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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是协警 -- 巅峰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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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第二十六章 “老坦克”趣事

虽说在十万大山里,在纪程的记忆里,派出所的日子有时还是挺滋润的。刚开始在饭店吃完一抹嘴儿——记帐。

没过多长时间,到底撑不住了,只好到乡政府搭伙儿。今天是胡萝卜炖白萝卜,明天是白萝卜炖胡萝卜,如果偶尔出现两片有大白菜帮子、叶儿什么的,那就算改善生活了。整个把派出所的同志们当兔子养。俩月下来,同志们就受不了了,脸色和三年困难时期的人们差不多,真正的“一清二白”呀。所长咬牙一跺脚,自己埋锅造饭。刚开始那几天,每人每天十块钱标准,刚好刑侦综合中队上来搞案子,眼睛都瞪得像铜梁,谁说山里清苦啊,简直是神仙的日子嘛。也是,没有经费,自己开伙造饭,还真没有几家敢那样吃的。

但是,刚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派出所那辆看起来破破烂烂的老爷车,在平坦的沙土路上稍微一踩油门加油,山路上转个弯,他们的八成新的“昌河”吃灰尘都算幸运,有时连影子都看不到。

当时,公安机关几乎没什么经费,各派出所都欠一屁股债,所里的用车都是所长上任时,七借八凑自个掏腰包买,还有赊的,以后在罚款上交后财政返还经费里慢慢还,于是警车也就不多。而因为这里情况特殊,这老爷车,竟然是所长稍微给局机关意思一下,配下来的。

纪程刚晓得它来历的时候,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这辆不知道用了多少年、跑了多少路(里程表是坏的)、几乎已经报废的北京2020吉普车,竟然是正经八百的警车,而警报器之类的竟然还能用。虽然看起来破破烂烂,时不时的罢个工什么的,可稀里糊涂敲打那么一阵子,翻山越岭、爬沟踏坎什么的照样风驰电掣,说它“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也还真不假。可它也真够老的,也真够破的。不过纪程因为喜欢坐越野车,好歹坐它过个沟沟坎坎什么的和坐坦克的感觉差不多,于是就给它起了个外号“坦克”,而且还是“五九式老坦克”。一来二去,大家也都就叫它“坦克”。

派出所驾车的同志们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坦克”虽说老当益壮,可毕竟年纪大了,浑身是毛病,于是时不时就“坏胳膊瘸腿”什么来那么一下子,提醒大家悠着点儿。

最早的时候,是一次大家活儿下山回来,三二十里地啥影子都没有,就“坦克”驮着他俩瞎折腾,不单是孤零零的,而且累得慌,勉强睁着眼睛,不满的“哼哼”,于是大家没事就吹牛、侃大山,倒也挺热闹起来。好容易到了一个村边了。许是“坦克”终于看到村里的灯火通明了,有点激动,结果驾它的小陈,听到“忽隆”一声,自己这边就往下斜,差点没掉进旁边老百姓的院子里。所长就惊了:“怎么回事?!”小陈这边忙踩刹车就喊:“哎呀!所长,‘坦克’的轮胎自个儿跑了!”大家慌忙下车,用打火机四下里寻找,可怎么也找不到“坦克”那只脚。天当时非常冷,冻得大家直跺脚,左思右想,只好打扰已经休息的群众。在山里,同志们的人缘不错,群众也好,就互相吆五起床起来帮忙。可找了半个小时,恁是不见影子,只好扩大搜索范围,往前跑了二百多米,发现一家院子边有痕迹,最后发现那名临阵脱逃、躲在柴垛里呼呼大睡的“逃兵”。不过,让人想不通的是,它怎么跑了两百多米远、跳进院子、还跨过猪圈,最后蹦上柴垛顶躲进那里的……

要说这“老坦克”也是久经沙场的,没想到它也怯阵。那天,派出所配合国土资源局去检查矿山,走在前面的在“坦克”家族的晚辈,到底年富力强,三两下就不见影子了。跑到岔路口,不知道怎么走了。不过仔细观察,发现他们是抄一小路过去的,于是所长就催“坦克”上阵。可“坦克”怯场了,硬是不进套儿,也难怪,跑上去半边轮胎都悬在外面呢,一不小心,后果很严重。所长一急,“坦克”竟然一头从一米多高的土堰上直接窜进旁边的麦地里,躺在那里不干了。无论所长怎么踩油门,它硬是不上去。同志们只好跑了三四里地,找来铁锹什么,把土堰平成斜坡,又撅着屁股在后面死命推,“坦克”才懒洋洋的上来。可这时,“坦克”的后辈也回来了,年轻到底不一样啊,在那地面上至少也有六十公里的速度。当然了,驾车的人也不同,人家可是“北特”回来的,技术超一流,虽然折腾起来车让人心疼。

不过呢,老归老,“坦克”有时还是挺喜欢耍点特技的,心脏不好的,有时都会被吓出心脏病来。每年冬天,派出所同志们下山的路上必须经过的一个全县海拔最高、全市面积最大的山镇,这个镇的地面上结的冰总比其他地方要厚些、时间要长些,大家开车都格外小心。小心归小心,意外总是少不了的。在过一村边的公路时,路面上的冰层特别厚,路也忒窄,很容易滑出路面。即便这样,车里也挺热闹,和Y乡派出所不同,Q乡派出所的车里永远是有热情四溢的演说和肆无忌惮的大笑。但是,就在大伙儿笑得开心的时候,“坦克”突然心性大发,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原地大调头,随着一声惊呼,车里顿时静得能听到一根针掉在地板上的声音。驾车的小兵下来,腿都软了,所长只好接手。后来想想也是,难得这么厚的冰面,难得旁边的水沟不深,难得旁边还有村子,用纪程的话说“喊救命也有人能听得见”,坦克这时候不逮着机会来这么一手,啥时候还有这么好的机会?这解释,听起来蛮有道理吧!可同志们听了,都绝倒!

不过,大家都想不明白的是,这地段忒窄,“坦克”横着都容不下来,怎么没蹭着屁股啥的?!

话分两头说,前几次,“坦克”算是给足了大家伙儿的面子,怎么着也能叫个人、喊个声,来些帮忙的人。可没过两天,“坦克”就又半道趴窝了。这次,是所长和纪程下山,天气虽是冷得不得了,“坦克”的暖风却很是挺不错。俩人海阔天空的聊着,很是惬意。突然听到“铛……”的一声,所长说啥掉了?纪程说好像是“坦克”轮胎上面的钢板啥的吧,都掉了两块了,没事,我下去捡回来。所长说哦。说完,纪程就下车屁颠屁颠地捡了回来,扔在后座上。可多大一会儿,又是“铛……”的一声,纪程又屁颠屁颠转回去一圈。所长说坏了,肯定要大问题了,咱往回转?纪程说,开慢点恐怕不要紧吧。俩人正商量着呢,便听到“铛、铛、铛……”车竟然走不动了!所长拿手电往车下仔细一瞧,好家伙,车的传承轴不知道怎么着都掉出来了!俩人围着“坦克”转了两圈,就想到办法了,说起来还是挺有道路的:吉普车不是四轮驱动嘛,咱现在用的是后轮,把传承轴固定起来,咱用前轮不就得了嘛。也是,“坦克”熟悉纪程,纪程不熟悉“坦克”,所长二把刀,都是稀里糊涂干。都说“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这么异想天开的办法都能想到,真是“两个臭皮匠,气死一个诸葛亮”。

说干就干,所长躺着车下面,他个子大,挺难受,可好歹懂得一点,纪程就在旁边打着手电,三五下就固定好了。发动起来刚起步的三五秒钟还挺好使,高兴啊,结果就“坦克”彻底趴窝,一下子让俩人掉冰窟窿里了。

这地界,刚好在一大峡谷里,离最近的人家少说也有二三十里地,手机没有任何信号,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喊救命都没人听”的鬼地方。

走吧,距离有点太远;一个人走吧,谁都不放心谁;俩人都走了,“坦克”霸在路中间,别人也没法过呀。于是,俩人抱着衣服,蜷在车座上。没有了暖风的车里,和外面差不多冷啊。这一等,就一个多小时。所长说:“不行,咱们得找个地儿!”天可怜见,刚下车喝了不到两分钟西北风,有辆大卡车从山下回来了。都大半夜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才回来,不过可救了命了。那几位师傅围着“坦克”转悠了几圈,一致的意见是:“修不了,得找专业人士!”看到他们的大卡车驾驶楼里满了,都挺累的,真想歇歇。没事,纪程在雪窝里都趴过俩小时呢,在车厢里算啥。所长看车,纪程坐车回去找修理工。

一到修理部,四五十里地的西北风灌得纪程在车还没停稳当的时候就跳下来,在大街上直蹦跳。修理部的门都快被拍塌了,邻居起来说修理师傅在旁边的二楼呢。问题是,凌晨两三点是人睡眠最深的时候,许多人你把他扛着卖了,他都不知道,扯破嗓子喊没人答应很正常,更别提人家还在二楼呢。围着二层楼转了三圈,琢磨三五分钟后,纪程就出现在二楼的卧室窗边了,在他最后考虑是不是该把房子拆了的时候,修理师傅终于从梦里面出来了,他还以为做梦谁一直喊他名字呢!

在半道上,修车师傅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纪程:“我们家楼那么高,你一个人怎么上去的?!”

纪程虽是吹牛不抹嘴的主儿,可这件事死活不说实话:“这有什么呀?你的楼也没多高嘛!”

连门都进不去,还怎么抓贼呀!比起纪程见过的侦察兵,这简直就是小儿科。不过确实不能说,这可是职业秘密!过没两天,许多人都传开了,说多高的墙都挡不住派出所的人。

专业人士就是专业人士,也就十多分钟,“坦克”雄风依旧,到县城的时候,所长啥都不说:“先吃饭、先吃饭,这罪受的……”

“坦克”真的老了,满身是毛病,最后连刹车都没了。可大家伙儿陪着它在悬崖峭壁、青山绿水、峡谷险峻间纵横驰骋。有次,他们下山一百三十八里地,没刹车用档别着,不过一小时二十多分钟就到局里了,听得在平原上习惯安逸生活的同志们直吐舌头:“你们简直在玩命啊!”

“坦克”真的老了,终于被另一辆越野车替代。这越野车是一位本乡在甘肃做大买卖的祁先生给的,比“坦克”情况好点。于是,“坦克”就趴在所里天天没事晒太阳,除非特别重要的情况下才出去一趟。再后来,“坦克”终于警转民了。

后来,纪程在局里面工作的时候,突然在一家饭店门口发现一辆一模一样的警车,看起来同样破破烂烂的、满身是伤,却依旧是那样的老气横秋,发动起来不次于任何大街上跑的任何一辆时髦而精美、典雅而庄重的小轿车。纪程一步一步走到它的身边时,发现自己错了,它不是“坦克”,所谓怅然若失,大约就是那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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