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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小杂感·“焚书”·小别的话(1) -- 陈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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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小杂感·“焚书”·小别的话(14)

我复述一下方孝孺的故事。方孝孺·朱棣·十族这幕激烈的悲剧,将永远定格在青史,令无数的后来者深恸不已。

我来补足前传。

方孝孺在奉天门奉旨作《灵芝》、《甘露》二诗,甚合元璋意。资深Boss朱元璋“欹斜几具,试其为人 ”,方孝孺“正之而后坐 ”,果然端庄。

马上得天下,绝不马上治天下。英雄老朱将刘邦的选择做到了极致——四书五经立国,见“端正”而喜悦。不过晾着还是使用,英雄自有主见。因为老朱美其名曰“日后辅佐子孙之意 ”,“厚礼遣回乡 ”。方孝孺在家著书,宅了十年。

英武之主往往选择一个仁厚之主来校正,太子朱标亦足令元璋满意。李世民而至李治,亦是如此。(自己的时代本已波澜壮阔,民生颇苦;需养生止息。英武之主,个性强烈,大臣亦受不少折腾;宽厚仁爱,利抚“士”这一阶层。)当然,我得趁我“英武”,争取把紧要事得罪人的事做完了,因为继任者未必有我才干,不晓疾苦,未必能定,有伤久安。英雄老朱,的确替子孙想周全了。正因为事业上升期,尚非安定,——我得做事,方先生,你不宜于本公司;大家保持联络;二世祖也许是用得到你的。

朱标早死,元璋悲痛,皇位由朱标的儿子继承,这便是建文帝。侄少叔壮,朱元璋为儿孙杀功臣,然而人皆有盲点,藩王他未加节制——这便是当日时局。

建文帝和汉景帝似乎站到了同一跑道。

汉景帝削藩时,年约35岁。年富力强,以他待晁错,待周亚夫可见,深沉腹黑。汉文帝、汉景帝“仁政”天下,青史留名。——不过很多人不明白,“仁政”是冲当日问题去的,若当日当有为进取,此两人恐亦不会手软。要知道,汉文帝有识得周亚夫的眼界,而且特意嘱咐给儿子刘启,危局此人可用。

何为危局?刘邦收韩信等人封地,但未收刘姓子孙封地。……局患在何?汉文岂有不知。政事有前手后手,人的生命有限,他只能做前手,后手留给汉景。汉景亦颇知问题任务,俺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而他的儿子就是汉武帝,可以打匈奴拓西域了……

这便是政治的连续性。“生活就是问题叠着问题。”——“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一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一时者,不足谋一事。”——政治家的透视力、问题大小先后秩序的判断力,决定国势,至为重要。毛公当年支援亚非拉,60年代自家民众反要饿着肚子,领导层亦有很多不理解的——1971年非洲兄弟抬我们入了联合国,胡哥开丐帮大会,众人渐夸前手之妙。当下和日后,必有定夺,怎么选,均有割舍。——这是我国国民容易忽视的事实真相。

建文帝削藩时21岁,朱元璋逝世3个月,他便高调“削藩”。既然如此高调,太祖宾天,诸王奔丧,自然是一时机。欲夺权又不愿伤脸面,既感对不住爷爹,亦惧青史称为恶主——又明诏诸王不得与丧。

献削藩策的齐泰,主张擒贼先擒王,拿下势力最大的燕王,余下便是秋风扫落叶了;献削藩策的黄子澄,主张慢慢切肉,先从最好削的削起,这样稳重。——寡断仁厚的建文帝自然倾向后者。其实,但凡不幻想,脑子转一转,汉景消小的,大的反——而汉景亦做足准备。不准备却存幻想,又打草惊蛇,何来“稳重”?

当年有一人卓敬,“凡天官、舆地、律历、兵刑诸家,无不博究”。上书如下:“燕王智虑绝伦,雄才大略,酷类高帝。北平形胜地,士马精强,金、元年由兴。今宜徙封南昌,万一有变,亦易控制。夫将萌而未动者,几也;量时而可为者,势也。势非至刚莫能断,几非至明莫能察。”

此人未必认为当高调削藩,非若消藩,——先去其地利,将他名正言顺调动到南昌,就好控制了。此乃调动,——到时找些美妙感人的说法就是,譬如说侄儿想念叔叔,叔叔住近了,可慰我一番相思,叔叔肯定亦然疼我什么的,这种套话,自然近在嘴边。既然不是削藩,他如何可以打“清君侧”的旗号?

建文帝对此策无动于衷。年少气盛,未解其中深意。

朱元璋生前颇看重卓敬,——朱棣亦杀了卓敬,并有所致敬,如是说:“国家养士三十年,惟得一卓敬。”建文帝却未深用此人。

然而方孝孺比他大大有名。

老朱晾着他,建文深用的却是此人:建文初,方任翰林侍讲学士,值文渊阁,重要谋臣之一。凡国家大事,(建文帝)常命孝孺就坐前批答。

建文一道奇特的口谕:谁也不准伤我叔叔。——勿使我得弑叔恶名。朱棣既知,亲冒矢石,在两军阵前纵横驰骋而毫发不损。(跟他对阵的士兵惨不惨?杀了他自己无军功不说,坏了皇帝的声名,皇帝羞怒,肯定要砍我脑袋,我图啥啊……)

太子党徐辉祖(徐达之子)曾出过主意,扣押燕王孩子当人质。建文帝自然看不上这一阴招。

重要谋臣方孝孺显然既不能断,亦不能识人。李景隆这位“奇才”是他推荐的,是好友李文忠的儿子。打仗混蛋,亦还迎叛。当然,肯定有人明白其人或不喜其人,说他不可靠,“帝雅信孝孺,遂不复疑,坐成开门之变,盖不免于误国云 ”。

南京城危,“帝忧惧,或劝帝他幸,图兴复。孝孺立请守京城以待援兵,即事不济,当死社稷 ”。说到明清之际,尚有不少后来人暗叹崇祯,你死社稷可以,及时将太子放出多好,中国这么大,慢慢尚可一搏啊……南明那些旁支,名不正言不顺,谁也不服谁,自己就乱将起来,被人各个击破,唉。这当然是后人联想,但多少亦有些玩味。

唐玄宗失去西安,知道跑,慢慢转寰;赵构跑出个南宋;慈禧太后也知道从北京跑到西安;老蒋丢了南京一路跑,倒也还安据一岛。

方孝孺的建议堂堂正正:我们就死守等援兵,援军不到,大家一起死好了。他甚至迂到不知“死社稷”固然是臣子的本分,但岂能如此建议皇帝?最条文的儒学分子已失“忠君”大义——建文帝视他亦师亦父,亦重气节,没有异议。

服哉。一路温情,亦一路坚定——但于问题,均非对症下药。

一路好人,一路气节——于现实南辕北辙,束手绝路。

城破之日,方孝孺并没有默默自我了断。他还见到了朱棣。

方孝孺儒学大家、文采风流,——朱棣显然并不顾忌他,但也不想杀他。军师姚广孝早就建议周全,“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这话说得含蓄,何尝不刻骨,此人虽计策错乱,但高级知识分子,作为“给天下读书人”看的样板,杀了就忒不好看了;我们也要主政,如何以儒学教化催眠读书人呢?

朱棣一听就明白了,点头答应。坏就坏在姚广孝话没说细致——晾着他就是了,别找他的事——朱棣并不熟习方孝孺倔强刚烈性格,成功者还想用他文采地位,写个诏书,为自己上位垫上最后台阶。他若深解方性格,这事恐怕会交给别人办,自有一堆候选者,杀他后遗症亦颇不小——然而最终的结果却是天雷地火,绝世悲剧,就此定格。

朱棣将方孝孺召来,让他起草登基诏书。方孝孺 “悲恸声彻殿陛”。朱棣下殿作安抚状:

朱:“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

方:“成王安在?”

朱:“彼自焚死。”

方:“何不立成王之子?”

朱:“国赖长君。”

方:“何不立成王之弟?”

朱:“此朕家事。”(枭雄朱棣到此忍耐到了极点,亦怒了。)

顾左右授笔札:“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用强之始)

方投笔写“燕贼篡位 ”四字,且哭且骂:“死即死耳,诏不可草。”

若换一个脑筋急转弯的皇帝,一挥手,算了。历史是否不同?不过,朱棣性格,难以如此。

言语交锋,个性强人朱棣已不能御怒,“汝不顾九族乎?”(赤裸裸的威胁,固然心里希望他让步)

方孝孺奋然回复:“便十族奈我何!”

……戏剧高潮在此,惨不忍睹的悲剧却在其后。“灭十族”,据说,873人被凌迟处死,入狱及充军流放者达数千人。

方孝孺绝命诗如是: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

忠奸二元结构,果然。他多半没意识到一个残酷的问题:为何奸臣“得计”,能干,忠臣却不能干?事情不成,忠臣不能干,有没有关系?

最后一幕的气节可歌可泣——当然,现代人鲁迅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不能安宁。若是“我”,我能不能做到亲友株连,无动于衷,坚持理念?——这个问题始终折磨着他,然而,这恰恰是他身为现代人的重要标志。他懂得明代连坐制度之严酷残忍,气节实为不易(简直太难了);同时真正认识到:合理的未来,不应如此严酷对“人”,当为如此未来奋斗——十族人命运不应由个人决定,家族捆绑当还自由于个人。

宋明儒学系统已现僵化:all or nothing。忠奸分明。——第二层理念,不近现实。此时青史系统亦现窘状:有气节亦有才能的卓敬,悄列史册暗地;有气节无治国才能的方孝孺,和“十族”一起,位列中央。还有更麻烦的:若有人先提诸多合理化建议,无力回天后未现气节,怎么办?

青史无力回答,亦怯于回答。

这便是千年模式当变而未终善的明代。似乎亦有种种通往美好未来的萌芽,系统将溃而未溃,当如何应变?

明末可歌可泣史可法公,亦是大义凛然、乏解决才能,一叹。遗民顾炎武、王夫之诸人,深感旧式系统无力,致“经世”学问,——机会已失,这代有抱负的士人咀嚼苦果,沉痛不已,遥指未来。

(ps1:削藩四年而至靖难,方孝孺和朱允炆热议如何复古改制。改承天门为韦皋门,前门为辂门,端门为应门,午门为端门,谨身殿为正心殿,自己的侍讲学士改为文学博士。还计划恢复先秦的井田制。)

(ps2:乾隆虽治国之术多学朱棣,亦如是向朱棣致敬:他一上台,明代无谥号的朱允炆得“建文帝”之谥,亦添句改文,益增朱棣之“残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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