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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新闻人与地震的距离 -- 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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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新闻人与地震的距离

新闻人与地震的距离

——战壕真实和司令部真实之间的差距

在现场的记者和在后方的编辑对于地震的理解究竟有多大差距?用河友们此前曾经引用过的苏联战争文学术语来表示,那就是战壕真实和司令部真实之间的距离。

对于5•12大地震的报道铺天盖地。我自己作为一个媒体从业人员,也深深卷入其中。10天来,在电视机前同哭同笑,一起分担那些揪心的时刻。不过,正如一位河友所说到的,地震一周之后,各种观点将会开始激烈交锋。我认为这是一种不可避免的过程。只不过没想到我自己也卷入了这些交锋当中。

5月18日,应朋友邀请,我给香港的独立媒体写了一篇文章《一个媒体工作者眼中的5•12地震》,链接地址如下:

外链出处

文章发表之后,香港方面,独立媒体内部的评论比较激烈,反应自然是负面的,觉得我是TG的文宣的大有人在,有人则提出我的论据基本上在猫眼驳残了。不过整个来说,香港方面的朋友的评论相对比较温和。有趣的是,我的文章在一夜之间被内地许多网站转载,里面叫好和批评的声音都不小。有些网友留言,封我是政府发言人,新华社记者。这真是有些抬举了我。最夸张的还是某位网友封我为ren zha。这是我上网以来首次遭遇这样的待遇。

关于我的文章本身,因为比较长,我就以文摘的形式在这儿呈现一下,里面许多有用的信息和例子都直接来自西西河:

2008年,对很多人来说是不幸的。我们这个国家遭受到了20年来前所未见的灾难。但是,无论对于幸存者还是身为这个国家国民的其他人来说,我们见证了新的历史,一个在新的时代里中国的成长历史。她的成长让我们自信而且欣慰……

这个国家在多年的苦难和发展中逐渐变得成熟而且自信了。她的人民,拥有更强的核心凝聚力。她保留了历史所传承的宽容和善良,也在不断学习中被赋予了西方国家公民社会当中的协作和公德等责任感。这是我,作为媒体工作者之一,从地震救灾中体会到的深切感受……

……我们欣慰地发现,现在这个政权之下应急反应机制是高效的,也是积极的。

……这种惊人的毅力和镇定,传达给我们这样一个信息,他们是值得相信的人,是值得依靠的人。他们是我们的英雄。

地震救灾可以传达出来的信息之二,就是让我对我们这个国家的国民素质有了新的认识。之前,我们对整个中国的认识,可以用一个流行的想法加以概括:我们曾经认为,中国自1949年以来,由于专制统治和文革的破坏,整个国家礼乐崩坏,道德败坏,世风不振,腐败横行。中国已经放弃了传统的儒家思想,而又不肯转身投向西方的宗教信仰。信仰缺失,使我们认为,无论国家的经济的发展如何迅速,如果我们没法寻找到合适的信仰,整个中国将成为泥足巨人,随时有崩溃的可能。但是,这次地震救灾之中,我们可以看到人性的光芒在四处闪烁,可以看到无名的人们用怎样一种坚强的力量维护着我们道德和生命的底线。

……在这几天里,多少人无法知道自己亲人的下落,多少人在坚毅的面容之下悄然落泪。但是,在这样严重的自然灾害面前,每个人都是国家的长城。我很欣慰的看到,我们国家传统文化中的“仁义”在民间,在老百姓之间继续传承着。“仁”就是爱,爱自己,也爱他人。在别人需要爱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在毫不犹豫地付出,从拼死抢救受难者的军人身上,到冒着余震危险的政府总理身上,我们都可以发现“爱”的光芒。

……“义”是责任,对国家和社会的责任。开放的媒体和反应迅速的政府,都清晰地阐释了它们在危机阶段对于责任的认识。从军队不惜一切代价打通封堵的道路,可以看见他们对于责任的理解。从那些因为工作职责,而无法顾及家人的医生、护士、教师、工人身上,我们也看到了对于责任的理解。

……我想,我们现在正在进入一个重建国家道德的阶段。不是我们找到了重建道德的精神来源,而是因为一次次的自然灾害,使我们发现了自身血液里传统的精神力量,我们将从这一片废墟当中,发掘可以让我们的文化继续延续千年的精神幼苗……凤凰已经涅磐,我们已经重生。

地震能不能预报?……

为什么灾区受到破坏的房子以学校居多?……

为什么没有及时派出空军进行空投抢险?……

……还要对这次的地震救灾提出自己的一些批评。

虽然军队表现了极大的英雄主义气概,将军和大校上校们领先冲锋,拼死命打开了通往震区的通道,但是总体上还缺乏救灾的经验,在突如其来的情况之下,难免有准备不足的情况。

其次,虽然媒体表现出了开放的态度,但是在灾难之后的几天,又习惯性地回到了原来的轨道。虽然不再重复信息封锁,但是那种典型的“把坏事变成好事”,“把救灾当作成绩”的做法,官方媒体几十年如一日并未有所改变,而这一次也不因为汶川特大地震改变得更加明显。

在香港独立媒体的催促之下,我在5月20日给对方进行了解释性回复,对我的观点做出了一点澄清,摘要如下:

……地震发生的当天起,我就一直在编辑部和我的同事们编辑地震号外。星期一发生地震,我们在星期二晚上就编辑完毕地震号外,在通力合作之下,在星期四中午推出了这份地震号外,并且和红十字会举行了大型的捐赠活动(我不是组织者,只是一个参与者)。星期五,我们再次推出一期以地震为专题的周刊。此时,我们已经有4名记者(含两个摄影师)抵达灾区。有两位记者因为“交通管制”被挡在了都江堰和成都。深入灾区北川映秀镇的记者通过电话,向我口述了灾区现场情况。通过他们的联系,我电话采访了北川中学高一学生中的幸存者,与亲人失去联系的卡车司机以及其余报业的记者,尽力搜集第一手资料。我的同事则电话采访了现场的志愿者、医生等人。

……有些朋友认为我的文章口吻很像新华社,或者CCTV。我想这是我行文的问题,而不是我本身写文章的目的。我是在完成了两期地震专辑之后接受邀请写下这篇文章的。在写文章之前,我就说过,我的情绪比较激动,可能写出来不利于独立媒体的气氛。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利用周末的时间写下了这篇7000字的文章,因为我相信我的个人感受也许能够有助于香港的朋友多一个观察内地的视角……我的许多事例来自于新闻覆盖面积最大的CCTV。我所查阅到的许多西方媒体……当中,我无法找到令人感动的事例。他们是旁观者——我重复一次——旁观者。因此,悲伤,对于他们来说不是让人感动的力量,而是吸引他人注意力的方式。如果没有死亡,没有戏剧性(dramatic)的情节,西方媒体是不会如此关注地震的。

有朋友认为我在文章当中缺少一个批评性的视角。媒体不能采取一边倒的立场,这是一个原则。这一点我不打算为自己做出辩解。如果说要补充什么批判性的立场的话,我会增添当时因为情绪激动所遗漏的一条:政府在抗灾预防方面的角色完全缺失……此外,最近这几天来,中国进入全民哀悼日后,政府显然矫枉过正,打算让CCTV一统天下,内地的朋友同仁,略有微词。由此看出来,当局的文宣水平较之西方,相差甚远。

对于我在文中所引用的所有例子,有朋友说,在内地的猫眼等论坛已经被驳残了。我需要在这儿说一句重话:猫眼本身不是一个理性的论坛,正如内地的许多极端(左翼或者右翼皆可)论坛那样,猫眼的极端自由主义观点,无法保证一个健康和有价值的讨论环境。多年来的中国的政治风波,已经告诉我,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一种理想化的许诺,一种极端化的言辞。

……我在文章当中并没有赞美中共。我所在的媒体是非官方媒体,我自己也并非中共党员。从超脱一点的角度看来,我对我们的政府多有溢美之词,因为在救灾过程中,我认为它是“我们的政府”,因为它做得比从前好,比从前出色。但是我更愿意夸赞的是我们的普通人,那些没有读过四书五经,却知道仁义为何物的善良人们。有人说文革是中国的一个文化断裂带,导致中国人失去了本国的文化核心。但是地震中人们的表现告诉我们,我们的文化还在延续,并将因为灾难和风波而得到更多考验,并被屡屡升华。

几乎同时和我的文章发表在网络上的,是一个《生活》杂志前线记者周雅婷在灾区撰写的文章《地狱72小时》。

[URL=]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3232601/?from=mb-34182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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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发争议的片段:

操场上搭起了各种各样的简陋帐篷。每个棚子都如同骇人的坟墓,里面躺着死去的学生。家长们围在尸体旁边,送孩子们最后一程。他们为孩子换衣,换鞋,仔细地用棉被包裹身体,再在上面放松枝祈福,最后烧纸烧香。整个过程伴随嚎啕大哭以及念念有词。每个被牢牢裹住的身体,都曾经鲜活,他们承载着家庭的希望,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

  

“她叫张蕾,我女娃。”这个父亲,看见我默不作声地拿着录音笔站在一边,走过来轻声和我说话。张蕾裸着上身躺在地上,乱发遮住了脸,我隐约看见她嘴里的白牙。微微隆起的胸膛刚刚开始发育,却再也不会成熟了。她的母亲扑倒在泥里,一脸一身的泥,她咧嘴大哭,我才发现嘴里也是泥。我想看看看她的眼睛,但是又害怕看见。亲戚们一边安慰母亲,一边不熟练地为尸体换衣。他们的生疏拯救了我,我始终没看到她的脸,我只是盯着她白皙的背部流泪。我本意没想哭,更多是震惊,但是棚子里的烟雾缭绕刺激着我的泪腺和脆弱的神经。

……我正揪心地看着她,一个爆竹的碎屑炸在我身上,右腿被灼烧得炙热,但是我一动没动,面对如此多的死亡,我还能为什么所动呢?炸在我身上的爆竹叫升天炮,预示死去的人将升上天堂。如果他们真的升上天堂,活着的人正在经历地狱。

……“我们早晚要暴乱的!你听见没有!早晚要暴乱!”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几根头发稀疏的贴着脑皮,站在都江堰中医院门口,对着面无表情身着迷彩的战士吆喝。几个妇女抱着男人的腰,边哭边向后拉拽,说:“再等等吧,再等等……”“等?!两天了!再不救就死光了!让我进去!你们傻站着干啥?!”男人两眼通红,脸也憋得通红,一只手在空中乱舞。周围围着一群人,有几个还在哭。男人终于挣脱看抱着他的几个女人,但是他并没有冲向医院大门,他似乎突然耗尽了所有能量,站在那里,目光呆滞,喃喃地说:“再不救人,我们就暴动……”“暴动”两个字重重地落在地上,砸得中医院门口的人群一片安静。

……震后当天,由于雨水过大,新建小学的营救部队,停止救援了几个小时。门口的家长从满怀希望,变成焦急,最后变为愤怒。他们质问,你们到底救还是不救?守门的部队没有什么答复。他们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

  

几个小时过去了,不知道是由于家长的愤怒造成比营救更大的危险,还是他们终于接到了命令,部队又开工了。但是他们进度缓慢,又引发了新的愤怒。但是他们又能怎么办呢?他们没有工具,缺乏经验,他们还没训练如何面对灾难。

  

从昨天到今天,部队的营救有条不紊,唯一的问题就是太过缓慢。焦急和愤怒的家长耐心达到了极限,他们需要个出口发泄。突然人群里一阵骚乱,远远地看见有人相互推搡。打起来了!

这篇文章有着非常强烈的现实感和震撼力。但是现实主义的表达在网上引发了激烈的争议。有人质疑她的报道的真实性,有人置疑她的立场,有人质疑她的“小资情调”,有人劝告她“做人不要太CNN”。当然,正面的评论也很多。不管怎样,在我看完她的文章和评论之后,竟然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这样的感觉:如果有人把我封作CCTV,她就被贴上了另一个极端的标签:CNN。

戏剧性的事情在于,周雅婷就是我电话采访的位于现场的记者之一。我总共采访了4位现场记者。周雅婷本人接受采访所表述的内容大致与她的文章所表达的内容一致,并且得到了与她同在现场的另外一位记者的确认。从这个角度来说,她所试图描绘的场面是真实的。

那为什么我成了CCTV,她成了CNN?

这个类比比较滑稽。但是我开不起玩笑。

想了一阵,觉得这也许就是司令部真实和战壕真实之间的差距。媒体在受众的眼中构建的现实因人而异,也因地理差距而异。我需要承认,我的文字的确比较CCTV,虽然我本意并非如此。但是在我忙碌了一周之后,利用周末堆砌出来的文字难免受到了独霸江山的CCTV的影响,况且这一周我一直生活在蜂拥而来的信息当中。我对于我的这种文风其实相当不满,但是在无法改变文风的同时,我想我通过不同的人看到的情况也许能够让我总结出某种共性,而这种共性,和前一阵子的反藏独运动所鼓舞的爱国主义相叠,我就更显得CCTV了。对于周雅婷的采访记录,在后面整理成文的时候,实际上只占了其中一小部分。对我来说,信息和观点是综合而成的。

对于CCTV,虽然对它的进步表示欣慰,事情发展到后期阶段我自己也无法忍受它的腔调。除了对那几个腻歪的主持人感到难受之外,还对它的信息垄断感到非常愤怒。特别是在全国哀悼日的当天,广州的电视节目基本上只能收看CCTV1。需要感谢ZXB的官僚,用单向信息造成事实的垄断,让大家都知道什么是“感动疲劳”。幸好第二天晚上它变得聪明了一些,至少让我看见了凤凰卫视,但是资讯台那是想也别想看到的。

对于周雅婷的文章,我们的编辑部在读完之后反应相对冷静一些。出于功利性考虑,我们担心采用她的文章会给我们杂志带来负面的影响。但是从现场带来的第一手资料当中,她的文章表现了一种女性的细腻和一种不同于其余媒体的风格。她的感受是敏锐的,但是缺乏视角纵深。她的文章表述出一种人道的关怀,但是无法摆脱高高在上的媒体人角色——这也是我在阅读西方媒体地震报道当中的感觉。悲天悯人之余,难免让人产生一种含沙射影的的感受。

周雅婷是许知远(《生活》联合出版人)的助理。《生活》杂志往成都派了若干位记者,有三位记者冲进了受灾最重的现场,但是许知远却因为交通管制被挡在成都。如果是许知远来写这篇文章,不知道会产生什么效果。以他的文风,可能会有一种“宏大叙事”的角度,却未必能有周雅婷的细致。不过,我想,任何一种带有《生活》杂志特点的记者来进行抗震救灾报道的时候,悲悯与高傲是他们共同的文风。这种文风,未必就是对灾区最合适的报道。

每月一期的《生活》,需要花费50元大洋才能买到,这,就是《生活》所承载的悲悯和高傲的底线。

CCTV和CNN之间,难道不能存在第三种可以让大家接受的新闻方式吗?在灾区需要援助的时候,后方的网友们为了各种报道的观点打破了头,吵翻了天,这种做法是否有益?写到这里,忽然悲观地想到,该做的事情,我们这个国家的人们大都去做了,前方的紧张固然让人关注,后方的人们总不能像个看客一样无所事事吧?于是,大家就在网上互掐起来。没有胜利者。如果有的话,只有互联网。

地震,让我们的神经一刻也无法放松。

准备贴这篇文章的时候,看见中央电视台的在现场的李小萌在痛哭。她刚刚采访一个返乡的农民。再向农民道别之后,这位大爷转过身来,对李小萌说:

“谢谢你们操心了!”

是什么力量让我们一次次地流下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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