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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听袁老评书《三国演义》笔记(一) -- reald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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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听袁老评书《三国演义》笔记(三)

三)关于书内书部分,共谈两个问题。首先从宏观上谈谈袁老这部三国文本锤炼的特点,然后通过分析这部书其中的一个名段,谈谈该书文本的一些艺术特色。

从书面文学的名著到口头文学的评书文本,共存在几种锤炼方式呢?根据我所看过的一些历史资料文章得出的结论是,共存在三种锤炼方式:一种称为“嫁接式锤炼”,其基本特征是采用传统评书的相似套路充实甚至替换原著中的情节。以新野县徐庶破八门金锁阵为例,传统评书中破阵的情节多不胜数。我就可以采用传统书的破阵情节替换原书的情节。比如一般的套路破阵总是要盗阵图的,而盗阵图自然首先需要盗图之人。关羽、张飞、赵云这样有身份的大将自然不能胜任这样的工作,于是我可以采用两种方法解决这个问题。比如我可以凭空创造出一个飞檐走壁的时迁式的人物来,或者把原著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如孙乾重塑成一个适合盗图的人物,当然在盗图的过程中又可以创造出很多原著没有的情节。这样一来书就热闹了,这是名著的第一种锤炼方法。按照这种方式锤炼出来的三国文本,由于较重于利用其他传统评书整理的经验而表现为“一般的袍带书化”,对于三国这部书本身的研究,则并不看重。大家看“评书三国”这四个字,是由评书+三国这两个词组成的。按照这种方式锤炼出来的三国文本,“评书化”则有余,“三国研究”则不足,这是一种比较倾向于“市民化”的路子。

名著的第二种锤炼方法称为“穿衣式锤炼”,这种锤炼方式的特点是只把侧重点放在发展书外书上,但书内书基本上不予锤炼而仅仅是照本宣科。根据历史资料可知,张致兰先生(陈士和先生的师傅)的《聊斋》基本就是这样的路子。这种锤炼方式已基本被淘汰。

名著的第三种锤炼方法介于两者之间,其基本特征是既继承了“穿衣式锤炼”注重书外书评价严谨典故丰富的特点,又能同时把握评不扰书评为书服务的尺度。既继承了“嫁接式锤炼”注重发展情节的特点,又能同时注重新发展情节的合理性和生活化。这种锤炼方式由陈士和先生以评书《聊斋》开创,为建国后的新书所继承。至袁老的《三国》,田老的《水浒》,单老的《曾国藩》《台湾演义》等等,这种锤炼方式业已成为锤炼文学著作的主流,我称之为“文学著作锤炼”。按照这种方式锤炼的三国文本因为兼采前两种锤炼方式之所长,所以颇像北京人艺的民族话剧,不仅通俗而且严谨、考究、经得起推敲、具有较高的品位。从评书+三国这两个词语来看,按照这种方式锤炼的三国文本,不仅仅要具备评书的特点,还要充分体现“三国”的精神;换句话说,这种锤炼方式本质上是要求其文本注重对原著立意的阐发的。所以,以这种方式整理三国,仅懂“评书”是不够的,还要懂三国。三国的精神+评书的形式的较好结合,是这类三国文本的根本特征。这是一种比较倾向于“雅俗共赏”的路子。

“俗不伤雅”是“文学著作锤炼”最根本的要求。换句话说,按照这种方式发展出来的情节要和原著的高度相匹配甚至更高。以新书《红岩》为例,在这部评书文本当中有一个非常著名的段落《江姐上船》。但事实上这个段落在原著里并不存在,评书家们通过个人的努力把这段故事加在了评书当中。即便是看过《红岩》的朋友听了《江姐上船》的故事,也会觉得好,评书家们对《江姐上船》情节的发展并没有降低原著的品位。另有一些作品比如田战义先生的《一鸟七命》,通过评书家的整理演绎,不仅没有降低故事的品位反倒把这个品位大大提高了。反正就我个人来说听过田老的这个书之后再看原著是味同嚼蜡。

所以,我曾说过这样一段话:“这类锤炼方式发展情节有自己的原则,第一得讲理,不能发展荒诞的情节,或者加入该情节以后,和原著的有些内容产生冲突了。第二不能降低原书的文学性,不能让人觉得你所加入的情节是蛇足。所以这类锤炼方式所发展的情节有目的性,表现为生活化,从别的传统评书那抄是绝对不行的。还有就是注重细节,讲求文采等等。”事实上,这说的都是一个“俗不伤雅”的问题。按照“文学著作锤炼”方式锤炼作品不能照本宣科,也即必须注意一个把文学作品“通俗化”的问题,但这个“通俗化”必须做到“俗不伤雅”。从这层意义上讲,前面提到的“穿衣式锤炼”缺点是没有注意一个“通俗化”问题,而“嫁接式锤炼”所欠缺的则是没有能够做到“俗不伤雅”,“文学著作锤炼”是二者的折衷,这也是这种锤炼方式成为文学著作锤炼主流方式的根本原因。

补充一点,如果评书文本的锤炼不是参考借鉴其他传统评书的经验,而其情节的发展又不能符合“俗不伤雅”的要求(如周淼先生的《火烧赤壁》即属此类),这类锤炼方式应归于哪类呢?当然,我们完全可以把这种方式归为新的一类即第四类,但我个人更倾向于把它归入“嫁接式锤炼”方式,这一主张是根据“文学著作锤炼”是前两种锤炼方式的折衷这一点得来的。

一部文学著作锤炼成评书文本,往往兼而采用以上三种锤炼方式。以袁老的《三国》为例,既有对一些重要文表如《出师表》逐字逐句的批讲,这显然属于“穿衣式锤炼”,又有对传统评书部分情节的采用如《夜战马超》部分的“玩命枪”;但因其所采用的主要锤炼方式是第三种也即“文学名著锤炼”,又因其所采用的另两种锤炼方式符合“俗不伤雅”的要求,因此从总体上可以认为,袁三国采用的是“文学著作锤炼”方式;连丽如先生的《三国》同样如此。

由于袁老的三国成功采取了适合的锤炼方式,这部书的书内书取得了极好的成绩,其文本曾荣获辽宁省人民政fu1983年优秀文艺创作奖,并得到了文学大师冰心的称赞。冰心女士如此评价道:“袁阔成的说书《三国演义》又“演义”了一番,还演得真好!人物性格都没走样,而且十分生动有趣。”谈的其实就是个“俗不伤雅”问题。

袁老通过说新书,积累了很多“文学著作锤炼”的经验。但即便如此,袁老重编这部三国也用了整整7年,其用功之深可想而知。由于电台评书的发展,只说一些老本活已经远远不够了,可以说,未来评书的发展方向就是说文学著作,而袁老的书活泼灵动考究严谨,文采很高,是锤炼文学著作的高手。从这层意义上讲,袁老的新书、《三国》《封神》以及最近由袁田播讲的《春秋五霸》都是极值得研究的评书文本。

下面通过分析这部书其中的一个名段《舌战群儒》,谈谈该书文本的一些艺术特色。

舌战群儒这段书,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为孔明和张昭的对话,一部分为孔明和众谋士的对话。这两部分内容轻重不同,和张昭的对话说理性强,其实质是罗贯中借孔明之口为刘备的失败作辩护,联系到本文上面的内容,这段书具有书内评的性质,安排这样一段极精彩的情节来对刘备的失败作评价和辩护,不能不佩服罗贯中的如椽大笔(这段内容《三国志》《三国志平话》均不载,完全出于罗贯中的独立创作)。在舌战群儒一段书中,孔明和张昭的对话是整段书的主体部分,也是真正有价值的部分。而相对来讲,孔明和其他谋士的对话基本就是抬杠了,这段书就是一个如此前重后轻的结构,又由于这段书的后一部分是和很多人的对话且内容纷乱,因此,这段书的结构就是一个扫帚型,或者说树形结构。其中,孔明和张昭的对话是这个树的树干,和其他谋士的对话呢?是这个树的树帽。

但值得注意的是,由于《三国演义》原著是一部古典小说,又用词极简,造成这段书缺少一些敷衍性的东西。大家看这段书会发现,其基本上通篇只是对话,固然孔明和张昭的对话长些,和其他谋士的对话短些,似乎有一些树形结构的样子,但这个结构体现得并不生动,倒像是记流水账。换句话说,树形这个精巧的结构,更多地体现在这段原著的逻辑当中,而在这段书的形式上体现得并不完美。因此,我们在读这段原著的时候,确实会感受到这段书的逻辑力量,但从形式上看,却觉得很枯燥。

袁老改编这段书,就是通过适当的敷衍,来使这段书的逻辑结构形式化、显明化。具体来说采用了几种方法,比如和张昭的对话要详细讲解,而和其他谋士的对话,其讲解就要简略一些,这其实就是一个“详略”处理的问题。其次,就是在加入旁观者的表现和噱头运用等等敷衍上有所区分。在原著当中,这段书基本就是干巴巴的对话,似乎完全没有旁观者存在似的,袁老改编这段书,在孔明和张昭对话部分,多处谈到了鲁肃和其他众谋士的不同表现,从而使一段原本很枯燥的辩论变得活灵活现。而在孔明和其他谋士对话部分,则除去一处例外之外基本没有第三方加入。而这个例外,又是这段书在结构上的一处亮点。

大家知道,对于一个树形结构来说,其主干部分当然是比较严谨的,但在他的树帽部分,则不免松散,从而使这个结构显得不够协调。袁老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是在和众谋士对话的某个地方拴一个腿儿适当往回收一收,和前面的内容也好有个呼应。那么,这个地方的选择就比较讲究了。太开头的地方不行,太结尾的地方也不好,只有选在中间某个位置才是最合适的。检查一下孔明和众谋士的对话,会发现这个位置选在陆绩身上最合适。其原因有两个,一个是陆绩的位置偏中,另一个是在陆绩这个地方要拉一个典故。因此,即便不在陆绩身上拴腿儿,陆绩也是这众谋士里面比较特殊的一个,而如果把腿儿拴在其他人身上,和众谋士对话一段中的特殊谋士就变成了两个,特殊点就有些多了。因此,鲁肃在沉寂一段时间以后,再次适时的出现,完成了拴腿儿重任。所以说袁老舌战群儒这段书的结构就好比一棵树,其中孔明和张昭的对话是其树干部分,和众谋士的对话是树茂部分,在这树茂部分当中的陆绩身上,拴上了一条向回收拢的绳子。这样一来,结构就更加协调、稳定。

在噱头运用上,这段书的基本特点是孔明和张昭对话部分噱头和剧情的联系更加紧密,与之相反的是孔明和众谋士对话部分噱头和剧情联系松散。比如在和张昭对话部分,什么大刀切白菜啦,油锅里撒盐啦等等都是紧密联系孔明的发言,其位置固定不能更动,而和众谋士对话的部分则不同,比如评书中谈到虞翻绕椅子转圈,把这一噱头放到程秉身上也看不出什么不合适来。

噱头的运用是这段书的重要特点,通过恰当的运用噱头,可以使这一段比较枯燥的论理书变得生动。袁老这段书噱头运用的极有特点,可说是多而不滥,点到为止。也就是说,袁老在使用这些噱头的时候,注意了一个度的问题。噱头噱头,微噱又可以叫做俏头,噱头过了度,那叫撒狗血。只有在噱头运用的时候,把握好火候,才能使一段书既妙趣横生,又不显得浅薄。

周淼先生的《火烧赤壁》是我甚为推崇的一部书,原著里短短六七回书的内容被周老洋洋洒洒敷衍了120回,且每回书都在25分钟以上。虽在某些地方确显啰嗦,但生花妙笔之处甚多,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三国书。袁老这段舌战群儒在长度上比周老的版本短了不少,但我仍然认为袁老的版本优于周本,究其原因一是周老的文本多出来的部分不少都是废话,其二结构上松散,远不如袁老的严谨。其三就是在噱头的运用上有些过火。比如在袁老的版本中孔明和薛综对话部分,袁老曾提到薛综由于太胖,被椅子夹住的情节。而在周老的版本当中在袁老这一情节的基础上大大向前发展了一步。周老的版本是这样处理的:薛综由于太胖,坐着一个特大号的椅子,等到和孔明对话的时候,薛综不但从椅子上站起来而且一边说一边向前走。等到话说完了,薛综也走到了孔明跟前。在这个时候,张昭因为辩论失败觉得难为情,偷偷的从屋里溜出去了。这样,薛综就走到了张昭的椅子跟前了。等薛综把话说完,孔明说:请安坐。这时候,薛综已经忘了他已经走出老远了,他以为还在自己的椅子前头站着呢。薛综往下一坐,他哪知道啊,他坐的是张昭的椅子,薛综是个大胖子他的椅子是特制的啊,张昭的椅子小啊,薛综这一坐不要紧,一下子就把他给夹住了。

这一段情节敷衍确实很有意思,但我认为有些过火有喧宾夺主之嫌。当然,我必须要说明这仅仅是根据我个人的审美观得出的结论。其实,审美这个东西因人而异,幽默感也有地域性。我觉得周老的噱头过火,也可能有人觉得袁老的噱头不够味。其实,正因为幽默的地域性,才在不同的地区产生了不同的幽默艺术,如东北的二人转,京津的相声,南方的滑稽戏等等。北方人欣赏不了南方的滑稽,觉得太闹腾。南方人同样欣赏不了北方的相声,在南方人看来,北方的相声演员太没有幽默感,北方的相声听众太有幽默感,不知道为什么就哈哈大乐了。以上是叉出去的话。

使这段书逻辑结构形式化的第三种方法就是合理穿插。这在前面已经提到了,和张昭的对话部分穿插严密,其后的部分穿插松散。通过合理运用多种方法,使得这段书既热闹,又严密;既俏皮,又厚重。成功的把一段枯燥的论理书锤炼成一段雅俗共赏的好书。

最后总结一下舌战群儒这段书的亮点,一共有三句话:精巧的结构、合理的穿插、噱头的恰当运用。这三个亮点在上面的文章中都提到了,只是由于其互相之间联系紧密,没有办法分别阐述。舌战群儒这段书在袁老这部三国当中确实是有代表性的一段,其实袁老这部书名段众多,冰心女士认为:“连从前认为没有什么趣味的“入西川二士争功”,也显得波澜壮阔。”

以上谈的是这部书的书内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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