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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请教非闲人等毛派前辈们几个问题 -- letit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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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贴一个费孝通关于毛泽东、反右、文革的认识和看法

这个是朱学勤等人记录的,在1999年与费老三天访谈的一部分,原文很长,很有意思,05年新浪上全文登了。。。

与毛泽东的交往

  ●1949年以前,费先生见过毛泽东吗?

  费:见过,到他家里面吃饭的。

  ●他称赞费先生跟他一度称赞梁漱溟是一样的。他看中的就是理论联系实际的人,就像费先生这样的社会学能够贴近社会现实,不像一般知识分子只能说一些老百姓听不懂的洋道理。他说的都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现实生活当中的事情,他肯定是欣赏的。

  那您既然打成右派,他还说您文章好,怎么不作点指示来改变您的处境?

  费:他请我到他游泳池旁边谈话(1957年),他说:不要紧,右派有什么关系。我自己戴多少帽子啊。他肯定他自己的话是对的。帽子戴上去,会飞掉的。他真的飞掉好几次,他一直在帽子底下作事情的。

  ●当时在游泳池旁边,他找您谈话总有个主题吧?

  费:他请我吃饭,大家瞎谈。这一聊,聊出很多东西出来。他说:千万不要学苏联。这是1957年之前的事,我和冯友兰一起到他家里面去吃湖南饭。吃过两次饭,无话不谈。他说:千万不要学苏联,一学就不要革命了。

  从右派到副委员长

  ●那时跟储安平还有来往没有?

  费宗惠: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以前,都有来往。

  费:一直到死啊。

  ●两个人都打成右派,老关系还在。

  费:后来他说《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应该在他的杂志上发表的,他说你再写一篇,我就写了《早春前后》在《观察》上登出。他当面跟我说,“你为什么把好文章给人民日报?”

  ●《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是李维汉打招呼的,希望先生出来写的?

  费:我成右派后,李维汉请我吃西餐,在现在的欧美同学会。

  ●那个时候工资啊等待遇都没有变吧?费:当四级教授。他们问毛泽东怎么办,他说:教授还是教授,可以工资降一降。所以从二级到四级,钱伟长从一级到三级。住房都没有变。

  ●那就在民院里面继续教书?

  费宗惠:没有,没有资格了。

  费:那就在家里做研究算了。

  费宗惠:后来正好让他们搞中印边界问题,提供谈判的资料。

  费:现在争的地方,麦克马洪线、墨脱。克什米尔那个地区。

  ●那都下去调查过的?

  费宗惠:没有,找资料。找古代文献,外国文献说明这块地方原来是我们的。冰心、吴文藻、潘光旦、爸爸等几个大右派都在做这个。

  费:打成右派之前,我还在做民族工作,在搞社会调查。

  费宗惠:出了四套丛书,叫《民族译丛》。

  ●说起来,广西那个地方的民族问题也很好玩,听说壮语是人工制作的产物?

  费:是没有文字的,然后用的是拼音。这是周总理提出来的,定出一个标准符号,适用于一切民族。他们没有文字,就为他们制造文字。

  ●像费先生这样有名望的知识分子当右派,日常生活还没有受到很大的冲击。

  费:没有痛苦。到了“文革”就要死了。费宗惠:他没有影响,对我可有很大影响。1958年我上大学就有问题了。

  ●那时候是40岁到50岁的样子,对学者来说是人生黄金时段,可以出东西的。

  费宗惠:可是每年还让你们去……

  费:旅行。

  费宗惠:所谓的视察。因为还是政协委员。1959年给你摘了右派帽子,还在政协,政协委员就可以出去视察。

  费:还是毛泽东的指示,这些人第一还是教授,第二留在政协。

  费宗惠:所以你们几个人都摘了帽子,你,潘光旦等,算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叫摘帽右派。

  费:在“文化大革命”是死老虎待遇,是陪斗。斗还是斗,还是客客气气的斗。

  费宗惠:不是走资派了,不掌权了。费:后来叫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这段坎坷将近二十年。费:23年。到1980年(平反)。费宗惠:其实1979年就有这个意思了,胡乔木叫你恢复社会学嘛。

  费:所以,没有胡耀邦我们出不来。

  ●那胡乔木来找费先生的时候,您还是个摘帽右派?

  费:是,还没有正式平反。平反也很复杂,是说表现的好,不是说做错了。

  ●那到人大是什么时候?费宗惠:1989年进人大,1989年前在政协,当政协副主席。因为楚图南从民盟的主席退下来让爸爸做,这样上的人大。胡愈之死后,楚图南做的民盟主席,楚图南做的人大副委员长,他做了一年就不做了。然后到 1989年换届,爸爸上去。反正民主党派的主席,肯定是上人大当副委员长。

  ●做副委员长做了两届。

  费:做了10年,到1990年。

  ●做副委员长有分工没有?

  张:到1993年分工了,联系科教文卫。

  “希望你能继续下去”

  费:中国的思想有好几个头,有几段时间。你讲的是从五四开始西学进入,中西文化接触发生的问题,然后还出来一个中国本身的东西,否则不会出问题。现在材料不少,我脑子不行了,很多名字记不住。

  你的本钱最主要的是你自己经历了这一段“文化大革命”的历史。你们是先是主动,后来变被动,我们也是先主动后被动。我是你的对立面,等于是从你这边看我们的思想是怎么来的,后来到她们(指着陈群)这一代。现在我是不清楚了,可是有一个大变,然后还要出来一个大变,在这个信息时代变化出在她们身上,要起一个大变化,这是不容易的。要弄清楚,不仅有意思,也很有趣。你有这个本钱,我没有。

  ●你的本钱比我雄厚,我30岁才进入学界。

  费:我不在这个主流里,一段时间我脱离了这个主流,被你们一冲冲出去了。

  ●我们这一段时间如果说是主流的话,实际上是中国的历史走在弯路上面。这是要引起教训的。

  费:走在弯路里的主流。这种思想变化现在不敢说了,是不是中国历史非得这么冲一冲?否则旧东西不会过去。这个冲一冲有道理的,不会没有道理的。

  ●当时费先生被排斥在所谓的主流之外,这段时间我想你的头脑不会停顿下来,你肯定在观察社会,在看“文化大革命”瞎折腾,你的主要的想法是什么?

  费:这个在季羡林的《牛棚杂忆》写的比较清楚。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东西,我们真的觉得思想非变不行,历史决定我们的。从金岳霖开始,他也觉得非变不行。

  ●“文化大革命”魅力就这么大?

  费:为什么这么厉害,我不敢说。像冯友兰、金岳霖等人都承认思想非变不行。而且认为是原罪论(sin),这个是历史给我们的,我们逃不出去的,非得把它承担下来。他这个是很厉害的,一下把旧的文化打下去,打得很深,我们这批人是帮凶啊,真的。在我们自己的队伍里就不行了,投降的投降去了。

  李:当时是觉得你们自己的知识体系不行了,还是其它原因?

  ●是前一种情况。

  费:是知识体系不行了,历史不是我们的了。这很厉害,很深。这个覆盖面很大,潘光旦也是这样,认为自己也不行的。

  没有人清清楚楚,都不清楚,都在历史里面。现在可以看得清楚,所以你出来看看,你经过这一段,我经过那一段,我们可以在一起搞点东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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