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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推荐一本川菜的书——《我的川菜生活》 -- neda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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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川菜中不能忽略之葱

如果说把韭菜和美女拉在一起,多少有些牵强,但是让美人和葱发生点关系,就是我们中国人优良的文学传统了。形容美人的面容,当然最多的是如花,形容美人的肌肤,自然也常常是如玉如雪,而美人绝大部分是有手的,手上最动人的部分,肯定是那纤纤手指,中国的文人雅士们把她叫做葱指,“美人如玉指如葱”,这是有诗为证的。清代大词家吴文英在《齐天乐》中有句:“素骨凝冰,柔葱蘸雪,犹忆分瓜深意。”有着如蘸雪含玉一般洁白的柔葱,该是一个多么叫人神魂颠倒的女子。只是这样的比喻常常让我疑惑,葱分大葱、香葱、火葱和一年到头都长过不停的四季葱,葱的颜色主要是绿色,一根根皮薄心空的管状叶子,身长嘴尖,绿得坚定不移,所以我们说山色葱茏,说满山的林子是葱葱郁郁,可见葱在我们的感觉里,是碧翠青绿。要说葱的白,也只有叶根之间一节,而香葱、火葱、四季葱都只有短短一小节,怎么看也不象美人的玉指;大葱的葱白确实很长,白得也很润泽,但是,那么粗大的一根,如何由此联想到那勾魂夺魄的柔婉纤细?看来其中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中国文人太爱吃葱了,所以肯把如此美丽的女儿指喻配给这泥中草间的葱子。

其实,葱是个命贱之物,叶子掐了,根茎拆来吃了,只要剩下一点根头子,丢在土里,有点水气,又会青青嫩嫩地长出来,而且,一长一大片,谁也不比谁更优雅高贵。因此,我还是觉得另一个比喻和葱更贴当一些,就是人们说我不算个什么的时候,常常说:你算那根葱?说穿了,我那根都不算,只是我爱吃葱,那根都爱吃。因为它香,辛辣刺激,给唇齿带来的美妙和给胃口带来的温热,即使山珍海味也有所不及。中国八大菜系,不用葱的几乎没有,川菜二十多种主要味型,绝大部分也要葱来调味增香。虽然,葱在烹饪中,似乎永远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作调料,也不象辣椒、大蒜那样露头露脸,但是,谁忽略了它,谁就是厨艺一道的愚中之愚。《清异录》中说:“葱,和美众味,若药剂必用甘草也。”这句话,意思是说,就像大部分中药的药剂要用甘草来中和药性一样,烹调中的各种滋味,也离不开葱来调和增鲜,使其味道融合香美。

中国人吃葱的历史,已经有几千年了。《礼记》中关于以葱调味做菜的方法,就有很详细的记载,例如:“凡脍,春用葱……脂用葱。”切细剁碎的肉,在春季就要用葱作配俏,油气很重的肥肉,也要用葱解油去腥;而且,从书中看,那时的人已经知道蒸葱取其香、用醋渍葱使它的辛辣柔和这些非常精细的技艺。经过一代又一代炎黄厨师心血的浸润,中国烹饪对葱的用法之细、之精微,几乎已达调配之道的化境。虽然,大蒜、姜、辣椒,在菜肴烹制中用量更大,用法也很讲究,但是,很少有像用葱一样,不仅分门别类,而且自有专门的名目。葱分四类,各类中又有差异和分别,例如同是大葱,北方那种如婴儿手臂的粗葱与南方所产的手指粗细的大葱,用途和用法都不一样,川菜中麻辣鸡块里的葱白节,就不能用北方的大葱拌入,因为它不仅不能增香,反而因其太粗太辛辣,抢了本有的主味。而北方人吃大饼时,手拿一根大葱,蘸着大酱,一口饼,一节大葱,若是用南方这种修长细润的葱子,一定吃不出本有的刚烈和豪放来。

除了像北方人吃大饼那样直接吃生葱,葱在烹调中,主要是作配料和调料。而且,除了小葱拌豆腐那样几乎在菜中打了主力以外,葱基本上只是配俏,厨师们把它分成三种:小宾俏、寸节葱、大俏头。每一种都对应着不同的成菜要求,决不能见菜一把葱,其中方寸,丝毫乱来不得。像小宾俏,又分成葱颗、鱼眼葱、葱花、葱末、葱丝五种,葱颗、鱼眼葱、葱丝主要是用南方的大葱加工而成,葱花、葱末就要用香葱或者火葱。

许多炒菜,以葱颗配俏,如宫保肉丁、辣子鸡丁之类,拌菜中也有很多,像红油兔丁、凉拌鸡块。葱颗要全用葱白,一寸分三,取其一长,凉菜中要即拌即吃,可用微盐稍腩一下,像胡萝卜拌花生米或者拌豆腐干,加一些葱颗,香味不可言喻,当然,胡萝卜必须是剞刀改成花子、风干之后的萝卜干,也要用盐腩制半小时以上,才可加味凉拌。葱颗有个专业的名字,叫磉礅葱,因为形似磉礅,故有此名,不过,我还是觉得四川人的叫法,更明白和亲切,什么是磉礅,大多数人没见过,但是说弹子葱,或者说葱弹子,就都明白了。

鱼眼葱也是葱颗的一种,只是更短一些,形如鱼眼,所以叫了这个名字。加之它主要用在鱼香味的菜肴中,叫了鱼眼,也算名副其味;在糖醋味的芡汁中,也常常要加一点鱼眼葱,和鱼香味相比,用量要少,不然,葱味太重,糖醋的风味就变了。

葱花一般是不下热锅的,即使做汤,也是在汤水装盆后,再撒入汤中,像豆汤、蹄花汤、粉丝汤等等;许多热菜,只要用到葱花,基本上都是在菜肴烹制好,起锅以后,把葱花撒在上面,偶尔有下锅勾汁的情况,也是一下即起,断断不能恋锅;葱花就不要只用葱白,有些葱叶子,更有鲜葱的清香,在味碟和一些凉菜中,葱花是少不了的,像蘸白水豆腐的红油碟子,我就喜欢放很多葱花,吃起来,才能把豆腐的清淡软嫩烘衬出来。虽然,科学的道理说,葱不能与豆腐同吃,因为葱中草酸与豆腐中的钙结合,会形成一种沉积物,不利于人对钙的吸收,但是,为了美味,有时只得牺牲营养,这也算是烹饪中的鱼和熊掌吧。

葱末有三用,一是调制葱汁,用以拌菜和一些以葱汁起味的热菜;二是炼制葱油,像拌金针菇,要有葱味,就只能用葱油;三是调制椒麻汁,选新鲜的小葱叶子,先切成葱花,花椒去其黑籽,与盐、葱花同铡,一定要把花椒铡细,否则,花椒的麻香不能尽出,花椒的壳皮还容易贴在口舌里,吃起来很是不爽。椒麻是川菜独有的风味,花椒的麻香和小葱的清香相得益彰,清爽中不失辛辣,像椒麻鸡片、椒麻舌片、椒麻肚条、椒麻银芽(绿豆芽)都是非常下酒的凉品,而椒麻鱼片的椒麻辛香,却有一些变化:鱼肉切成片子,要用姜片、葱段、盐、料酒腌制一段时间,然后用滚水汆熟,放入盘中,小葱叶子剁成葱茸,在锅中温油里炒香,马上加鲜汤、花椒油、精盐、鸡精、水豆粉勾芡收汁,淋在鱼片上即可。这道菜,葱茸要多,油温不能高,成菜后才有清鲜的葱香和一抹碧绿,芡汁也要有几分轻薄,才能显出鱼的水灵与嫩气。

葱丝当然是大葱的葱白直刀切细而成的,它一般是撒在做好的菜肴上,趁着刚出锅的菜热,吸进葱丝的鲜香,同时,白白的葱丝随意点缀其间,也使菜型更加生动,京酱肉丝、糖醋脆皮鱼、五柳鱼和清蒸鱼品,都要有葱丝去增香美型。另外,吃北京烤鸭,面皮子里也要卷着葱丝,才能真正吃出烤鸭皮中那股子浓香,因为地道的烤鸭,一定是用桃木或者梨花木烤出来的,木质的香气与葱丝的香气丝丝相融,葱的辛香还掩去肥鸭很难避免的土味,这样吃来,才不负了北京烤鸭的盛名。

寸节葱分成葱节、马耳葱、开花葱三种,顾名思义,寸节葱就是把大葱切成寸长,葱节用直刀,马耳葱斜刀相断,如同马的耳朵。前者有时用在拌菜里,更多是和后者一样,用于炒熘爆烩烧。最好看的是开花葱,葱节的两头用刀切出丝条,在水中一泡,翻卷成花,犹如白菊,所以,又叫菊花葱。很多炸、烤出来的菜肴,就要用菊花葱所配的葱酱碟子,既增加了香味,又很好看,请客人到家里吃饭,一味葱碟也有如此雅致,定叫客人觉得你的礼数周到,而且,做菜已经有了几分专业。

大俏头有葱段和葱结两种,葱段子用大葱白切成5厘米以上的长段,做葱烧、干烧类的菜肴,要做到葱味浓郁,就要这样的葱段在油中较长时间煸炒,到了葱色微黄,就可下主料烧制;一些荤腥的菜品,需要先码味,也是用大葱段与姜片、料酒入味;像炒制螃蟹,用大葱段爆姜、起姜葱之香,是少不了的俏头。葱的香味,要在高温中热油爆炒才能很好地挥发出来,但是,葱的纤维细嫩,主要成分是水,又经不起久炒,所以,这种先下锅的葱,一定要较粗的大葱段。其他葱型,要么是用于凉菜,要么也是起锅时才下葱。所谓“生葱熟蒜”,讲的就是用葱一定要保持葱的生气。放葱犹如放盐,看似简单,但是,放什么样的葱?什么时候放?放多少?其中的手艺和学问,恰恰是烹调中很难精到的。葱结基本上都用在卤菜、炖汤中,这类葱不要太粗,绾成结子,放进卤汁或者汤料中,去腥增香,一般在烹制的中途,就捞起不要了。

川菜中,我吃过一道做法很别致、也很麻烦的葱香烧排骨,那是一个菜不惊人死不休的美食学术派分子所作所为,此处说来,算是添一分葱趣。猪排骨洗净后,逐条剖开,剁成4厘米长左右的排骨段子,然后在开水锅里煮透离骨,捞起来放进冷水里漂冷,再逐一抽去骨头,先有4厘米长的大葱白段备好,排骨抽骨以后,将葱白段塞进去,两头还要伸出一点,就像是排骨的骨头,就这样一一塞好,准备下一步烹制;用煮排骨的鲜汤,加精盐、白糖、香醋、料酒、酱油、姜末、大葱白段子一起鲜烧,烧开后把排骨下进去,改为小火,烧到肉烂葱香的时候,起锅装盘,锅中留原汁上火烧开,勾入薄芡、鸡精、一点香油,推匀后浇淋在排骨上。这道菜是典型的咸鲜味与葱香味结合的菜品,南方人,北方人,老人,小孩都会喜欢,如此用葱,也算是有想象力,只是做法太复杂,越来越简约主义的现代人,恐怕已经不愿意动这份心思和工夫。

吃葱最简单的,是北方人大葱下饼子,四川人很少生吃葱,但是,吃麻辣火锅,有些人也经常要一碟香葱,在火锅汤料里直接烫着吃,葱香在滚烫的麻辣中洋溢而出,这可能要算吃葱中的激进主义了。

其实,葱是一种日常的饮食生活,很多时候,都在不经意之中,就和我们的身体连在了一起,不需要过分正式和盛大,吃肉园子,里面一定是要有葱和着剁细的;吃面条,没有一撮葱花,总觉得那是一碗无精打采的面;炒菜、烧肉、炖汤,不用葱的时候肯定很少;我们小时侯吃葱,今天仍然吃,到老了,很多东西吃不动、或者口味被迫变化、很多东西不吃了,但是葱,可能还是要吃的。像一个诗人开玩笑所说:虽然我们早已过了豆蔻年华,但是,我们还有一生的青葱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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