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回家 -- ☆☆☆

当年我如果有计划地对老头儿进行一番采访并做笔记整理,英雄版就会多一个从美军参战士兵的角度来看朝鲜战争的帖子并多一个军事大牛(咔咔).可惜我没有想到将来还有系统整理并放到网上的机会(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互联网为何物),因此我们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只是略略触及,并没有很细致地讨论.恐怕要被砖头砸死了—这么好的题材被俺轻轻放过.

可是也不代表偶一点也没记住.毕竟一起生活了三年,时不时的片言只字还是有的.老头对朝鲜的印象,除了一无所有,就是冷.我从网上看到的联合国军伙食如何如何棒,后勤供应多么充足,和老头谈话的时候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他不停地抱怨美军的伙食,抱怨没有足够的棉衣棉被 – 我想他如果当时知道志愿军是如何穿着单衣过冬并把美军打得满地找牙的话或许心里能平衡一些.老头告诉我他打过一只野鸡,我忘了问他是用机枪打的还是别的武器了.后来他拿来烤了吃掉,说那是他在南朝鲜吃得最棒的一餐并对此念念不忘.而且他一点也没有分给战友或者上司.

老头每年去附近的一个大城市参加他们连队的聚会,西装革履,神采奕奕,看上去是很有派的.他们也经常有朋友来拜访,很大一部分是和他一起参战的老兵.比较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老头在军队服役是的照片,回头找老太太问问看.

老头96年初去世.那时候我在加州Fairfield一个叫”北京楼”的中餐馆端盘子,不在家里.老头是因为糖尿病和心脏病并发,虽然被及时送进了医院但是无力回天.老太太通过学校里其他的中国留学生通知我,可是我没办法,也来不及赶回来了.我给老太太打电话的时候,老太太不停地抱怨她自己没有记下我的电话,否则不至于这么晚才找到我,因为我是only one missing.很难过,哭.老头的葬礼极尽哀荣,来了很多老兵,包括一位二星将军,一位三星将军.我回去以后,到老头的墓地按中国人的传统磕了三个头.

扯远了,拉回来.我和老头极少谈到具体的战斗或者大规模的战役.一半原因是我当时的英文水平还不足以支持我完全理解他说的这些东西.甚至他说的一些非常大概的东西我也无法领会,只能从熟悉的地名或者日期里边猜个大概.另一半原因,我想对他也同样的,我们都不愿意提起这场战争.让他说什么呢?告诉我他对我的祖辈开过枪?告诉我他杀死过多少个志愿军战士?还是告诉我他的同伴怎么被中国人打死?我知道了以后该怎么回应?是夸他勇敢,打得好,多干掉几个中国人呢,还是痛斥他为美帝国主义卖命,还是无动于衷?他只是一个战士或者比较底层的军官,他的一切行动都不是他能决定得了的,他只是在履行一个战士应该尽的义务和责任.我穷根究底,知道他干了些什么以后,我该怎么做呢?毕竟还要在一起生活,我不愿意,也不想面对一个手上沾满中国人鲜血的老兵.我宁可不知道他做过些什么.而他告诉我以后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是怀念昔日的荣光,还是忏悔?还是在我这个十几岁的中国少年面前扬眉吐气?于是我们很默契地都不提起.

可是我仍然能感觉到那场战争给他留下的印记.在我心里无比高大的志愿军的形象在他简略地叙述中是那么的高不可攀.志愿军的武器非常简陋,没有坦克,大炮也很少,可是他们是真正的军人.他们面对美军的炮火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整个阵地被炸成碎片以后仍然在向美军射击.俘虏非常少,他们宁可被打得千疮百孔也不肯投降,上百人参加的战斗往往剩下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也不退却.这赢得美军深深的钦佩,也感到恐怖和不理解.

我到现在还记得老人缓缓叙述的声调和表情.面色凝重,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想他的思绪或许又回到了40多年前那个血与火的世界.他用得最多的词是”brave (勇敢)”和”tough (艰难)”.他谈到志愿军的时候丝毫不掩饰对对手的尊敬,但是和所有的军人一样,他认为他们没有打输,而且他们一点也不比对手糟糕. 我很聪明地没有和他争论.

后来空气有点沉闷.我试图换个话题但是又没有突破口.于是我顺着扯到了当时两边的领袖.我说美国当时的总统是艾森豪威尔,我还会拼那个名字,中学英文课本里有.他笑一笑.我说我还知道麦克阿瑟.他点点头,说仁川登陆是个beautiful move (漂亮的举动).我说中国当时很穷,如果不是领袖够胆的话,志愿军是不会打过去的.说到这里我停了一停,问他,你知道毛泽东吗?老头看了我一眼,说,”you mean Chairman Mao.”

我无法形容我当时有多么自豪.我知道当时志愿军战士是如何在那么苦的环境里把美军打痛,打怕,也知道美军是如何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才勉强撑住38线,这些书本里的东西虽然给了我一些比较模糊的印象,但是都没有现在来得这么直接.我不知道志愿军对他们进行了怎样的蹂躏,给他们造成了多大的震撼,以至于当年横扫欧洲大陆和日本的天下无敌的美军精锐部队的士兵在四十多年后仍然不敢对他们的领袖直呼其名.

几十万忠勇的志愿军将士长眠在异国他乡,换来的是一个不可侮的中国.

建国初的毛泽东,何止是神!

巨大的自豪感在我胸中升腾.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梁.

(待续)

• zanzanz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