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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革命的终结:历史是沉默的群山 -- 燕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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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革命的终结:历史是沉默的群山

俯瞰当下的朝代,革命已黯然收场,随着而去的是社会主义的终结。

回首检视上个世纪的中国,无论辛亥革命、南昌首义还是人类历史上最为壮观的文化革命,都是中国人整体救赎运动中的一部分,其实质是知识精英及其政党以革命为正当性动员下发生的社会运动。有人说:领导这场革命运动的政党所追求的目标是建立民族国家,被动员起来的工人和农民所得到的政治承诺则是“解放”。

而在自诩工人先锋队的政党夺取了国家政权实现了建立一个统一的民族国家这一革命目标后,则如托洛茨基所预言的那样,这样的所谓的社会主义国家实际上只是一个过渡的社会,或者继续推进革命,直到建立起对执政官僚的政治制约和工农的真正“解放”;或者,权力与货币相结合,消解对工人和农民的原始承诺,堕落为官僚资本主义。

于是,工农的“解放”与精英主义国家的建设和发展之间就形成了新的冲突。

作为无产阶级领袖的毛泽东来说,他选择的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展开了一场人类史上绝无仅有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但历史的进程是无可逆转的,虽然英雄伟人可以暂时扭转历史的局部进程,但当他们死后,历史的车轮将毫不犹豫的回到他们应在的位置上,而这个坐标回归点将反应的是生产力对生产关系的决定性作用。同时,作为普罗米修斯盗窃火种的代价,毛泽东在身故后,其本人也被木乃伊化和博物馆化,成为官僚阶级回归后的祭天贡品。

将毛推上祭神台后的统治阶级所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如何摆脱:革命时期曾经做出的政治承诺和阶级动员方式对执政者制度性选择的制约。而中国的实践表明,统治者和知识精英选择了发展主义的旗帜,在这样的旗帜下完成了真正的“和平演变”,即“起初只是特殊的权力和权力垄断而产生的政治利益,然后是带有物质性和文化性的社会经济特权,最后,是完全的蜕变。党——国家的官僚与经济管理的官僚融合在一起,成为一个硬化的、不可变更的社会阶层。它利用它的权力垄断来维持和发展它的物质——社会地位。工人官僚掌握着国家政权这一事实,把所有的群众性工人组织和工会和党的官僚机构中所能观察到的反工人阶级的、保守的和寄生的特点都十倍地扩大了”。

在这样的官僚资本主义社会中:革命的马克思主义已经被虚化,成为了当代新儒家,外儒内法依然是统治者不能宣示于口的治国方略。而马克思主义和儒家对接的基础平台则在于“仁学”或者说“人性本善”。与马克思主义的人生修养相应的是,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种概念的偷换,使得儒家伦理得到了全面的回归:个人必须接受自己是社会组成的最基本元素的现实,其人格是在社会中得到规定的,即在家族、国家和天下这几个不同层次的社会结构里得到完善和展现的。同时,个人也应该把儒家思想中个人存在的意义完整接受下来,而这种个人存在价值则指向的正是社会,要把促进社会的完善(即家齐国治天下平的和谐状态)作为个人所要追寻的最终目标。同时,个人要在社会中实现自己的人生意义必须不断完善自己,也即“修身”,不断地克制自己的本能欲望,践习在自己的社会演变中长期形成的各种社会秩序的规定,继而保证自己进入社会以后,能够严格遵守既定的社会秩序,并在这种社会秩序维持的基础上进一步使其得到改善,也就是说“克己复礼”,通过这种“克己复礼”的学习,主动放弃要求统治阶级兑现其革命承诺的要求,最终消弭自身的革命性,达到整个社会的“和谐”。

所以,革命肇始于理念的力量,而当理念只剩下权力,革命乃告终结。革命后的中国社会走上的也是这种道路,统治阶级利用传统的儒家思想,悄悄阉割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性,此时,马克思主义和儒家文化可以看作中国特色社会的两个理论形态,其中马克思主义为中国执政阶级提供了一种理想化了的经济形态,这是西方理性主义文化的发展的产物;而儒家文化作为本土思想资源,则为执政阶级提供了一种本体性的理论和具体的伦理、政治形态。

换言之,马克思主义是统治阶级造反期间的革命武器,而革命成功后,包裹着马克思主义面纱的儒家文化则成为国家建设和稳固统治秩序的不二法门。

但这种儒家文化下面掩盖的是统治阶级法家的真实面目,所谓儒表法里,建立的是全面和不可逆转的排斥性体制,即权力与资本和知识的联盟垄断了全社会主要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资源,而工人和农民社会边缘化程度却日益加剧。

这种儒表法里,是一种由社会主义倒退回去的官僚资本主义,相对于从封建社会脱胎产生的资本主义,更加血腥和肮脏,权力获得了货币的充分表达形式:

概括地说,它有几个特点:第一,一经产生就造成社会的极度两极分化。由于资本积累直接来源于现成的公共生产资料,官僚资产阶级的资本积累就跳过了自由竞争,优胜劣汰的阶段而直接进入垄断阶段。第二,工人阶级要遭受经济资本和权力资本的双重压榨。传统的资本主义社会经历了长时间的发展过程,在这个长期的过程中,资本的发展始终伴随着工人阶级的抗争。因此,虽然社会性质没有发生本质的变化,工人阶级的福利在一定程度上是与资本同时增长的。这并不是资本的“慈善”和“民主”恩赐的结果,而是工人阶级斗争的结果。而从社会主义倒退回去的官僚资本主义社会,情况是相反的。工人阶级根本没来得及弄明白自己的生产资料是如何丢失的,就一切丧失怡尽。他们的福利不是从少到多,而是从有到无。第三,弱小的民族资本没有发展的空间。一方面,少部分人的一夜暴富造成了整个社会的投机和浮躁心理,人们失去了艰苦奋斗、积少成多地积累资本的耐心;另一方面,“从天而降”的大资本先机占据了原料和市场,使社会的发展从一开始就处于一种极度不不平等状态。第四,官僚资本总是与买办投降结伴出现。由于他们的资本是明目张胆地掠夺而来的,官僚资产阶级总有一种害怕“清算”的恐惧心理,因此就必然要以民族利益交换国际资本主义的保护。这同国际资本主义势力摧毁社会主义体制的企图恰好一拍即合。所以,由社会主义倒退产生的资本主义国家大多都是懦弱的,这些国家的官僚资本集团很少有不卖国的。第五,社会意识形态极度混乱。由于经济体制的迅速转变,人们的信仰变得非常茫然。一方面,社会主义的集体主义思想和共产主义思想一定程度还留在一部分人的头脑中;另一方面,社会的极度不公又使受欺压的群体产生不择手段抗争的报复心理。他们要不就是不信一切“说教”,只相信自己的拳头,要不就是轻信乌七八糟的歪理,堕入邪教。还有的人则是“有奶便是娘”,为了钱什么廉耻之心都不复存在。而官僚资产阶级集团为了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又会打出自己并不想去实践的所谓“传统美德”和西方社会的“普世价值观”的旗号去招摇撞骗。在这种混乱的社会意识形态下,整个民族必然是一盘散沙。毛泽东同志1962年在《在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对这种社会是这样描述的:“那会是一种什么状况呢?……。无产阶级专政就会转化为资产阶级专政,而且会是反动的、法西斯式的专政。这是一个十分值得警惕的问题,希望同志们好好想一想。”他的话,不幸言中了。 ..

正印证了张春桥的话:“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比旧的地主资本家还要凶恶一百倍!”

当发展和稳定成为时代主旋律时,革命动员时一切政治承诺的严肃涵义都被消解了,革命最终在政治行为和社会意识中都被宣告终结。工人阶级也将由意识形态的“领导阶级” 回归到了现实生活的雇佣劳动者,并由此深刻地认识到了其边缘化的地位。而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农民阶级,改革初期生活得到改善的喜悦也早已失去,且被苛捐杂税盘剥得要铤而走险了。而导致工农边缘化的排斥性体制正在通过吸取社会经济发展的成果而获得更加强大的诉异力。这些都说明,中国社会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时刻。因为,如果在追求社会经济发展的同时,不能建立以社会各阶层均衡发展的公平体制来防止占人口绝对大多数的工农的边缘化,不能通过制度化的形式来保护工农的基本权益,不能在新的价值和意义上解放工农,那么,要“告别革命”就只能是一种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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