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翻译】阿拉伯短篇小说杰作选《桥》 -- 江城孤舟

每天，我都习惯到那横贯大河之上的铁桥上去散心，好打发一点无聊的时光。不过，这不仅是散步而已，倒更像是一种习俗，我沉溺于它，才能排遣心头的忧伤、哀矜和烦闷。我甚至害怕自己说不定也会像那些小青年们一样，某天来个自杀了事。有很多次，我都挤到那行人们中去，和他们一起，带着点恐惧的情绪，笑看又是哪位仁兄从桥上一跃而下，投身到奔腾的激流里。我忍不住苦笑着自言自语：他们又有什么值得自杀的借口？他们那点遭遇对我而言算得了什么？一个个赶着去死，真像书上说的那群北极动物，生来就喜欢自杀似的。我才真有一千零一个原因和理由去自杀，去把自己的贱躯砸进黑暗的水底，一了百了呢。我尝过了拘禁的苦头，受够了那些人对我尊严的侮辱，还有那种种花样翻新的折磨手段和现代刑具，让人丧失了自尊和人格，变得低三下气。在他们面前，你只会被羞辱，被打击，完全没有天理。夜幕刚刚降临，你的牢房隔壁就会回荡着无可名状的嘶哑的惨叫声，在你的耳朵里肆虐，让你感到惶恐。但更可怕的是，当夜色已深时，一切都平静了下去，只有几声犬吠传来，让你恨不得自己就变成流浪狗。说真的，我和隔壁的同伴们都嫉妒那只迷途的野狗，尽管饥肠辘辘，危在旦夕，但好歹叫起来还是一切正常。我甚至羡慕那些昆虫，就算它们随时有性命之忧，也比不上我，还有与我同监的那数十、数百间号子里人们所遭受的荼毒和不幸。就算侥幸获释，我们也从此和工作绝缘，断了混碗饭吃的念想，沦为家里妇女和孩子们的累赘，要靠他们来养活自己。每当想到是我们导致他们去从事那些肮脏的工作，好为全家挣点糊口的伙食时，我们的心中就愈发痛苦，也就更有干脆去自杀的欲望了。就这样，我每天到桥上去散心，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好打发一点无聊的时光。只有当人们又发现个新的自杀者，而聚集在一起，嘈杂地围观时，我才会停住脚步。我也从新闻中去探询他们自杀的原因，什么情场失意、学业无成、婚姻不幸等等。我能戒除许多恶习，像抽烟、喝酒、赌博等等，但是却怎么也改不掉每天准点到桥上溜达的习惯。确实很奇怪，但我已经上瘾了。

我像往常一样，把车停在平日里常与亲朋同学们聚会的地方，引擎熄火，锁上车门车窗，这时突然从一辆轿车里冲出来三个人，一把手枪顶住了我的右太阳穴，还有两把手枪猛击我的后脑勺。“去郊外！”“哪里？”“快点走！”枪口在后脑勺上狠狠地捅了一下。

桥上的人们依旧来来往往，我也和人们一起照例惴惴不安地看着一桩桩自杀事件……说实在的，自杀总是因为什么恋爱失败、学习落后、婚姻情变什么的，已经变得不太可怕，我现在也已有点厌倦了。然而这一次，我所看到的，算是超出了我的想象，也超出了其他人的想象，可比寻常惊心动魄得多了。

在一刹那间，惨剧就发生了，一辆军用大卡车撞上了一辆载人的小轿车，直接把它给捅到河里去了。那轿车从桥上掉下去时的姿势，仿佛是世界级游泳健将鱼跃入水一般……

汽车穿过了一扇由荷枪实弹的士兵把守的大铁门，停在一块空地上。

我的双眼被蒙起来，那三个人领着我走，那份急劲好像是没吃早饭和午餐，想马上补上似的。我被按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没过几分钟，就感觉到有人过来，让我双脚倒吊在天花板上，紧接着一顿大木棒子便没头没脑地揍了过来，剧烈的疼痛让我失去了意识……

桥上的人们个个害怕极了，纷纷跑到桥栏旁边，伸长了脖子向下望，看着那辆小轿车和里面的人一起往下沉，我也是其中之一。

那些惊慌的看客们，包括我在内，其实应该到这里就够了，不该看到这出悲剧的结局的。但我们却不知道为何，所有人都在那里继续站着，一步也没有挪窝……

我醒了过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天吧。我久久地凝视着自己，脸颊上的血凝成了块，头上的伤口痒得厉害，让我忍不住想用指甲去抠它。衣服撕烂了，肌肉麻木，双脚的肿胀倒是消了点，像是个从树上掉下来，皱了数日的苹果。这时一个男孩进来了，他走到我面前，一言不发，将手里端着的餐盘放下，里面有一点食物，就离开了。

忽然间河水翻腾起来，小轿车冒出了头，向着最近的河岸冲了上去。观众们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我和他们一起喊着，热血沸腾，个个恨不得扑下河里，帮助小轿车安全脱困。我们叫啊，喊啊，使劲挥着手，流下了愉悦的泪水……

我饿极了，我用手摸摸肚子，已经凹下去了，身体的其他部分倒正好相反，都肿了起来。我扑到餐盘边，可还没咽下一口食物，一双靴子就从身后猛地踹了我一下，正好踢在我那曾作过手术、切除过半个肾的旧伤口处，剧痛直接让我趴倒在餐盘上。

我又被吊了起来，不过这一回吊的是手。大木棒子再一次纷纷打在我的身体上，我疼痛难忍，重新晕了过去……

包括我在内，心急的人们渐渐形成了一支喧闹的队伍，高举起双臂打着手势，呼喊出如宣礼般响亮的口号助威，小轿车也玩命往上爬，想开到安全的岸上。然而河岸很陡，而在那岸边的高处有一家咖啡馆，那里的人们仍在消遣，就好像沉浸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种一样，漠然而麻木。有的翘起二郎腿，有的耷拉着脑袋，像在想着什么心思，还有的则跑到咖啡馆后面去撒尿，小便直接撒进河里。

一束强光直接照到我脸上，我先是感到阵温暖，可没多久就觉得像火一般烫。

“你常在这个钟点去找他么？”

“谁？”

一个耳光立即闪电一样抽在我脸上，我不知道是谁打的。在晃眼的光线烤灼下，我模糊觉得自己只是孤身一人呆在这房间里，只能听见声音。我多么希望这只是虫子发出的声音，或者是无形的声音啊，再不要是被甩耳光的声音，被脚踹的声音，被牙咬的声音，被吐唾沫的声音了。

“绰号是‘侯赛因’的阿卜杜胡·法里阿和他的同伙！”

“我不知道，这个名字和外号都没听过。”

背后挨了重重一脚，我猜是军靴或者警靴踢的，恰好又踢在右边只剩半个肾脏的痛处。

“那个分发武器，阴谋造反的阿卜杜胡·法里阿，你不认识？”

“不知道，没听说过。”

几个人影从一片强光中钻出来，将我四肢吊了起来。我再一次晕厥过去……

小轿车仍在努力向岸上奔去，前轮都快够到咖啡馆门前的地皮了。这样的奇迹让我们这些观众别提多高兴了。

我被扔进了一间班房里，里面的青年们或躺着，或趴着，对我的到来毫无反应。

我惊魂未定，蜷曲在角落里，四肢总算舒展开了些，我虽置身于这狭长的班房，与这些人们在一起，却更加安心，神智也渐渐清醒。可是，这时又来了个吼声如雷的大汉，他粗暴地把我拎了出去，我得和这狭长的班房以及那些在地上躺着和趴着的人们告别了。

小轿车还在卖力的转着前轮，想从河里攀登到岸上，而咖啡馆的人们一切如旧，有的翘着二郎腿，有的低垂着头，还有的在往河中撒尿……

轿车的前轮疯狂的打转，但咖啡馆里的诸公依然呆若木鸡，一动不动，活像泥雕人偶。我和焦急的观望者们大声地呼唤，希望咖啡馆里能有人出来帮助轿车脱离险境，哪怕只有一个也行。

我又被扔进了一间正方的小房间，坚固的天花板上高悬着一盏刺眼的灯。有张椅子，我不由自主地坐下了。之前他们甚至没有给我任何闲暇去观察四周的景象，现在我终于有空看看这屋子长啥样了。

又有三个长的很怪异的陌生人进来，看他们的长相，我猜也许是来自东部的贝督因人。这三个人就像要街头斗殴似的，不断挑衅我。他们都是健壮的巨汉，而我却有病在身，一场完全不对等的搏击就此开始了。我是那么的瘦弱，平生连个虫子都没打过，更别说打人了！而这三位却欺负我的虚弱，拿我来开练各种想都没想过的格斗技巧，我又一次昏倒了。

小轿车仍在打着前轮努力往岸上冲，就快要成功登上来了，这时却熄了火，车开始向后倒退，又向河里滑去，就算踩了刹车也没有效果。我屏息静气，期望车里的人赶快跳出车外逃生，但他们却心甘情愿地呆在车里，毫不动弹。

“你是从谁那里拿了武器给同党？”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混帐！该死！贱货！”

我的脸又吃了几击猛击，鼻子和嘴唇都流血了。

“你是从他那里拿了武器对么？！”

“没有！”

“那么笔呢？还有书信呢？”

“也许……拿过一张纸吧，还有书什么的，记不得了……”

“哎，孩子，你要是像这样早点坦白，那你和我们都能省点劲，你也不用那么遭罪了。”

“我坦白什么了？”

小轿车又重新开始往岸上猛冲，发出吱吱的响声，车身后面开始冒出烟来，四轮飞转，可是车像被土地粘住一样，前进却挺慢，眼看又要攀登到顶，又快碰着咖啡馆里那群闲人啦！我扯着嗓子呼喊他们，求他们出来帮着拉一把，你们就伸出正放在嘴里拿牙齿咬的指甲，来拉一把吧！

我借着晨光环视牢房内同伴的脸，也许有我认识的人。在这群人中，有花样年华的少年，容貌却很扭曲，或许他以前并不是长这样的。我敢肯定，我看到的所有难友，脸、手和脚都变形了。他们中有几个引人注目的男子，我发现其中一位在喝水时必须用双手捧住杯子，向他的手腕望去，看见他的手指已经瘫痪，萎缩到分不清指心指背了。还有位下半身残废，寸步难行，小便失禁，饱受折磨，难友们得把他挪到于己于人都方便些的角落里。还有个人则老是趴着，总是在默默地啜泣，泪水始终在流，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就一直没有停过。

他们中，有医学博士，有大学教师，有学生，有记者，有文人，有分析家、政治家、普通职员，甚至还有前内阁成员。他们联合在一起，以消除伤口的痛苦，平复心情，互相帮着整理床铺，打扫卫生，在夜晚和早晨，还像念诵《古兰经》似的，吟唱起悲伤的歌谣，我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小轿车终于还是向汹涌的河水滑去了。我像疯了一样嘶嚎着，呐喊着，可我只是在远离轿车，远离车里那些乘客们的桥上。我用掌心奋力拍打着桥的护栏，用脚猛跺桥面，喊啊喊啊，盼着有人能去拯救那轿车和车内的生命。轿车彻底熄火了，开始沉入湍急的波涛。我吼叫着，打着手势，要车里的乘客赶紧出来，免遭灭顶之灾。可他们却像是已经认命了，无论如何也不动一下。轿车完全被淹没了，我还在声嘶力竭地叫着，喊着，痛苦再一次让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