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感言】从年少轻狂到知天命 -- 邝言

我的导师王先生有一次在席间说道：“一个人过了四十还不知道有命的话，那么他的感悟力也就太差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人年轻的时候信力不信命，那是很自然的，那时候人还不知道自己的界限，不知道什么是不能的，因此年少轻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而不一定就是真的要疯狂一下。对年轻人来说，做梦就是做事，做事就是做梦，那是一回事。但是，年轻人做梦倒也罢了，一梦做到四十余年，居然还在做梦，那样的对人生的感悟力岂不是太低了吗？古人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到了四十以后还在问诸如“为什么别人能而我就不能……”之类的问题，还在为诸如此类的问题而烦恼困惑，那么，无疑他的悟性算是差的了。

知命有三阶段。第一是从不信命到信命。表面看来，越是聪明越是成功的人就离知命越远，这不奇怪。因此很多人就说，那是因为你不如意，因为你失意了，所以才有类似“遁入空门”之举。其实不尽然。一般的失意能使得你不快，却不一定能使得你认命，你总是还想再度一试。通常只有那些命运中的灭顶之灾才会使得你放弃世俗的一切努力的方式，而返归内心询问这样一个问题：难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在我主观努力范围之内，都是只要我有一定的才具就可以搞定的吗？反之亦然。如果你只是获得了一点点的成功，比如赚了几千块钱，比如获得了稍高一点点的晋升，等等，你当然不足以知道命，说不定你还将一切归功于努力的结果而使得你更加信力。但是如果你历经宦海浮沉，有一日通达高处不胜寒的境界，如果你举手之间就是几千万的进出，那些资本的运作已经成为随时可以吞噬你的庞然大物，这时候你就不能不感到不寒而栗，你就不能不感到你今日身处巨大的成功之中绝非全都归之于你的主观努力，你身边那么多曾经风华无限的同僚落马了，你上头那么多曾经呼风唤雨的公司垮台了，而你居然还在，你不能不揣想你何时会忽然被卷进这股命运的洪流之中。你这时开始知道有命这么一说了。而在生命的常态中，你的精神劳作都耗费在那些世俗的事务之上，所谓蝇营狗苟，所谓熙熙攘攘，那一切固然不曾为你带来内心的幸福或者满足感，却也不曾为你带来对命的领会。因此，第一个阶段就是必然你遭遇了什么事情，或者并非亲身遭遇而是体验了他人的遭遇（如果你感受力足够强的话），你开始知道有命。

第二个阶段是从认为命不可测到可测。是的，知道有命，不等于认为自己可以知道这个命是怎样的。有些人经受了命运之手的无情打击之后，心灰意冷，认为自己的主观努力完全是一片乌有，于是对命运五体投地、逆来顺受。当然，我们可以认为那也是他的命，然而这还不是知命。听到有命定一说，很多人都会问这样一个问题：难道在那特定的一刻，就没有别的可能吗？比如也许我没有坐上那驾注定要失事的飞机，纯粹是一个偶然？换言之，我如果那时怎么怎么或者不怎么怎么，结果是否会完全不同呢？这样一问，似乎所有知命一说都成为事后诸葛亮了。其实不然。命不是科学意义上的所谓自然规律，不是一个可以模拟或者复制的过程，这个基本上有共识；关键在于，无论你怎么做，你终究还是得做，无论你采取了怎样的方式去做，你总是在“做”之中。佛学的终极概念“羯摩”之义可以翻译作“去做”，就是这个意思。有人说佛学讲决定论，那岂不是我们什么都不要做了？那么消极啊。但是其实只要你活着，你就必定在做，即便看似什么都不做，你也是在一种“做”之中，因此你采取了怎样一种做都一样是做，换言之，一样在命之中。那无关价值评判。只要在命之中，只要你明白那不是你主观意志力所能操纵的结果，那么你就会知道那是自有命数的事情了。所谓算命的天干地支或者五行阴阳，也不过就是各种业力的排列组合。佛学的宇宙时空那是涵盖文化世界的，也是全息的，所谓一花一世界是也。即便你身处一个狭小的街道，那个街道也凝聚了民族、种族、国家、家庭等等的各种业力，那些业力某种程度上决定着你的命数。

第三个阶段就是知命。这里说的就不纯然是算命的那种知命了。所谓知天命，那才开始真正成为君子。读罢西方哲学经典，回头看看中国的古人书，很是感慨。相比起来，西方的先哲都象纯真的孩子，而中华民族的圣贤们则无不是饱经风霜的长者。黑格尔说：孔子说的那些不过是最起码的人际交往准则，实在乏善可陈。其实他懂个屁。

我想西方人永远不会明白君子到底是怎样一种人。说是道德高尚，那还仅仅说了很小的一部分。所谓“道德”在中华文化里从来就不能被当作一种西方式的绝对的理念，那些过于恪守僵硬的道德律令的人其实缺乏大智慧，只不过是一介酸儒而已。中华的大道乃是内在而超越的，并不诉诸上帝，却返求内心。但是也不同于斯多葛主义，这种内心的追求并不需要以否定外在条件的方式来完成。相反，君子不仅要自知，也要知人，既知形而上的道，也能御形而下的器。进而可以行其道、退而可以完其身的才是真正的君子。所以君子的态度归根到底是入世的，讲究玩转游戏规则，而不被形式所束缚。真正的君子一人一世界，通透而澄明。

一日三省吾身的自知，随时间和阅历的增长而渐知天命，以达不惑。君子遂成就其自身的圆满。

当然，我如此轻言君子的境界，说明我虽然心底存有敬畏之心，但毕竟还算年轻，如果说“孔子罕言命”的话，那么对照看来，我这般轻言似乎本就是一种年少轻狂的行为而已。

• ※ 西西河电子期刊 第13期 2004年7月2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