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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中国最早的无政府主义者的死亡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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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中国最早的无政府主义者的死亡

中国最早的无政府主义者的死亡

——对一段稗史的演绎或者还原

武王十二年二月(约公元前1066),周灭商,大封诸侯。谋臣太公望吕尚封于东方营丘,号齐国。太公望带领随从一路逶迤,东就国。离营丘不很远了,那天他们在一家逆旅中象一路上的每一天一样早早便住下来了,磨蹭着吃完饭,洗洗就睡了。太公望上了年纪,睡不着,很警醒,在寝室中闭着眼睛,象过去在渭水等待机会一样等待睡眠。随从们延绵不绝的睡眠令他起了一丝老年人的嫉妒。这时他听到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呼吸不觉中摒住。那是逆旅主人,在屋舍前巡查,转了一圈,在太公望的寝室前停下,口中喃喃作声,太公望听的真真切切:“吾闻时难得而易失。客寝甚安,殆非就国者也。”太公望仔细咀嚼这句话,出了一身冷汗,振衣而起,唤醒随从,赶出车驾,别过逆旅主人,连夜趱程,一口气走了过去好几天的路程,黎明时到达营丘。喘息未定,莱侯来伐。莱国和营丘接壤,莱人是未经王化的部落族,他们想乘殷朝衰落而周朝初定的空隙兼并营丘。太公望打败了莱侯,稳定了局势,但他发现,他虽然掌握着营丘这座封邑,但营丘人似乎不怎么好管理。最让他感觉受阻的是,他带来的随从,除掉随侍自己的人外,能下派到营丘各处做官吏的,显得人手不够。于是他征召营丘人做官吏,而营丘人对此毫无兴趣。没有官吏,政策便推行不下去。太公望想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便派人打听谁是营丘最有声望和最有号召力的人。手下探明回报,有兄弟两人,一个叫狂矞,一个叫华士,在营丘非常有影响。太公望决定去拜访他们,把他们争取过来,作为榜样,风化营丘的政治环境。在太公望看来,营丘完全缺少王化,散漫,自由,象蛮夷一般。确实,在太公望来之前,营丘人散漫惯了,他们甚至没有一个集市,前朝的官吏在此也没形成严整的衙门。太公望决定改变这一切,就从收纳狂矞、华士昆弟着手。

这里先说说狂矞这个人。矞是这个人的名,狂却不是这个人的姓,而是这个人在后世记录者心中的状态,就象楚国的狂接舆,在孔子弟子的记录下为楚狂接舆。矞比楚狂接舆幸运,留下了名字,但在韩非子或比韩非子更早的记录者的笔下,他不叫矞,而叫狂矞。

太公望得到的信息当然不只狂矞和华士两兄弟的名字而已,狂矞和华士的言论也早已获悉,这让太公望感觉自己找到问题的症结了。狂矞、华士说:“吾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作而食之,掘井而饮之,吾无求于人也。无上之名,无君之禄,不事仕而事力。”从这些言论中,太公望得到狂矞、华士不过是极端的慕古分子,崇尚黄帝前的传说中的生活。他们想用极度自力自为的生活将自己从社会中摘出,最严重的是他们想以极度自力自为的生活使自己能够脱离政府的管理。他们否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一金科玉律,拒签神圣的社会契约。太公望想到许由、巢父,他们是狂矞、华士的滥觞。而尧、舜是拜访过许由、巢父的,当然,他们或多或少受到一些尴尬。太公望驱车前往狂矞家的路上在想自己会碰上狂矞什么表情呢?洗耳?踞坐?会在树上看到他们吗?总之,太公望提醒自己,不管碰上什么情况,要有耐心,要保持恭敬,就当是一场闹剧算了。

让太公望没想到的是,狂矞居然闭门不见。太公望在闭门羹前观察狂矞家,并不是想象中的穴居茅舍,而是颇为齐整的土木结构。这打消了在此之前他对狂矞兄弟的一些好感,甚至由于狂矞兄弟的居住环境破灭了自己心中的慕古幽情,从而在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快。他的第一次拜访就这样以失败结束,回去的路上,太公望陡然起了一丝恐惧。贤士的傲慢太公望很了解,他也傲慢过,所以他一直以为贤士傲慢的背后就是妥协,甚至是归附,只需要王者的一个低姿态,贤士便不再那么的坚硬。而狂矞兄弟给他的感觉不是傲慢,而是战斗的架势。就是战斗,许由巢父的信奉者和尧舜的信奉者之间的战斗。许由巢父那边拒绝了谈判,让和约胎死腹中。他只剩下退下去,迎上前两条路。要么让营丘获得狂矞兄弟的真理,要么让自己在营丘得以实施管理。他们是不会妥协的,而自己又何必妥协?那么自己将要成为第一个杀隐士贤人的人了,远在洛邑,同为尧舜的信奉者,整个王朝的摄政周公旦,他会如何选择呢?而尧舜在什么情况下会杀死许由巢父呢?事情会不会有转机呢?耐心点。第二次,第三次,同样的闭门羹,同样的拒绝的姿态。太公望回去了,以后,他再没走过那条通向狂矞家的路。

在官署,太公望下达了两个命令。其一是派出使者前往洛邑,去见摄政周公旦。告知摄政,他就国后刑罚首诛狂矞兄弟。其二,派出虎贲将狂矞兄弟抓住,以危害国家罪名论处。太公望精心设置了一个处决现场,营丘人纷纷到场。处决前,太公望对营丘人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讲,就受刑人的主要言论逐句驳斥,并予以定性。他自己知道,这番演讲,与其说是对营丘人发表,不如说是为即将到来的摄政周公旦的责问的回复的预演。演说的过程中,他看到华士抬头张口想要反驳,狂矞的脚踩在华士的脚上阻止了他的发言,他们用高傲的尊严和沉默的轻蔑听完太公望的演讲,伏死斧锧。有些营丘人在听完太公望的宣判后就打算离场,但被警戒的士兵赶了回来。太公望需要所有的营丘人看到狂矞兄弟身首两处,成为尸体,不希望他们没目睹死亡的苍白,之后将死者上升为神。说到底,尸体,特别是被刑戮后的尸体,多少有些窝囊,这可以减少死者被神化的几率。

果不其然,摄政周公旦的使者千里迢迢赶来,代替周公旦责问:“如你报告所说,狂矞,华士兄弟的言行,显示他们是高尚的贤人,为什么要杀他们?这有损帝国的德政。”太公望看着使者,缓缓问道:“说到帝国的德政,我们先王是靠什么来将德政推行下去的呢?除了爵禄以及刑罚,还有别的什么吗?”使者思忖了片刻,摇头作答。太公望接着说:“狂矞兄弟的言行,你们都知道的,对吧?他们说他们不臣服于天子,不受诸侯的接纳,耕作而食,掘井而饮,不求于人。不要世人的称誉,不要执政者的奉养,不靠做官全凭自身的力气生活。如此,我作为齐国国王,在帝国的法律上,以及社会的契约上,我是狂矞兄弟的国王,而他们的言行抵制了这一切。我得不到他们的尊重,我不能使用他们,甚至我无法用爵禄来激励他们做有利于帝国的事,也不能用刑罚来禁止他们不做对帝国不利的事。这样的贤士如果尊显他们,以此教化齐国,形成风气,那齐国将面临即没有官吏也没有民众的局面,成为帝国中没有治理的邦国。我带着帝国从先王传下来的执政法理前来齐国推行,碰上狂矞兄弟,我恐怕他们的言行乱法易教,所以把他们定为就国后第一个刑戮的案例,以正风气。”

摄政周公旦的使者又千里迢迢地回去了,看样子似乎未被说服,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是这样:

使者:如果齐国一直只以刑罚来禁止,以爵禄来劝赏,忽略人情的感化迁移,对民众只考虑有用没用,用的上用不上,而吝啬王者的普世恩情,那么后世齐国必被外姓借用民心而巧取豪夺。

太公望:阁下所说的普世恩情应该是摄政亲亲上恩的执政理念。如果鲁国一直以施恩于人情治国,后世国君必然大权旁落,为大臣所钳制,因此而内政政出多门,民众反受其累,国界也必会一削再削。

狂矞兄弟被诛戮后,太公望开始着手推行自己的政策:设立集市,鼓励工商,开发渔业,征收海盐。事情进展顺利,因为自狂矞之后,营丘人不再抗拒做官吏了,齐国各部门有了足够的人手。而太公望针对齐国人与生俱来的自由散漫性格,将君臣交往间的礼仪做了很大的简化,使营丘人,后来是整个齐国人不觉得做官吏很繁琐很猥琐,而觉得爵禄是一个值得追求的尊荣的事业。齐国逐渐强大起来,做过诸侯霸主。二十四世之后,齐国大臣田和将太公望的玄玄孙齐康公吕贷挤出王宫,取而代之,齐国由此为田氏统治。而鲁国,隐公之后,国政逐渐被季孙,叔孙,孟孙三家大夫操持,国日渐衰,至三十四世亡国。

后世,狂矞兄弟的言论成为学问,被阐释,被宣扬,被尊崇,但没被身奉。庄周不可更改地做过漆园吏,还有谁能逃过爵禄刑罚的天网呢?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是与不是,材与不材之间,后世之人很矛盾。

补:爵禄刑罚是贯穿中国整个封建历史时期的不二行政手段,一切的道德法令都依附其上而得以实施和延续。刚开始,在爵禄刑罚之上(统治者)或爵禄刑罚之下(被统治者),人可以各自自由信仰不同的流传下来的或者传输过来的他们感兴趣的思想。从汉朝开始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思想得到官方思想的法律性地位,即便如此,黄老之术等本土思想和一些外国宗教仍不被阻碍地传播。因为爵禄刑罚针对的是信仰者作为世俗人(臣,民)的世俗行为对政体有无危害,或者有无补益。只要不涉及颠覆,抗拒政府权利的行使,意识形态方面的桎梏并不严厉,交由世俗自由调控。有意思的是,不管什么样的思想宗教的泛滥和传播,爵禄刑罚所维护的一些标志性法律条文和道德标准却历朝相沿,不曾改变。因为爵禄刑罚也需要这些法律条文和道德标准来证明自己天然的存在以及存在的合理。也因此,爵禄刑罚虽不强行干涉人的意识形态,却如鬼魅般跟在身后,窥伺着人的意识形态所反应出来的行为。使人要么意识跟不上行为,要么行为跟不上意识。几千年爵禄刑罚对人的亦步亦趋下来,近代前后中国人的意识形态逐渐凝固稳定,保持着在队列中看齐的大众历史潜意识。如果狂矞的被杀不是稗史而是确有其事的话,爵禄刑罚的那次强势登场,是将个人在世俗里慢慢调和要不抹去的开端。爵禄刑罚从那时开始摆脱了对不合作者的最后一点尊重和谅解,成了监控和扼杀的力量。爵禄刑罚是官方的,也被集体借用,它们存在的唯一使命是掌握世俗。爵禄刑罚几千年来在中国封建史上的作为几乎证明了这么一点:只要将人的行为控制在世俗化规范化中,人的意识形态也就世俗化和规范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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