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寂寞色香味 -- 大漠月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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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寂寞色香味

寂寞色香味

人生有很多滋味,不管苦涩,不论甘饴,一旦尝过后就不会轻易忘掉。然而无论各人吃到些什么,到最后,都免不了有一番消化的寂寞。如果人生是感叹号,寂寞就是省略号;人生是酒,它就是茶,人生如果是男人,那寂寞,一定是这男人最后的红颜知己。

我曾随一个朋友到她很远的乡下家里去。早晨天不亮忙忙地起床赶船,黎明暗蓝的天色下,黛紫的山围在一条长河两边,河水呈深碧色,雾气正缓慢地在河面上翻着筋斗。岸边几盏挑在长木棍上的灯泡,还发着一点淡黄的光。在这将明未明时辰里往来的,是进城卖菜售河鲜的各类贩夫走卒。带着长条绿缨子的红萝卜,一定是整挑浸在河水里,洗得不带一点土才拿上来。

如果有相熟的人知道这卖菜的由来,就会说那是谁谁家的,声音不大不小,船上认识不认识的客人和正把担子挑上身的这人,都能听到。客人中有好奇的,便问“哦,哪里的呢?”。而卖菜的,必定是头也不回,脚步一刻不停,挑着满得冒尖的萝卜菜,一闪一闪地向码头上走去。

那蹲在甲板上、熟知卖菜人底细的,看着挑担子的人渐渐在码头的台阶上缩成一个黑影,并将要消失在河街拐弯处的巷子里时,也就不再理会别人的好奇,只轻描淡写地回答一句:“黄草尾的。”①

天色还没有大亮,船舱里有机油的味道,也有河水的腥气,还有旱烟的焦糊味。河也好,山也罢,泊在岸边几只头脚伶俐的小划子,还有正在机帆船内把旱烟锅吸得一亮一亮的船客,全都还象没睡醒一般,潮潮地浸在这一河水气里。

然而船老大总是过那么一时半刻,就把马达发动得“轰轰”直响,做出一副马上要走的神气。

“等下呢!”离着码头还有八丈远就开始一声长喊,这性急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快点,快点,要开了。”一面一沓连声地催着她的男人,一面从码头上“通通通”地跑下来。到得船边,伸手伸脚地往甲板上一跳,于是整个船便摇晃起来。人还没站稳,又回过头去骂她男人“死人,还不快点?”

但船不会这么快开的。这船老大似乎倒不并在多拉几个人,反而象是对那一幕怕赶不上船而失措张皇的免费表演更感兴趣。他是惯于搞这种把戏的。人多是一趟,人少也是一趟,一天两个来回,吃饭按时,挣钱有数。一年下来,双亲供养、家人吃用、亲戚来往、打牌输酒,水上得来的票子,又水一样地流开去。余钱是没有多的,然而要急用时,不必向外人张口,自己也能拿得出来。

天快要翻出鱼肚白时,船才离岸。蹲在船头一直不吭声的男人终于忍不住嘟哝了一句“看看,不又是这时才开?催命样的!”

“吃屎也要赶头截!你不晓得啊?”

男人就低了头,黑皮脸上浮出一点赭色。也不知道是怕他的女人,还是因为这句话。

船走走停停,太阳一出来,河面上那点凉风就干热起来。中午下船,好大的一地太阳。船湾在一个深水潭边,水绿得不能见底,水面上跳着白晃晃的太阳光,那由水底最幽深处凝出来的纯绿色,却如古井般,看得人从心尖上往外打了一个寒战。

下船后,我们整整走了两天山路才到她家。第一晚歇在她大姐夫家,第二晚歇在她舅舅家。到她家时,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从高高的山上往下看,似乎完全是一片没有人烟的荒野。然而奇怪,几个弯一绕下来,在两架山交错的地方,却突然出现好大一片平地。淡紫的雾靄慢慢升起在山梁上,平地里屋舍俨然,鸡鸣狗唱,傍晚的轻烟正四下弥散;挂着铜铃的水牛,不紧不慢地在田埂上踱步,后面还跟了一个光屁股的小孩。\

这景象在我看来,正是一幅“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图画,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但谁又能说清楚,这究竟是山的寂寞,还是人的寂寞呢?

朋友及她邻居所住的屋舍,是旧时四村八乡最有名望一个陈姓地主的产业。土改时划成份,把这房子都分给了长工和其他贫农。陈姓地主极有口碑,文革时抓典型进行批斗,没有一个人选他。村干部一合计,哪村哪乡都有反面典型,偏就这个陈地主不是“恶霸”,革命工作还怎么开展下去?于是抓起来,反剪了手,挂上两尺见方的木牌,押在打谷的坪场上批斗。但是任干部们喊破了喉咙,也不见下面的村民来揭发“万恶事迹”。

村干部急了,逼一个从爷爷辈起就给陈地主扛活儿的长工发言。长工说“没有就是没有,我又不会扯谎的人。”干部们无奈,说“那你比较下新旧社会的不同。”

“我不会比较。”

“叫你比你就比!毛主席他老人家替你做主呢,你怕什么?”

“那我就比了。”

“比!”

“旧社会嘛,我天天做工,还有白米饭吃。现而今嘛,没得。工分挣得不少,天天吃苞谷筒子。”

一众哗然,点头叫好起哄的,说什么的都有,于是批斗会只好草草散场。然而愧莫过于辱先,哀莫大于心死。陈地主回去后想不开,一索子吊死在牛棚里,到收尸时,却只来了这个长工及其他三两个人。

“他们都讲你是好人呢!”有人背地里对这长工说。

“好么?”

“好!”

这话听得多了,长工就不再出声。利利索索地踩着风车,把手里的稻子扔到风斗里去。再不就起劲地甩起梿枷②,直到豆大的汗把全身浸得精湿。

长工年轻的时候,是个唱歌吹木叶的好手。晚上歇了工,含一片叶子在嘴里,坐在坪场上,能吹上大半夜。他想到哪儿就吹到哪儿,月亮在高高的山上,白亮得象某个女子的脸。如果要他唱歌,他就吐了树叶,把白日心里装的一点心思,一句一叹地在月亮下飘开去。仿佛那声音倒不是他唱出来,而是自己从心里流出来的一样。

不过长工一辈子都没结婚,正经说来,虽然他是如林子里山雀一样灵泛的歌手,为人行事,却又属于本份认真又默默无言的那一类。

他这一辈子,只为一个女子唱过两个整晚的歌。

一回是那女子出嫁,嫁得极远,那么多架山一隔,好象从此后就是两个世界。就算白天干活累极了要想她一想,也害怕山实在太多,想都想不到边一样。但是,回头又一想,就算想到边了,又怎么样呢?已然是别个屋里的人,想她的这点心思,怕是只有自己才懂吧。

还有一回,那时文革闹得正凶。他和另外几个人刚把陈地主的后事办完,赶场的人回来告诉他,那女子吃了农药,在抬去卫生所的半路上咽的气。

“哦,为什么呢?”

“讲她男人是反革命。”

长工点点头,也不说什么。到晚上,一个人坐在那女子20几年前出嫁时,他唱了一晚上歌的老地方,看月亮升起来了,也还是白亮得象他心里面20几年前,那女子的旧影子。突然就开腔,把那一年晚上的那一首老歌又拿来唱了:

“那边山上有的,

这边都有;

那边水里头有的

这边都有;

那边妹妹心里头想的,

这边哥哥我都晓得;

唉,山上都有的噢,

也没得用噢;

唉,水里头都有的噢

也没得用噢;

妹妹心里头想的,

我都晓得,

也没得用哟。

你不肯转来哎,

你不肯转来哎……唉……”

这以后,长工就不大唱歌了。有时看见年轻的毛头小子在吹木叶,心里也会有一个月亮样的影子一闪而过。大概是从那时起,他的眼睛慢慢开始不好起来。看什么东西都是朦朦的一团,象隔着一层水汽,又象是晚上的月亮光笼在眼前,恍恍惚惚中,走惯的山路都浮在了云里一般。

“恩,不太方便吧?”我问。

“倒也没得。习惯了,都熟得很。”说这话时的老爷子,已经八十多岁。每天仍是鸡鸣时起,上山下田,打谷收稻,喂鸡扫地,样样干得还和以前一样麻利。

我是头一回进到这么深的山里,爬了出生以来最多的山,见了从不曾见过的人;逢双赶场,打谷割稻,样样都新奇有味。于是把自己会的各地民歌,成天地哼着。大概出了笼的鸟儿,也是这般的快活吧。

一个晨烟四起的早上,鸡们已经早早地在屋前屋后散步,有一点微凉的风从山上吹下来,带着不知哪家地里烧田灰和牛粪的味道。唱的一夜的蛐蛐这时已放了他们的琴,正在草棵上梳着长长的头须。

山里的牛、羊、狗也都根据各自的性格身份在颈下挂着不同的铃子,走起路来会摇出不同的声音。羊的铃子作三角形,最轻,它爱跳,于是“叮叮”之声,响成细碎的一串。狗和牛的铃铛是椭圆状,狗较牛的为轻,牛铃铛最大最重。狗好跑喜叫,铃声“当当”象男中音;而牛大概知道自己的身份,轻易绝不会摇铃,只有麻蝇把它叮急了,才突然把头一甩、两个耳朵一扇,一片浑厚又清脆的“咚咚”声,往往在山道田间传出很远很远。

我站在这清早的雾气里,若有所失,却不知是为什么,心上渐渐升起了一些如这雾一样薄而轻的惆怅。

“今天怎么不唱歌了呢?”老爷子拿着竹笤帚,在屋场上一来一回地移动,慢慢地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回过身去,冲他笑着。但又想起也许他根本看不到,就轻声说:“不晓得。”

“你唱的歌好听。比他们放的好听多了。”他冲挂在对面木楼上的一个喇叭一努嘴。

“我喜欢听。”他停下来,默默地站在一边。

远处不知谁家的鸡在叫,山深绿幽远得象一片片饱含着雨水的云,将这块屋场团团围住。无穷无尽的空气里,正融化着无穷无尽的哀愁,他呆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向屋场外的田埂上走去。那样一个静默无声的背影,却正象这远得不能再远的山里,永远也不会有人走到的深谷一样,要同这山一起生,一起灭了。

离开时,我们依然是天不亮就起床。山全呈暗紫色,一架接一架,山雾云一样在羊肠道两边的悬崖里游来游去,象是龙,又象是什么精怪正在看不见的地方,练习呼吸吐呐之功。

这次我们没搭船,而是坐了长途汽车。山路不断盘旋迴绕,一边是伸到车厢顶上的嶙峋怪石,另一边却是深不见底、细若游丝的一线碧涧,看得人心惊肉跳,头昏眼花。朋友在一边已经吐得一塌糊涂,而我感觉不是在回家,却是刚接了王母娘娘的请柬,正在升天去赴她的蟠桃宴。

开车的司机,真真好人材。一件洗成淡红色的背心随便往身上一套,下面一条灰绿的工装裤,用军用皮带结结实实地扎在腰上。身材挺拔得象枫香树,肩和胸壮实如小牛的腱子肉。脖子以下及臂膀,晒成亮铜色,而脸却是红白的。长得端正英武,那一身自然随意却又绝不简单的气派,不晓得要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

“司机,司机,停下好不?我尿急呢。”

司机不答话,也不停。旁边一个看来是老客样的人在后面扯扯那个叫停车的人,小声说:“你莫急,忍到。再过一下儿,他自然要停的。”

叫停车的那人看这老客的神色表情,似乎话里还另有深意一般,又不好再问,只得把屁股夹紧了半抬着坐下。

果然,拐了好几个让人七荤八素的弯后,车停在峭壁旁一块突出的地方建的一个粮油店兼加油站的地方。

司机把门一开,也不说话,抱着一个硕大的塑料壶直接往加油站的台阶上走去。就在他上台阶的一霎那,屋里却走出一个苗条圆润、貌美无比的女子,肩上一根乌木扁担,扁担下两个漆了桐油的棕色空木桶,正是一幅出门挑水的样子。台阶很窄,一个抱壶,一个挑桶,要是互不相让,那两个人既不能上也不能下。

偏那司机,好象是头天晚上打牌输了酒一样,直挺挺地抱着壶往上走,绝对没有半点要让的意思。女子只好咬了嘴唇,把两个桶侧到一边,身子紧挨着司机结实的肩膀走下来。两个杏子一样灵活的眼里,分明是看到了冤家的神气。

车停了好久,车上内急的人也都解放完毕,各自回到座位上继续瞌睡或是发呆。但司机一直等在那黑洞洞的屋里没出来,如果是加油,怕是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可惜我没看到那女子是上哪里去挑水,不知道她挑一担水回来要好久。

但那女子就象失踪一样,这担水都快挑成精了,也不见她转来。一车人都不出声,只等着看下文,不过终于也没看成。司机提了灌满汽油的壶出来,把车门使劲一关,震得山响,气恨恨地打着火后,开得那个飞快。吓得我几次闭了眼睛,不敢再往窗户外看。

而窗外,夏日的太阳应该是非常之好。虽然山高树密,只有一些碎的光斑掉进车厢里来,但远远地看,那些层出不穷的山头,都象绿色的玉石一样,闪闪发光,又温润又热烈,既稳重沉默又生机勃勃。

我把头靠在窗上,突然眼里就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水,不知道是为那个女子,还是为那个说喜欢听我唱歌的老人。

美到极点,寂寞也就到了极点。正如爱、正如繁华,正如世上人人都所“希望”的那个将来,正如那些怀抱着“终究会好起来的”愿望的人。

                      

注:(①:地名)

(②:一种农具,用来将黄豆等作物脱壳)

关键词(Tags): #美#寂寞#生活元宝推荐: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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