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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我的团长我的团》观看日记之五:审判 -- 格里高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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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的团长我的团》观看日记之五:审判

有人评价《团长》一剧的几个主要角色表演有点过于夸张和做作。至少段奕宏扮演的龙文章在前几集有点太过疯疯癫癫,装腔作势,让人质疑这是不是对以往主人公高大全的塑造模式的刻意矫枉过正。不过在12-13集的审判中,我们终于看到了龙文章假痴不癫的小丑面具背后的人生轨迹。

龙与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的军人。虞啸卿制服笔挺,皮靴锃亮,腰挂中正剑,腰板挺得笔直,对什么都像没兴趣,除了战争和荣誉。传说他十七岁时就以一百乡勇击溃三百流贼,杀营长如杀鸡。虞啸卿最大的爱好,除了炫耀自己部队的精良装备,就是冷酷无情地号召别人玉碎成仁。在他眼里,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都只不过是随时可以牺牲掉的棋子。所以他才会在怒江东岸躲在炮镜后面对南天门上的弟兄们说:“望死得其所。”在他眼里,所谓军人荣誉就是如何更快更早地从容赴死。这是个让你胆寒的刀刃一样锋利的男人。军事主官的性格直接影响了部队的性格,所以虞啸卿身边也总是围绕着一群恨不得在脸上写上“骄子”两字的骄兵悍将。他们一个个擅长土木作业,马鞭使用娴熟,打心眼里看不起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灰头土脸的川军团弟兄们。

龙文章则完全不同。与虞啸卿比起来,他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军人。按照孟烦了的描述:每次见到他,他都是那么猥琐,让你有万丈张怒火从胆边生起。

出生于光绪三十四年的龙文章,或者说死啦死啦属猴,民国三十一年的时候刚刚三十四岁。籍贯不明,祖籍不明,未婚,无党籍人士,出生于热河与察哈尔交界处荒山野地的破庙里。一岁在河北,两岁在河南,四岁时到了山西,运城的硝石湖他去过,白茫茫一片,关云长的故居他也去过。六岁时去了绥远,然后是外蒙、甘肃、新疆、康藏、四川、陕西、湖北,安徽、江苏、浙江、江西、湖南、湖北……扒拉手指头算算,这个盲流的足迹遍及祖国大陆的二十个省份。

死啦死啦去过的地方,是一个又一个中国军人打没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干丝烧卖、销金的秦淮风月、上海的润饼蚵仔煎、天津麻花和狗不理、广州艇仔粥和肠粉、旅顺口的咸鱼饼子和炮台、东北地三鲜、狗肉汤、酸菜白肉炖粉条、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宫殿的鸭血汤、臭豆腐和已经打成粉了的长沙城,还有那些他没去过的地方:铁骊、扶余、呼伦池、海拉尔河、贝尔池、长白山、大兴安、小兴安、营口、安东、老哈河、承德、郭家屯、万全、滦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济苑、绥归、镇头包、历城、道口、阳曲、开封、郾城、南阳、襄阳、赊旗店、长台关、正阳关、颖水、汝水、巢湖、洪泽湖、镇江、南京、怀宁、上海、淮阴、苏州、杭州、黄埔江、太湖、南通、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汉口、修水、宜昌……

于是民国二十五年,他从了军。最早是在广西柳州附近的七一四守备团,那是支打混耍痞贩私盐贩鸦片在全省出了名的部队,调去打仗,离日军还有百多华里就做鸟兽散了。接着是何健开办的教些步枪操列生背拿破仑克劳塞维茨以及中正训导的军官特训班。出来以后,这个骗子凭借着桂军里偷来的一驮子货换了个中尉头衔。他先后换了很多部队,最北到过河南,从他使用毛瑟手枪时驳接枪托的手法来看,这家伙应该曾在某个国民政府的德械师混过,没准是88师,这么说来,他有可能经历过南京城破。一路败到禅达的龙文章投靠到虞啸卿的队伍里当兵吃粮。接下来,就是那段在缅甸的传奇岁月。一个管袜子鞋垫的军需中尉,把川军团剩下的炮灰,甚至是另一个师另一个军的炮灰拢在一起,然后一个昼夜间在怒江西岸断送殆尽。

这就是龙文章,一个连名字都是偷来的骗子和疯子的从军经历。他真该写本书:《从流浪汉到团长:一个骗子的疯狂征程》。

虞啸卿对龙文章说:“你精似鬼,知道一个人落在缅甸连一天都活不过去,所以你拉上了一群。”这句话完全是扯淡。以死啦死啦的油滑和经验,他应该可以从那场噩梦般的大溃退中从容脱身。可这家伙却选择了承担责任,聚拢败兵,和日军硬碰硬,最后把十来个弟兄活着带了回来。能带领一千多人活着走到怒江边的人,怎么可能在缅甸一天都活不过去?

看这两集的时候我在想,虞啸卿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审判猥琐的骗子龙文章?虞啸卿说:中国的军人都应该去死。可是我觉得,首先该去死的不是普通士兵,不是那些抛尸南天门的炮灰,而是他这样的军官,以及政客和大员们。所以说,虞啸卿们永远理解不了龙文章们。他们只懂得一种战争方式:驱赶肉弹们从容赴死,自己躲在炮镜后面运筹帷幄,坐收战功。可是炮灰们理解龙文章。所以炮灰中军衔最高的阿译才会哭哭啼啼地说:

“如果我三生有幸,能犯下他犯的那些罪行,吾宁死。”

关键词(Tags): #我的团长我的团(landl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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