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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胆略·铁军无畏(5)》(一) -- 双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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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胆略·铁军无畏(5)》(二)

第五章 胆略(二)

  

  “明天恐怕就出不去了”,一路所见让刘新国十分担忧/“群众必须全部转移”,谭炎书记一语重千钧/头一道水,“祝福的歌”带来的可不是好运/进退失据,周洪许面临巨大压力/打开手机,“开路先锋官”看到的是生命的呼唤/“它能保佑我们出山”,老太太死死抱着一只大公鸡/汉家阿妈藏家娃,血和汗滴在同一片土地上/天险绝地也是一线生路,周洪许坚决“不抛弃不放弃”/深谷中的军歌,军队和老百姓一起向前,向前……/“不是不怕而是很怕”,炮团老政委道出“铁军无畏”的“方法论”/“可我们听见了也看见了呀”,送信的战士救出了4位群众/“进去一趟出来不能空着手”,代价是一位士兵张口吐出的两个门牙/“团长出来啦”,“胜利大逃亡”结局圆满/有了里子还要面子,落难的士兵们操练起了“一二一”/三进天池驰援花石沟,“铁营长”要再向虎山行/“放下武器”,留守的冯荣连长带回了一位特殊的“灾民”/“你们创造了‘四个第一’”,张、李首长说“以后炮团的部队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

  

  周洪许着急上火骂了刘新国,却马上又感到懊悔和歉然。

  刘新国他管不了天也管不了地,更管不了这时时都在任性撒泼打滚的大自然。别说这已经过了一夜,就是只过了几个小时甚至个把小时,这河道中的模样也是“今非昔比”!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老百姓对这方天地该是了然于胸了吧?可他们出山来也一样地是满世界找不着北——哪儿跟哪儿都跟旧日的印象根本就对不上茬儿……

  开路的张开顺用绳子拴了块大石头往水里一扔,想探探水深,看看能不能徒涉。

  20多米的绳子放完了,石头还没有落底。

  前进不成,那就后退,退回清平乡政府等待救援?

  张开顺又带着招待所管理员杨锡双等人风风火火地往回赶:看看还能不能退回去。

  赶到刚涉过的那道堰塞湖,看见水位又已经升起来了。

  张开顺没死心,用绳子拴在战士小赵的腰上,让他慢慢地涉入水中探深浅。

  小赵刚走了几步,突然就一脚踩空,瞬间就没了踪影!

  张开顺大惊失色,赶紧抓住绳子使劲儿一拽,把小赵从水中拽了出来。

  “副处长,不成,水位至少涨了两米!”小赵吐出一口水,惊魂未定。

  两米?这才不过两三个小时啊!

  张开顺赶紧又跑回来向团长报告。

  招待所管理员杨锡双跑在前头:“团长,退不回去了,那边河水已经过顶!”

  几百人的队伍窝在这里,进不得退不得,气氛一下就变得紧张起来。

  头上沁出了汗水的周洪许点燃了一支烟:

  “大家原地休息,张开顺,你带人从湖边悬崖上探路,看看能不能绕行!”

  悬崖上到处都荆棘,开路的战士们手中利器是几把砍刀,其中一把砍刀还是二连政治指导员金家旺从曲靖出发时带上的。这回进山出山的探路开路过程中,这件并不在炮团列装清单中的原始装备竟然成了战士们手中最称手的兵器……

  开路异常艰难,每砍开一步路,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一个小时过去了,精疲力竭的官兵们才前进了数十米。

  快1个小时了,周洪也耐不住性子,刚想到前边去看看开路情况,就听见对岸有人在喊。

  大家定睛一瞅,有个人正一边喊着一边飞快地朝这边跑来。

  “老乡,前边的路的怎么样?”周洪许也大声喊道

  “回去,回去!……”

  “老乡……”

  “老你个毬啊,过不去了,你们前面是悬崖!”

  ……

  虽说挨了一骂,周洪许还得向人家道谢。

  俄倾,张开顺等人也回来通报了令人沮丧的开路结果:断崖阻断了去路。

  这时候,聚集在这里的群众已经比出发时翻了一倍多,人们也开始焦燥不安,议论纷纷。

  “不该出来啊,还是退回去吧!”

  “你没听到嗦,回不去了,就在这跟前瓜起,等死了!”

  “乱毬说啥子,人家解放军都不怕,你还怕个毬啊?”

  ……

  这也难怪,转移队伍那当口的处境的确非常危险,几百个老老少少窝在这本来就显狭窄的路上,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而旁边的山体已经从山顶垮塌到了山脚——还有一段滑坡虽然滑了却没有滑到底,与原来的山体形成了若即若离的“外挂一簇”,这简直比直接滑到底的坡还让人害怕——但有余震,窝在此间的几百号人可就全都得玩儿完!

  还有,天上阴云密布,地上一片汪洋,上游水位也在暴涨……

  别说老百姓们恐慌,队伍中的好多小战士也面呈惊惶之色。

  现在是进,进不得;退,退不得;徒涉,也徒涉不成……

  能不能泅渡?

  这时候出主意的人也多了,两个机灵的小战士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两个废弃的汽车轮胎:“团长,我们两个带着这两个轮胎游过去,然后用绳子绑在内胎上,在河里两边来回拉,把大家送过河……”

  很多官兵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都眼巴巴地望着团长,希望他一锤定音。

  一些老百姓也赞同,特别是那些年轻力壮的青壮年。

  周洪许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在脑袋里演绎这个看似美妙的前景:眼前这段水面近两百米宽,深度已过数十米,要说泅渡,我们这些训练有素的战士们当然没有问题。但这么多小孩、孕妇、老人、伤员怎么办?水流如此湍急,要是在拉渡当间车胎突然爆了,又没有救生器材,只能干着急,造成伤亡那可就是谁也挡不住了……

  这时候,监护转运磷矿爆破器材的派出所的警官和磷矿职工已在用轮胎拉渡过水了。

  看到拉渡的情况,周洪许更觉得这个主意很是悬乎:拉过去差不多要半个小时,回来再半个小时,一次只能过几个人。可堆在这儿的军民人等可是有400多人呀!全部拉过去得多少时间?怕是到晚上连一半儿都拉不完吧?……

  至于绕行,不管是回头还是前进,到处都是几百米高的悬崖直插云端。

  周洪许一咬牙,定下了一个谁也没料到的决心:

  “大家都别说了,听我讲,现在的唯一出路,就是从我站的位置爬上山去!”

  什么?大家抬头一望:我的天,高高山峰看不见顶,密密丛林瞅不清路,坡度六七十度。

  很多人心中都在嘀咕:这能成么?

  然而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当口决心比什么都重要:军事决策是一个充满了或然性盖然性的领域,十全十美的万全之策上哪儿都找不到!坚要关头最重要的就决心,错误的决心也胜似没有决心。官兵们都着团长一起摸爬滚打了好几年,生死相依性命相托的高度信赖感那是没什么二话说的!团长定下的决心那就成了大家的决心:爬上去就爬上去,怎么着也比窝在这儿强!

  其实周洪许心中一样地在敲着鼓点,他拿定这个决心的依据也并不象战士们“总比窝在这里强”的心态那么简单:虽然不知道这山有多高,上头还有没有悬崖断壁,但这里却没有那些大塌方的乱石壅塞,如果能攀上山顶,就有可能找到绕行的道路——适才他刚从一个在这方打过柴的老乡口中了解到,这山顶的背后,就是天池乡的地界。而周洪许问他愿不愿跟战士们一起探路开路时,那位老乡毫不犹豫地说:“你们这是在救我们,你们都不怕,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当然也大大地坚定了周洪许的决心。

  背过大家,他跟负责开路的张开顺单独交代:“你就带人从这个地方上去,千万不能转弯,这里面全是原始森林,如果转弯走入密林,就可能走不出来。你只管直直的爬到山顶,不管山顶有多高,不管要走多少个小时,一定要开出一条上山的路。”

  张开顺一挺胸脯,接下了这个希望渺茫的任务。

  这么着往上爬,开路的艰辛就不用说了,那些在后头扶助群众的官兵们更为艰难。

  周洪许团长后来回顾道:

  

  这是一条从来没有人走过的路,队伍在原始森林中显得非常渺小。路旁直径约40公分粗的木桩,看上去挺高,其实轻轻一拍就倒了。山体的坡度在70至80度不等,非常陡峭,因为常年得不到阳光照射的缘故,山坡特别潮湿。向上行走,多数时候是手脚并用费力的往上攀,有时是拉着绳子、拽着树枝往上爬。队伍中,背小孩的战士走在最前面,中间是其他群众,走在最后面的是背老人的战士,七八个战士负责一个老人,但行动速度还是比较缓慢。有16岁的男孩右脚在震灾中被砸断了,伤情比较严重,基本丧失行动能力。刚从清平出来的时候,他母亲带着跟上了队伍,我对男孩的母亲说,“像他这样的情况,你们千万不要跟队伍出去,最好是等直升机救援。从清平至汉旺的通道,每天的情况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现在路上的情况我们也不是太清楚,这样出去太危险了。” 但后来,他们还是跟着队伍来了。开始一段路,男孩拄着拐棍,跟着队伍走。就算过河的时候,他也能边拄着拐杖,一边跳。上山的时候就不行了,后来,我们的战士就把他背上了。

  背小孩的战士还稍微轻松些。特别是背老人,扶孕妇、抬伤员的战士,其艰难程度,简直不敢想象。看看这些长着一张张稚嫩脸庞的战士们这般顽强行动和永不抛弃的精神,我是既心疼又着急……

  

  爬啊爬,上啊上,还老没个头。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一条两丈宽的看不到头的巨大裂缝跃入眼帘,裂缝一侧的陡坡就像挂在山体上的一堆土包,随时都有坠落的可能——原来几百人走了这好半天儿,是傍着这个摇摇欲坠的悬挂土包过来的。看到如此悬乎的情景,人人的神色都变得非常紧张,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山高林也密,云遮雾又障,现在是既看不到山顶,也望不到肚下那片要命的堰塞湖。云朵就在脚底下飘荡,直升机在下面山沟里来回进出。而直升机每每飞过之时,人们的心中都颤悠悠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在清平的时候,人人都盼着直升机的来,现在这直升机却成心理负担:要是这直升机卷起的强大气流让山体受到震动,造成再次滑坡和塌方,那这几百号人可就再无生存的可能了……

  “直升机,求求你了,等我们过了这一段再飞啊,别把我们扇下去了!”有老百姓祈祷。

  “张奶奶,你怎么拿干粮喂鸡呀?”

  战士陈玉乾看见一位叫张远秀的老太太嘴里一边念叨着什么,一边拿出干粮喂着自己怀里抱着的一只大公鸡——她从清平出发时出发时就抱着这只足有六七斤重的大公鸡,而这干粮是陈玉乾自已省下来给她的。现在人都快饿得透心凉了,她居然还能拿它来喂鸡……

  人家老太太也有自己的道理:“你不懂,这只公鸡是活菩萨,它能保佑我们走出去……”

  没辙,陈玉乾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走开了。

  ……

  “完了,我们走不出去了!”

  张开顺带领开路组8名战士历尽艰辛到达山顶时,立刻被眼前的情景的惊呆了!

  脚下,是笔直的悬崖,悬崖下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左边是已经垮塌的山体,根本不可能有路,只有右侧有一条依稀可见羊肠小道挂在陡峭的崖壁上,而这条“路”显然不是通向山外的,到底能通向哪里,能不能通到山下,当间会遇到什么危险,统统都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茫然之中……

  这个时候,筋疲力竭的张开顺等人心理已濒临崩溃:这真是要直面生死了啊!

  老行伍张开顺后来相当真实客观地写出了他当时的心境:

  

  说实在话,这时候在军营滚打了十几年的我心里底线也临近崩溃了。喧嚣的都市生活让我们衣食无忧,训练场上的震天喊杀是没有多少危险背景的,心理防线也从来没有濒临过这么多的威胁。

  我找来一块稍平的石头,无力地坐了下去。那条似悬空的山路如一块鱼骨头鲠在我的喉头,难道这高山之巅真的成了我的葬身之所,半辈子的平凡竟要在死亡面前书写人生最精彩绝伦的华章?

  我从衣兜内掏出手机,信号仍然是一片茫然。我们已在这深山之中忍受了无数的孤独和寂寞,救人救命是英勇的,可在心灵的一隅,我们感到的是与世隔绝。大山之外,关心我、我们的亲人、战友、朋友,他们又在做些什么呢,忙碌的生活外,恐怕都是对我们深深的担忧吧?

  打开手机里的照片,尽是妻子和儿子那一张张熟悉且亲切的笑脸。他们远在千里之外的彩云之南。孩子是天真无邪的,出发前还拉着我的手不停地问:“爸爸,地震很厉害吧,你一定要救出很多很多人的。”妻子是善良温顺的,帮我整理行李,一言不发。或许妻子知道,地震后的天府之国,到处都是险相环生,危机四伏。我把妻子揽在怀中,告诉她,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让她不要牵挂。

  我真的有了很多愧意。平时上班忙,没法顾及家里,是妻子用柔弱的肩帮我撑起了半边天。到了周末,宁愿睡懒觉也很少陪妻子逛逛街。结婚都好几年了,一同外旅游的日子寥寥可数。看着照片上妻子、孩子一如既往的笑容,心里越来越酸,泪水不知何时悄悄滑出眼眶。

  

  别说是张开顺,正在半山腰的年轻官兵和男女老少听到这个坏消息,情绪也大为波动。

  而且不光是年轻的战士们,就是一些干部也开始有了怀疑:

  “老是这样盲目地往前走,究竟行不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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