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闲聊科幻黄金时代三巨头（一） -- Urey

由《机械公敌》想到的——什么是人类的幸福

这部电影好像很老了，2004年的片子，那时候我才刚刚知道有起点中文呢。一直没有看，一方面是因为懒，连盗版都懒得找，另一方面是曾经看过几个镜头的推荐片断和几句剧情简介，觉得这根本就不是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纯粹糟蹋经典罢了（参见拙作《闲聊科幻黄金时代三巨头》）。写《闲聊》的时候，其实已经搞到了《机》的英文剧本，但是阅读《黑客帝国》、《异型大战铁血战士》等剧本的经验告诉我，剧本往往会和电影在情节上有很多差异，懒病发作，我就懒得动了。另外在《闲聊》（二）里面，我提到说电影中机器人解开并不再遵守机器人三法则，这是我被电影简介误导了，看了电影以后才知道，机器人桑尼的不遵守三法则的电脑，是兰宁博士给他特制的（当然，这仍然不符合阿西莫夫小说的设定）

近期有机会看了一下，虽然只看了电影后半部的情节，感触还是很多，在这里记下来，算是对《闲聊》一文的补全吧。先说一句，对于电影，我的基本结论还是不变，篡改默林·斯洛诺维奇·别尔科夫的话说就是“在《2001》、《星球大战》过去这么多年以后，追求视觉效果已经是一件既时髦又安全的事情，他们只关心怎么把视觉效果做得尽可能多极可能大，可是他们甚至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也不明白到底应该为什么情节安排视觉效果才是真正好的——而且特别要命的是这种人现在越来越多（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在《闲聊》一文中已经说了，阿西莫夫小说的精彩，不是用一般动作片惯常的视觉效果可以表达的。在《机》一片中，甚至是喧宾夺主的。

但如果仅仅是对《机》一片发牢骚，那我也就用不着写这篇东西了。应该说，除了阿尔费雷德·兰宁博士这些人名以外，《机》一片的确用了不少阿西莫夫机器人小说的主题，然而对这些主题的处理，实在是非常的不阿西莫夫。既用到这么多阿西莫夫的东西，同时又用完全反阿西莫夫的手法来处理。我很怀疑，这片子到底是要向阿西莫夫致敬，还是想把他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这片子悬念是有的，但既不是阿西莫夫原著中揭示机器人三法则互相矛盾所采用的抽丝剥茧的手法，也不是各色人等在争辩第二基地位置的那种唇枪舌剑，也不是基地边缘里面三方自说自话的冲突。没错，阿西莫夫的悬念，需要剧中人不停地说、说、说，来展示各种奇谋妙计（顺便说说，福尔摩斯和江小鱼之所以看起来聪明，是因为我们只能听他们说思路，而不能看到他们的心理活动），提供一个复杂的分析让读者信服了，马上再提出另一个复杂的分析把原来的打得粉碎……以致于被人说是有对话无动作；或者至少要有两方在互相不知道的情况下自作聪明地行动。最后再由第三方来揭谜底。《机》一片中的确有，侦探先是怀疑机器人桑尼，然后再怀疑是总经理，最后才知道是中心电脑，有一点《钢窟》的影子，但是节奏被中间大段的动作场面给打断了，观众根本就没有感觉。

再比如，桑尼提到的他的梦。类似的情节在阿西莫夫一个极短篇小说《机器人之梦》（Robot Dreams）中出现过，那篇小说中机器人艾尔维克斯的梦也是极具象征意义的，而听了机器人艾尔维克斯描述他的梦以后，苏珊·凯尔文当场就把他的正电子大脑给烧毁了。

抱怨完电影，还是把话题拉回来，这个片子给我最大的感触是，什么是人类的幸福？这也是科幻小说中一个相当大的题材，能与之相媲美的大概也就是人类的最终结局如何了。机器人小说，最常见的两个话题是“机器人是否会变成人”和“机器人是否会取代（统治）人”。而这两个话题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人类的幸福”的分支罢了。机器人三法则本身正是这两个话题的变种，一方面机器人三法则在表面上给“机器人是否会取代（统治）人”以否定的答案，但另一方面，正因为机器人三法则屡屡出问题，“机器人是否会取代（统治）人”的阴影挥之不去，小说才那么地吸引人。

同时，阿西莫夫的机器人小说中也有不少关于机器人变人的题材，最典型的莫过于《二百岁的人》（Bicentennial Man），另外还有一些短篇，比如《分离主义者》（Segregationist），不过或者是调侃，或者是泛泛而谈，没有《二百岁的人》那么深刻和真诚。

直接涉及“机器人是否会取代（统治）人”这个题材的，有这么几篇。《证据》（Evidence），讲的是一个机器人冒充人类当上了市长。面对质疑时，他耍了个关于机器人三法则的计谋从而过关。重点在于计谋本身而不是机器人管理一个城市这个事实，类似的还有将机器人替身成为了真正的总统《三百年庆事件》（The Trecentenary Incident），也是仅着眼于推理。

而真正意义上机器人管制人类的我看到过两篇。其中一篇我忘记了名字，只记得其中一个机器人名叫乔治10号。乔治10号和另一个机器人乔治9号是美国机器人公司生产出来的最后两个人型机器人，并且被马上封存起来了，这两个机器人就坐在那里思索机器人三法则的意义，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两个机器人自己才是真正的人类！因此，而执行机器人三法则必然要求是乔治10号这一类型的机器人彻底取代人类！对机器人三法则的中的名词解释耍花招，是阿西莫夫常见的手法。

另一篇，是《可避免的冲突》（The Evitable Conflict）。人类采用巨型计算机来管理整个世界。但是科学家们却发现，这个巨型计算机似乎是在故意犯一些轻微的错误。但是这种手法如此的细微，以至于科学家们只能是靠推测，完全掌握不了实质证据。和电影中机器人公司的主机通过命令机器人监禁人类的的手法截然相反。所以，这就是我为什么在《闲聊》一文中说，那些上蹿下跳的机器人可以是任何人的机器人，唯独不会是阿西莫夫的机器人。阿西莫夫不会采用那么直白和粗暴的手法，毕竟，“暴力是无能者最后的庇护所”。

对于人类的幸福，阿西莫夫在“机器人与银河帝国”系列里面，最终给出的答案是——人类合众为一。首先是在《机器人与银河帝国》中，机器人吉斯卡特通过思考最终超越了机器人三法则的，其思虑再三的结果是，人类全体的利益大于个人，这就是所谓的零号法则。之后，机器人吉斯卡特在临死前将这一法则和心灵能力传给了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后者在守护了人类及其建立的银河帝国几万年以后，创建了盖亚星球，生活在盖亚星球上的所有人类，通过心灵能力合而为一。在“机器人与银河帝国”系列的最后一篇《基地与地球》的结尾，来自第一基地的议员特维兹在盖亚星球的代表布利兹的陪伴下找到了地球、月亮和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以后，最终决定，整个银河的人类应该合众为一，建立银河盖亚。

阿西莫夫通过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给出的对人类的幸福的答案就是，当人类合众为一之后，才谈得上人类的幸福。

那么，阿西莫夫之外呢？

记得，在某一集的《X档案》中，莫德向灯神精灵许愿，要求“世界和平”。灯神精灵答应了他的许愿，结果是世界上只剩下莫德一个人，世界就这样“和平”了！可谓异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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岔开就这集《X档案》说几句，这一集展示了几乎是所有科学技术灾难幻想（不包括自然灾难）的模式——无非是两种：或者是人类的贪婪滥用科技，或者是我们用科技解决问题的方式过于简单，而面临的问题过于复杂。

这集《X档案》中，倒霉的人，要么是祈求发大财或者是神奇能力，要么是象莫德这样，灯神精灵不管会带来什么其他荒谬的结果，而直接以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来实现他的愿望。

再比如，《侏罗纪公园》里，恐龙通过无性繁殖摆脱了人类对其数量的控制（第二种模式），而贪心的电脑专家为制造混乱以方便盗窃恐龙蛋，则瘫痪了保安系统，放出了恐龙（第一种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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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数学上有哥德尔不完全定理一样，社会科学中也有阿罗不可能性定理，那么要么可做出选择的人数削减到一，要么去掉一些条件。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的银河盖亚和莫德探员的“世界和平”是前者。而杰克·威廉森的《智能机器人》、《束手无策》，詹姆斯·冈恩的《快乐制造者》则是后者，并且无一例外的，在这些小说中，人类不允许做出选择，由电脑或机器人统一决定什么是对人类最好的。乍一听上去是不是很耳熟？没错，这就是《机械公敌》中的主控电脑的逻辑，主控电脑也正是这么做的，如果最后成功了的话，那将是一个杰克·威廉森的《智能机器人》的世界。所以我会在本文开头质疑《机械公敌》是不是想把阿西莫夫从棺材里气活过来。要知道阿西莫夫是最不喜欢别人，尤其是别的作家去修改他的小说的情节的，以至于活着的时候，和好莱坞合作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回到第二种设想本身，也许正如杰克·威廉森自己在“我和《智能机器人》”一文中所说的，这种人类被剥夺选择的主题，来自于我们幼年被家长管制的记忆。其实《黑客帝国》也是这种思想，人类有了选择，矩阵就不在稳定了。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尽管阿罗不可能性定理的条件有四个，但是科幻小说家们（除了削减人类的个数以外）只选择了去掉“社会偏好的非独裁性”这一个条件。

顺便说说，杰克·威廉森在“我和《智能机器人》”一文中，几乎是在复述“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一论断和在讨论“人的异化”了。

拖拖拉拉地写了几个月，到这里，我这篇大杂烩就要结束了，一半是对《机械公敌》的影评以及对阿西莫夫小说的追述，一半是在整理我所阅读过的科幻小说中对“人类幸福”的各种讨论。

最后，让我引用瀚海星云的狂云（wolfgang）对“人类幸福”的一篇随笔的一部分作为结尾吧。狂云的“科幻文艺随笔”系列真的是很赞！正如杰克·威廉森的“我和《智能机器人》”一样，我只摘抄一小部分，多了就不是摘抄，是剽窃了。

……他很自然、很认真地谈到这些“老科幻小说或者马丁路德金等人才去关心的话题”即全人类，好像这不是科幻也不是理想而是身边的现实。嗯，的确是现实。这让我感到他那个时代真是和今天不一样的。那个时代的人今天已经差不多死光了。

走这条路是很难的。首先，你得开始关心过去从来没有认真关心过的全人类。其次，你得忍受善良智者的调侃，你得忍受和无知少年甚至骗子们为伍。第三，你得想出一个切合时代的新的途径。第四，你得让别人逐渐开始接受。外界环境之糟糕百年未遇，要知道，从凡尔纳开始一直被科幻举着的“追求人类的幸福”的大旗，在80后一代刚刚出生的时候终于被扔掉了。现在这杆大旗正举在小布什和他的侵略军的手里。……

上面这段话是狂云在2007年3月25日发表在网络上的。当然，一年之后在儒略·凡尔纳的祖国发生了些什么我们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