮觑,则面面厮觑已耳,亦有何策上纾国优,下弭贼势乎哉?忽然背后转出一人;忽然背后转出之
人,又从背后引出一人;忽然背后人所引之背后人,又从背后引出一人。呜呼!才难未必然乎?是何背后之多人也?然则之三人亦幸而得遇朝廷多事,尚得有以
自见;不然者,几何其不为堂堂宰相、衮衮枢密院官、三衙太尉之脚底下泥,终亦不见天日之面也。之三人亦不幸而得遇朝廷多事,终亦不免自见;不然者,吾
知其闭户高卧,亦足自老,殊不愿从堂堂宰相、衮衮枢密院官、三衙太尉之鼻下喉间仰取气息也。读竟,为之三叹。
第六十三回呼延灼月夜赚关胜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此回写水军劫寨,何至草草如此?盖意在衬出大刀,则余人总非所惜。
所谓“琬琰之藉,无过白茅”者也。
写大刀处处摹出云长变相,可谓儒雅之甚,豁达之甚,忠诚之甚,英灵之甚。一百八人中,别有绝群超伦之格,又不得以读他传之眼读之。
写雪天擒索超,略写索超而勤写雪天者,写得雪天精神,便令索超精神。
此画家所谓衬染之法,不可不一用也。
第六十四回托塔天王梦中显圣浪里白条水上报冤
盖至是而宋江成于反矣,大书背疮以著其罪,盖亦用韩信相君之背字法也。独怪耐庵之恶宋江如是,而后世之人犹务欲以“忠义”予之,则岂非耐庵作书为
君子春秋之志,而后人之颠倒肆言,为小人无忌惮之心哉!有世道人心之责者,于其是非可不察乎?
宋江之反始于私放晁盖也。晁盖走而宋江之毒生,晁盖死而宋江之毒成。
至是而大书宋江疽发于背者,殆言宋江反状至是乃见,而实宋江必反之志不始于今日也。观晁盖梦告之言,与宋江私放之言,乃至不差一字,是作者不费一
辞,而笔法已极严矣。
打大名一来一去,又一来又一去,极文家伸缩变化之妙。
前文一打祝家庄,二打祝家庄,正到苦战之后,忽然一变,变出解珍、解宝一段文字,可谓奇幻之极。此又一打大名府,二打大名府,正到苦战之后,忽然
一变,变出张旺、孙五一段文字,又复奇幻之极也。世之读者殊不觉其为一副炉锤,而不知此实一样章法也。
写张顺请安道全,忽然横斜生出截江鬼张旺一段情事。奇矣!却又于其中间,再生出瘦后生孙五一段情事。文心如江流,漩?赫媸峭ㄉ聿欢ā?
梁山泊之金拟聘安太医,却送截江鬼,一可骇也。半夜劫金,半夜宿娼,而送金之人与应受金之人同在一室,二可骇也。欲聘太医而已无金,太医既来而金
如故,截江小船却作寄金之处,三可骇也。江心结冤,江心报复;虽一遇于巧奴房里,再遇于定六门前,而必不得及,四可骇也。板刀尚在,血迹未干,而冤头
债脚疾如反掌;前日一条缆索,今日一条缆索,遂至丝毫不爽,五可骇也。孙五发科,孙五解缆,孙五放船,及至事成,孙五吃刀,孙五下水,不知为谁忙此半
日,六可骇也。孙五先起恶心,孙五便先丧命;张旺虽若稍迟,毕竟不能独免;不知江底相逢,两人是笑是哭,七可骇也。不过一叶之舟,而忽然张旺、孙五二
人,忽然张顺、张旺、孙五三人,忽然张旺一人,忽然张顺、安道全、王定六、张旺四人,忽然张顺、安道全、王定六三人,忽然王定六一人,忽然无人。章应
物诗云:“野渡无人舟自横。”
偏于此舟祸福倏忽如此,八可骇也。
第六十五回时迁火烧翠云楼吴用智取大名府
吾友斫山先生,尝向吾夸京中口技,言:“是日宾客大会。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众宾既围揖
坐定,少顷,但闻屏障中抚尺二下,满堂寂然,无敢哗者。遥遥闻深巷犬吠声,甚久,忽耳畔鸣金一声,便有妇人惊觉欠申,摇其夫,语猥亵事。夫吃语,初不
甚应,妇摇之不止,则二人语渐间杂,床又从中戛戛响。
既而儿醒,大啼。夫令妇与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鸣之。夫起溺,妇亦抱儿起溺。床上又一大儿醒。狺狺不止。当是时,妇手拍儿声,口中鸣声,儿含乳
啼声,大儿初醒声,床声,夫叱大儿声,溺瓶中声,溺桶中声,一齐凑发,众妙毕备。满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也。既而夫上床寝;妇人呼
大儿溺毕,都上床寝,小儿亦渐欲睡。夫鼾声起,妇拍儿亦渐拍渐止。微闻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倾侧,妇梦中咳嗽之声。宾客意少舒,稍稍正坐。忽一人大呼火
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狗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
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
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而忽然抚尺一下,群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如故。
盖久之久之,犹满堂寂然,宾客无敢先哗者也。”吾当时闻其言,意颇不信,笑谓先生:此自是卿粲花之论耳,世岂真有是技?维时先生亦笑谓吾:岂惟卿
不得信,实惟吾犹至今不信耳!今日读火烧翠云楼一篇,而深叹先生未尝吾欺,世固真有是绝异非常之技也。
调拨时,一人一令;及乎动手,却各各变换,不必尽不同,不必尽同。
无他,世固无印板厮杀,不但无印板文字也。
调拨作两半写,点逗亦作两半写,城里众人发作亦作两半写,城中大军策应亦作两半写,又是一样绝奇之格。
写梁山泊调拨劫城一大篇后,却写梁中书调拨放灯一小篇;写梁中书两头奔走一大篇后,却写李固、贾氏两头奔走一小篇,使人读之,真欲绝倒。
第六十六回宋江赏马步三军关胜降水火二将
夫忠义堂第一座,固非宋江之所得据,亦非宋江之所得逊也。非所据而据之,名曰无耻,非所逊而逊之,亦名曰无耻。无耻之人,不惟不自惜,亦不为人惜。
不自借者,如前日宋江之欲据斯座,为李逵所不许是也;不惜人者,如今日宋江之欲逊斯座,为卢员外所不许是也。何也?盖无耻之人,其机械变诈,大要归于
必得斯座而后已;不惟其前日之据之为必欲得之,惟今日之逊之亦正其巧于必欲得之。夫其意而既已必欲得之,则是堂堂卢员外乃反为其所影借,以作自身飞腾
之尺木也。此时为卢员外者,岂能甘之乎哉!
或曰:宋江之据之也,意在于得斯座,诚有之矣;独何意知其逊之之亦欲得斯座乎?曰:忠义堂第一座,固非宋江之所得据,亦非宋江之所得逊也。使宋江
而诚无意于得之,则夫天王有灵,誓箭在彼,亦听其人报仇立功自取之而已耳!自宋江有此一逊,而此座遂若已为宋江所有,此座已为宋江所有,然则后即有人
报仇立功,其不敢与之争之,断断然也。此所谓机械变诈,无所用耻之尤甚者,故李逵番番大骂之也。
人即多疑,何至于疑关胜?吴用疑及关胜,则其无所不疑可知也。人即多疑,何至于疑李逵?宋江疑及李逵,则其无所不疑可知也。连书二人各有其疑,以
著宋江、吴用之同恶共济也。
写李逵遇焦挺,令人读之油油然有好善之心,有谦抑之心,有不欺人之心,有不自薄之心。真好铁牛有此风流,真好耐庵有此笔墨矣!
打大名后,复不见有为天王报仇之心,便接水火二将一篇,然则宋江之弑晁盖不其信乎?
水火二将文中,亦殊不肯草草,写来都能变换,不至令人意恶。
写关胜全是云长意思,不嫌于刻画优孟者,泱泱大书,期于无美不备。
固不得以群芳竞吐,而独废牡丹,水陆毕陈,而反缺江瑶也。
第六十七回宋公明夜打曾头市卢俊义活捉史文恭
我前书宋江实弑晁盖,人或犹有疑之。今读此回,观彼作者之意,何其反复曲折,以著宋江不为晁盖报仇之罪,如是其深且明也。其一,段景住曰:郁保四
把马劫夺,解送曾头市去。夫“曾头市”三字,则岂非宋江所当刻肉、刻骨、书石、书树,日夜号呼,泪尽出血也者?乃自停丧摄位以来,李然不闻提起。夫宋
江不闻提起,则亦吴用之所不复提起,林冲之所不好提起,厅上厅下众人之所不敢提起与不知提起者也。乃今无端忽有段景住归,陡然提起,则是宋江之所不及
掩其口也。其二,段景住备说夺马之事,宋江听了大怒。夫蕞尔曾头,顾不自量,一则夺其马,再则夺其马;一夺之不足,而至于再夺。人各有气,谁其甘乎?
然而拟诸射死天王之仇,则其痛深痛浅必当有其分矣。今也,药箭之怨,累月不修;夺马之辱,时刻不待,此其为心果何如也?其三,晁盖遗令:但有活捉史文
恭者,便为梁山泊主。及宋江调拨诸将。如徐宁、呼延灼、关胜、索超、单廷??、魏定国、宣赞、郝思文等,悉不得与斯役。夫不共之仇,不及朝食,空群而来,
死之可也。宋江而志在报仇也者,尚当悬第一座作重赏以募勇夫;宋江而志在第一座者,则虽终亦不为天王报仇,亦谁得而责之?乃今调拨诸将,而独置数人,
岂此数人独不能捉史文恭乎?抑独不可坐第一座也?其四,新来人中,独卢俊义起身愿往,宋江便问吴用可否?吴用调之闲处。夫调将之法:第一先锋,第二左
军,第三右军,第四中军,第五合后,第六伏军。伏军者计算已定,知其必败,败则必由此去,故先设伏以俟之也。今也诸军未行,计算未定,何用知其必败?
何用知其败之必由此去?若未能知其必败,未能知其败之必由此去,而又独调员外先行埋伏,则是非所以等候史文恭,殆所以安置卢俊义也。其五,史文恭
披挂上马,那匹马便是照夜玉狮子马。宋江看见好马,心头火起。夫史文恭所坐,则是先前所夺段景住之马;马之所驮,则是先前射死晁盖之史文恭。谚语有之
:“好人相见分外眼明,仇人相见分外眼睁。”此言眼之所至,正是心之所至也。宋江而为马来者,则应先见马;宋江而为晁盖来者,则应先见史文恭。今史文
恭出马,而大书那马;宋江心头火起,而大书看见好马,然则宋江此来专为马也。其六,手书问罪,轻责其杀晁盖,而重责其还马;及还二次所夺,又问照夜狮
子。夫还二次马匹,而宋江所失仅一照夜狮子已乎?若还二次马匹,又还照夜狮子,而宋江遂得班师还山,一无所问已乎?
幸也保四内叛,伏窝计成,法华钟响,五曾尽灭也。不幸而青、凌两州救兵齐至,和解之约真成变卦,然则宋江殆将日夜哭念此马不能置也。其七,卢俊义
既已建功,宋江乃又椎鼓集众,商议立主。夫“商议”之为言,末有成论,则不得不集思广谋以求其定,如之何如之何不辞反复连引其语也?今在昔,则晁盖遗
令有箭可凭;在今,则员外报仇有功可据。然则卢俊义为粱山泊主,盖一辞而定也。舍此不讲,而又多谦抑,甚至拈阄借粮,何其巧而多变一至于如是之极也?
呜呼!作者书宋江之恶,其彰明昭著也如此,而愚之夫犹不正其弑晁盖之罪,而犹必沾沾以忠义之人目之,岂不大可怪叹也哉!
第六十八回东平府误陷九纹龙宋公明义释双枪将
打东平、东昌二篇,为一书最后之笔,其文愈深,其事愈隐,读者不可不察。何以言之?盖梁山泊,晁盖之业也;史文恭,晁盖之仇也;活捉史文恭,便主
梁山泊,则晁盖之令也。遒晁盖之令,而报晁益之仇,承晁盖之业,誓箭在彼,明明未忘,宋江不得与卢俊义争,断断如也。然而宋江且必有以争之。如之何宋
江且必有以争之?弃晁盖遗令,而别阄东平、东昌二府借粮,则卢俊义更不得与宋江争也,亦断断如矣。或曰:“二城之孰坚孰瑕,宋江未有择也;是役之胜与
不胜,宋江未有必也。何用知其必济,何用知卢之必不济?彼俱不济,无论;若幸而俱济,则是梁山泊主又未定也。今子之言卢俊义必不得与宋江争也。何故?”
噫嘻!闻弦者赏者,读书者论事,岂其难哉!岂其难哉!观其分调众人之时,而令吴用、公孙胜二人悉居卢之部下也,彼岂不曰惟二军师实左右之,则功必易成;
功必易成,是位终及之,庶几有以不负天王之言,诚为甚盛心也!乃我独有以知吴与公孙之在卢之部下,犹其不在卢之部下也;吴与公孙虽不在宋之部下;而实
在宋之部下也。盖吴与公孙之在卢之部下,其外也;若其内,固曾不为卢设一计也。若吴与公孙虽不在宋之部下,然而尺书可来,匹马可去,借著画计,曾不遗
力,则犹在帐中无以异也。且此岸上粮车,水中米船,而不出于吴用耶?阴云布满,墨霭遮天,而不出于公孙胜耶?夫诚不出于吴与公孙则已耳,终亦出于吴与
公孙,而宋江未来,括囊以待;宋江一至,争鞭而效,此何意也?迹其前后,推其存心,亦幸而没羽箭难胜耳!不幸而使没羽箭者方且一鼓就擒,则彼吴用、公
孙胜之二人者,讵不能从中掣肘,败乃公事,于以徐俟宋江之来至哉!由斯以言,则是宋固必济,卢固必不济;卢俊义之终不得与宋江争也,断断如也。我故曰
:打东平、东昌二篇,其文愈深,其事愈隐,读者不可不察也。
此书每欲作重叠相犯之题,如二解越狱,史进又要越狱,是其类色。忽然以“月尽”二字,翻空造奇,夫然后知极窘蹙题,其中皆有无数异样文字,人自无
才不能洗发出来也。
刀枪剑戟如麻似火之中,偏能夹出董将军求亲一事,读之使人又有一样眼色。
第六十九回没羽箭飞石打英雄宋公明弃粮擒壮士
批详前一回中。
古亦未闻有以石子临敌者。自耐庵翻空出奇,忽然撰为此篇,而遂令读者之心头眼底,真觉石子之来,星流电掣,水泊之人,鸟骇兽窜也。此岂耐庵亦以一
部大书张皇一百余人,实惟太甚,故于临绝笔时,恣意击打,以少杀其势耶?读一部七十回,篇必谋篇,段必谋段,之后忽然结以如卷如扫,如驰如撒之文,真
绝奇之章法也。
叙一百八人,而终之以皇甫相马。嘻乎,妙哉!此《水浒》之所以作乎?
夫支离臃肿之材,未必无舟车之用;而蹄啮嘶喊之疾,未必非千里之力也。
泥其外者,未必不金其裹;灶下之斯养,未必不能还王于异国也。惟贤宰相有破格之识赏,斯百年中有异常之报效,然而世无伯乐,贤愚同死,其尤驳者,
乃遂走险,至于势溃事裂,国家实受其祸,夫而后叹吾真失之于牡骊黄之外也。嗟乎!不已晚哉!
第七十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惊恶梦
一部书七十回,可谓大铺排,此一回可谓大结束。读之正如千里群龙,一齐入海,更无丝毫未了之憾。笑杀罗贯中横添狗尾,徒见其丑也。
或问:石碣天文,为是真有是事?为是宋江伪造?此痴人说梦之智也,作者亦只图叙事既毕,重将一百八人姓名一一排列出来,为一部七十回书点睛结穴耳。
盖始之以石碣,终之以石碣者,是此书大开阖;为事则有七十回,为人则有一百单八者,是此书大眼节。若夫其事其人之为有为无,此固从来著书之家之所不计,
而奈之何今之读书者之惟此是求也?
聚一百八人于水泊,而其书以终,不可以训矣。忽然幻出卢俊义一梦,意盖引张叔夜收讨之一策,以为卒篇也。呜呼!古之君子,未有不小心恭慎而后其书
得传者也。吾观《水浒》洋洋数十万言,而必以“天下太平”四字终之,其意可以见矣。后世乃复削去此节,盛夸招安,务令罪归朝廷,而功归强盗,甚且至于
裒然以“忠义”二字而冠其端,抑何其好犯上作乱,至于如是之甚也哉!
天罡、地煞等名,悉与本人不合,岂故为此不甚了了之文耶?吾安得更起耐庵而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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