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读章诒和《史良侧影》兼谈名人的尴尬(二) by箫 弦 -- jlanu

共:💬28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文摘】读章诒和《史良侧影》兼谈名人的尴尬(三)(四) by箫 弦

(三) 灵魂的畸变

知识分子经历了长期的脱胎换骨的改造后,关节都错位了。生存哲学降到道德的底线以下。从“士可杀不可侮”跌到“士既可侮也可杀”;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跌到“好死不如孬活着”。他们逆来顺受,阿谀逢迎,造神者提出“三忠于,四无限”(“三忠于”即: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四无限”即对毛主席、毛泽东思想、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要“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大名家进一步发挥:“相信毛主席要信到迷信的程度;忠于毛主席要忠到愚忠的程度”。顾炎武说:“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但不知顾老先生活到今日他会怎么样?

在这种外加压,内攻心的双重煎熬中,名人也有不少自杀的。这是中国文化的巨大损失,使我们活着的人想起来就悲痛欲绝。现在人们为景仰死者,激励来者,都称他们是“以死抗争”。其实死者并没有抗,也没有争,只是想当“驯服工具”而不可得,委曲求活而无法活下去,只得一死了之。请读读一些死者的遗书吧:

文革中,著名史学家翦伯赞夫妇服毒自杀,在翦的中山装的两个下衣袋里,各搜出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展开一看,只见一张上写着“我实在交代不出什么问题,所以走了这条绝路”,另一张上写着“毛主席万岁”,(《鲁南信息港》2001-12-06)

著名翻译家傅雷夫妇服毒自杀。傅的遗书是:“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早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干干净净的傅雷》――刘水清 载品味网)

邓拓的的遗书是“许多工农兵作者都说:‘听了广播,看了报上刊登邓拓一伙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话,气愤极了’。我完全懂得他们的心情。我对所有批评我的人绝无半点怨言”。对他妻儿的遗书写道:“你们永远不要想起我,永远忘掉我吧,我害得你们够苦了”;“我的这一颗心,永远是向着敬爱的党,向着敬爱的毛主席。” (《邓拓之死》――摘自《炎黄春秋》第9期)

革命元勋李立三自杀,留下的字条是:“敬爱的毛主席!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交代了”;(出处未记)

彭德怀病死狱中,他的遭遇也够凄凉的。

1965年彭曾向毛作了三条保证:1在任何情况下不会当反革命;2在任何情况下不会自杀;3今后工作不好做了,劳动生产,自食其力。

1965年9月,彭被派往西南区工作。同年月12月被造反派揪回北京。

彭给毛写过几次信。1967年元旦,给毛写了最后一封信。

“主席:您命令我去三线建委,除任第三副主任外,未担任其它任何工作,辜负了您的期望。12月22日晚,在成都被北京航空学院红卫兵抓到该部驻成都分部,23日转北京地院东方红红卫兵。于23日押解到京,现被关在中央警卫部队与红卫兵共同看押。向您最后一次敬礼!

祝您万寿无疆!

彭德怀 1967年1月1 日

1967年9 月17日,专案组建议:永远开除彭德怀出党,判无期徒刑,终身剥夺公民权。1974年11月29日,彭德怀含恨去世。骨灰运回四川,谎称王川,32岁,成都人。

(《彭大将军的遭遇》――摘自《老年时报》03/01/22)

这是千百自杀者遗书的中的几份。没有反抗,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笔者读这些遗书时,既悲且愤。白居易诗云:

兽中刀枪多怒吼,鸟遭罹弋尽悲鸣。羔羊口在缘何事,暗死屠门无一声。

白居易。禽虫十二章

那些屠刀下连一声呼喊都没有的弱者,说明不但“身”被征服,而且“心”也被征服了。庄子云:“哀莫大于心死”;鲁迅则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暴力重压下,如果无力抗拒者尚可理解,无心抗拒者就不值得同情了。(《今晚报》副刊03/06/27廷献点评)。

文天祥被元蒙统治者俘虏时,高唱《正气歌》;岳飞抗金时;高唱《满江红》,成为千古传颂的人间正气。可是当岳飞被赵构,秦桧害死于风波亭时,不也是“暗死屠门无一声”吗?敌我,忠奸,自古就是一个说不清的模糊概念。

(四) 十年前死为完人

对弱者,对受害者的指责并不是表明自己是一条硬汉。我也是从“万家墨面”的泥潭中爬过来的人,我也曾求做“驯服工具”而不可得;我也曾一再“表忠心”想蒙混过关;假如我当时死去,也必是“暗死屠门无一声”。

梁漱溟曾指责冯友兰在文革中"诌媚江青",冯的女儿宗璞针对这一指责说了段至为沉痛的话:"我们习惯于责备某个人,为什么不研究一下中国知识分子所处的地位,尤其是解放以后的地位!……最根本的是,知识分子是改造对象,知识分子既无独立的地位,更无独立的人格,这是最深刻的悲哀!"(湖南人民出版社《梁漱溟访谈录》)

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红色恐怖年代,有一句流行语:“堡垒最容易从内部突破”。突击手们选中一个攻击的目标,就认定是一个敌人的堡垒(如民盟,胡风集团等)。他们惯用的伎俩是:避免自上而下,单刀直入,而是寻找突破口。即找一个关键人物,施以重压,让其戴罪立功,站出来揭发,从而发动其他人,划清界线,狠批狠斗。这叫“挽救大多数,孤立一小撮”。――史良不幸被选中为突破口。

1978年,作者(章怡和)由她母亲偕同去拜访史良,偶尔提起她去世的丈夫,她痛哭失态,泪如泉涌。此时她已78岁,夫妻间的感情并不甚笃。她哭的恐怕不单是失去了丈夫,更哭失去了知心朋友,而且也失去了自己。她的后半生是凄凉的,痛苦的。被迫违心批人者和挨批者心灵的创伤是相同的。(当然,那些乘风起舞,落井下石,踏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至今毫无反悔的人,用季羡林先生的话说:“把他们称为畜牲,那是对畜牲的亵渎!”)

还有一位沉冤难申的舒芜先生!。他是胡风的至友,肯定是在劫难逃的“胡风反革命集团的骨干分子”。于是被突击手们选定为“突破口”,他被迫交出与胡风的私人通信(那时,公民是没有隐私权的,心都要交,信能不交?)。这些信中并无任何“反革命言论”。交出可能为冤案申辩,不交反可能成为“见不得天的罪证”。一经那位“顶峰”曲笔批注,捕风捉影,上纲上线,就成为“反革命”铁证。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舒芜也被戴上“胡风分子”后又戴上“右派分子”的双重帽子,受尽折磨。

胡风冤案触及了2100人,逮捕92人,隔离62人,停职反省73人,1956年后正式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78人(内党员32人),其中骨干分子23人。1980年9月平反。25年中,阿垅死于狱中,方然自杀,卢甸悲愤病逝,路翎折磨成精神病。没入狱的后来在“反右”和“文革”中也受尽苦难。

此最大冤案现已平反。熬过四分之一个世纪,含冤者死的死了,疯的疯了,幸存者都垂垂老矣。逝去的年华和才华都一去不回了!但舒芜白发苍苍,至今仍为不他的朋友们和文坛诸公所谅宥。

“七斗八斗”之后,人间充满仇恨,积怨,芥蒂,隔阂,猜忌,恐惧,戒备……这是以斗争为乐的人生哲学,给我们这个敦厚和睦的民族造成的难以愈合的创伤。

对一些被迫违心地伤害过朋友的人,受害者不防换位思考一下,你处在他的境地,你又能怎么样呢?他的心灵所受的伤害并不比你轻,只是在这场旷古的大悲剧中,各人扮演的角色不一样罢了。

1985年,一位记者去采访83岁的沈从文先生。当记者无意中提到文革中沈老打扫厕所时,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不禁嚎陶大哭。当时,文革破灭已18年,他深埋在内心的创痛依旧无法弥合,。晚年的沈从文再也无法恢复他的写作能力了。……

人类历史上最邪恶的力量,不是致力于剥夺人的财产,消灭人的肉体,而是致力于贬低人的尊严,摧毁人的信念,破坏人的亲情。那射向柔石,瞿秋白和闻一多的子弹并不是人间最可怕的东西,更加可怕的是那股逼得胡风,路翎变成疯子。逼得老舍跳湖,傅雷上吊的看不见的力量。鲁迅说过,即便是“真的猛士”,也斗不过“无物之阵”。那个时代,被毁掉的是“尊严”,“个性”,“自由”,“亲情”,“信任”和“文明”这些人类最值得珍惜的东西,直到今天,伤口依然没有愈合。

在新中国,唯一没有被批倒批臭的文学家只有鲁迅,那是因为他早死了。但他投向敌人的匕首却被用来投向人民。我曾设想:鲁迅如还活着,他会怎么样呢?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走郭沫若的路,一条是走老舍的路。后来读到周海婴著《我与鲁迅七十年》,我才发现他还有一条路――那就是胡风的路。

据《我与鲁迅七十年》中载:1957年,罗稷南(翻译家)在一次座谈会上向毛泽东提出一个大胆的疑问: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毛深思了片刻,回答说:“以我估计 ,(鲁迅)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

有位作家的文章标题是《十年前死为完人》(从“反右”回溯),这句颇具哲理的箴言,适用于鲁迅,胡风,郭沫若,史良………,也适用于毛泽东。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