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就高考说八股，就八股说考试（上） ——和晨枫兄 -- 陈郢客

周作人对八股有如下定评，"八股文是中国文学史承前启后的大关键"，不能了解旧传统的极致，就不能了解为什么西风袭来终究撤废了它。

八股其实是中国文字的结晶。单音形声，宜于对偶，这是天生的长处，像"满招损，谦受益"这样的话，《文心雕龙·丽辞》感叹说，"岂营丽辞，卒然成对。"

八股也有着漫长的自然演进史，唐代始写"贴括"，王安石时代亦曾以考经义代替考诗赋，等到元代，以"经义"题述，范围定在《四书》之内，这是十四世纪的事。（掐指算算，6世纪前。）八股的出现，是来补词赋取士的不足，文学青年治国靠谱不靠谱这话另说，很多人已经觉得国家招官吏就得考些经世致用的主张，考文思泉涌多少有些路径偏差。这一过渡时代，少见做八股硬凑硬对的，考生对偶多出自忍不住，从小熟习词赋骈俪，两两相对，自然无比。

直到明英宗（就是土木堡之变的那位）时代，经义仍只看你写得好还是不好，至于散文还是骈文，随各家的便。到他儿子朱见深（这位因宠爱万贵妃出了大名）时代，确切说成化23年，出题《乐天下者保天下》，要求先讲三句，再讲"乐天"四股；过门四句，复讲"保天下"四股，收四句；最后大结。他孙子弘治年间，八股彻底定了格：先起讲三句，四股1，过门两句，四股2，收两句，作结。(很有交响乐的架势啊……）这四股行文还有讲究，一反一正，一虚一实，一浅一深。若题目极好中分（如上面的"乐天下"、"保天下"），这文章就须做得像对称屏风。这时绝非仅仅较于一字一词了，对仗到了骨子里。

这里的对仗显然就不光是考灵光一现了，它要求一种正反螺旋演进的思维方式。"事对为末，意对为先。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说真的，若现在考八股文，理科生大可不必太过担心，逻辑好才是硬道理。（做首好诗就搞定前途的事儿是再也没有了，套用那种时代总结论的滥调说：唐代之后，便是凉风有信的文青们渐渐边缘化的过程。哈）劈头两句，"破题"甚为重要，"未做破题，文章由我；既作破题，我由文章"。有人自然总结出精深的门道儿，"明暗分合"，"有破有承"。其实，龙生九子，各有性情；气象胸怀，高下立判。《清稗类钞》就讲了个有趣的故事：

有甲乙两个考生，旗鼓相当，定谁是第一呢？试了几次，难分高下。最后，就以古书行前的"O"（我实在找不出很圆的圈了）为题目（唉，也考不出什么了）；甲的破题是："圣贤立言之先，得天象也"。乙的破题是："圣贤立言之先，无方体也。"

于是the winner is ：甲。不仅如此，时人相信，破题亦暗示了乙难得善终。中国文化，向以"天人合一"为至境，做人当"天圆地方"，乙认知有偏，所以作者特意写了乙的结局："缘事伏诛"。

于无话中扯出这端要义，甲和乙均可谓聪明。好的八卦文标准是"清真雅正，理法兼备"。不仅考较学力深浅，还考较人品规矩呢。古人做人行文均为"文"也，做人端正，智商情商齐高，始可以做文章。有人开窍极早，金正希7岁对着《学而第一，为政第二》的题目，破题是"学而后为政，未闻以政学者也。"高屋建瓴，简约明白。他考秀才遇见《岂不曰：以位终》的题目，破题如下："君所挟以傲士者，固土所筹及者也。"我看了好生佩服，隔代尤生惭愧。这可是考场作文啊！不是咱们乐呵乐呵自由填坑的网文。难怪大家默认反体制的《儒林外史》，其中倒有这么一番话："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

王士祯《池北偶谈》亦有这番意思，"余友一布衣，甚有诗名。其诗终格格不通，以问汪钝翁。曰：此君正坐未解为时文故耳。时文虽然无关诗与古文，然不通八股，理致终无由分明。"

五四一代，反八股是为引入西学，民族独立，国家赢得尊严；为这番大计八股自然要打倒再踩跺几脚；他们的事业、格局，旧学功底与西学视域，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我们今日惘然追慕，恐倒更愧乎前者。周氏兄弟散文老道而堪回味，郁达夫是溯源到旧学训练的；而五四大愤青陈独秀还和蒋梦麟比较“我这八股秀才比你的策论秀才值钱”，梦麟兄点头称是，这分明像近年的喜剧，“什么学校？”“扩招前的还是扩招后的？”

之所以八股秀才比策论秀才值钱，八股这门大综合太难了。“指事类策，谈理似论，取材如赋博，持律如诗严。”清代八股，严限字数，300以上，450（顺治）或550、600（康熙）以下，螺蛳壳里做道场，言之有物，见地格局兼备，实在不是件易事。有人感叹说，八股是天才教育，聪明人学会八股会更聪明，笨人学了八股只能愈加废掉。八股恰合于古中国取士人数极为有限的情状，盛行四五百年，自有它的道理。即使它不是最为理想的考试制度，然而它的确是旧制度下种种妥协计量之后相当合理的制度。

（to be continued）

• 先生之语，我哪里当得起呢。如坐针毡，还是呼mm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