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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蚕食的故事 -- 月色溶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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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蚕食的故事

蚕食,看到这两个字,你会想起什么?是秦吞六国,还是春蚕卧桑?对我来说,看到这两个字,不由自主就会想起我家的老房子。用爸爸的话来说,那老房子就是“蚕食”来的。

老房子是外公的遗产。在旧时候,外公也算有两把刷子,江湖外号“铁算盘”,年纪轻轻,就挣下了可观的家产。而且因为外婆的关系,他与家庭决裂,可以算得上赤手空拳,没有去依靠原来家庭的一点助力。

发家之后,他买下了宁波城里很大一块土地造新屋。外公买下之前,这块土地上曾发生过火灾,烧成了白地,闲置了几年。不过,这反到是个好彩头。据说“火烧旺地”,后来再在上面置产安居的人家是会“大发特发”,是上好的“吉地”。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四邻不少老人家都还记得外公造这一片宅院时的盛况,每每跟我们说起:框架式砖木结构洋房款,需要很多木材,外公特意从福建运来大批正宗杉木,一只只运木船排满了不远处的河道,地基上,也密密滚满了木头。。。

房子造起来了,老人们都说,那可是这周围一片最漂亮最好的房子。造好没多久,就解放了。

作为资本家,一开始,外公并没受到多大的冲击。国家对民族资本家的政策,大概是拉拢收买?我不懂政治,对那段历史不熟,只是听家里人说过、也在书上看见过“公私合营”这个词。外公一家人也还是住在这大房子里。

又过了些年,外公得了肺病。那时候,肺病还是一种了不得的“绝症”。那时,外公应该是不舒服不开心的。公私合营,什么叫公私合营?我想,其实就是让“私”接受现实,慢慢失去话语权吧?这是一种蚕食,“公”对“私”的蚕食。

抛下了外婆和四个大大小小的儿女,在心情郁郁中,外公很快就去世了。

外婆向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各式各样旗袍能挂满一整间房,本就不会过日子。外公不在了,就靠变卖家产过活。后来文革的时候,房子都被没收了,家产也被抄没,没地住了。

外婆就带着四个孩子住到了宁波乡下的一个小镇。那儿水多桥多,人情朴实,外婆去投靠嫁在那儿的一个姐姐。她帮外婆租了一个房子,一家人就在那儿安顿了下来。妈妈就是在那儿长大的,也是在那儿,经过一系列“斗争”,嫁给了爸爸,回到了宁波城里。

文革结束了,外婆还活着。落实政策时,城里的大房子要退还给她。这时候外公原来在老家的妻子,我叫大外婆的,来争房产。她也是四个孩子,说,这房子,应该也有他们的份。

这边说:外公跟老家早就划清了界线。这边是资本家,老家那边算是地主,这回落实政策才没他们的份。要是外公算那边的,那怎么算落实民族资本家政策呢?

那边说:什么地主资本家的,那边的三子一女是外公的子女没错吧?是子女当然可以继承财产。

相持不下,只好打官司。结果是,外婆这边输了,两边都有份。

那就划分财产吧。大宅院就被分成了两份,然后几个子女继续细分,妈妈得到了其中的一部分。

政策落实了,房子算是还了,想马上住进来却是不能。老房子被没收后,一直是邮政局和电力局的宿舍。一户户人家,单身的,家庭的,住满了一个个房间。如果马上全要回去,这些职工就没地住了。

那年头,能要回来房子已经满心欢喜了,哪儿敢强硬赶人?那就----让职工们继续住着吧。既然说算租的,就收一点租金。于是,妈妈收了好几年的租金。

爸爸一直在想,这么下去,房子什么时候才真的要得回来?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办法:蚕食。

那一年,一个邮政局的职工调工作,马上要搬走了。爸爸知道了,就一直注意着,那个职工前脚一搬空,他后脚就把自家的东西搬了进去。就这样先占住了老房子里的两个房间,一家人挤挤再说。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这占住的不租出去了,总行吧?邮政局和电力局慢慢也都有了自己的宿舍楼,老房子里的人家慢慢搬走了。搬完一家,爸爸就去占一家。

全部搬完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一直记得,小时候在家里后院里,本来外公用来做柴房的几间独立的平房里,住着电力局一个领导的一家人。他们出大门,要先经过我家前堂的穿廊。他们好像姓马,他家的女儿那时候已经是大姑娘了,名字里有一个“萍”字。

最后一户人家搬出去的时候,我跟在爸爸身后,一起赶紧把大门关了。然后咯咯笑着,这儿终于完全属于我们了。

这就是“蚕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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