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拐角 -- 昙下眠蛇

拐角

By 昙下眠蛇

午餐时分，她陷入何去何从的困惑中。因为工作大部分已做完，所以有着相当悠闲和漫长的休憩时间，于是她干脆放纵自己在城市的街道上随意行走。

平常她是不敢也不会这样做的，因为每次她总会因此而找不到返回自己熟悉的风景的道路，最后只能求助于计程车。

她拐过一个老旧街区的拐角，看到他正在某个摊位上炒菜。香甜的饭菜味随着路上车子呼啸而过的油烟迎面扑来，勾引着她的食欲。

她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嗨。”

他转过身，吃惊地看着她：“嗨，你总是神出鬼没的。”

她微微一笑，不敢说那只是因为自己是路痴，所以总是出现在让自己困惑茫然的地点：“你也是，总是奇怪地出现。”她用眼睛指着他身上那油腻腻的围裙。

他乐呵呵笑着，年轻的面容俊朗而富有朝气。他们是曾经持续着很多年的笔友，他总是变换着地址，写来的信上总是讲叙不同的故事不同的风景。她的地址总是固定不变，信上的话题总是关于心灵与思考。两人的信件中唯一相同的是不会提及自己的私事，他们知道的关于对方属于现实世界的讯息仅止于名字与通信的地址，还有相貌。

一次纯属偶然的机会，他们见了一次面，然后总会在明明不是对方的活动轨道上的某个地方发现对方的身影。

他们的笔友关系持续到她毕业离校，开始工作，在城市的另一端租屋。她告诉他新地址的信，大概就和往常一样，沉默在他早已离开的空屋里。

失去了彼此的地址，远离了以往的生存范围，他们就这样断了联系。

他扯下围裙，问她吃了午饭没。

她摇摇头。他说那刚好，我正好收工，也想去吃饭。

于是他带着她行走在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路过带着不同年代的风格的老旧楼宇。因为他的信，所以她知道即使在繁华崭新的大城市里，也有着满是乡土古旧气息的区域，只是她从未踏足过，毕竟她连在笔直开阔的道路上都会迷路。

她跟在他身后，他的步伐很大，她总有跟不上的时候，当失去他的踪影时，她就原地伫足，不多时，他就会回来找她，只是出现的方向总让她大感意外。

在这些盘曲蜿蜒，只要抬头，无需把目光放远就能看到尽头，铺着早已残缺的青砖的巷子里，来与去的道路并不止一个，也不止于二个，有可能是无限吗？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与他重复着失散——停步等候——再度会合这样的循环，享受着猜测他下次在哪个方向出现的乐趣。

在绕过无数拐角之后，他把她带到了一幢停工许久早已废弃的空架子楼。一楼的地方，有人开了间食店。虽然午餐时间已经快要结束，可这里依旧人头挤挤。

简陋的桌椅，台面上铺着浆洗得干干净净，但因年代已久而显得发黄的白布。每张桌上都用不一样的残缺器皿插着各不相同的新鲜花朵，每种花她都叫不上名字，只是依稀知道那是郊外很常见的野花，但从没想过只要把它们像玫瑰一样插在“花瓶”里，它们也可以这样娇艳迷人。

店里来往的人都不是有钱的模样，甚至很多是经常会大声地用粗鲁的语言交谈的用力气赚钱的人。可在这家店里，所有人低低地交谈着，默默地进食，风自由穿梭，坐满了人的店堂里，能清楚听到的只有偶尔的咳嗽声。

他们等了好一会才等到空位。把点餐权全权托附的她落座后只顾着桌子上盛着一大把开得极艳极灿烂的不知名的黄色小花的银灰物什，努力地研究着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扶着两份食物回来的时候，她还在徒劳无功地研究着。为了不冷落美食，他告诉她，那是被撞毁拆下来的汽车前护架，再稍为处理一下就成了相当有印象风格的花瓶。

“这里很象……”她低声说着，眼光悄然环顾四周，不知该不该说出自己的感觉。

“很象高级西式餐厅？”他轻声笑着，和她一样环顾四周，感受着那种由秩序与礼貌融合在一起所造成的精神享受。

她点点头，夹起食物送入口中。他温馨地笑着，欣赏着她猛地瞪大双眼，露出真好吃的幸福表情，然后埋头大快朵颐。

饭足菜饱的时候，他们开始聊天，他谈的依然是不同风景里的不同故事，她说的依然是关于心灵与思考的话题，虽然似乎没有交集，但他们却非常地开心与轻松，一如以前读到对方的来信时的感觉。

正说着，她的手机响了，是她公司的人来催她回去。她打手机的时候，他起身去结帐。挂上电话，看着柜台处站立的他，她握紧手机，想着是否要跟他要手机号码。

他带着她穿梭在迷宫般的巷子里，返回了最初的拐角处。道别的时候，两人的手都插在袋子里，都有些欲语还休。

他打工的店里的老板叫着他，他对她摆了摆手，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转过拐角，她叫了一辆计程车，回到了自己的日常轨道上。

他们最后一次相遇，已是许多年之后，在商场的童装部的拐角处。他陪着妻儿挑选衣物，她挽着丈夫的手，大腹便便。

他已发福，并且不再如她记忆中一般朝气勃勃。她因怀孕而脸部虚肿，早已不再清丽可人，可彼此的眉眼依然未变，所以一眼他们就认出了对方，然后礼貌性地点头致意。

以前的记忆早已发黄，埋没在开门七件事的灰尘之下。

交肩而过的时候，两人早已被生活折磨得麻木的心突然被猛地刺疼，那痛楚只在刹那，随即又被麻木所掩没。

她永远不知道，总是变化着地址的他，在那次重逢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在午饭时间驻足在那个拐角，期待她又一次的神出鬼没。然后在午休时间快结束的时候，走到那间食堂在攒攒人头中搜索着记忆中的容貌。失望之后，他点上一份食物，看着桌面上奇形怪状的花瓶，想像着她皱眉苦思的模样。

他永远不知道，总是沿着固定路线来往的她，同样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努力地挖掘着脑海里所剩不多的当初所走过的街道风景，沿着不同的道路来回徘徊，期待转过拐角时，看到围着污迹斑斑的围裙炒菜的他，香甜的饭菜味混着汽车的油烟味向她扑来。每次吃着味同嚼蜡的饭菜时，她总是会想起那仿若桃花源的空架子楼，香甜可口的美食，还有坐在对面的那个人。

他们从来只倾听对方愿意诉说的事情，从不主动询问。所以她只知道他总是漫步在不知通往何处的迷巷里，享受着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刺激感，追逐着不一样的经验与乐趣，却不知道他原来也会为了某个事物而停下探索的脚步。所以他知道她总是沿着相同的路线迈着着相同的步骤过着相同的生活从不越轨，却不知道她原来是个只要离开熟悉的路线就会不知所措，并且永远也无法到达相同地方的无可救药的大路痴。

并非他左她右，那样只要一个圆形水池就可以让八十天变成八步。

在不变与变化之间，神给予他们一个拐角。而他们的矜持和习惯使得这个拐角只存在了一次。

转过拐角，你看到了什么风景？

2008年12月1日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