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跟着大家来忆旧：老六 -- 山一程

老六

不错，老六就是那个毕业在北京转车时，塞给我两包烟的哥们。

我的本科同学中，老六最小。刚入学，一切都新鲜，无数张脸眼前在乱晃，哪个也记不住。所以，老六留下的印象，最初就两个。

一是入学检查身体时，要抽血验肝功。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排在我身后。医院的走廊特别黑，隐约觉得像个小白脸。轮到我时，一个南方口音在我的脖子后面小声说，我有点头晕。当时我以为他玩笑。也放完了血，他晃晃悠悠回到走廊，又说，不行，我要晕倒了。然后，他真的就那么倒了下去，也不管大伙是不是被吓得半死。

第二个印象，来自新生舞会。我等无用之人，挤在墙角羡慕别人在场中欢快，顺便眼角瞄瞄漂亮女生。老六突然指着录音机说，这曲子已经放过了。我恰好看过磁带封面，知道是老施的皇帝圆舞曲。那时大家耳熟能详的，不过是小施的蓝色之类。于是对老六颇为敬佩，问（装出行家的样子），喜欢老约翰？老六不好意思地笑，不，没听过。只是刚才放第一遍时，我把谱记了下来。

老六南方人，高二时考过科大少年班，未中。所以又读了高三，十六岁远行关外。因为全班最小，于是成了所有女生的小弟和宠物。对女生我们都是背后指点，老六则可以当面评说，你的床铺太乱；她的头发过长。他永远不会成为情人，女生对他也就从无戒心。老六知道的女生心事最多，但内部消息从来不跟大家分享。老六在女生宿舍很放肆，高兴了会倒在床上哈哈大笑，四肢数着拍子同时弹动，活脱一只仰面朝天的乌龟，正在徒劳地翻身。

老六幼时的理想是做一个天体物理学家，可惜本科却读了人文。老六喜欢做数学题，据说当年差点儿进了全国奥赛训练班。任何考试都从最后一题做起，考研也是如此。他说有门专业课他只用了四十分钟。剩下的两个多小时，除了要来第二个答题册重做一遍外，他只得反复计算交哪个答题册最合适。所以，他考了某个著名理工大学物理系第二名的消息，一点也不让我们吃惊。而那门专业课的成绩并未上90，也同样在我们的意料之中。

老六的口头禅是，你不对，我证明给你看。然后，不管是政治争论还是爱情难题，他会一步一步给你仔细推演。老六如此认真，后来大家都受不了他的演算，干脆随他去，说对就对，绝不争议。

有一年老六也想写歌参加全校比赛，大家还帮他凑了吉他和提琴。不过，在流行音乐上，他最大的贡献却是介绍了李宗盛和黄舒骏，虽然他最喜欢齐秦。至今还记得，那个下午，从对面寝室飘来“生命中的精灵”时，我的震撼。当然，那时我并不懂得如何把一个人“从梦中叫醒”。

老六面对生人，总带一种怀疑的目光，默默无语。大概他知道自己一张口，就会脸红。然而，某年在北京转车时，我们一起碰上一个自称丢了钱包证件的学生。我觉得有鬼，可老六居然毫不犹豫地资助了一顿快餐和50块钱。他说，他上骗子的当，总强过那学生回不了家。

老六高度近视，三年级配了一副小圆边眼镜，再裹上条围巾，神似新文化运动中的才子加流氓。许是他终于发现自己的眼睛实在不够大的缘故？老六始终是才子，可直到毕业，才捞到机会做了次流氓。最后一个学期无所事事，老六便出主意，哥四个每人出25块，谁能先和一个陌生女孩吃顿饭再看场电影，这100就归谁。这样异想天开的比赛当然无疾而终，大伙连吃了几顿水饺了事。

毕业的散伙饭吃了一次又一次，大家轮着醉，终于到了老六。老六一鸣惊人，先是学古人拍栏杆，去把桌子拍遍，结果摸上只盘子，划破手掌，血流满地，刺激得全饭店的学生都要动手（后来查明，有人想趁机寻仇，故意在那里煽风点火）。出来后，老六坐在图书馆的草坪上指点来往女生。我还清醒，一直陪他，怕再生是非。班上一个女生过来查看，他凑上去，说“亲一下”（以后三天，老六见到那女生的影子就跑）。最后，他摇摇晃晃非要去教学楼，找一个外系女生“说句话”。我只能跟着。他几乎破门而入，诺大教室，只有一男一女。老六直奔女生，也不管酒气满身，脸色惨白，浅色T恤上还血迹斑斑。女生当然被吓得花容失色。还好，老六最后明白认错了人，一个人闭着眼，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后来才知道，老六要找的，就是他打算一同吃饭看电影的女孩。据说，老六喜欢上了她打水的背影。据说，他们从没说过一句话。

后来，听说老六读研时，真的喜欢上了一女孩。一年后，那女孩去了海外读书。有次老六说，放弃他，是那个女孩一生最大的错误。他可以证明给我们看。

后来，老六硕士毕业，留校玩计算机。等我也再次毕业，他已小有成绩，一见面就张罗大家去全城最好的饭店。当然，我们还是就近找了家东北菜。毕竟一起关外四年，地三鲜和酸菜粉的味道实在难以忘怀。趁着酒酣，老六说如果一切顺利，三年内他会身价千万。

后来，老六又北上，其时我人在他乡，无缘一面。听说老六醉了，诉说去年他喜欢上的另一个女孩，那女孩正在这里给老外打工，他来就是为了看看她。老六说那女孩很苦，自己租了间小房子，吃水都不方便。他的创业也遇到困难，软件受到国外厂商的打压。后来，老六摘了眼镜，静静流下泪来。

相识十年中的第一次。

后记：此文原写于上个世纪，凡事总有灿烂的那一刻。上课讨论中国的贫富分化时，我会拿老六当例子，因为他已经上了《财富》中文版的封面。然而老六终究还是老六，万元西装穿在身上也总皱巴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