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玉瓶碎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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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续二

  租界外碎石杂物遍地,街口堆砌了土袋木架,两边的房顶上也垒起了沙包。官军间杂着拳民就隐藏在两侧的屋檐下面。对面是租界小楼,面朝外的窗户都改成了射击孔,道路口堆积着铁丝网和木架子,一根分不出是哪国的西洋旗竖在天空之下。华洋两界之间的民房早已夷平,残垣断壁间处处可见火焚过的痕迹,不时有青烟飘散在半空。有几日前倒下的尸体无法拖回来,还静静的躺在瓦砾之间,青砖路面被血液反复的浸透,都形成了酱紫色。

  高三爷放眼望去,只见前面百余人头扎红布,脖子上系了绣着狮子的白布条,光着膀子整齐的跪在街面上,朝抬过来的太上老君神像磕头。神像前一个白胖男子将木剑挥舞不停,口中念念有词,将一碗水端起来含在嘴里,狠狠朝租界对面喷去。李五爷伸手指了指道:"那个,就是二师兄,说是天篷元帅转世的。"

  那二师兄捏起一叠画了符的黄纸,用剑穿了,挑在身前。跪在地上的众人纷纷起身,撕下一张来塞进自己额头上的头巾中。二师兄嘶哑着嗓子高声喊喝:"洋人作恶!欺我百姓!天降神仙,扶清灭洋!我已请下天篷元帅真身护佑尔等,金刚不坏,杀尽贼寇!尔等去吧。"

  队伍前一个白净的后生身体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哆嗦了片刻挺身高叫道:"天篷元帅附我身啦!跟我走,杀洋人去!"说着抓过三角狮子旗,从街垒中一跃而出,直冲对面租界。刚才磕头拜神的百余名拳民也一声呐喊,紧跟着这后生冲了出去。一时间锣鼓喧天,呐喊助威声惊天动地的响起来。

  高三爷看得出这百余人都是没练过功夫的,不过是血气方刚都有些力气罢了,这些人跑窜腾跃,穿过残垣断壁,直线朝租界扑去。

  锣鼓乐器声盖不住枪响。对面租界二楼一个窗户中火光一闪,冲杀的队伍里有人身子一顿,晃了两晃,一头栽倒在地。接着租界里的枪声陡然密集起来,枪声密的如同暴雨打在铁板上,响声连成了一片,子弹泼水般朝这些人洒过来,弹头钻地溅起尘土飞扬,将一路地面打得碎石横飞。这队拳民不断有人倒下,红色的血飞溅起好高。

  李五爷在后面急得直跺脚:"哎!又倒下一个……,哎呦又一个!快用神功封洋人的枪口啊!哎呦……哎呦!"

  这边的官军也端起枪来朝对方开火,但对方的窗口都在射程之外,打过去的子弹根本够不着人家。满街、房上、房下的人就眼睁睁的看着,这冲过去的百余人象猎物一样被对方打到。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伤亡殆尽。惟有那擎旗的年轻后生冲在最前面,嘴里依旧嘶喊着什么,在激荡的锣鼓呐喊声中,于瓦砾间纵上窜下,丝毫不管身边有多少同伴中弹倒地。

  终于,在这后生爬上对面街口铁丝网的时候,被一枪正中大腿,这后生怀抱着三角旗"咕咚"一声坐倒在地。这一下街面上立时肃静下来,人们伸着脖子远远望过去,只见那后生左手驻地,右手抱着三角旗,将钢刀横咬在口中,拖着一条残腿奋力朝租界挪去,身后地上留下宽宽的一条血带。对面窗口中显出一个人影,他立起身来将长长的洋枪缓缓伸出窗外,慢条斯理的,仿佛意犹未尽一般的,一枪枪慢慢射出。子弹打在那后生身前、身侧的地面上,溅起阵阵烟尘,将石屑崩在后生的脸上,正如同猫儿玩耍着掌中的老鼠。

  那后生怒了,挣扎着坐正身子,右手用力攥紧旗杆撑住自己,左手握刀指着那窗口声嘶力竭的高喊着:"太上老君护我身,天篷元帅护我体,玉皇大帝赐我刀……"正说着对面又是一枪打来,却是正中前胸,那后生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子一歪倒在铁丝网上,手中三角狮子旗,也翻然倾倒。

  对面租界中一阵欢呼,还有人将各色旗子从窗户中伸出来回摇摆。华街这一边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一百多条汉子,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都躺倒在地上,死在青天白日的大清朝京城,却连冲都没能冲进租界去。所有在场人都将这一幕惨剧看在眼里,这是个没人能预料到的结果,一颗颗激射出的枪弹,就这样将所有人心中的希望打得粉碎,青砖漫地的长街上,又多染了一层赤热的鲜血。

  片刻后,高三爷身边人群中响起一声惨嚎,将高三爷吓了一跳,这声音凄厉悲惨,绝对是伤心到极致才能发出的声音。一名同样赤裸着上身的老者挣扎着要冲出去,却被几个人连腰带腿死死抱住。那老者两眼血红,声音已经变了调:"放了我!我要给我儿报仇!我的儿啊!爹跟你一块去死!"这竟是那擎旗后生的父亲。高三爷心中猛地一紧,世间事最痛苦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就这样惨死在眼前,没有人能不疯的。

  方才威风凛凛在阵前做法的二师兄此时脸色惨白,看得出他方才神情紧张,将自己的下唇都咬破了。二师兄转过身来,满脸含泪手指对面租界气愤道:"那洋人妖邪万分,竟然将女人的衣裤挂在枪上射击,这才破了我的法术!"二师兄说着猛然竖起左手小指,右手拉过腰刀猛地一挥将自己的小指斩断。他紧咬牙关捡起断指,放在太上老君神像前的供盘里,大声喊道:"老君在上!我张某人今日对天发誓,三日后请火德神君附身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剩余的众人群情激愤,齐声高呼道:"扶清灭洋,誓报此仇!"

  高三爷与李五爷对望一眼,李五爷点点头道:"民心可用,洋人何愁不灭!"高三爷却摇摇头,心中暗自叹息:"大清朝的江山,要是到了靠这些神灵保驾的地步……唉!"

  这一来,两人的兴致已然全无,李五爷跟着高三爷从前门回来时,都有种说不出的抑郁心情,这大清国,已经不是百年前南平三藩、北定爱珲的大清国了。

  两人缓缓而行,不觉来到镖局门口。正要迈步进大门,肖虎迎出来道:"哎呦,两位师伯,总镖头都着急了,都让我出去找你们去了。"

  李五爷一愣问道:"有事?出去的镖又遇到事了?"

  肖虎摇头道:"不是,是有位军爷,从丰台赶过来,急着要见两位师伯!"

  高三爷走到镖局前厅一看,来者认识,正是直隶提督聂士成亲兵营的统领宋占标。高三爷见他来,已经猜到什么,见过礼后,朝总镖头道了声得罪,便将宋占标拉到自己的小屋中说话。

  李五爷见宋占标来,也有些差异,问道:"哎,宋爷您不是跟着聂军门在丰台剿拳匪么?骑马挎刀多风光啊,怎么到北京了?"

  宋占标咳了一声,苦笑连连:"还风光?二位爷还不知道吧,我们武卫前军这次窝囊死了!"

  高李二人顿时诧异,武卫前军是朝廷从淮军里优中选优,精练精选的新军,也是拱卫京师一等一的主力军,没想到竟然连这样的精锐都窝囊了。二人不觉对视一眼,心下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宋占标狠狠在自己右腿上拍了一下道:"一开始兴义和拳的时候,他们扒铁路砍电线杆子,沾洋字的东西就烧,朝廷让我们剿灭拳匪,我们当兵吃粮当然就得剿啊。后来拳匪打出扶清灭洋的旗号,就剿不得了,朝廷又下了旨要护着,不能剿。可他们要是只打洋人就好了,还是照样的烧车站,毁铁路,那都是花了朝廷白花花的银子才修起来的啊。再说我们是兵,朝廷说不打我们就不打。但是拳民们不干,我们杀过他们的人,他们不停,追着我们要报仇。拳坛在天津兴起来后,总督裕禄大人找了一个候补道叫谭文焕的,竟然领他们进武库拿枪械兵器!这群人得了兵器还了得!上次军门大人出门,迎面遇见一伙拳民,见聂大人咬牙切齿就开枪,我们还不得还击,几百人的精兵竟然让一伙拳民追着跑!"

  高三爷李五爷听到此处脸色不由均变,他二人虽然知道天津局势混乱,但是没想到竟然乱到这种地步,大清国的提督、统兵万人的名将竟然让人在街面上撵着打!

  宋占标咬咬牙接着道:"这还不算,我们本来住在芦台大营,后来跟着军门大人在杨村、廊坊一带护路。天津的洋毛兵要支援北京,我们死守在杨村。可我们武卫前军在杨村被洋毛子和拳匪夹在中间,实在难受。后来聂大人看实在不是办法,只好全力击退洋人斩首千人,留人围住剩余的洋兵,自己率主力军赶到西沽坚守,因为塘沽已经丢了,洋人的援军上岸了。"

  高李二人闻听到此都忍不住站了起来。塘沽是北方唯一大港口,塘沽失落,天津的门户顿开。且不说天津若失落北京便危在旦夕,眼前天津城内的租界现在就有无数洋兵,塘沽又来洋人援兵,官军已成腹背受敌之势!高三爷眉头紧皱道:"塘沽丢了?来的好快啊。直隶的淮军、练军不是有几万人啊,怎么会就这么轻易的打进来了呢?"

  宋占标叹口气,索性把所有的牢骚都发了出来:"聂军门麾下有两万八千干吃粮饷的绿营兵守备地方,那都是些摆设,打不了仗。刚练好的精兵武卫前军有五千人守在天津城里,三千人守在远郊,芦台大营里就剩下不足六千人。其它的练军还都在整编训练中,而且散布在各处,直隶这么大地方,哪里不要兵守啊?高爷您是军门大人的师弟,是自己人,目前的局势我也不瞒您,天津城现在北仓、租界紫竹林、塘沽几处都有洋兵,局势已然乱成一团,聂军门身边的兵不足三千人,今日的局势远比当年我陪军门大人渡台湾抗法、赴朝鲜战日要凶险的多。我猜……我猜军门此番让我来请二位,怕是会有所交代吧。"

  高三爷一愣,直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时局变化果然已经远出他所料,他随即也明白了宋占标的话,问道:"哪聂大人现在在哪里?"

  宋占标沉思一下道:"我来时大人正在军粮城前线督战,阻击海上来的洋人援兵。"

  高三爷拍案道:"老五,只收拾衣服金银,剩下的全不要,马上走。"

  此时的北京九门不但由九门提督府掌管,义和团也派人在城门口寻拿奸细,抓捕曾经投靠过洋人的"二毛子"。宋占标此次出门不敢带武卫前军的腰牌,用直隶总督府的公文骗过了守门的拳民,才带着高李二人连夜出城。

  杨村沿北运河一带,由天津进援北京的洋兵被聂军的马队统领副将邢长春、后路统领守备胡殿甲、左路统领副将杨慕时率军包围。这一路约两千人,聂军兵力虽稍稍占优,却也吃不掉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西洋联军,两下僵持在那里。兵祸一起,周边十村九空,潮白河上也只找不到渡船,三人绕了老大一个圈子,多行了一日的路才找到渡口过河。

  三人由宋占标一路带领,绕过城墙,几经打听,才在海光寺附近找到了聂士成设在祠堂中的帅帐。

  帅帐外远处是一明一暗两层岗哨,再往里走,穿过一堆堆的木条箱子与杂物,穿过祠堂大门经过三排护卫进到正屋。远远看见整幅墙的地图之下,摆着一张薄木条案,条案后一名白发老者,身穿一品武官的朝服,手捏镜片,身边伴着一名亲随高举煤油灯,正立在墙前聚精会神的看地图,身侧十余名亲兵各自低头,手按腰刀静默肃立。

  宋占标上前打千回禀,高三爷打千单膝跪地,口称:"提督大人在上,草民高三钢、李五前来进见。"

  看图老者持镜的左手微微一顿,却不转身,依然顺着手指方向在地图上前行,似乎耳听不闻。高三爷又提了嗓音喊了一遍,那老者还是不理。第三次高三爷站起身来哈哈一笑,抱拳道:"大师兄,三弟来看你了。"

  聂士成闻听此言,放回身将镜片扔在桌上,哈哈大笑道:"这才对,有师门便没有提督,没人情才会有草民。"说着聂士成命亲兵收好地图退下,只留宋占标一人上茶侍立旁边。

  李五爷见到聂士成,又是欢喜,又是赞叹,上前拉住聂士成的手道:"我的将军师哥,你可真是威风啊!"

  聂士成苦笑道:"威风?我在鸭绿江边趴冰卧雪的时候,你看见我威风啦?我在台湾打法国人时没军粮,连吃半个月红薯拉不出屎来,你看见我威风啦?"

  李五爷愣了一下,眨眨眼道:"那也是威风,骑白马、跨洋刀,咱师门里最威风的就是你,不过你要是能有我一半的功夫,就更威风了"

  聂士成拍了拍李五爷的肩膀,笑道:"咱们两个加起来都过了一百岁了,让人看了还说是两个长不大的老头子。再说了我就真象你说的那样不堪一击?"

  李五爷爷摇一摇头微笑道:"大师兄,走两趟?"

  聂士成闻言眼睛一亮,应声道:"好啊,走两趟就走两趟!"

  李五爷左腿斜跨半步,抬左手齐胸,掌心朝内摆了个横栏式。聂士成也上半步,脚下内扣高三爷的前腿,右手下按李五爷的手腕,左手托他的手肘。李五爷前腿闪电般一退一进,躲开了聂士成的盘弩腿,左手劲力一送,右手却肩前肘后的斜劈下来。聂士成识的厉害,闪身撤步避开这一掌。李五爷借势甩脱了左手,一个炮捶打向聂士成的右肩。聂士成举手遮挡,但李五爷发招犹如游龙,出手时看来不快,拳到中途却突然加速,陡然顶在了聂士成的肩膀上,而聂士成的架手还距离李五爷手臂两寸有余。

  聂士成摇摇头嘿嘿一笑:"唉,不服老不成啊,有好胜心,却没了好胜身,有了好胜身,找不到好胜人。罢啦,罢啦。"

  李五爷这几招间已经试出来聂士成身上的功夫这些年来进展不大,而且可能因为最近征战频繁,精力反倒虚浮了不少。高三爷在一边看在眼中暗自叹了口气,出言安抚道:"师兄,当年师傅说你天资最高,却没想到半途而废,投军去了,却是我得了真传。不过你学的功夫却是真用到了保境安民、护佑天下上,比我用的地道啊。你这一拳一脚,是朝廷的靠山,这才真叫物尽其用,我这一拳一脚,不过是寻求个温饱而已。"

  聂士成看着高三爷,两人如今都已成为老叟,两鬓斑白、皱纹伸展。但当年两人习武喂招时的情景,却油然出现在眼前。当年师傅不爱讲话,就搬把太师椅坐在院子正中,手握一条极长的竹竿,看你的架势那里不到位,一下戳过去,凭你怎么躲都躲不开,疼得你龇牙咧嘴,非记住不可。一个老人坐在椅子上,手握竹竿撵的孩子们满院的跑。偶尔也有师傅高兴得时候,便将一块点心或两个鸡蛋放在条案上,自己外出散心去了,让一群孩子站桩最久的那一个来吃。这样自然是聂士成多有所获,却也要防着年幼时的高三爷站到一半时忽然跃起,夺了就跑。

  聂士成想到这里,再看看对面的高三爷。当年的憨厚少年久经磨砺,如今已经世故沉稳,可眸子里却还是那一股温良、正直的眼光。世间多少纸醉金迷,天下间最善变也许就是人心,但有的人,其心却安的稳、守的住、静的明。聂士成心中暗赞自己眼光不差,这绝对是自己要找的人。聂士成收了式,接过宋占标递来的毛巾擦手,沉声道:"去帐后把我准备好的东西拿来。"

  宋占标走到后帐,拿出两个柳条编的提箱来。聂士成移过烛台,在条案上打开第一个箱子,只见箱子里面垫满了软木与棉花,正中间是一个红布包袱。聂士成将包袱打开,高李二人只觉眼前一亮,一件两尺高矮的玉瓶亭亭立于桌上。只见这件玉瓶通体洁白如云,毫无疵瑕,不仅线条流畅、丰润柔和,更绝的是瓶身上用黄金铸有一龙一凤,龙腾五爪从瓶底蜿蜒而上,探出龙头咬住瓶口沿;另一边是只拢翅的凤凰,将双翅内拢护住瓶身,凤头探出咬住另一边瓶口沿,龙颈与凤颈弓成弯月状,组成玉瓶的双耳。如此大小的玉瓶已经是罕见,更何况这黄金雕铸的一龙一凤做工极精,端庄大气,又与瓶身贴和的天衣无缝浑然天成一般,简直就是价值连城的绝世极品。

  高李二人看的都呆住了,李五爷咽了口吐沫喃喃道:"我地个乖乖,这是个宝贝啊。"高三爷仔细看了片刻道:"五爪龙!师兄,这是皇家用具啊!"

  聂士成点点头,"不错,据说这是当年元顺帝的爱物,朱元璋赶走了蒙古人,一直追到捕鱼儿海方获得此宝。后来先帝爷入关,有人献宝,太宗皇帝爱不释手,一直珍藏在内宫,后来传到先皇时,赏给了除肃顺扶朝纲的六王爷。十六年前法国人攻台湾甚急,举国上下都知道八旗兵、绿营皆不可用,能战者只有湘、淮二军而已,而淮军宿将却多借故不愿出征。当时台湾孤悬海外,朝廷一度已经准备放弃。后来我主动请旨,带了九百子弟兵援台,海军不给船用,我就带人坐在英国船里到了台湾,三战而溃法军!老王爷当时为我壮行,就赏了我这一件宝贝,虽是赞扬我的忠勇,其中却有另一层深意:朝廷大将,以身守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聂士成把玩着玉瓶,却转过头来,朝东北方遥遥望去,口中仍自喃喃道:"朝廷大将,以身守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古来行军打仗,最重凶吉异兆,聂士成这一句话出口,不但高李二人吃惊,连宋占标也脸色大变。聂士成这最后一句话虽然说的平缓,高李二人却无话可接,也只能在心中暗自惊心。

  聂士成看了一会玉瓶,打开第二个箱子,取出一把日式军刀托在手中,高李二人都是用刀的好手,一看这刀刀身细长,弯似弓背,宽仅三指,聂士成又拉刀出鞘,一道亮光映人双眼。李五爷忍不住赞一声:"好刀!"

  高三爷动容道:"久闻东洋倭人善于煅刀,虽师法汉唐却自成一派,其刀险狭锋锐,师兄这莫不是你当年斩日将缴获的那一把刀?"

  聂士成得意的点点头,双眼中射出亮光,他手扶刀身双臂回转走了几趟刀式,起落间宝刀反射的灯光在屋内亮起几条白练,"六年前高丽大战,叶志超这厮竟然临阵慌乱,导致我朝全军尽溃,平壤大败。我在安州收拢溃兵激励士气,扼鸭绿江、守大高岭,屡败日军,连复连山关、分水岭等要隘。日军当我如那叶志超一般好欺,除夕夜来攻,被我在分水岭一战斩了那敌将富刚三造。自甲午来朝廷外战殊少胜绩,这便是第一把外战阵缴的军刀!"聂士成说道此处豪兴大发,跨步展臂挥刀舞动几式,手腕一翻一压,轻巧巧将桌案上的砚台切成两半。

  聂士成抚刀良久收刀入鞘,叹口气道:"好刀啊,好刀。可惜今日不能令你胞饮敌酋之血。"接着又打开第二个箱子中的一个油纸包。却是一卷卷的纸卷,聂士成手抚这些纸卷缓缓道,"这是我多年来巡查边关,亲赴东三省游历,为时半载,将山川险要之地,皆用西法绘图说明,取名《东游纪程》。关外是我大清龙兴之地,日俄均对其虎视眈眈。将来……将来万一天下有变,留待有识之士用吧。"

  聂士成收好两个箱子,回头道:"高师弟,我知道你深沉果决,可当大事。近日战事危急,我身为直隶提督,守土有责。……我想托你将此三宝带走,将来留待后人。"

  方才这般光景,高三爷已然隐隐知道聂士成的目的,他开口要说,却被聂士成举手止住。"师弟,还有一事要托付与你。我所生三子,长子汝魁、次子宪藩皆学武,留在军中与我一同抗敌。唯独三子树屏好文,前年中举。乱世中我难以顾及他,便将他交付师弟代为照看,明日血战,如有……如有……唉,也算为我聂家留下一支血脉!"

  高三爷有些诧异:"大师兄,你麾下数千精兵,还护不住自己的儿子么?为何还要交托于我?"

  聂士成正色道:"为大将者乃一军之胆,战前暗送家眷,乃是扰乱军心的大忌,若全军兄弟都知道我聂士成怕死,哪个还愿留在阵前拼命?再说我麾下虽有兵数千,但都用在守城尚且不够,哪里还有富裕的军兵来保护这小子?我的兵,是留着和洋人们拼命的!"

  高三爷一愣,问道:"哪……哪令堂老夫人呢?我先送她走!"

  聂士成摇头道:"不必了,她老人家现在就静坐在城内家中,她怕我打仗怕死后退,便执意要留在城中,说我如果要是放一个洋兵进来,就有可能伤到她的性命,她留在城内,我才会拚了死力打仗守城,象保护老娘一样,保护满城的百姓!所以她哪儿也不去,就坐在后面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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