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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胆略·铁军无畏(5)》(一) -- 双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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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胆略·铁军无畏(5)》(四)

第五章 胆略(四)

  

  “明天恐怕就出不去了”,一路所见让刘新国十分担忧/“群众必须全部转移”,谭炎书记一语重千钧/头一道水,“祝福的歌”带来的可不是好运/进退失据,周洪许面临巨大压力/打开手机,“开路先锋官”看到的是生命的呼唤/“它能保佑我们出山”,老太太死死抱着一只大公鸡/汉家阿妈藏家娃,血和汗滴在同一片土地上/天险绝地也是一线生路,周洪许坚决“不抛弃不放弃”/深谷中的军歌,军队和老百姓一起向前,向前……/“不是不怕而是很怕”,炮团老政委道出“铁军无畏”的“方法论”/“可我们听见了也看见了呀”,送信的战士救出了4位群众/“进去一趟出来不能空着手”,代价是一位士兵张口吐出的两个门牙/“团长出来啦”,“胜利大逃亡”结局圆满/有了里子还要面子,落难的士兵们操练起了“一二一”/三进天池驰援花石沟,“铁营长”要再向虎山行/“放下武器”,留守的冯荣连长带回了一位特殊的“灾民”/“你们创造了‘四个第一’”,张、李首长说“以后炮团的部队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

  

  也就是这一天,我跟炮团扯上了缘份。

  这事儿有点儿“阴差阳错”。

  打从地震发生那天起,我也成了一热锅上的蚂蚁。成天都在想辙,怎么混进救灾的部队。

  虽然干了多年记者编辑,可我七八年前就转入了技术保障部门,连新换发的记者证都没有一个。要这么着就乱闯一气,官衙门搭不搭理你且不说,没准儿还被人当“别有用心”给收容起来了哩!——听说真还有志愿者被“收容遣返”的事儿。

  找单位,领导说,你的工作岗位很重要,做好本职工作也是支援救灾。

  得,甭跟我说这个!这话耳熟,我张口就能来——我还这么着开导过别人儿哩……

  于是乎又求爷爷告奶奶,大言不惭地自我推销,找老首长托门子,找老战友拉关系……

  16日那天,终于托到一门子:次日到都江堰,准备跟预备役部队进灾区采访。

  请了个年休假,正在家里打点行装,频道吕宏津主任打来电话:

  “你是有组织的人,还是跟组织行动好!明天还是到新闻中心去报到,有部队的采访。”

  那是当然再好不过了,“组织”能把里子兜着,我一小人物,还能不把面子给撑着?

  第二天一早,我本频道新闻中心的两名记者赶到了成都军区政治部。

  军区宣传部刘旭部长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

  “好啊好啊,你们要多多宣传我们军区的部队噢!”

  瞧瞧,这就是部队,上上下下都一个秉性——里子要,面子也要。

  刘旭部长让我们到汉旺的炮团去:“那可是我们军区的一个旗帜单位噢……”

  说实话,虽然长期搞军史战史研究,可我跟这支部队真还没什么交道。初次听说“乌蒙铁军”,我还以为是长征时期的红二、六军团传下的什么种子部队哩!后来才知道这是一支诞生于抗战时期的“小字辈”部队,参加过80年代的“两山作战”,“乌蒙铁军”不是上级授予而是乌蒙山区的老百姓送的——炮团驻地有民谚云:“南京路上好八连,曲靖城里好炮团”……

  而本频道新闻中心之所以盯上了炮团,是缘于一条网络消息:

  “乌蒙铁军400名官兵失踪,××部队进山搜救……”

  这可“抗震救灾”中最猛的一条爆料——这么多部队官兵“失踪”啊!

  当天午后,炮团宣传干部严祖洪带着我和两名记者在汉旺金鱼嘴收费站,在那里我们见到了曾祥明政委和炮团所在师的庞龙副政委——他们日前从金花赶来,已经在此等候了大半天儿了。两位师团首长告诉我们:周洪许团长率领的转移队伍一早就出发了,按理现在就该到了。但他们出发后就与指挥部失去了联系,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后来才知道,他们出发后,周洪许团长手中那唯一的卫星电话的电池就没电了。

  不光是他们,在金鱼嘴等候的,还有很多焦急等待亲友出山的群众。

  “喂,指挥部吗?能不能给我们派一架直升机进山,看看救援队伍到底在什么位置。”

  庞龙副政委打电话给联合指挥部请求帮助。

  “现在不行啊,直升机很紧缺。要不我们派20个特警给你们进山接应。”

  “20个特警?要是派人能解决问题,我这里200个人都能派出去!”庞龙很是恼火。

  这也没办法,直升机是紧缺资源,哪儿都在要,哪儿都需要,还哪儿都忙活不过来。

  的确也有兄弟部队打着红旗进山,可走到一把刀堰塞湖就过不去了,纷纷退回。

  老是这么干等着很磨人,两位师团首长和几个炮团干部蹲着一张地图分析考量起来。

  庞龙副政委估计:从他们出发到现在已经快一个白天了,应该行程过半了,最危险的路段也应该走过了。上午出发时他们报来的消息说为了扶助群众,所有官兵都轻了装,携带的水和干粮还要保障群众,怕是早就用完了。他们会不会是又饥又渴走得慢或者干脆就走不动了,就算他们能走,可他们带着的,可是些老弱病残群众呀?……

  越想越不敢往下想,两位政委决定:组织一支精干的小分队背运给养去接应团长。

  然而,谁去带队呢?

  梁刚刚副参谋长站起身来:“我去!我道路熟悉!”

  他已经在“死亡峡谷”两进两出了,道路当然熟悉。可这“道路”还是不是道路姑且不论,就算还是,那也是天天变时时变,到处乱飞的石头上回没砸着你不一定这回就砸不着你,梁刚刚在这当口上“逞能”,那可真称得上是够英雄够好汉……

  18时左右,梁刚刚带着22名背负着行囊的战士一溜小跑而来,这都是从炮团二、营各连自告奋勇再加挑选出来的精壮之士。看见这些年轻的战士我胸中那股热血也开始激荡,曾经“激情燃烧的岁月”仿佛又回到了眼前。庞龙副政委和曾祥明政委紧随着梁刚刚等向夜暗沉沉的山中出发之时,我也操起一个照相机跟了上去……

  然而年近半百的我已“不复少年轻腰脚”,那些黑黑瘦瘦的炮团官兵在乱石中跳来跳去,没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紧赶慢赶我也没拍上几个镜头,还气喘吁吁地连庞龙、曾祥明这两位师团首长也没跟上,一种沧桑悲凉的感觉顿时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跟了不到3公里,庞、曾二位首长说:算了,我们跟不上这些小伙子了,回去吧。

  其实这是在帮我下台阶:这两位这几天都带着队伍在亲涉险境,走山路厉害着哩!

  这一段路据说这17公里“死亡峡谷”中最好走的一段路,而我却基本上没有看到“路”的模样,满目所见,除了嶙峋乱石还是嶙峋乱石——石头,石头,还是石头!石头上蹦蹦跳跳那就是“路”,黑沉沉的峡谷深处还不时传来轰轰隆隆的响动……

  回到金鱼嘴我和两位师团首长一边等候消息,一边坐在一起闲聊,聊来聊去话题还是离不开山中这支“失踪”了的军民混合转移编队。当我问起他们率部队数次往返于“死亡峡谷”是不是就靠“不怕死”的精神撑着时,庞龙副政委正色道:“不是不怕而是很怕!我们官兵的生命也是生命,我们的责任就是在不打折扣不讲价钱完成任务的前提下,保证我们的官兵们都能平安地回来……”

  这话肯定不是什么豪言壮语,听着也不那么铿锵有力,但仔细咂巴咂巴却很有些内在的力道:庞龙副政委所言的“很怕”,其实已不是生存本能的反映,而是军人所必备的无畏品质在方法论意义上的升华:对于这些掌握着众多生命的指挥员们来说,无畏,是需要通过“有惧”来实现来完成的——这就是所谓“办事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慎终如始”,所谓“临事而惧,好谋而成”……

  换作大白话,那就是:“从最坏处作想,向最好处努力。”

  ——声明一下,这些话的版权可不是我的,而是我所敬重的一位军中前辈的。

  炮团每涉险境时的那些“有组织有措施”,不就是以“有惧”,在践行“无畏”么?

  指挥员,每临艰险之时,最最需要的是“胆略”,而不仅仅是“胆”!

  这位炮团老政委还跟我谈起了正在山中还生死莫测的周洪许团长:36岁,硕士生,很有思想也很有讲求实效,有思想的人往往很孤傲,但这位有思想者却很能与人相处,而且很善于把所思所想贯注于实践。当团长三四年了,在炮团干部战士中威信很高……

  看得出来,已不太年轻的庞龙副政委对这位年轻的团长很有信任感。虽然在场的人们都是一脸的忧心忡忡,庞副政委自己也是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吞吐着浓浓的烟雾,却仍然在众人面前保持着沉着稳重之色:“洪许什么脑袋什么人哪,相信他一定能群众和部队安全地带出来……”

  不觉中,夜已深沉,山中不断传出轰隆之声,不知是哪里还在滑坡塌方……

  突然,一个欢快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团长派人出来报信了!”

  两个一身泥水的小战士出现在人们面前,后面还有山外守候接应的战士们扶着搀着的3名妇女和一位受伤男子,小战士报告庞、曾二位首长:团长所率转移编队在几经周折后已进至天池乡,因天色已晚,官兵和群众疲惫至极,今晚将在天池中学上方坡地宿营,准备次日下山,现在卫生队所携药品已经耗尽,接应时要作急救准备……

  原来,转移编队快进至天池时,周洪许团长考虑到当晚已很难出山了,可能得在天池宿营,便让一连政治指导员张建法派出两名战士到山外报告情况。于是两位不到20岁的小战士临危领命,又返身冲进了沉沉夜暗笼罩中的“死亡峡谷”……

  跑着跑着,天也黑尽了。忽然,他们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呼救声。

  来不及多想,两位战士循着声音摸了过去,一位30多岁的妇女正在呻吟:

  “我走了两天了,什么东西也没吃,腰也被砸伤了,求求你们救救我!”

  两位战士赶紧递上仅有的干粮和水,然后轮流背负着她继续赶路。

  行至楠木沟附近时,隐约中又听到了声声呼救。他们过去一看:又是两名妇女和一位男子,男子腰部重伤,已经不能行走。要命的是他还身高体胖,个头足有一米八,高出两位瘦小的战士整整一个头,……

  事情很明白,就是没这一路危险和艰辛,两名柔弱女子也无法将他背负出山。

  两位战士连想也没想就把这事儿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一来就更难了——他们必须一人背负一个伤员。

  这一路他们究竟是如何过来的我已无从得知——17日0时30分他们到了金鱼嘴后,被救的妇女们抱着两位小战士就痛哭失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着千恩万谢:“多亏了这两个小兵啊,要没有他俩我们就只能死在山上了……”,这个情景当然被在场的我装进数码相机,尔后她们也被送往汉旺镇的救助点。然而在匆匆而至的激动中我竟然忘掉了自己的职业习惯:问清楚她们姓甚名谁是何方人氏……

  至于这两位小战士,后来我虽然知道他们一个叫朱俊涛一个叫杨启超,在炮团时也采访过他们。可这两位小战士实在是朴实拘谨得让人心疼:整个谈话期间他俩都腰板挺直正襟桅坐,问一句答一句——作答时还不断地起立敬礼。而一让他们自己述说时,两个人竟然结结巴巴凑不齐一段完整的故事情节来……

  从他们口中得到的信息极其有限,基本上没有什么“闪光”的内容——

  “我们看见他们了,我们就带着他们一起走了……”

  “你们决定带他们走之前商量过没有,讨论过没有?”

  “没有呀,还商量什么呀,就是你背一个我背一个,就走了……”

  “你们的任务是送信呀,并没有……”

  “可我们听见了,也看见了呀……”

  ……

  得,不忍心再问下去了,再问也是些没法添油加醋还提不上“高度”的半截子话。

  送走被救的妇女们后,曾祥明政委立即与率小分队进山接应转移编队的梁刚刚副参谋长联系。还好,手机通了,梁刚刚副参谋长报告说他们已经行至高桥附近,在那里发现了6位老人和带着3名重伤矿工的5名志愿者,6位老人中的一位叫宋桂元的老人右腿不慎踩入石缝造成骨折,现已无法行走……

  恰好在这时,一名志愿者也赶来向庞、曾首长求援。

  因为得知周洪许团长已率转移编队在天池宿营,梁刚刚们已无冒险泅渡堰塞湖去接应他们之必要,庞龙副政委遂指示梁刚刚:你们可以带着那些愿意当晚出山的老人们出来,为安全保险起见,建议重伤员和志愿者们就地宿营,天亮后我们报告指挥部再派人来设法转运出山……

  这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要救人也不能头脑发热。比如震后清平磷矿在自救时,也救出了一名来磷矿指导设备调试的国家级知名专家,当时专家的随行人员也是要磷矿向平书记立即将受了重伤的老专家抬出山去。而向平书记考虑到山下道路情况不明,一路颠簸折腾还有可能让老专家再伤或伤情加剧,未能同意此请,惹得专家的随行人员高喉咙大嗓门儿地对向平书记发出怒吼:“他出了问题你要负责!……”

  后来炮团政治处主任王敬斌带队伍到了磷矿,卫生队军医给老专家检查伤情后对专家的随行人员说:向平书记以静代动的处理是对的,否则老人恐怕性命难保,老专家的随行人员还忙不迭地对向平书记表示歉意……

  这位姓葛的老专家后来是被抬到清平乡政府后搭载直升机出山的。

  ……

  梁刚刚副参谋长率小分队救助5名老人返回时,已是18日凌晨2时30分。

  庞龙副政委给他们下达救人指令那会儿,天上已经下起雨来——我们在金鱼嘴也看见了电闪听见了雷鸣,庞龙副政委还带着我们到处找没有陡坡或峭崖的地方躲雨,梁刚刚把小分队22名官兵分成5个组,每组负责一个老人,战士们卸下了所有的负重,脱下军衣给衣着单薄的老人们穿上,轮流背负着老人出山……

  这6位老人就是先从清平出发却与转移编队走岔的那几位绵竹市旌阳区国税局离退休干部,他们7人一出发就幸运地避开了暴涨的绵远河,也因此而避开了后面那些要命的堰塞湖,但老迈孱弱之躯临陡峭崎岖之道,他们还是没能避开这一路的坎坷与磨难:7人中的吴光明老人与大家失散,宋桂元老人又不慎一脚踏在石缝中扭断了腿,幸而路途中又遇到了背负3名矿工出山的5位广西登山协会的志愿者,大家一路相携相助,这才得以勉强挪到了卸军门……

  所以说开头走运很难说就永远走运,开头走岔也不等于永远走岔:老人们与转移编队走岔是因祸得福,可接下来在艰难险阻中曲折辗转却又相互失散,还有人负了重伤,又是因福得祸;转移编队强行涉过绵远河唱出的是一曲“祝福的歌”,可却因此而在下一个堰塞湖陷入绝境,而且此后又经历了诸多危难,这又是因福得祸!而转移编队指挥员决心坚定,措置有力,不抛弃,不放弃,后来还是未伤一人平安突围,又不能不说是最大的“因祸得福”……

  祸兮福兮,福兮祸兮,相倚相伏,相克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

  重要的是,任何时候都要永不言弃——不抛弃不放弃!还得有主意有办法——“胆略”!

  ……

  我在金鱼嘴看到这些老人们时,他们中有些人身上还穿着战士们的军装。

  这5位老人的名字是:杜仲箎、周辉如、张静(女)、许秀金(女)、陈福珍(女)。

  宋桂元老人与3名重伤矿工一起,于次日上午被指挥部派出的海军陆战队官兵抬出山外。

  梁刚刚副参谋长后来很简单地评说起这次意外的救助行动:

  “进一趟山,总不能空着手,啥都带不出来吧?”

  是没空着手,可却有“带出了人”的人,自己也带了“彩”。

  ——一块飞石打战士钱坤嘴上,满脸是血的他一张口,吐出两颗门牙:“没事儿!”

  梁刚刚心疼得眼泪就都快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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