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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我看津巴布韦土改(四续)-土地问题的解决路径 -- w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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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看津巴布韦土改(四续)-土地问题的解决路径

wage:我看津巴布韦土改(三续)-从刚果风云到全民公决

土改是个新鲜事物,可是土地问题却是个老问题了,这方面的研究汗牛充栋。我自己专业与农业沾边,可是对于土改是完全的门外汉。不过我这个人优点就是胆大加皮厚,如果被大家点出错误,承认就是:)

除了当初赶上地理大发现的西欧国家能用海外殖民的办法解决土地问题,其他不幸运的亚非拉国家都只能立足国内了。这方面成功与失败的经验都很多,为了方便分析,我按照是否有国家强制与规划,以及是否提供补偿,把土改的路径分成四种:从左到右分别是:

1、 农民自发的无偿“土改”,这是历史最悠久的了,中国每次王朝更替都有一次。其血腥暴力自然不用说,至于是暴民天性凶残还是土豪们压迫太胜,大家可以见仁见智。现代也有变种:比如巴西"无地农民运动“(Landless Worker`s Movement),有超过50万名农民参与。在地主枪手与农民的冲突中,也有上千成员受伤,以及超过上千人丧失性命-当然主要是老弱病残为主的农民。津巴布韦黑人褫夺白人农场也算其中,但是主要受害者变成农场主了。不论谁受害,如此局面是双输的结果。

2、 国家强制组织的无偿土改。以中国大陆为代表。土改的功绩与遗留问题都很多,深入下去肯定因为个人家庭与成长环境的影响而产生观点上的大差异。我自己的看法是:虽然在某些具体措施与步骤方面有可议之处,中国土改的大方向基本正确。前面说过,经济理论必须符合实际阶段。以中国当时的国家财力,加上中共通过改变土地所有关系重构农村社会结构的政治考虑,强制无偿土改是唯一可能选择。如果说中国有和平土改的可能,那就是抗战后国共真能合作,可惜中国天无二日思想太久,政治上很难妥协。这方面蒋雄奇责任更大。

3、 国家强制组织的有偿土改。最典型的当然是日韩与中国台湾的和平赎买土改。这是目前看最成功的一种,似乎最符合怕累脱改进,却只适合拥有一定财力的威权统治下进行。

4、 国家无强制,地主自愿参与赎买的土改。包括2000年前的津巴布韦,许多国家已经或者正在采用。好象特别成功也没有见到。

不难发现,比较成功的土改路径是国家强制组织的无偿和有偿土改。所以如果我们总结土改成功的经验,国家的强制与组织不可缺少。其中强制是针对地主:没有强制光靠经济手段很难在短时间内推进土改。这方面大家看股改就知道了,随着股改期限临近,拥有股票者的心理预期会不断提高。橡树村兄也说到,在南非跟随土改进程是地价不断提升,临近的纳米比亚等南部非洲国家都有类似问题。当年台湾政府的对策是:“先通过“"三七五减租"”将土地地租压低到很低水平,然后强制规定农地农用价格为“年地租的两点五倍”,再由政府按照强制价格强行收购地主土地,平价转手“卖”给农民。”这样的做法当然损害地主的既得利益,记得看一个台湾老左派的回忆,比起“2.28”,胎毒的发展与土改得罪本地精英有更大关系。可是没有强制,土改最后很可能流为上层的利益分配。同样在亚洲,上世纪5,60年代美国扶植下的民主菲律宾就是个明显例子。新人民军的兴起,马克斯的独裁都发端于此。

与对地主的强制相对应,对于获得土地的农民需要的就是国家的组织规划。土改的根本目的是解放农业生产力,因此分配土地只是土改的开始,为了让小农与大规模商品经济相衔接,负责技术与供销的农民组织不可或缺。在日本台湾是农协农会,在中国则是合作社。各位应该对梁生宝买稻种的故事不陌生,也许当年不操之过急,经济性的合作社会比政治性的人民公社体现出更强的生命力,也比如今农村一盘散沙的情况更能维护农民的利益。可惜,历史没有假设。

不发感慨,回到津巴布韦的土改问题上,其错误很明显了:开始是极右的无强制的自愿赎买,软弱无力而不断拖延,使需要土地的人失去了耐心。然后在经济与政治局面恶化以后,突然转向极左的无组织无偿土改。开始对地主没有强制,后来对农民没有规划组织,结果就是破坏了农业生产。

不少人认为的民族性格有没有影响呢?应该承认有。读过费孝通《江村经济》的都能发现,许多地区的中国农民有个特点:就是不但是农业生产者,而且是多种经济的生产经营者。就是说他们有更多的独立进行经济活动的经验,包括自主决定农作物种类,以及安排工副业生产销售,因此一旦拥有土地后,比较有“企业家精神”。但是我个人一向认为全种族的懒惰无能是伪命题。因为这更多是文化与环境影响而不是基因遗传。以勤奋出名的日本人当年也有被外国人认为懒惰的时候呢。其实非洲人所谓懒与当地村社共享的制度遗留与妇女负责主要农业劳动的传统有很大关系。这是可以改变的,就从橡树兄自己的文章看:在白人农场工作的黑人以四十万个就业机会,养活了津巴布韦数百万人口,还能大量出口。应该不是天性懒惰的人能作到的吧?可见主要是组织与引导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当年中国仍然是落后的自然农业,而且土改分到土地通常就是原先耕作的佃农,因此土改自然能解放生产力。而津巴布韦已经是机械化的大规模农场,土改后拥有者哪怕就是原来的黑人雇工,估计他们也没有技术与供销渠道让农场继续运转。何况许多得到土地还是退伍军人与权贵呢?

考虑到津巴布韦情况,我觉得可能的土改路径,比较强硬的也许是学习莫桑比克,在建国时就首先从法律上宣布土地国有化,但是保留白人农场一定年限的使用权,以后逐步提高国家控制比例。毕竟要考虑白人多年的投入。同时也给掌握技术与流通足够的时间。比较阴险腹黑的就是蜡笔小新兄也说到的方法蜡笔小新:其实也可以从水资源产权入手,采用水权和土地税等方法软刀子慢割。这个也是我比较喜欢的,呵呵。避开国有化的政治争议,问题就是对政治与法律体系要求高,腐败的政府只能让它成为自肥的工具。相比之下,时间其实不是问题,如果从80年独立开始,到2000年一代人的时间应该能完成和平过渡了。当然,再次强调,所有理论与方法必须根据各国实际逐步验证改进,这里纸上谈兵,只是摆摆龙门阵而已。

不过抛开具体方法,我对解决土地问题的必要性是坚信不移的。成功与失败俩方面的历史经验都说明,土改对经济发展与政治稳定的作用是无疑的。在政治上作用中国自己的不用多说,引用费孝通:土改保证了国家权力的深入,使农村社会结构和关系发生了深刻的革命性的变动。日本自民党长期一党独大,在农村就一直沾了当年土改不少光。李等会的人气也和他在“中美农业复兴委员会”中工作基础有关。

在经济上,“土改大大地解放了农业生产力,促进了农业的发展。获得解放的农业生产力,不仅为保证国民的生活,提供了较为丰富的食品物资,由此,稳定了原本动荡不安的社会。同时,也为工业的复兴,提供了强大物资与人力基础。”

上面是讲道理。于情来说,土改也很应该。这是津巴布韦土地拥有情况。白色是欧洲后裔所有,兰色为部落村社共有,绿色为国有,但是主要是国家公园与自然保护区,粉红才是当地黑人私有。很明显,大部分好土地都是白人所有,而且相当部分不是白人开垦的荒地,而是抢夺来的原来的部落共有土地。前面提到的巴西无地农民运动也是如此。极少数葡萄牙贵族后裔控制了46%耕地,根据揭发其中有的是毁坏森林伪造地契骗来的,而且17%宁可荒废着。于情于理,断然没有让这样不公平的情况保持下去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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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关于能否超越资本主义阶段有个“卡夫丁峡谷”的比喻。好象国内不少经济学家都认为不可能超越,所以“补课论”很流行。在我看来,对于存在土地过度集中问题的国家,土改更是个“卡夫丁峡谷”。因为“耕者有其田”直接关系粮食自给与劳动力充分解放,是政治稳定与经济发展的必要前提,所以可以说土改是面向工业化的必要一步。当年似乎很有希望的阿根廷,巴西,菲律宾等都在这上面栽了跟头。前段时间很闪亮的印度,迟早也得补课。有朋友说过,凡有土地问题的地方就有毛派的空间,反过来说也差不多。印度长期的平静,与印度宗教束缚与普遍文化程度低有关系。可是压抑越久,爆发就越强烈,这个问题总要解决,不是主动,就要被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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