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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伯父 -- 大漠月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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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伯父

最后一次见到伯父,是在解放军316医院。见我进来,他艰难地把头从枕上抬起来,问:“写了么?”我摇头,他叹一声:“不写也好。”

于是我们谈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底气依旧很足,只是已不象以前那样滔然不绝。临走时,他突然把我叫住,“还是写吧。”他很肯定地把下颔抬起来,眼睛直望着我。

我默然了许久,答应了。

两年前的一天,他突然拿了一篇关于沈从文的评论给我,问:“如何?”我看后,说了些自己的想法。

天色慢慢地暗下来,他站起来摸索着把灯打开。窗外是越来越深的蓝,吊灯暖黄的光落在他额头上,那里,皱纹很多。

“你写出来怎么样?”见我沉默,他笑了,“就当是练笔嘛。”

我也笑了。虽然我一贯懒,想得多写得少,但对于这件事,却是因为别的原因不愿下笔。他似乎没看出我的犹豫,“那就这么讲定了,我就等着看你的了。”

然而,我终于是一个字也没写。

于是到他那儿去得就少了,如躲帐的赌鬼,见不到自然不曾有过这回事。

在此之前,我们是经常见面的,谈很多事,谈我读的书,谈对人对事的看法。但我们不曾谈过沈从文,而这,其实应该是最可谈的一件事吧。我们共同的故乡,那个闹了“辰州教案”的小城,是曾反复出现在沈从文笔下的。

伯父十四岁离家时,正是兵荒马乱的年头。刘家那幢两层的水泥洋楼门面,正对着老城中南门的码头,老一辈跑船经商的人都知道这家人的新派。而对小一辈来说,这楼不过是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因为那里,即使是文革后,也是当时城里最大的百货公司所在。

至于刘家少爷为什么要跑出去,有种种说法。我没考证过,伯父也没说过,他说得最多的,是雨。

在北平第一次遇到伯娘,是因为在正阳门下躲雨。

然而谈起来,却不说伯娘,只说“那时候城墙真美啊。下着雨,北京城被城墙一抱,那么的有依有靠。”

下放到甘肃张掖,因为不愿交代某位重要人物莫须有的问题,被打成重伤。

“那一回,我真以为是活不成了。你伯娘下放的地方离我还有三百里地,我一个人躺在地上。也真怪,张掖很少下雨,那天却一直下,雨好大。从窗户里看出去,杨树从来没那么绿过。那么绿,我从来都没见过。”

而最长的一场雨,从十四岁离家那晚开始,在记忆里,一直下了六十多年。

“四月份,雨不大,刚刚把青石板的巷子打了个地皮湿。走到中南门码头,月亮还蛮好,沅水上起了点雾。我一觉醒过来,船已经到了常德。”

92年回家,当年风姿俊逸的湘西少年,已两鬓斑白。兄弟们都在,而母亲的身影,只能去照片中找了。临走时给伯父留下一句话,“仨伢儿那天晚上走了,伞都没带一把。”

此后伯父再没回去过。

“我回去干什么呢?水电站是修起来了,老城一点影子也没得了。”

我沉默,或许,没有的,并不光是那座老城吧。

伯父走了,这样的长辈和谈伴,于我,也不复再有。李敖在北大的演讲中说,如今是“形势大好,人心大坏。”又说以前那个彬彬有礼的北京城,“再也没有了。”而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又何尝不是呢?

看白桦对胡风的回忆文章,提到文革后丁玲在云南个旧演讲时说:“你们应该知道,沈从文是不革命的,我们是革命的……”

是的,革命或是不革命,一直就是个问题。100年来,似乎仍不容易有一个答案。比起所有为寻这答案而早逝的魂灵,能平静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伯父或者沈从文,是幸运的吧。

关键词(Tags): #亲人#随笔#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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