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旖旎话红楼】说说红楼里的妾 -- 林旖旎

　　一枕万艳同悲的红楼旧梦，一曲千红一哭的末世悲歌，最引人掬一把伤心泪的无疑是红楼十二钗，颦卿等一干女子生不同人死不同鬼，虽然薄命却也风霜高洁令人思慕。在十二钗的光影之下，还有这样一群女子，她们也生就千娇百媚的美丽风姿、千灵百巧的聪慧品性，却不得不以色侍人、曲意承欢，辗转挣扎在千催百折的残酷命运，终究逃不脱千疮百孔的薄命结局。这群女子就是红楼里面大小老爷们的妾室，如果有一个名分的话，称作姨娘，如贾政的赵姨娘、周姨娘；如果还没有，可以称作姑娘，如贾琏的平儿。

　　总结起来，红楼中大致有如下一些妾室：贾赦的嫣红、翠云，贾政的赵姨娘、周姨娘，贾珍的佩凤、文花、偕鸾，贾琏的尤二姐、秋桐、平儿，薛蟠的香菱、宝蝉，贾宝玉的袭人等。还有一个特殊的妾――元妃，彩绣辉煌的皇妃说到底也只是天子的偏房，波谲云诡的宫闱争斗只会让她的命运更加叵测，结局也分外凄凉。

　　王夫人在撵晴雯之后曾说过“贤妻美妾”的话，这也是封建时代男子择妾的标准。因此这些妾室在红楼里，是奔放青春、张扬美丽的一群，说为了邀宠也罢，说少了束缚也罢，她们身上甚至比十二钗的闺英闱秀们有更多的活力。她们个个容颜美丽，有“柔媚娇俏”的袭人，“极聪明极清俊”的平儿，“极标致”的尤二姐，更有年纪小小就丽色惊人为了争夺她而打死人命的香菱。其余女子，虽曹公未直接描写其美貌，但均不难想象。即便是人人憎恶的赵姨娘，作为“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的探春的生母，想来年轻时候必有一段他人所不及的风流态度。

　　红楼里面有几个小小的场景，惊鸿一瞥了她们青春洋溢的生命。

　　第63回，宝玉生辰群芳同贺，有这样一段描写“可喜尤氏又带了佩凤偕鸳二妾过来游顽。这二妾亦是青年姣憨女子，不常过来的，今既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二语不错，只见他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鬟们去伏侍，且同众人一一的游顽。”饭后“佩凤偕鸳两个去打秋千顽耍”。

第70回，众人正在黛玉房里谈论新作的柳絮词，突然被外面落下的一个大蝴蝶风筝惊动了。“宝玉笑道：‘我认得这风筝。这是大老爷那院里娇红姑娘放的，拿下来给他送过去罢。’”可见这位娇红姑娘放风筝作戏并非偶尔为之。

　　秋千和风筝都是古时闺阁消磨日子的常见游戏，但是红楼中出现的甚少，十二钗也是琴棋书画的案头工夫比较多。这两项充满欢笑和活力的运动都是伴随着妾出场点缀情节的，或许曹公只是无心如此安排，但这些红楼中难得一见的动态场面，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也从侧面感受了她们二八年华的青春活力。

　　接下来，让我们看看这些美丽的女子都是怎样从女儿家成为妾室的。红楼中看来，主要是四个渠道：

　　第一，是从家里的丫头中挑选的。贾母曾很喜欢晴雯的妩媚伶俐，放在宝玉屋里是打算将来给宝玉使唤的（其实就是做妾）。袭人则是王夫人悄悄为贾宝玉品择的。第65回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对尤二姐讲述贾府种种时曾说“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 由此可见，当时在家里的丫环中挑选容貌出色、品行端方的给少爷们做妾是很正常的。

　　其实，不仅是少爷们，老爷们开心了，也经常如此。贾赦就曾经罔顾贾母权威，欲收贾母爱婢鸳鸯为妾，邢夫人为他的行为辩护说“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可恨，这老年僵尸白白糟踏了多少好女孩儿！鸳鸯虽然仗着贾母庇护未作姨娘，却也被生生的逼得“誓绝鸳鸯偶”。

　　第二，从外面买。不过四大家族这种世家素来自诩门第干净，对外头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女孩子不放心，这种情况比较少。有记录可考的就是，呆霸王争买香菱，以及贾赦求鸳鸯不得，“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久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内。”

　　第三，妻的陪房丫头。平儿、宝蝉都是这种情况。这样的妾一般都是服侍多年、感情深厚，彼此之间深知脾性。小姐嫁人之后成为少奶奶，左右少不了臂膀相助，同时也为了贤妻名声传宗接代等种种原因，必须给丈夫纳妾，这样家里带来的陪嫁丫头就是相当好的选择。

　　其实，我们在红楼里面惯常见到的十二钗的贴身大丫头，做妾基本上是将来的主要出路。紫鹃为黛玉的终身操心“情辞试莽玉”，宝玉的报以这样的承诺“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紫鹃听后“心下暗暗筹画”。

　　莺儿为宝玉打绦子时，“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紫鹃和莺儿固然都是忠心为主，但潜意识里面也将自己的终身和小姐绑在一起了，所以才各为其主如此出力。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陪嫁丫头都会成为姑爷的妾，比如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最终都是配了小厮。

　　第四，小户人家的女儿。如尤二姐，在红楼中不具有代表性，不多说了。

　　比较特别的是，四大家族的子弟虽然眠花卧柳，行径放浪，但是娶青楼女子为如夫人好像无例。

　　接下来，我们看看这些妾室女子的地位。

　　在贾府这样等级森严的世族里，妾的地位可以说略高于丫头，但不属于主子（妾的子女都是主子，如迎春探春都是庶出）。如果有体面的话，自然也可以人人尊敬喜欢，如平儿和香菱。但那都是风平浪静的时候，真正到了矛盾激烈的时候，平儿和香菱也一样被荼毒。让我们来看看总是处于“斗争的浪尖峰口”的赵姨娘，就充分了解妾的地位了。

　　第20回，赵姨娘责骂贾环，凤姐说“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第60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赵姨娘因为芳官用假货欺骗贾环，前去相骂，芳官还嘴“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呢”

　　赵姨娘尚有贾环一子传承香火，其女探春更是人人称道的美丽精明的三小姐，顶真起来从上到下都说她是奴才，更何况其他并无无出的妾室呢！

　　从鸳鸯拒绝做妾的话语里面，也可以看出当时妾的卑下地位“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 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明媚鲜妍能几时？以色侍人者必色衰而爱驰，妾也罢贵妃也罢，不都是如此么？

　　说完了地位，不妨看看这些身份特殊女孩子的境遇和结果。

　　先说说悲惨死去的几位：元春、香菱、尤二姐（赵姨娘就不说了）。

　　对于元春的宫闱生活我们无法一探究竟，但是从她薄命司的判词“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看来，元春的死决不是普通的后妃薨逝。比较认同一种观点：兕是一种猛兽名，虎兕相逢大梦归说明元春是死于两大势力集团斗争之下，元春的生命流逝是与家族的衰落式微同步的。

　　尤二姐说起来是贾府亲眷，和贾珍的正室尤氏乃是一门出身但不同父母的姐妹（尤二姐之母带着二姐三姐改嫁尤氏之父）。当初尤氏既然能够嫁与三等忠烈侯贾珍为妻，尤家必然也有几分权势。可惜败落之后，不仅女儿未嫁时被贾珍贾蓉等人轻薄调笑，婚姻也只嫁与贾琏做不敢公开的妾，最后被凤姐逼得胎儿流产吞金自杀。

　　香菱出身乡绅，虽生得标致模样温柔性情，却自幼被拐卖与呆霸王薛蟠为妾。薛蟠其人，虽俗不可耐却也不是全无情意。只可恨后来妒妇夏金桂容不得香菱，又添了为虎作伥的宝蝉，百般挑唆之下“美香菱屈受贪夫棒”，几下磨折便香消玉殒了。与她相比，贾琏娶亲前收的屋里人，后来仅仅被凤姐打发出去已经算是万幸了。

　　平儿比较特殊，从兴儿的话里可以看到平儿做妾的前前后后：凤姐“原为收了屋里，一则显他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爷的心，好不外头走邪的。又还有一段因果：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二爷原有两个，谁知他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别人虽不好说，自己脸上过不去，所以强逼着平姑娘作了房里人。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胆伏侍他，才容下了。"”“虽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他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呢”。由此足见，平儿深知凤姐脾性，做妾是被迫的，做妾之后也只能丫头自居，方才相安无事。即便如此，“变生不测凤姐泼醋”的时候，仍然被牵累打骂，贾宝玉的一番思想倒很是让人感叹“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

　　从上面三人的境遇看来，妾要找到一丝容身之地，除了要曲意承欢讨好丈夫，正室的承认和善待是必不可少的，否则，只能是薄命收场。

　　列举的这几位属于主要人物，贾赦贾珍等人屋里的妾后文没有太多着墨。但是贾家败落时，就连贾琏的亲生女巧姐都差点被骗买了给人做妾，发生些什么悲惨故事在那些女子身上是不可能的呢？

　　我想，曹公安排香菱“慕雅女雅集苦吟诗”这一段，也是给妾室这样一个被蹂躏被忽视被践踏的群体，一个短暂而纯净的美梦吧。美梦醒来，呆霸王归来，慕雅女仍旧是妾，随即魂归。

　　写到这里，该收笔了，突然想起了林黛玉葬花辞中的几句，献给这些美丽又薄命的女子最合适不过了：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 ※ 西西河电子期刊 第8期 2004年4月2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