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历史有张戏谑的脸 -- 莲舍

尽管我知道，历史是一条河。任何波澜壮阔的传说也只是浪花一朵，只能停留在它发生的那一刻。

我一直对历史抱有强烈的窥视欲。那是一种混杂了古典浪漫情怀与现实冷酷快感的奇怪情愫。我一直想知道，历史的真实与传说之间的距离，时间里平凡与浪漫的距离。那就是红尘的距离。

听一个老人说当年，说他身边来去的人们，说那些年少轻狂、或悲或喜的往事。我一直很珍惜每一次这样的机会。我知道他们就是历史真实的一部分。细碎的、随意的、嬉笑怒骂，那么不经意的，就在历史尘封厚重的铁屋子里，开一扇极窄的天窗，透出当时的光来。

皇姑屯事件之后，少帅张学良执掌奉系兵权。紧接着东北易帜、西安事变，时局很快明朗锐利起来。此时说明朗锐利，只是陈诉一个变化，并非褒义。事实上，这样的发展对于当时的东北、甚至中国，是否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实在不好断言。至少，张学良自己知道，那句话他是失言了。

最先动作的是日本。林权助亲赴中国劝说张学良复辟。其实，土肥原在任东北顾问的时候，早碰过张少帅不少钉子。汉卿的刚烈秉性虽然一直被其父张作霖刻意压制隐藏，但终究苦心算不过天意。对于这样桀骜不驯的年轻人，日本究竟对林权助的诱降成功抱了多高的期望值？或者，日本对林权助这步棋的终极期望到底在哪里？尚未可知。

只差一点点，也许张作霖就可以含笑九泉了。少帅一直聪明的保持着模棱两可的态度。可就在林权助失望返程的前夕，酒兴之下，他说：老先生替我打算的，很周到了，比我自己都周到。但有一样你没替我想到。你忘记了我是个中国人。

这不是一句普通的豪言壮语。这一句，让东北易帜从可能变成必然。可是拥护南京政府只不过是一句口号，蒋介石在作出迎奉姿态的同时，又岂甘心养虎为患？果然，汪精卫带着试金石来了。“中央党部”事件让蒋公知道，张学良是一匹他驯不服的烈马。他用不了他，却又不敢杀他。没有了父亲的护佑，少帅的陨落已经成为必然。他做的另一件错事，便是杀了杨宇霆。

张作霖统率奉军十余年，盘踞东北，静观其变。如今回头来看，他的老谋深算其实比张学良更加耐人寻味。

第二次直奉战争之后，奉军论功行赏，惟独没有郭松龄。不单那次没有，汉卿自己也说，“那时候要人打仗干活都是我的军队，可是请功领赏不是我。”旁人都提升了，惟独压着自己儿子。压到什么地步？连和张学良情谊深厚得“除了老婆不跟茂宸睡之外，就连吃一块水果，也要分他一块”的郭松龄，也终于顾不得什么水果不水果，毫不客气的叛变了。都说上阵父子兵，老帅又怎会不清楚自己儿子其实忠肝义胆？这样屈居人后的刻意压制，其一，是不让汉卿血气方刚的政治弱点太早暴露；其二，也是以实实在在的战功，让兵权毫无疑问的落入张学良之手。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张作霖把太极战术发挥到了极至。只看他：坐守东三省，手握奉系兵权，不动声色的牵制着日本的入侵战略。如果强打，太费周章；极力诱降，张作霖又始终不肯复辟。就这样怀柔拖延，直到皇姑屯事件发生。

后来有很多的猜测。说如果大帅在的话，不会跟中央合作；也有说不一定；说日本人失算了，觉得恐怕操纵张学良比操纵张作霖更容易；也有说日本人只想打破张作霖的拖延局面。至于那戛然而止的时间后面，应该有怎样的故事，今天的人们再也无法想象。谁也无法想象，答案只在老帅的打算之中，也就停在戛然而止的那一刻。

从前看《色.戒》的时候就觉得疑惑，一个少女，怎么可能为了所谓的民族大义就献出自己宝贵的童贞。——但现在我相信确实有这样的事情。原来战争真的可以沦陷人性。

一个同事出征前，她对他说：“你明天就要为国捐躯了，我没有旁的什么送你，我给你干一下子吧。”同事那次行动没死，两人结成连理。后来，在一次革命混乱中，丈夫身中三枪。她赶去的时候，墙角浑身是血的丈夫对她哭道

“我完了，我要死了……”她柳眉一竖，如是说：

“你刚强点好不好！干革命的还不早晚有这么一遭！早晚有这么个结果！”

这个刚烈的女人有一种震慑人的威严。无论在哪个党派，她都无愧于“革命者”这个身份。就连人性、天性，都屈居于这个身份之下了。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崇高还是悲哀？

而上天对这样一个女人最嘲讽的安排，便是让她做了汪精卫的夫人。

把赵四小姐的篇幅放在最后，因为爱情故事总是英雄传说中最旖旎温柔的色彩。汉卿是血气方刚的疆场豪杰，也是情场浪子。对于自己的爱情，他所言甚少。倒是常常随口提起那些不爱的庸庸过客，从美男子顾维钧所追求的女人到墨索里尼小姐的爱慕，他毫不掩饰作为一个男人的虚荣心。我把这也理解成为一种坦荡。

汉卿的原配夫人于凤至是一位传统的贤妻良母。汉卿不喜欢她。他对她说：“你嫁错人了。你是贤妻良母呀，可是张学良不要这个贤妻良母。我是上战场的人，那打起仗来，还真不知道谁能回来谁不能回来。”无法猜想于凤至当时的感想和回答，也许她也很茫然，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要的是什么。

浪子英雄的爱情不是单单凭一个女子的美貌、身份、或者温柔可以留住。张学良一生爱过两个女人。一个是梁九小姐。张学良玩笑着接近她的时候，她说，我喜欢你，你真能娶我吗？你不要跟我开玩笑。拒绝得果断而清醒。后来她嫁人了，夫家人对她怠慢轻蔑，她生活穷困潦倒，照顾着病里的丈夫。无半句埋怨，一切隐忍。丈夫病好之后，在一次喝醉之后当众打了她一耳光。她转身走了，在火车上吞火柴头儿，自杀了。可以忍受一切困苦却不允许被人侮辱。这个自尊、刚烈而隐忍的女人，汉卿没有得到过，却思念了一辈子的女人。她和赵四小姐在性格上是有几分神似的。

另一个当然是赵一荻，这个不计名分追随了汉卿一生的女子，并不是盲目的冲动和崇拜。她对汉卿说，要不是西安事变，咱两早完了，我早不跟你在一块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也受不了。汉卿说，她就是这样的人。她是知道自己爱什么、要什么，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并且义无返顾的女子。

能与一个卓越的灵魂相互辉映的，必定也是另一个卓越的灵魂。金风玉露的相逢，便是世人所无法读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