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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出来混,迟早要还 -- 秋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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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评《风起陇西》

一、

“近日,读QQ、殷商、陇西三作。感觉QQ最稚,而陇西构结最精,也最宜改为影视剧本。”

“然。”

——八月某日,秋原与马伯庸通话纪录

很早就听说马亲王在网络文坛中的大名了,之前也模棱两可地风闻了一些关于祥瑞和后清的趣事,但俺对其作品的了解、以及和他本人的接触,大都是从今年“六一”过后才开始的。先是俺的一个学生主动发来了《殷商舰队玛雅征服史》——他随即在一次匪夷所思的片场事故里被一只TINO砸暴了脑袋。一个星期之后,这个摄影系的倒霉孩子晃着被纱布缠成大白蘑菇似的脑袋,坐在饭桌对面,一边瓮声瓮气地回忆自己祥瑞的过程,一边问俺《殷》往专业且深入的领域发展的可能性。俺把双手摊在他面前,说:这个题材改成连续剧或电影都不太合适,包括俺在内,十个指头之内也想不出有哪位影视剧编导能够在改编过程中准确恰当地加以理解和驾驭,提炼出《殷》中那些被圆滑诙谐语言层层包裹起来的思想精髓;但这个体裁很接近现在一些新锐舞台艺术刻意追求的风格,如果能物色到一些先锋导演和编剧,尝试改成试验话剧或者前卫戏剧的话,还是大有空间的。

随后,俺把这个意见也发给了马伯庸。有一点,俺都没有告诉他们两人:无论改成什么剧种,是把它推到敞亮的大众面前的还是束之封闭的小众当中,恐怕都只能缝出一件或华丽或捉襟的外衣罢了。毕竟在文艺圈目前这个大环境下,《殷》还只是一个令人叫绝却无人知道如何翻炒的怪味豆而已。

进入九月中旬,当残奥早已经开幕,而Sonic还因服务器问题“惨熬”的时候,俺读完了《风起陇西》。俺忽然发现,读过《殷》之后嚼怪味豆似的感觉,以及几年前给阿弩和他的《惊涛拍岸》、《朔风飞扬》做指导和评议后那种未尽的遗憾,都悄然稀释了。

除了早期的《她死在QQ上》以外,长久以来,马伯庸的作品都以古怪精妙的构思和诙谐冷僻的语言为人称道,这也是他惯常发挥的特色,俨然成了马氏作品的两面标志性旗号。他的粉丝(不妨称“马家军”)也大都一路瞄着这两点而投其门下,嘻戏祥瑞,笑骂御免,顺颂爵祺,乐在当中。兀自出现的这部以三国为背景,讲述地下较量和纠奸擿荡故事的《风》,反倒成了诸多马氏作品当中的一个“另类”了。然而在经过初读、细读和研读三遍“洗礼”后,俺认定这是马伯庸最成功的作品,而且不必在这句话后面续上一个底气不足的“之一”。

这种情况,让俺想起了老舍先生及其作品当中的一个特点。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老舍刚回国,旋即成为当时国内的一线作家,并与钱钟书等人一起被举为文坛中的“幽默大师”。然而当多年过后,人们了解和研究老舍作品的时候,列出的代表作却是不仅不幽默、甚至是辛酸沉重的《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和《茶馆》。长久以来,拥趸们早已把马伯庸当成虚拟世界里的一尊弥乐佛、一粒开心果,“恶搞”和“幽默”这两把剔骨尖刀,恶狠狠地插在了他的两肋。然而在热闹之余,却很少有人去剖解那些隽永文字下面潜流的真挚朴实,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读过《风》这个故事后,俺却多了一丝感伤,“只有吹拂在秦岭山头那来自陇西清冷的风,它就这么在崇山峻岭之间流转着,冷冷地注视着时代与人世的变迁。”在《风》的第三部分中,多次出现了这种作者主观情感的表白,这在马伯庸以往作品中是见不到的。这与前面、荀诩重返靖安司之后感叹物是人非的那句“世事无常”,形成一种微妙的呼应。

值得称赞的是,一方面,在这个杜撰的情报与反谍战场的故事里,作者并没有故作高深,假扮神秘,即便在第一部分“糜冲窃图”里,在以日为记的情节安排下,也没有用强迫性的描述语言向读者施加时间上的压力。作者的笔力几乎都用在对情节的埋伏和铺垫上,在读者并不感觉紧张的同时体味到锋回路转的阅读快感。读者与作者的处境,按某部现在题材电视剧中的台词来说,“我以为一次吃个饱,谁知道刚被你吊起了馋虫……”

另一方面,在这部《风》中,作者也并没有完全放弃以往作品的一些固有风格。在荀诩这个有些玩世不恭的人物身上,读者就可以看到一些熟悉的影子。而荀诩与狐忠、张观的对话,那种时而简略时而贫赘的语言交流,又让人看到了作者善于调侃的一贯作风。在小说中,荀诩与狐忠两位挚友相互之间的那种“默契”,不就如同马伯庸作品的老读者对作者一贯的信赖一样嘛;从另一个角度看,也能看出作者善于组织文字的不凡功力;至于“比敌人和盟友还难缠的大概只有自己人了”之类,就是其中值得为其拍巴掌的“名句”了。

俺们不妨再把话题由此阔及到网络文学中的历史架空题材吧。俺个人把他们分成“硬架空”和“软架空”两类,“硬架空”就是数量众多的“穿越”题材。俺是不太喜欢“硬架空”作品的,以前也有人把几部炒的很热的“硬”作推荐给俺,或求写序或求书评,俺都一概回绝了。因为俺认为,硬、软两种题材对比,前者的作者提前具备两个作弊机会:一是上路前免不了捎带些“行李”;二是拿到了修改器,可以由着性子涂改史书了。再对比下软硬两种架空的特点,这不就成了光荣的《三国志》系列电脑游戏和它的威力加强版了吗——前者只能登录新武将;后者即能登录新武将又能修改从人物属性到城市资源的各项数据,没有了游戏中发展奋斗的乐趣,也忒不公平了……

说到这儿,有必须要提一下另一位网络作者阿弩和他的《朔风飞扬》。《朔》和《风》的共同点是他们都属于“软架空”作品,既在不改变重大历史事件和历史进程的前提下,作者尝试在那些书写历史的秦椟汉简的间隙里为他们的小说寻找立足安身的空间。《朔》把李天郎的征战生涯放到了大唐天宝年间的西域;《风》把整整一个并不存在的靖安司安插到蜀汉的南郑城。两位作者把他们杜撰的故事和其中人物都融化在历史这口混稠的大染缸里了。在这里,俺不得不说,相比之下,《风》在这方面做的更细致。但两位作者都能在史籍的逼仄夹缝里游刃有余,象顽强韧性的蚯蚓一般,在并不肥沃的土壤中为各自的种子翻腾出生存成长的空间。他们对相关历史资料的广记博闻,严肃的考证,付出的努力与依此发挥的丰富想象力,都是值得赞誉的。

《风》的第四部分,又名《街亭》,其实是一个情节和人物都可以独立于《风》之外的小说。俺个人认为这是一个比《风》更精彩、更完美的软架空作品。作者巧妙地把一系列已考证的历史事件和有争论的历史疑案穿插连缀成一线(谡“违亮节度,举动失宜,大为张邰所破”;朗“素与马谡善,谡逃亡,朗知情不举”;亮“戮谡以谢众”;祎“欢饮沉醉,为循手刃所害”),炮制出一个同僚倾轧,沉昭未雪二十余年的政治冤案,简直可以说是一部凌驾在三国时期的《复仇记》。作者那种如猎狗般灵敏的历史嗅觉,实在让人拍案。这起跨越二十余年的阴谋的策划者和谋犯,哪里是费褘和王平,分明就是那蓄谋已久、“恶”习不改的马伯庸嘛!

在通话中,俺得知马由于工作原因经常要在神州各地奔波,N多神思都是在飞机坐舱里酝酿出来的,怪不得这鸟人的想象力那么丰富呢,敢情是名副其实的“天马行空”啊。在“惨熬”期间,俺是把马伯庸的《她死在QQ上》与《风》放在一起看的(在此特别鸣谢那个摄影系的倒霉孩子,他也是一位Sber),因此可以以创作时间为线索,纵向对比他在不同时期的几部作品。从《QQ》里那些尚显拙稚的情节安排到《风》的详谨缜密,可以明显感觉到作者功力的提高。相信经过多年的耕耘努力,马的祥瑞功法已经由“子之说,能使人欢咍嗢噱”大增为“能使人慷慨涕泣”,希望伯庸再接再厉,朝着“子言末发而哀乐具乎其前,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盖进乎技矣”的神照境界前进吧。

虽然马伯庸的祥瑞传闻早已成为网络世界的神话,但细致和专业的讨论却没有展开。而其作品,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足够攀上这个条件。因而本驾计划,争取在今年内组织一次马伯庸作品研讨会,有针对地加以分析和提炼。同时对网络文学题材、特别是军事历史类的架空题材作品向影视文艺的偏转改进,俺也可以一一细致回答和解决了。

十月十六日 秋原作于浦东避奥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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