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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南郑城。
姜维叹了一口气,搁下手中的毛笔,将凭几上的文书收拢到了一堆。他随手拨了拨灯芯,不禁生出一阵感慨。时间比那渭水逝的还快,他跟随丞相出征仿佛还是昨天的事,而他今年已经五十出头了;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变成斑白头发的老将,这其间的波折与经历难以一言尽数。
每次一想到这些事,姜维总能联想到卫青和霍去病,然后就会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冯唐和李广。虽然他如今已经是蜀汉堂堂的卫将军,但如果一个人的志向未能实现,再高的官位和爵禄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时候,窗外传来三声轻轻的叩击声,姜维立刻收起忆旧的沉醉表情,恢复到阴沉严肃的样子,沉声说道:
“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小吏走进屋子来;他两只眼频繁地朝两边望去,举止十分谨慎。
“小高,这么快就找到了死士了吗?”
姜维问道,被叫做“小高”的小吏露出半是无奈半是犹豫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说道:
“回将军,找是找到了,可是…………”
“可是什么?”
姜维把脸沉下来,这种拖泥带水的作风他十分厌恶。
“可是……那个人有六十三岁了。”小高看到姜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忙补充道:“他坚持要见将军,还说将军若不见他,就对不起蜀汉的北伐大业……“
“哦?好大的口气,你叫他进来吧,我倒想看看他是个什么人物。”
姜维一听这句话,倒忽然来了兴趣;他挥了挥手,小高赶紧跑出屋子去,很快就领进一位戴着斗笠的老者。
老人进屋之后,一言不发,先把斗笠摘了下来。姜维就着烛光,看到这个老头穿着普通粗布青衣,头发与胡须都已经斑白,脸上满是皱纹,渗透着苦楚与沧桑;然而那皱纹仿佛是用蜀道之石斧凿而成,每一根线条都勾勒的坚硬无比。这个人一定在陇西生活了很久,姜维暗自想道。
姜维示意让小高退出去,然后伸手将烛光捻暗,对着他盯视了很久,方才冷冷地说道:
“老先生你可知道我要召的是什么人?”
“死士。”老人回答的很简短。
“老先生可知死士是什么?”
“危身事主,险不畏死,古之豫让,聂政、荆轲。”
姜维点了点头,略带讽刺地说道:“这三位都是死士,说的不错。不过老先生你已经六十有三,仍旧觉得自己能胜任这赴难的责任么?”
“死士重在其志,不在其形。”
“死士重的是其忠。”姜维回答,同时把身体摆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这么说吧,我可不信任一个主动找上门来效忠的死士,那往往都是以欺骗开始,以诡计结束。”
面对姜维的单刀直入,老人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化。
“你不需要信任我。你只要知道,你想要做的事情,也是我想要做的事情,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这就够了。”
“哦?”姜维似乎笑了,他把身体前倾,仿佛对老人的话发生了兴趣,“你倒说说看,我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杀费??。”
姜维听到这三个字,“霍”地站起身来,怒喝道:“大胆!竟然企图谋刺我蜀汉重臣,你好大的胆子!”
老人似乎早就预料到姜维的反应,他抱臂站在屋子的阴影里,不徐不急地慢慢说道:“这不就是将军想要做的么?”
“可笑!文伟是我蜀汉中流砥柱,我有什么理由去自乱国势。”
“这一点,将军自己心里应该比我清楚。是谁屡次压制将军北伐的建议,又是谁只肯给将军一万老弱残兵,以致将军在陇右一带毫无作为?”
“政见不合而已,却都是为了复兴大业,我与文伟可没有私人仇怨。”
“哦……将军莫非就打算坐以待毙,等着费??处置将军么?他为人如何,您应该知道。”
老人的这番话让本来摆出愤怒表情的姜维陷入沉默。费??在外界的声望素有沉稳亲和之名,但是他的真正为人如何,在蜀汉官场上经历了几十年的姜维也是深知的。
丞相逝世之后,本来爆发的矛盾只是魏延与杨仪争夺节度权,结果打着调停之名的费??先骗取了魏延的信任,又借杨仪之手以平叛的名义除掉魏延;随后又密奏了杨仪的怨言,迫使其自杀身亡;接着排挤掉吴壹,让属于自己派系的王平坐镇军方;这些都是姜维看在眼里的。自从那次之后, 费??不动声色的阴狠手段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从此他再也不敢小觑这个笑咪咪的胖子。
姜维虽然依仗是丞相继承者的身份没受什么打击,但也一直被费??刻意压制。他屡次要求北伐,但上的奏表都语气恳切,言辞中不敢有稍微激烈,生怕挑战费??的权威以致被迫害。
现在这老人说中了姜维的痛处,他不得不把那套表演出的气愤收起来,重新思考这个老人所说的话。
“……好吧,这个暂且不说……”姜维抽动一下嘴唇,摆了摆手,重新坐了回去,“那么,老先生你又是为什么要杀他?”
“我杀他的理由比你更充分……我之所以在陇西苟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要杀他。其实我要杀的还有王平,可惜他已经病死了。”
老人毫不犹豫地说道,姜维注意到他的眼神一瞬间变的更加锐利,同时也对他如此浓郁的仇恨产生了兴趣。
“把你的理由告诉我,我想这是我们互相信任的基础。”
姜维说道。老人点了点头,走到凭几前面,拿起毛笔,在铺好的白纸上写了两个字,把它拿给姜维。
“我想这两个字应该足够了。”
姜维接过字帖一看,悚然一惊,急忙抬头重新审视老人的脸;这一次他模模糊糊想起来了,许多年前,他似乎是见过这个人的,在西城前往南郑的路上,那时候他还年轻……而老人接下来的故事也是从那里开始。
当老人将那两个字所围绕的故事讲完之后,姜维瞠目惊舌,几乎无法相信。他没想到那件事的背后还隐藏着这样的事,也没想到那个早已死去的人今天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本来摆出一副高姿态的他,现在却变的手足无措;他伸出手去拍了拍老人的肩,想了半天才找出一句自认为比较合适的话来:
“我想如果没发生那样的事情,也许今天在这个位子的人就是你……”
“呵呵,这都是天数,天数。”
老人似乎对这些已经完全不在意:“怎么样,姜将军,现在是否可以信任我?”
“是。”
姜维点了点头,同时象是给自己的行为辩解一样郑重地申明:“这是为了丞相的北伐大业。”
“是的,为了丞相。”
老人的表情似乎有所变化,但姜维不知道在那皱纹和麻点隐藏后的究竟是属于哪一种情感。
延熙十五年四月,沉寂已久的蜀魏边境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由汉卫将军姜维率领的一支汉军深入魏境,在羌人的配合之下袭击了魏国西平郡,然后在魏军增援之前就匆忙撤退了。在这次袭击中,魏国一位名叫郭循的中郎将被蜀军擒获,而他的随从则全部被杀死。
这一次的军事行动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但是令蜀汉官员喜出望外的是,这位被俘的魏国中郎将表现出极大的诚意,主动对蜀汉表示恭顺。对于一直以“正统”自居的蜀汉朝廷来说,对于投诚的敌国将领一向极为宽容。之前的魏国大将夏侯霸就得到了隆重的待遇,因此郭循也得到了殊遇。
郭循虽然相貌不佳,满脸都是麻点,但是态度谦和,且谈吐不凡,颇得蜀汉百官的好感。在他受到了皇帝刘禅的接见之后,立刻被加封为左将军。要知道,这是已故嫠乡侯马超曾经坐过的职位。
随后郭循就被留在了成都。他行事低调,举止沉稳有度,对于各位官员的脾性爱好却都一清二楚;更难得的是,他对于官僚政务相当熟悉,就好象他已经在蜀国住了十几年一样。这样的人没有理由不被重用,很快驻屯在汉寿的大将军费??就开始注意到了这个人。
郭循能力出众又不居功,与费??的性情相投;另一方面,他对于卫将军姜维似乎有着不浅的敌意。这对于费??来说是一枚上好的棋子,不罗织到帐下实在是可惜。于是他便开始有意识地拉拢郭循,先后写了几封书信给他,畅谈天下大事;而后者也一一回复,信中所显露出的政见和文笔令费??赞赏不已。
这一年的年底,费??终于获得了开府的许可,成为了继诸葛亮和蒋婉之后蜀汉第三位开建府署的人。他立刻来列了一份想要征辟的幕僚名单上奏朝廷,其中就有郭循的名字。
延熙十六年早春,郭循和其他十几名被征召的官员风尘仆仆地从成都赶到了费??开府所在的汉寿,卫将军姜维和其他高级军官也在同一时间抵达,专程向这位春风得意的大将军道贺。于是大为高兴的费??决定举办一次宴会,以庆祝自己开府的荣耀。
这一次宴会规模很大,而且级别相当高,因为出席的都是蜀汉举足轻重的人物。宴会相当热闹,主人在汉寿治所内外的空地里摆开了几十张桌子,坐满了各地前来道贺的宾客;别说高级官僚,就连普通的小吏都有一席之地,得以享受这份难得的飨宴。几十名仆役在席间穿梭不停,不断地将美酒与食物抬进端出,异常忙碌。
数十名美艳舞姬在乐班的伴奏下翩然起舞,跳起了自汉代以来就流行于两川的七盘乐,只见她们穿梭七盘之间,红鞋合着拍子时踏鼓点,双手摇摆,长袖挥若流云,飘逸不定,恍如昆仑山的仙子下凡;观众一边喝着酒,一边毫不吝惜他们的喝彩与赞美。
“呵呵,伯约啊,这次我开府理事,以后还要请你多多协助啊。”
费??坐在席间,对着姜维说道;姜维也露出笑容,举杯别有深意地回答说:“文伟这一次是众望所归,我等就只有叹服的份,期待今后能在将军麾下能有更多发展。”
“唔,那是自然,将军和我不是一向合作很愉快么?”
费??哈哈大笑,端着大觥起身,走下台去。如今的他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和当年的诸葛丞相一样。当他看到席间姜维、董允等人的表情时,他这种成就感更显得充实,更加快意。
他漫步在一片喧闹之间,频频向宾客们致意;每到一处,宾客们都纷纷起身,向他敬酒,而他也乐呵呵地每敬必回,不知不觉之间喝的脸色涨红,脚步也有点浮了。不过他的心情却愈加高兴起来,一直到身体实在无法承载醉意,他才蹒跚着找了一张空椅子坐了下去。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走近了他。
“费将军?”
那个人对他说道,费??睁开眼睛,拼命想坐直身子去看,但是却怎么也坐不起来了,只好含糊地问道:
“唔,唔,尊驾是……”
“哦,在下是郭循。”
“郭循……哦,就是你啊,哎呀哎呀,真是有失礼数,幸会。”
“哪里,一直到现在才来拜会大将军,是我不对。”
郭循一边说着,又走近了三步。费??很高兴,挣扎着想起来说话,可惜力不从心。郭循笑了笑,来到这位喝醉了的大将军面前,俯下身去。这时候周遭依旧热闹非凡,宴会进行到了高潮,宾客们的喧闹声也达到了最高。大家的兴致都在于行乐,宴会的主角费??倒反而暂时被忽略掉了,只有姜维一个人透过来往的人群朝这边冷冷地看过来。
费??忽然听到郭循在自己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轻;他没听清楚,于是迷茫地把头转过去,示意再说一次。郭循又一次低下头去,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这一次,费??听清楚了,他的瞳孔一瞬间放大,全身僵硬在那里。这一半原因是因为那句话对他神经的刺激,另外一半原因则是郭循用一把尖刀刺进了他的胸膛。
最先发现这一变故的是一位仆役,他看到郭循慢慢从费??胸膛里拔出刀,然后再一次刺了进去,不禁惊慌地大叫了起来。郭循把刀留在费??胸膛内,慢慢退后两步,仿佛想要仔细欣赏这个杰作,满是麻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妙的笑容。
宴会的欢乐气氛一瞬间被打断,一些人端着酒杯不知所措,一些人则随着舞伎们的尖叫向外逃去,喧闹一下子演变成了混乱。这时候,姜维在贵宾席上猛然站起来,厉声高叫道:
“不要惊慌,保护费将军!!”
如梦初醒的卫兵们纷纷拿起武器,朝费??和郭循二人扑过去。他们惊讶地发现,有四名姜维将军的亲兵比他们的速度还要快,他们手持大刀已经将郭循围了起来。
郭循平静地转过脸去,望了望贵宾席的姜维,点了点头。姜维面无表情地做了个手势,四名亲兵立刻大吼一声:“为费将军报仇,不要放过刺客!”手起刀落,将毫不反抗的郭循砍翻在地,剁成肉泥。
没人知道郭循那个时候究竟想的是什么,除了姜维。
这一起刺杀事件震动了蜀汉朝野,皇帝刘禅很很多官员对费??的死痛惜不已。大家都认为这毫无疑问是伪魏的阴谋,因为郭循本来就是魏国人,而费??实在是对人太没有警惕心了。负责调查工作的卫将军姜维后来上书,说郭循本来有心行刺皇帝,只是因为皇帝身边戒备森严,所以才转向费大将军做为目标。听到这番话,刘禅在伤心之余,又感觉到庆幸。
蜀汉朝廷授予了费??谥号“敬”,意思就是合善法典,以表彰其生前的功绩;然后这位不幸遇刺的大将军遗体被风光大葬,葬礼的规格非常之高,连盟友东吴都特意派人前来吊唁。在葬礼上,卫将军姜维代表百官致辞说:“从来没有过一位官员象您一样为我们带来这么长久的和平。”
魏国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大惑不解,然后大喜过望,立刻追封郭循为长乐候,并让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爵位。在这之后数月,陇西有一份上奏朝廷的公文指出:一具疑似郭循本人的尸体在西平附近被发现,尸体死亡时间似乎至少有一年以上。
这份与官方说法相矛盾的文书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注意,因为那个时候魏国上下的注意力被另外一件事所吸引。
边境急报,蜀汉卫将军姜维忽然对陇右地区发动了攻击,其规模是自诸葛亮死后最大的一次。后诸葛亮时代的陇西攻防战正式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