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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纵使超然也钟情(对一位外国教授的回忆)(1) by 蓝极 -- 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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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纵使超然也钟情(2)

纵使超然也钟情

蓝极

2

知道Frank的名字还是在十年前--也就是离开中国前的大约半年时间里--偶然读到James

Gleick那本书Chaos: Making a New Science (1987)的时候。书里介绍当时新兴的

混沌学并讲述早期那些弄潮人物激荡人心的故事。读了一半,我惊讶地发现书中提

到的二三十个科学家里就有两个--其中一个是Frank--正好就在我即将到达的系里。

后来据Frank说,书里不少人是通过他介绍给Gleick的。

来到美国的时候,网络阅读器还没有广泛使用。我开始在系图书馆里查找有关Frank的

资料。在Frank的一篇文章中看到他的照片,留着花白的络腮胡子,硕大的头颅上秃

顶,周围的头发也呈灰白。

一年之后我选修了他那门享誉良久的标致课程:“科学发现的艺术(The Art of

Scientific Discovery)”。记得第一次步入他的办公室,看到桌子上镜框里的照片,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你妻子吧?非常漂亮。”

他属于那种内向性格的人,身高一米八,不大爱跟人主动搭话,也很少加入闲聊的圈

子,但说话的时候会面带微笑。他略微有些脸红,点了点头,带着得意的神色:

“啊,是的,她很漂亮。”

办公室迎面墙上的正上方是他一本书里的经典插图:可见光的连续色彩谱系被精致构

造而形成两个镜像奇点(singularity)。那是一条拓扑定理的图解,被他用来阐释自

然界里连续映射中位相变化的奇点形象,比如时区划分、生物钟、某些独特化学反

应中的模式形成、心脏病发作的机制等。

那门“科学发现的艺术”的课几乎就是做智力体操之类的游戏,他的特有术语叫“游

戏混战(Game Scrimmage)。每次上课前,学生对上次布置的题目,无论是否解答出

来并不重要,但思考过程必须详尽地记录下来,然后在上课时交出,同时在课堂上

进行辩论。他不厌其烦地对学生强调,在研究--包括学习--过程中,思考的路径与

最终的结果具有同等的--如果不是更加--重要,因为只有善于从失败中获取收益才

能真正走向成功。

那些题目是一般的正规课堂训练中不常见到的,比如,训练反向思维技巧的“用两只

手拽住一根绳子的两端打一个三叶形结(overhand, trefoil knot)”,根据两列数

据来反推两个变量之间的关系(其实是由太阳系行星的运转周期与其椭圆半长轴导出

当年开普勒(Johannes Kepler, 1571-1630)所发现的第三定律),可以应用到很多科

学领域里一些实例的“一根绳子掉到桌上会出现多少个交叉点”等。

Frank几乎在每节课都要给每个学生发一张小纸条,上面是他收集的有关突破思维壁

垒的格言。由于过去的专业背景,我比较擅长于空泛的逻辑思辩和理论推导,但极

度缺乏动手实证能力。因此,如果一个问题可以归约成数学模型,比如微分方程、

无穷级数、积分等表达式,我一般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解答,但从原始问题的自然

状态到提炼成数学模型的关键步骤却是我在中国的教育体系中没能得到训练的部

分。这门游戏似的课程让我真切体会到Frank经常强调的一点:“科学理论上的游

戏比起哲学思辩优越的地方在于我们可以通过实验来证实或推翻。”

从第三年开始,我转到他的实验室里正式成为他当时唯一的学生。有很长一段时间,

我特别羡慕别的实验室里研究生博士后一大堆聚集在一起热火朝天的景象。Frank说

过去他也曾经拥有一个较大规模的研究群体,但后来还是觉得事必恭亲的方式更符

合自己的风格。我们虽然几乎天天见面,但或许是养成实验记录的习惯,不知不觉

地我们的很多交流都通过电子邮件进行。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我们有一千来封往来

的电子邮件。除了无数有关实验细节、理论推导、学业进展等主题,也讨论历史、

文化、生活态度等偶尔他会纠正我的英文语法,送给我Strunk和White那本著名的有

关写作的书The Elements of Style。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一会儿称呼我的名字,一会儿又按照中国人的习惯以姓前

名后的顺序直呼。如此反复的变化也给我带来困惑,使得我不太敢于象跟其他教授

那样随便,有点怯于以Frank相称。那种气氛倒有点中国人“师道尊严”的感觉。

他总是强调研究中实验与理论的结合,可以避免对其他研究者的依赖,不仅取得研

究中的独立,还可以减少不必要的烦琐人事政治。从具体的实验细节、设备组装、

软件调试,到假设检验和理论推广,他一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关口,是科学研究流

程中比较完美的典范。

按照Frank的看法,科学家一般追逐难题(puzzles)、荣誉(ribbon)和金钱(gold)。

在过去的三百来年间,据说从事科学的人数每10-15年就翻一番,但这个趋势肯定会

停滞,尤其是在美国。从1920年开始,美国的博士数目呈指数增长,已经了增加了

二十多倍。在冷战时期,由于政府的大量投资,有很多人冲着科学领域里后面两项

的现实吸引力而来。随着冷战结束,政府逐渐减少对大多数研究领域的投入,大学

里的教授位置严重饱和,同时也极度老化。老化不仅体现在年龄层面,同时在知识

结构与锐意进取程度上因为既得利益和年龄的缘故而呈现保守的姿态。

因此,在永久教授职位上的过度竞争使得筛选的是竞争者生产论文的效率与数目、获

取研究资金的政治手腕,而不是研究品质上的最佳和创造性。如此局面使得年轻人

进入科学领域特别艰难,对科学领域里年轻人的成长构成严重的威胁。同时,美国

的大学前教育水准逐渐恶化,优秀的学生倾向于选择进入商业、法律与医学。虽然

美国目前的科学研究品质没有降低,但主要是靠吸收外国的资源。

有一次在实验室吃午饭时,我们聊到穆斯林世界曾经有过的辉煌,在科学、文化、

医学以及生存条件等方面于公元1000年左右到达顶峰,但很快就没落了。他当时的

解释是由于伊斯兰文化在宗教上的正统化逐渐导致社会的僵化并且停滞。说过之后

我没有怎么在意,没想到过了周末之后,Frank特意给我写了一封电子邮件,说自己

当初的解释极其片面,仅仅是基于最近几个世纪中伊斯兰世界在迷信、疾病与政治

动荡里挣扎的事实而推想的结果。

他又重新翻阅了历史,说宗教的窒息只是导致他们的逐渐衰弱,因为生活的相对舒

适与秩序使得遍布伊比利亚半岛、北非、埃及、叙利亚、拜占庭、阿拉伯半岛和波

斯的伊斯兰帝国,失去了刺激同时代欧洲蛮族的活力。更致命的原因是,当成吉思

汗和他的蒙古骑兵踏入那时的欧亚格局之后,短短40年的功夫,伊斯兰世界就被彻

底扫荡:无数的人被杀,两代人没有教育与安全,图书馆被焚,城市报纸与供水系

统、耕作灌溉系统、政治结构等等,除了扎根于贫穷土壤的宗教之外,都化为烟雾。

处于野蛮状态的欧洲人后来开始发动“十字军东征”,穆斯林世界从此一蹶不振。

按照有些中国人的“标签”思维,Frank也有被戴上“美奸”帽子的危险,因为据他

看来,美国也在步穆斯林世界的后尘,有走向衰落的趋势。我逐渐意识到,Frank有

些愤世嫉俗,跟西方的一些学界人士相似,恐怕也属于偏“左”的激进者,对美国

现状持强烈的批评态度。他的不满不仅仅反映在对学生平均科学素质相对于他那一

代人有所下降的失望,还对人们的道德操守以及美国历史上的“污点”也颇有怨言。

在一次邀请我到他家里过感恩节的电子邮件里,他将“感恩节”称为野蛮节,因为

他认为,在当初印第安人教会清教殖民者猎狩与烹调火鸡的技巧之后,殖民者除了

颂扬上帝(而不是特意感谢印第安人),还将患有天花的小孩们用过的毯子送给印第

安人,因此非常便利地灭绝了不少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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