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新版三国 -《真髓》卷二 大浪淘沙(转载) -- hangzhou
进入了十月,冬季已经来临,天色早早就暗了下来。
全身披挂的董昭站在五社津北岸向南眺望,从早上开始,他一直在巡视沿河防线,整整忙碌了一天。
只见橘红色的夕阳照耀下,对岸稀稀落落升起几道炊烟,显得平静而又安宁――从前日起,真髓的主力部队拔营撤退到邙山以南,此时在五社津留守的不过千余士兵,摆出了一副不再北进的姿态,似乎确有和谈的诚意。
董昭微微皱起了清秀的眉毛,真髓竟然真的撤军了。
自己原本以为真髓定会迫于种种形势,不会北进反而向南拓展,他若是那样选择,最符合逻辑,也最符合当前的军情。
但是上次在温县官邸门口偶遇到化名贾通的真髓,自己对这一判断的信心不由极大动摇了。
身为全军大将,竟然干冒奇险孤身刺探对手的军情,做出这种行为,怎可能是只是为了简单的和谈?
回想起那次在官邸门口时的偶遇,董昭不由沉吟起来。
从那人举手投足之间所流露出来的统帅气度来看,自己绝对不会料错,他必定就是敌军大将真髓。
自己关于敌人不会北进的判断,很可能有严重的误差,关键在于判断的出发点,也就是对真髓此人,自己一开始就没有料准。
他原本认为,一个人能布局杀死天下无敌的吕布,能统领数千人马屡次击败马超,必定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以利益为重,处事极为小心谨慎。但回想那见面的一瞬,董昭这才发现自己错的有多么厉害。
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年轻人,举止虽然平和有礼,而内心实则刚烈不屈,全身更散发出一股犀利强韧的斗气。
那个真髓,分明就是一名经历无数次战场洗礼,在生死之间磨炼成熟的武人。
武人中熟知经史、饱读诗书的相当不少,文人中习武练剑、弓马娴熟的也有很多,所以实际上很难片面地将二者区分开来。但从脾气秉性上来看,武人与文人却有着本质性的差别。
文人品格中占据首要位置的一般都是灵活的思维和圆滑的手腕;而武人品格中占据首要位置的却是坚定的意志和超凡的胆量。
从真髓的战绩来看,他确实当得上“心思缜密、城府深沉”的评语,但“头脑缜密、城府深沉”,却远不是他的全部。凌驾在他缜密心思之上的,是不可动摇的意志,敢于孤身犯险、奋起一博的胆量,以及面临任何对手都自认足以战而胜之的强大信心。
孤身出使,刺探军情,已充分暴露出他要趁目前马超势力衰弱,在河内并不十分稳固的局面,彻底将之消灭的意图。
自己虽然列举了一系列真髓北讨河内的困难,譬如洛阳废墟一片、河南人口离散、东西有韩遂曹操、粮草补给有严重困难,等等等等……
但对这样的一个人来说,一旦下定目标就绝无更改的可能,至于将要面临的这些困难,对他来说不过是技术层面上需要解决的问题,又怎会因此而畏缩不前?
每每想到这里,董昭不禁暗自后悔,自己在马超面前,未免将话说得太满了。
因此在真髓出使之后,董昭将注意力一直放在对岸的动向上,丝毫不敢疏漏。昨天得到真髓军后撤的消息,他不但没有因此得意,反而生怕是真髓欲擒故纵的诡计。在筹谋了整整一夜后,今天一大早起来,先将河防体系进行了重新布置,并且仔细巡视任何可能出现遗漏 的地方,直忙到现在,才有工夫歇口气。
真髓那边,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其实这样也好,再这么平静地过上半个月,就一切都稳妥了。他心中默默想道。
主公那边的举措也正在秘密顺利地进行,只要再过半个月,天下就会发生前所未有的剧变,到了那时,真髓若还未能对河内发起进攻,他也就没这个机会了。
在董昭心中,还有一桩未能圆满解决的事情,那就是眭固。
张杨被杀时,那厮在山中打猎,得知主君被杀后,他非但没有逃走,反而堂而皇之地回到了温县,向马超表示了效忠之意。
自己以眭固为张杨亲信为由,极力劝说马超将其处死,但原本对自己言听计从的马超,这次却不听劝阻起来。他非但未杀眭固,更调拨给那厮一千士兵,提拔他为温县令。
马超这么做,分明是想利用眭固来牵制我董昭。如此看来,命杨丑杀死张杨一事,令自己锋芒太盛,使得马超对自己在河内的影响力也颇为忌惮呢。
董昭一面盘算,一面取出干硬的秫米团子狠狠地咬了下去。他奔波忙碌了一天,水米未进,此时饥肠辘辘,胃部竟然隐隐作痛。
他饿得狠了,也顾不上什么士大夫礼仪,三口两口将团子吞了下去,又取出水壶猛灌了一通,这才舒服了许多,满足地叹了口气。正在此时,忽然觉得有什么液体落在手背和脸上,但天色已暗,看不清楚,一摸才发现是细碎的雨点,再仔细向身上一摸,外罩甲胄的战袍 早已变得潮湿起来。
不知何时,冬日的雨粉已经从阴沉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洒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消失在泥土中。
董昭擦了擦干涩的双眼,吩咐下去,命士兵严密监视对岸的动向,刚要转身回府休息,忽然天边亮了起来!
他赶忙向光亮处望去,只见一道黯黄色的彗星拖着十余丈的白色巨尾,就仿佛一条巨蛇蜿蜒扭动着划过天际,瞬间就消失不见。
董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那便是星象中的蚩尤旗?”
自古观星者,无不以蚩尤旗为大凶的兵家征兆,蚩尤旗现,乃是王者征伐四方,血光万里的乱象。
汉家垂立四百年,第一次天空出现蚩尤旗,乃是武皇帝建元六年,此后卫霍兵加匈奴,大汉诛讨四夷,连数十年。
第二次蚩尤旗现,便是献帝初平元年,联军兵近京畿,董卓退守长安,火烧洛阳,此后全国混战,死于兵灾人祸蝗灾饥荒的百姓以数百万计。天下一片黑暗。
如今蚩尤旗再现,莫非真正惨烈的乱世,才刚刚开始么?
董昭目瞪口呆,汗流浃背,全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仰望层云密布的漆黑天空,双手颤抖着举起,仿佛想伸出手抓住刚才那一闪而过的蚩尤旗,随即又握紧了拳头,望向远处那无比辽阔的大地,嘴角浮现出一丝令人心寒的微笑。
如今大汉分崩离析,奄奄一息,再不能复起,万里江山,已再不姓刘。
呈现乱象的天,与彷徨无主的地,二者之间这人间鬼蜮,不正好是供我董昭一逞智勇的空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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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其状若众植华以长,黄上白下,其名蚩尤之旗’……”郭嘉站在辕门下,怔怔地望着彗星消失,不由曼声长吟,话语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之气。
一个声音忽然自他背后传来:“兄长当真好兴致,这么晚了还不去休息?”
郭嘉并不回头,叹了口气道:“贤弟,你可看到刚才那颗彗星么?”
适才背后发话者正是真髓,他点头道:“看到了,兄长,这彗星可有什么说法么?”
“那彗星有道是‘蚩尤旗’,”提到这三个字,郭嘉不由叹了口气,“愚兄适才吟诵的,乃是《吕氏春秋》中对此星象的说明。蚩尤旗主兵征伐之相,眼下蚩尤旗一出,也不知……”他不再继续,只是微微摇头。
真髓原本并未对那彗星多加注意,此时不由向漆黑的天空多望了两眼:“兄长多虑了,星象之说,虚无飘渺,未见得就做得了准。况且当今天下汹汹,群雄逐鹿,原本就已混乱不堪,即便星象果真可以指引未来,也不会比现在要差到哪里去罢。”
郭嘉并不答话,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愚兄并不信怪力乱神、谶语符命之说。只是看到这象征兵灾的蚩尤旗,不由想到自乱世开端以来天下百姓的困苦,故而作此叹息。”
他背负双手,向前走了两步道:“愚兄乃是颍川阳翟人,郭氏家族虽是当地的名门,但愚兄却是旁支,家境并不很好,又加上体质天生柔弱。所以三岁读书,五岁习剑,只求将来能为国效力,为祖争光,才算不负此生……”
“直到十五岁那年,黄巾之乱爆发,这才改变了愚兄的一生,”说到这里,郭嘉长叹了一声:“我的家乡颍川,当时正是官军与黄巾军波才部交锋最最激烈的战场。”
他忽然转了话题,问道:“贤弟,你曾征剿过鸡洛山的流寇,对流寇的形成,可有什么感想?”
真髓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苦笑道:“还请兄长休怪,小弟的话可能不入耳。”
郭嘉点了点头,微笑道:“黄巾军占领颍川时曾杀戮官吏、抢掠百姓,所以贤弟你怕愚兄与黄巾军结过深仇,因此说话如此小心翼翼。其实大可不必,你我都以兄弟相称,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真髓挑起拇指道:“兄长当真料事如神,既然如此,我就放胆直言了――实不相瞒,小弟早年浪迹四方,也曾差点沦为流寇,所以对他们很是同情。小弟以为,其实百姓当中虽然也有惟恐天下不乱之人,但大都是良善之辈,只不过是官逼民反而已。”
郭嘉叹道:“正是如此!愚兄初闻黄巾乱起,原本认定其实就是贼寇作乱,须当斩草除根。但等到后来,阳翟为波才所部的黄巾军占领。我仔细观察那些乱民,才发现他们其实都是贫苦无依的百姓……”
他流露出悲哀的眼神,似乎想要接着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低下头将面孔隐蔽在阴影之中。
想必在义兄心底,潜藏着一段不愿为他人所知的伤痛罢。
真髓看在眼里,感慨之余却想起了收编鸡洛山流寇时,自己在中牟校场上初次见到罗珊的情景。
郭嘉等了许久镇定了心神,终于缓缓地继续说下去:“国家朝政昏乱,官吏统治无方,又有张角等妖人以符水治病为饵,用邪教蛊惑人心,百姓不过是遭到利用而已。黄巾起兵之后,长久处于不事生产的动乱之中,没有足够的粮食物资,因此不得不依靠抢掠为主要生计 ,祸害了更多的百姓,逐渐蜕变成了狂暴的流寇。”
他仰天长叹:“所以造成这场动乱的,关键在于大汉自身的政治腐朽。因此尽管此后数年中黄巾大都被扑灭,但那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又有何用?”
真髓默然点头:“朝廷已是千疮百孔,所以黄巾虽灭,但终究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不错,”郭嘉点头,“经那一场大乱,愚兄认定翻天覆地的巨变才不过刚刚开始,此乃天下大势,绝非人力所能阻挡!”
他忽然止住话音,仰起头来,似乎要抑制自己澎湃的心情。
真髓仔细观察,发现他眼中竟隐隐有泪水滚动。
细雨微风使得两人衣袂微微飘动。
郭嘉忽然剧烈地咳嗽,好一阵子才勉强止住。
他掏出一块手帕,斯文地擦了擦嘴角,哑声道:“因此郭嘉自那场战乱起便隐居不出,拒绝举孝廉和朝廷征辟,秘密结交英杰,等待时机。只期望能在乱世来临之后,贡献自己绵薄之力,辅佐明主,使百姓能早日安居乐业,复我朗朗乾坤……”他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神采 :“此后东奔西走,直到遇见了曹公……”
他来回踱了几步,转头望向真髓,目光炯炯,朗声道:“惟有大乱,方能大治。贤弟,今日蚩尤旗这一出,未见得就不是明主出世,征伐四方,天下安定的前兆!”
真髓就站在他身前,却忽然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似乎义兄的视线并没有投在自己身上,而是仿佛穿越了连同自己在内的一切景物,投向远方无比辽阔的世界。
莫非此时义兄所看的,竟是整个天下么?
义兄这一番话虽仍有说降之心,但他直抒胸臆,那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使得真髓大起共鸣之感,长叹道:“只是苦了全天下的百姓,在这乱世中浮沉挣扎,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能等到太平的那一天。”
关于天象星象,尽管经过郭嘉的解说,自己依不是很明白;但对于百姓们在乱世中挣扎的痛苦,却已有足够的经历能够感同身受。
听到真髓这句话,郭嘉眼中闪过一丝凄凉与希冀之色。
他恢复常态,轻轻道:“人活七十古来稀,愚兄自幼身体虚弱,想要活到七十无异于白日做梦,但若是注意饮食和锻炼,五十倒也勉勉强强。”
真髓想要说些安慰的言语,却被他抬手阻止,郭嘉长笑道:“我今年二十有六,只求上天能再赐二十四年阳寿,就这二十四年,安定天下已是绰绰有余!”说到最后一句,他那清瘦的面颊上竟浮现出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的猛壮之气!
“贤弟,我还是那句话,”郭嘉正色道,“曹公乃真明主也,定能克平乱世。你我弟兄若是携手为他效力,天下百姓重享太平的日子,也就为期不远了。”
真髓定了定神,吐出一口气,在这一瞬间,自己竟完全被义兄的气势所压倒。
“如兄长所说,曹公若真是这等英雄豪杰,小弟自当追随,”他微一思索,缓缓回答道:“只是究竟这乱世的走向究竟会怎样,小弟没有兄长这般大智慧,实在看不出来。”
他顿了顿道:“等小弟将此间的事情与马超做一了断之后,自当跟随兄长拜见曹公,看一看为何他能得到兄长如此青睐。”
郭嘉点到为止,微笑道:“也好,曹公虽草定一方,但毕竟势力薄弱,贤弟犹豫乃理所当然。你我虽已义结金兰,但人各有志,愚兄不会用情义迫你――此事留待日后再说罢。”
他辞锋一转:“只是贤弟又打算如何与马超了断?上次你化身使节,孤身到敌营刺探军情,恐怕不是为了和谈罢?”
郭嘉笑道:“兵者,诡道也。对敌人使用欲擒故纵的计策,这算不上什么。只是贤弟既然决议与曹公共奉天子,那还是相应他的号召,同讨逆贼袁术为好。”
他看真髓点头表示同意,于是续道:“曹公目前正在调动兵马,囤积粮草,距离大军出发还需要一个月的准备时间,出击的日子暂定于腊月八日。眼看着今天已是十月十六日,贤弟是打算一举消灭马超,还是打算就此两家和谈,还请千万不要耽误了时间。”
真髓皱眉道:“居然这么快?兄长,你能否回禀曹公,再宽限一个月,等过年后再出兵?”
郭嘉否决道:“万万不可。根据淮南传来的消息,袁术已经和手下重将,就天子驾崩和称帝之事商议了好几次,目前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称帝事宜。好在按照周礼,天子即位须祭祀先祖,告拜天地,这都需要准备。但他最晚在十二月初肯定就会有所行动,所以无论如何 也不能坐视不理。”
真髓背负双手,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立定后断然道:“好,既然如此,就一言为定。兄长先行一步,回去禀报曹公,就说小弟必准时率军与曹公回合。”
郭嘉点头道:“既如此,愚兄这一趟出使的任务就算完成了。马超被张杨所收留,已是丧家之犬,但那张杨在河内根深蒂固,又联结袁绍、匈奴和黑山贼,势力盘根错节,极不好斗。贤弟,你虽在南岸打败了联军,但万万不可轻敌大意啊。”
真髓一怔道:“兄长莫不是立即就要走?”
“此番出使洛阳,结识了贤弟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愚兄万分高兴,只盼能长久与贤弟相处,”郭嘉笑道,“只是自从九月十七日来到此地,到今天整整呆了一个月。曹公在那边还等着回信,所以愚兄要早日赶回濮阳。今天天色已晚,明天一早就动身。”
真髓闻言苦笑道:“早知如此,小弟就索性再推三阻四一番,对曹公的提议既不表示拒绝也不表示赞同,那样兴许还能多留兄长再盘桓些日子。”
郭嘉放声大笑。
正在此时,邓博遣斥候飞马来报,贾司马一干人等,已经到了偃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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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了一晚,马云璐一行离开偃师,赶往洛阳。
原本那天傍晚,从须发花白的贾老头子口中得知,真髓决心跟兄长议和,所以要将自己释放回去的消息,她兴奋得整整一晚上都没有睡好。但这种好心情只持续到进入荥阳,就已经烟消云散:见到了身负重伤的庞德,马云璐这才得知了铁羌盟征东军的惨败。
若不是亲耳从庞叔口中听说这消息,她根本就不会相信。
兄长东出崤山,手下足足有十数万的大军,难道就这样被打败了吗?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队伍刚出荥阳时的情景。
本来躺在车上的庞叔强行支着身子坐起来,指向南面的远处:“云璐,你看!”
自己伸手遮住阳光,看见那边有四个大土包,每一个都方圆数十丈,好像小山一样。在朝阳的金光下,它们孤零零地排成一排,好像四个巨大的士兵。
“庞叔,那是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真傻,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我只见过有堆雪人的,莫非中原人都喜欢堆泥人么?”
庞德闻言一时语塞,过了许久才表情奇特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那并不是泥人,”他苦涩道,“那是真髓军打扫战场,用来掩埋我军将士尸体的万人冢……”
万、万人冢……
自己每回忆一次,胃里仍然会泛起一阵阵恶心的感觉。
离开了荥阳继续向西,越来越恐怖的情景逐渐展现在眼前。荥阳之战后真髓的追击,使得无数铁羌盟战士曝尸在狭窄的成皋道上。由于他将兵力全部投入前线,所以这里始终没有清理,整整几个月过去了,到处都是滴着汁水的腐肉和白森森的骨架。人走在路上,鼻子里 充斥着恶臭的污秽之气。
到处都是苍蝇,成千上万,它们来回飞舞好像乌云一样,赶都赶不走,嗡嗡的叫声联合成巨大的轰鸣,它们落在沿途臭气熏天的尸体上,密密麻麻地,连一点缝隙都没有,好像给死人们穿上了一件新铠甲。它们在他们的身上爬来爬去,看上去似乎死尸在蠕动一般。
当时看到这副景象,马云璐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般,头晕脑涨,随即不省人事。
醒过来之后,她不敢再骑马,每天都闭紧眼睛躲在车子里,连看都不敢向周围多看一眼;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只是依靠喝些水来过活;到了晚上更是噩梦连连,那些腐烂的肢体和面孔使她每天半夜里都尖叫着惊醒好几次。
战场,那才是真正的战场吗?
那才是自己所向往的驰骋征杀的真面目?
“小姑娘,你必须强迫自己吃些东西。”得知了自己的情况,赶来探视的贾老头是这么讲的,“即便是恶心,吐出来也没有关系。”
他的话语虽然很平淡,但马云璐可以感觉得出,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对自己很是关心,那种慈祥的声音就好像阿爸一样。
“别耽心,我年轻时初次见到战场上伏尸百万时,与你现在的反应一般无二,只要挺过这几天就好了。”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补充道,“当你精神脆弱之时,就须以身体支撑。如若身体都无法支撑,那就万劫不复矣。所以即便会吐,也必须进食――小姑娘,如果你 继续这样不吃东西,不出几日就必死无疑――你也想见到自己的亲人罢?”
说到最后一句话,贾老头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他呆呆地望着西面的群山,发出一声低得难以察觉的叹息。
此后马云璐于是强迫自己进食,吃了又吐,吐了又吃。就这样过了地狱一般的五天,渐渐可以正常的进食和入睡,做梦的次数也少了。
现在她已重新骑马,恢复了昔日的活力。但那些可怖的景象却仍然残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清晨的冷风从丘陵间扫过,发出呜呜的声音,令马云璐不禁联想起了西海畔羌人们吹奏的骨笛。
从前在西海畔时,自己天天听见羌人们吹奏,却全然不解其中的滋味,只是觉得那声音又尖锐又高昂,一点都不悦耳;但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之后,心中对那种骨笛乐声里的幽怨悲楚之意竟颇有共鸣之感。此时联想起来,不禁一阵心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正在想着,忽然发现前面烟尘滚滚,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眯着眼睛远远看去,只见当中两面大旗迎风招展,一面白底黑字,上书“柱国大将军真”;另一面却是黑底,上面用黄线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
双方更加靠近了些,伴随着整齐如鼓点般的马蹄声,上千名骑兵列队飞驰而来。转眼前密密麻麻的骑兵们跑到身侧停住,将马云璐所在的这支小小队伍包围在中央。他们这一切进行的那么井然有序,无论人马都没有发出半点杂乱的喧嚣。马上的骑士个个身披黑袍,铠甲 和兵刃在朝阳下灿灿生光,每人的胸甲上都有与那黑旗相同的黄色怪兽花纹。
马云璐虽也见过千军万马的模样,却还头一次看到这么整齐的阵列,心下不免惴惴不安。
旗手向左右分开,几骑空群而出。
她屏住了呼吸,其他人在视野里都消失不见,眼睛里只留下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尽管周围都是甲胄鲜明的骑兵,但身为主帅的他却没有披甲,身上还是那件略显陈旧的黑色的大氅,头发也没有仔细整理,而是随意在脑后打了个结,骑着一匹栗子色的战马。虽然军旅生涯劳苦,他的面颊上却有了血色,看来伤势已经彻底痊愈了。几个月不见,下巴和 嘴唇上也长出了半寸多长的浓密髭须。
惟一没有变化的,就是那双神采依旧的眼睛。
真髓先向贾诩等人一一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然后来到马云璐的面前。
她咬紧了嘴唇,脸红了起来,赶忙低下头。
“马姑娘,你好像瘦了很多啊。”他仔细地看着她,仿佛任何细节都收在了眼里,“是沿途过于劳累了罢?等到了洛阳之后先好好休息两天,然后我就派人护送你去河内郡,马超现在就在那里。”
听到这么关切的语气,马云璐心里充满温暖之意。但想到就是在这个人的指挥下,兄长手下的无数士兵都变成了尸体,被堆积在了万人冢里,甚至横七竖八地曝尸野地……
她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一面擦拭,一面哽咽道:“不用了,我想早点回去。”
“在下既然说要放人,就绝无食言之理。”真髓看她落泪,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马姑娘,你不必哭,待一会儿先去看看你的兄长罢。”
“待一会儿?”马云璐擦了一把眼泪,用她红红的眼睛看着真髓,“马超哥哥专门来这里接我吗?”
真髓摇了摇头:“我所指的并不是马超,而是指马休和马岱……他们应该也是你的兄长罢?”
“是啊是啊,”马云璐连连点头,惊喜道,“原来接我的,是休哥哥和岱哥哥吗?”
真髓否定道:“此时他们都在我军中,只不过不是来接你,而是在战场上被我所俘。”
“跟我来吧,”他掉转马头,沉声道,“等进了洛阳,我就让你们兄妹见面,此后就派人将你们三兄妹还有庞德将军,一同护送到黄河北岸去。”这小姑娘单纯得可爱,自己虽不愿相欺,但说破二人是受伤被俘,难免让这少女的好心情因此破灭。心中实在有那么点不忍 。
得知两个哥哥也当了俘虏,马云璐勒马呆立,心中一片茫然。她呆了半晌,纵马赶上去跟在真髓的身后。此时官道上前后左右具是披坚执锐的龙雀骑士,少女心中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孤寂和恐惧,觉得只有靠得真髓近一些,似乎才能有安全感。只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从何而来,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行人沿着洛水缓缓前行,从洛阳东南角的旄门进了城,正对着的便是太尉、司空、司徒三府的旧宅。这三座建筑物孤零零地矗立在南宫旁的广场上,围墙上都结满了青苔,屋瓦上也长出了长短参差不齐的杂草。
车马队在门口站满卫士的太尉府门前停了下来,这里已经成为了真髓的临时帅府。
“主公这一个月来整修城墙,招揽流民,看来颇有成效啊。”贾诩环首四顾,此刻正是准备晚餐之时,尽管七年前那场大火使得整个城池变成了遍布瓦砾的废墟,但此时在浑红柔和的日光下,远远望去,城中各处升起了大大小小上百处炊烟,比起自己从关中出逃初过此 地时,已经增添了少许人气。
真髓先命人将马云璐领入后院休息,与她的兄长相会,然后跳下战马,闻言苦笑道:“算不上,打败河内军之后,我派人四下收拢附近的散居人口,总算集合了上千户的百姓在此居住。但近日来百姓逃走了将近一多半。真髓苦无良策,正为此伤透了脑筋――秦长史怎么 没有来?”
“禀报将军,秦长史得闻将军夺取河南,怕延误将军渡河夺取河内,所以忙于督造船只,因此抽不开身,”旁边一人下马后,向他恭敬行礼,“小人卜冠遂,乃是长史掾属,奉长史之命前来拜见将军。”此人裹着件葛袍,身材不高,眉清目秀,却偏偏留了两撇鼠须,相 貌颇有些滑稽。
“怕延误夺取河内,所以督造船只?”听说秦宜禄没有前来,真髓不由一怔,他转向贾诩,“秦长史不通兵略,绝不会想到这一层――贾先生,这是你出的注意罢?”
贾诩微笑道:“正是。在下料想主公召长史前来,无非是商议出兵河内与重建洛阳这两件事,所以斗胆替主公拿了主意,还望您万勿见怪。”
真髓拂然不悦道:“贾先生,你这么做未免太胆大妄为了罢?出兵河内,牵扯到的事务多如牛毛,又不单单是船只的问题,都需要与秦宜禄商议,你怎敢擅自让他留在中牟?你可知道,按照军法该当何罪?”
贾诩摘下皮帽,请罪道:“是,不过还请主公先听在下一言,再治罪不迟。”说着环顾四周,低头不语。
真髓知道他有机密要事单独禀报,于是冷哼一声,暂且不再理他,转头问那卜冠遂道:“先生既是秦长史的掾属,平日都负责些什么?长史派你前来,可有什么交代么?”
卜冠遂恭敬行礼道:“禀报将军,小人在秦长史部下听用,一向管理钱粮账目。这次前来乃奉长史之名,一是为军士分发冬衣;二是为将军打理帐目。”他举止虽然恭敬,但一说话两撇鼠须就颤动不已,说不出的滑稽。
真髓点了点头:“来人,带卜先生去左厢房――那里是存放我军账簿和将士名册之处。先生劳累一点,尽早将冬衣下发罢。”
进了议事厅,真髓让左右都退出门外,只剩下自己和贾诩两人。
他背负双手,对贾诩冷冷道:“贾司马,你有什么解释,就快说罢。我有言在先,若是不能令我满意,今番非治你罪不可。”
贾诩恭敬道:“将军,你可是决心已下,非要讨伐河内不可么?”
“那还能有假?”真髓没好气地答道,“你既然命秦宜禄去督造船只为北进做准备,这夺取河内的道理还猜不透么?”
听到真髓话里有刺,贾诩不置一词,只是微微地笑着。
真髓转到案几后坐下,轻轻抚摸颌下短髯,沉吟道:“此次我亲自出使,发现疑点颇多。我原是去会联军首脑,无论从什么道理来说,出面交涉之人都应当是作为河内太守的张杨,但露面的却偏偏是马超,这是其一;我听说呼厨泉单于和呼衍折里带都已在孟津之战中阵 亡,但我军统计的首级簿上却没有此二人的名字;此次出使又亲眼看见匈奴大将对马超竟怕得魂不附体,这是其二……”
“莫非马超竟对张杨和南匈奴单于下手,篡夺了河内一郡?”贾诩看真髓不再说下去,扬眉问道。
“不错,我也一直这样怀疑!”真髓一拍书案,大声道。
他越讲越气,瞪了贾诩一眼:“张杨盘踞河内这么多年,在当地广布恩信,马超若真杀死了他,河内郡县决不会归心。我军夺取河内彻底消灭马超此贼,不正是最佳时机么?可偏偏你却自作聪明,使秦宜禄无法及时赶来……些许船只算得上什么?眼下他掌管的后勤军资 等诸多事务都无法协调筹措,出兵反而必须推迟了!”
贾诩没有说话,默默地盘算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前几日曹操派使臣郭嘉前来,那人现在何处?”
真髓道:“我已令罗珊率兵将他送回兖州去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郭兄虽然与我情同手足,但他对曹操一片忠心,这种大事还是不能告诉他。因此关于出使见闻的详细情况,我一个字都未向他提起。”
“眼下铁羌盟仍然盘踞在长安和弘农,虽然东征部队被消灭,但总体实力仍然强劲之极。”真髓盯着贾诩怒道,“我军不及时北进,容马超成功稳定了局面,他若是向西讨平了河东,那就又会与韩遂连成一片,对河南府形成西北两面包夹之势!贾先生,因为你的缘故, 贻误了多么重大的战机?”
贾诩不慌不忙道:“主公息怒。我想问您,倘若韩遂趁您主力出兵北伐之机,出函谷关东进,河南府如何抵挡?”
真髓怒极反笑,手按剑柄厉声道:“贾司马,你现在这么说,莫不是劝说我与马超停兵言和?既然如此,为何又以准备进攻为名让秦宜禄在中牟督造渡河船只?哼,倘若再不能自圆其说,你当真以为真髓斩不得你么!”
贾诩沉静道:“属下从未有劝说主公停兵言和之意,只是眼下还不到夺取河内的最佳时机而已。”
真髓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贾诩平静道:“河内马超乃肘掖之患,非灭不可。但是您有两件大事未能估计准确。”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道:“首先是匈奴。昔日南匈奴的于扶罗单于勾结张杨,曾入侵冀州的魏郡,一直打到黎阳。此事虽然未能动摇袁绍与张杨的联盟,但从此袁绍与匈奴势不两立,必除之而后快。张杨此次再度与匈奴联合,袁绍定会产生极大的反感和警惕心。张杨联结 袁绍,关系亲密之极,他的部下中有不少人都跟袁绍走得很近。所以呼厨泉单于与呼衍折里带有可能被马超所杀,也有可能被袁绍收买张杨的部将所杀。”
“其次就是河内况且河内郡北连并州、东连冀州、南面便是司隶校尉辖区,乃是有‘天下膂梁’之称的战略要地,企图染指者绝非一个两个。”贾诩解释道,“张杨若是果真被杀,那么河内的这次势力变迁,就是足以影响到整个中原走势的大事。我看马超不过是表面的 一颗棋子,幕后黑手必定另有其人。在这种完全不明朗的态势下,您仓促对河内用兵,成功不是没有可能,但十有八九会激起四方强豪的剧烈反应。我军目前尚且势单力薄,真到了那步田地,可就悔之晚矣。”
真髓原先由于贾诩破坏了他的出兵大计,所以满腔怒火,此时听他一席话,也逐渐冷静下来仔细思索,忽然问道:“既然如此,贾先生为何还让秦长史督造船只呢?”
贾诩又展现出那种狡诈的笑容:“因为河内郡是您迟早要拿下的。”
他敛了笑容,正色道:“夺取河内,势在必行,但绝非一日之功。眼下对于那边的情况,我等还没有摸清,不如等到先将脉络理顺,而后对症下药,定能事半功倍。所以此时您最好能忍耐一时,暂且经略河南,积蓄力量,伺机而动。”
贾诩捋动长须道:“适才主公言及,马超若是西犯河东就会与韩遂连成一片,属下也是这么判断。铁羌盟若是因此坐大,关东诸汉藩都不会乐意看到出现那种局面,到时您若趁此贼西犯时再河内,属下相信不仅没人支持马超,反过来定会鼓掌称快,高贤们挺身而出支持 主公您。”
“曹公这次派使节前来,乃是商议新天子即位的相关事宜,”他继续道,“这是未来的立国大计,主公还是先将注意力集中在此事上为好。一旦能与曹公缔结了更稳固的关系,那么您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真髓才长出了一口气,手松开刀柄,长跪谢罪道:“贾先生,你说得果然有道理。适才在下多有得罪,失礼之处,还请先生多多包涵。但是……”
贾诩不等他说完,连忙跪倒答礼道:“属下逾越规矩,诱使长史抗命不遵,在军中乃是杀头之罪。还望将军恕罪。”
“起来罢,”真髓赶忙绕过案几将他搀起,转念一想,恍然大悟,“贾先生,秦宜禄久读圣贤之书,若他随你同来,想必会力主讨伐杀害天子的凶手,难免会对你的劝谏产生阻力。所以你故意骗他滞留中牟造船,是也不是?”
贾诩面不改色道:“属下不敢。主公明鉴,您聪明睿智,对此定然早有判断,又岂会因为秦宜禄一人的劝谏而改变方针?”
真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目前中牟势力弱小又缺乏人才,手下有老狐狸这样的奇谋之士,实在万分难得――这厮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改日找个机会,定要给这嚣张的老狐狸吃点苦头,压一压他的气焰。
贾诩道:“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属下一路鞍马劳顿,想早点歇息,还望将军允许。”
见真髓点头许可,他恭敬行礼,在卫士的带领下出府去也。
望着贾诩的背影,真髓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老贼满脑子都是琢磨如何投机进取。对他来说,什么安邦济世,什么救国救民,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只要他贾诩能生活滋润就已足够,完全没有原则可讲。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具备稀世韬略的奇才。故而凭着胸中八面玲珑心,嘴里三寸不烂舌,在乱世中如鱼得水 。
真髓不由想起了早上离去的郭嘉,不由仰天长叹:义兄的奇谋伟略绝不在老狐狸之下,但以品格理想而论,贾老狐狸可就差得远了。义兄满腔热血、壮怀激烈,胸怀安邦大志,只是这般英雄豪杰,却不能为我所用,岂不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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