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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黑娃 -- 龙首塬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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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黑娃

黑娃是我们院里的一个娃,大名叫什么记不清了,黑娃是他的乳名,人并不太黑。他是10岁左右到我们院的,之前跟他婆(关中人对祖母的称呼)在农村住,他婆不在了,才到城里来上学,他亲妈生他时就死了,他到城里是跟他的亲爸、后妈、小他五六岁的同父异母的小妹妹一起生活。后妈待他不太好,经常打骂,吃的也差。他家住三楼,他吃饭总是端个碗到楼下院里吃,吃的总是苞谷面合烙、高梁面合烙、苞谷面搅团、苞谷面发糕之类,难得见他吃白面馍、油泼面之类的饭。吃得虽不好,但却长的结实高大,有劲,尿的高。院子里有个青工弄了副杠铃锻炼,他经常也去摆弄,同样大的娃提着费劲的杠铃,他能轻易的举起来。有次在厕所里娃们家在一起比谁尿的高,他竟能尿过两米多的界墙嗤入女厕所。长得虽孔武有力,人却不是很灵光,他转学时按说应上四年级不知为啥却到了二年级,比同班娃高了一头,老是和比他小两三岁的同班同学们在一起玩,跟同龄的娃们却不太玩。放了学会跟着他的同学一块使劲地喊:”太阳偏偏西、学生肚子饥,老师不放学,这是啥道理,学生回家咥凉面,得了脑膜炎…..”,傍边有人说他:“瓜怂,多大了还喊这。”

黑娃的爸是个机修工,身量不高。整天穿着油次麻花的衣服从院子里过,春夏秋三季是蓝色的工作服,扣子扣的紧紧的,冬天倒是敞胸露怀穿件军用棉袄(里面是褪了色的套头红绒衣),走路身子一耸一耸的,见了人只是卑微地笑笑,点点头,没多余的话。他下班后直接回家,吃完饭后也不从下楼,院子里一帮子下棋、打朴克,谝闲传的人里从不见他。

黑娃杀人了,这是谁也没料到的事,当时他大概是十五六岁。

黑娃的爸厂子里有个哈怂,厂里的一霸,偷鸡摸狗、打架、还爱花搅(调戏)妇女,厂领导对他没办法,见了绕着走。哈怂在派出所是常进常出,却从来没被绑过绳,扎过拷子,哈怂自诩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派出所拿他没法。他经常欺负黑娃的爸,见面不是后脑勺上来一巴掌,就是屁股上踢一脚,再不就将抽完的烟头往人身上扔。一天黑娃的后妈有事到厂里找他爸,正看见哈怂欺负他爸,就不依不饶的上前去吵,哈怂嘻皮笑脸地嘴里说着下流话,手里胡摸揣。泥人也有个土性子,黑娃他爸看不过眼,拿着手中的钣手打将过去。哈怂膀大腰圆,还是个练家子。结果是黑娃他爸被打伤,被工友架回家休养。这事派出所管不上,厂里处理,厂领导让哈怂给黑娃他爸赔礼倒歉、拿钱看病,哈怂说是:没门,他先动的手。事情就这么僵着,领导还在想辙,黑娃上手了。

黑娃去找哈怂据说是被激的,一种说法是他的后妈:“你白长这么大的个子,你爸被人打成这样,你也不知道给你爸报仇。”一种说法是同伴们:“哈怂花搅你妈,打伤你爸,还不赔钱,你这么美的胚瓜(这么棒的身体),还不找他算账去。”黑娃前往厂里去找哈怂论理,车间里哈怂正蹲着焊东西,二人没两句话就说崩了,哈怂站起身来左右开弓给了黑娃两个嘴巴子,又一脚踹倒,转回身,拿起眼罩、焊枪,接着焊。这黑娃两眼冒金星,怒向胆边生,爬起身,环视左右,见有把管钳还顺手,遂抄起管钳向哈怂的脑袋就砸了上去,一钳放倒,又来了四五下,哈怂当下脑袋稀烂一命呜呼。黑娃倒被吓呆了,提着管钳,只是骂“让你狗日的欺负人,让你狗日的欺负人。”这时人都跑过来了“呀,打死了,娃呀你惹祸了,还不敢紧跑,”,马上有人说“不能跑,一跑罪就大了,他年纪小判不了死刑”。

黑娃打死哈怂可算是为民除害,厂领导心中暗喜,授意工会主席写请愿书保黑娃,将哈怂的为人及事情起因经过写清,强烈要求对黑娃从轻处理,请愿书上附有100多人的签名(附近外厂的人也有不少签的)。家属院的居委会和学校也都闻风而动,各自提交了有数十人签名的请愿书。

请愿书起作用了,黑娃被从轻判决,有期徒刑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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