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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众生记 之 颐园小店 -- 大漠月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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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众生记 之 颐园小店

颐园小店

两年前,我正在党校里上班。北宫门下了车,依旧要走上七、八分钟的路。这一段路,现在正修着地铁四号线北宫门站。而那时,正是几家高大饭馆夹挤着临街平房小店的所在。

那些饭馆一律漆成红色,却长年不见开门。大门玻璃上又一色贴着招租的号码,正红的颜色一褪,总显出一种衰相;但即便如此,仍挤得几间平房小店更显得小而又小了。

这些小店中,有售军需用品、有卖汽车配件、有小吃店,面积最大也不会超过30平。然而房租却极贵,水电费也都是自付,或许因为对着颐和园,又靠近中央党校,地皮金贵的缘故吧。

但不知何故,以我天天经过的所见,除了一家汽车配件兼营洗车的店子外,其他的生意都淡得很。

紧挨着这家汽配店,有一家极小的门脸,大概因为太小,一直不曾有人来租。白垩粉极草地把门面涂了一遍,灰色的水泥墙底却仍隐约凸现,一门一窗都低矮得象刚从地下冒了个头,又缩了半截回去。

有一天,这店突然开了。

晚上下班,远远看到一个放在门外的灯箱大喇喇地亮着,“成人用品”几个红字倒是鲜亮得紧。一个乱蓬蓬的头从窗内一伸,马上又缩了进去。

这以后,不管多晚下班,这店的灯都是通明的,让路过的人一望便将店里看了个底儿掉。店不过6平,除放了一只长一米左右的柜台外,另有一床一椅,再别无它物。柜台里的货物,也似乎总是那么寥寥可数的几小堆,零星地放着。

但白天上班时,却从没见它开过,大概因为我上班早,未曾得见吧。

而对这店主人的印象,永远是一颗乱蓬蓬的头,埋在低矮的窗前,手里捧着本什么东西在看。店内装的灯极亮,可能是为了方便夜里招揽生意之用。但这一来,也更显出店的逼仄与主人的局促和贫迫了。

夏夜里,这店门就一直开着,但我却很少见有人光顾。偶有一次,柜台前站了个头发一样如店主般乱如鸡窝的人,裤脚挽到了膝盖上,脚上是一双沾满黑土的解放鞋,上身却光着,黑油皮的脊背在白炽灯下渗出一层细小的汗水。店主低着同样乱发丛生的头,隐隐好象还戴了幅眼镜,正拿着一包东西嚅动了嘴,讲解着;而那脸上,却分明带了害羞的神气。

到七月底,天越发的热,单位更加地忙,我回家也更晚了。一天忙到近十点,我才出校门。刚拐弯,就看到一辆老式的载重自行车停在那店外,平日放在门口的长条灯箱已拴到了后座上,一个瘦得可怜的少年扶着车把,店主正忙着把那寥寥几样的货品捡到塑料袋里。车筐里放满了书,最上面一本,正是新东方的“考研英语词汇”。

这回,我倒是看清楚了,那蓬乱如刺窠的头发下,确实是还架着副眼镜的,虽然看不清镜子后究竟是怎样的眼神,但那微张的嘴,完全还是书生的青涩。

从这天起,小店一直门户紧闭。倒是隔壁那家汽配并洗车店,生意越发的红火。早上八点半路过那儿,十回倒有九回,有挂着各省A牌的车停在门口。几个河北口音的伙计一律黑底细白条纹的T恤,灰长裤,个个脚上一双黑皮鞋;尽管那皮鞋,倒常常象他们没擦的车一样,表面和接缝处永远都落着一层黄土。

周六,我们照旧加班到下午六点才走。八月中旬的傍晚,如果不是桑拿天,太阳依旧明晃晃地刺得人眼晕。余炽灼人,我打了伞,仍觉得自己象行走在干涸湖底的枯鱼,气闷得很。

从伞下向前望去,那几个洗车的伙记正带着一贯懒而无聊的笑,个个木呆呆地斜立着,头全看向一边的小店。那里,一男一女正象地头里的蛙一样,举了一块写着“颐园小店”的招牌,一窜一窜地向小店高处的钉子上够。

说他们象蛙,倒并不完全因为是那滑稽的动作,而是他们的身材,确实和田里的蛙象极了。腿和手臂一般长不说,那粗细的比例也和蛙类似。极短的脖子,几乎和肩连在了一起,椭圆的躯干,看不出有什么腰身。两人的皮肤全是黑得发亮的那种,男的虽廋,然而肌肉却结实得异常;女的则圆胖得多,胸和臀沉沉地下坠着,两人的手脚都异常地粗糙宽大。

够了几下后,那牌子终于挂好了,细看那招牌,其实不过是一块长条的三合板,正面均匀地涂了一层白漆,四边用蓝色勾了边,“颐园小店”几个红字极笨拙,但看得出是用了心一笔一笔写下的。

女人退后几步,眯着眼,一手搭在额头上,仔细看着。而男人却突然转过身,就在我经过的时候,对着他的女人露出一个极浅却是欣喜而欢乐的笑。

那一霎,我不禁觉得脸上微微发热,为自己无意中看到的这个微笑;于是放低了伞,匆匆而过。

就这样,小店迎来了它的新主人,每天早晨上班,都能看到他们在路边梳洗的情形。开始几天,女人还有些腼腆,后来显然和周围的人混熟了,常见到她和洗车的伙计们说笑。有一回还叉着手,用夹杂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们的水也是不要钱的。都是邻居,用一点也没什么吧?”边说边把一只红桶伸到那洗车用的黑皮管子下去,看伙计们并不阻止,又扬着眉毛嘿嘿一笑。

这种时候,男人往往坐在柜台后,要不懒懒打一个呵欠,要不就把两臂交叉地放在柜面上,呆呆地瞪了眼睛,盯着马路上过往的车或是颐和园暗灰色的围墙。不几天,他们的孩子也被人送到了这里,那孩子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一切,被他们抱在怀里或是放在柜台上,活脱脱是一只更小型的青蛙。

天依然是潮闷得逼人,晚上回家,再也看不到那小店通明的光了。唯一的矮窗内挂了一块印满白花的天蓝色布帘,灯泡的度数明显地暗了下来,大概是为了省电吧。他们的孩子来了以后,靠柜台的那面墙上又装了一把极小的风扇,也是天蓝的颜色。

夏日的晚上,北宫门这一带辉煌的灯火里,偶尔能看到女人抱了孩子,愣愣地站在店外,马路的斜对面,正是麦当劳明黄M的霓虹字招牌。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呆在店内,彩条的塑料门帘在门口低垂着,暧黄的光透过蓝色的布帘,把坐在店里的母子俩投影在上面。

那孩子太小,常被女人逗得咿咿哑哑笑出声来,有时女人把他一下一下地抛起来,孩子蹬着两条细腿,笑得更加的大声。这种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想起小时看过的童话,他们,正是生活在城市里的,青蛙的三口之家。

和前一位店主比起来,显然他们是在真正经营自己的生活了。

日子一天天过着,上班、下班,路过小店时仍习惯地一瞥,看这一家三口几乎完全铺陈在小店里的生活。

然而生意,却并不如想象的那样好。6平的小店,一只柜台、一床一椅,依然还是前店主的陈设。只不过柜台里出售的,换成了方便面、饮料、面包、饼干一类。店里的小风扇,似乎没见有停下的时候。男人一直穿一件白背心、灰裤衩;女人换在身上的T恤倒有好几种颜色,不过样式全部一样;孩子则整天光着屁股,一丝不挂地被女人抱在胸前。

店里常有人来,也并不全是顾客,或许是他们的老乡和亲戚们。相似的身材和粗糙宽大的手脚,说起话来,俱是难懂的乡音。

男人脸上,很少再见挂招牌时那样温柔的笑了。天气湿闷、生意难做,而店,又是这样的小。虽然女人乖觉,每天能从隔壁弄来免费的水,但电费房租、大人的衣食、小儿的口粮,哪样都得一分一厘地挣出来。

那么一种疲惫的神色,轻易就在男人身上扎下了根,把他的脸扯出如盘结树根一样多的纹路,看上去就越发的晦暗多油。而女人,也不再容易见把小儿逗得笑出来,虽然她常常是浑身油汗,仍不得不把孩子夹紧抱在怀里,于是那孩子便颇不耐地在她两手之间扭来扭去。

   很有几回,在经过那里时,都听到了女人向洗车伙计的抱怨。

“种地?种地哪来的钱呢?自己都养不活啊。我们那里山多、地不好,倒有一大半人愿意出来自己打工的。”

“你们好了,水白用,电也不要钱,到底还是有关系好啊。”

“生意难做,跟你们,真是比不起啊。”

“这里倒是离颐和园蛮近,我们也就看看罢。一张门票得卖多少东西才能挣出来?”

只有一次,大概又和洗车的伙计们说起生意的事,一个青皮模样的伙计说:“那不怕。等你儿子大了,也开一家麦当劳去。”边说边把嘴向斜对面一努,引得洗车店一帮人都笑起来。

那男人本来正讪讪地斜倚在门外发呆,听了把嘴角一咧,露出一个说苦不苦、说甜不甜的笑来。

女人却难得地笑出声了,边笑边把孩子抛起来,引逗他说:“好,实在是好。乖儿子,等你长大了,我们专门开麦当劳去,好挣大钱了。”太阳的余晖照在这母子俩的身上,似乎平地里突然生出的这样一个盼望,使他们因湿热而满是汗的脸上,竟发出一点我从未见过的光彩。而这,大概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笑了。

没等到九月,这一边所有的房子都画了白圈,圈里要么画着“×”,要么写着“拆”字。

“我们哪里知道呢?”女人抱着孩子,眼泪把胸前的衣服都洇湿了一大片。

“我们不知道这里要拆的,要知道也不来租了。”向着洗车店的伙计,也不顾孩子在手中哭得哑了声,女人只是哭诉着。

“我们哪里知道……”她哽咽了,嗓子里象压了块石头般艰难地往下吞着口水。

但突然却大声地抽泣起来:“压了我们一个月的房租也不退。凭什么?说什么我们没住满,要提前告诉他们……我们不知道要拆,他们也不知道么?”

然而没有人理她。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汽配店前面,几个伙计正大开了车门,里里外外地仔细清洗着。

女人于是掉过身来,叉开两腿,背对了小店,紧闭着嘴,眼一转不转地死盯着马路对面颐和园的围墙,泪仍是不住地流着。那孩子的一支手无力地搭在她脖子上,头紧偎着她的脸,沾了一腮的泪,也不知是他自己还是他母亲的。

在他们身后,男人正把店里少得可怜的几样东西收拾着, “颐园小店”的牌子已摘了下来,竖在店门口。

而那孩子,他大概连话也还不会说吧。但眼里,分明已经是和他父亲一样疲惫的神色。紧紧地蹙着眉,额上挤出的皱纹让他还没长开的脸,完全象是一个小老头了。

白圈画上许久,这边房子也没见拆。两旁的店面时常有人来租,汽配兼洗车店的生意也依旧很火,但这间小店,此后再也没人来租过。

天气渐渐凉了,北京的秋天短得也就眼皮子一眨的功夫,几阵冷雨一下,天就冻得让人情愿呆在放了暖气的屋里不出来。而平房小店,是谈不上供暖的,即便是生炉子,那样一个地方,买了煤又住哪儿放呢?更何况,就算有地方放大概也没人敢住——那墙上连个出烟囱的地方都没有。到了冬天,北京哪一年不因为取暖,而让报纸电视多了几起事故报道的?

十一月中旬刚到,雪就下了。那年冬天的雪一场大过一场,让这些沿街的平房门脸一个个都顶上了一顶厚厚的雪盖子。而小店,远远望去,更象是埋在了雪里一样,那么的一堆,看不出丝毫生气,也根本不会再有人记得,这店里,原还是住过人,做过生意的。只是不知道,那些曾和这店有过租赁缘份的人,会不会记得?如果记得,回想起来,又会是怎样的滋味呢?我不得而知。

冬天以后,我离开党校,去了别的地方上班。虽然每天上下班,仍然要经过这里;但都是在车上,远远地看着它的变化:终于被拆掉推平、开挖地基、挡上围拦,挂上了中铁一局的牌子,竖起打井般的塔吊,轰轰地施起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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