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萨评版】菊与刀 1.1 -- 萨苏
[《菊与刀》是美国人本尼迪克特的著名作品,也被称作西方了解日本的一扇窗,影响深远。最近,萨受一家出版公司委托为该书加些注解,聊以成篇。这个工作萨已经作了一个多月,结果对自己的水平是越来越不自信。因此,把完成的章节陆续放上来,一方面是整理,一方面也是希望得到大家的指正,以减少错误,使其中的注解更有价值。基本的速度应该是每天放一节。
因为是与平面媒体有约,所以谢绝转载,请原谅。
-- 萨苏 ]
第二部分 “义理最难堪” 第一节 负恩于历史和社会(2)
上面这些伦理原则是否能顺利运转,得看每个人是否能把自己看作负有深恩之人,自觉履行义务而不抱怨[萨评:这恐怕是西方人看到的表面现象,因为东方的史书中充满了“臣世受国恩”一类的句子。实际上,这只是一句套话,表达对皇帝的忠诚,真正这个系统是否运转,是看每个人是否把自己看作一个对社会国家负责任的人。如果是,那就会“义无反顾”“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如果不是,那就会“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明朝的时候茹太素上书,朱元璋看了四分之三依然不知所云,于是把茹大人拉来痛打屁股,回去后才发现剩下的四分之一很有用,第二天又重赏茹大人。如果本尼迪克特知道这个关于套话的典故,也许就不会有此处的观点了。]前面我们已经了解到,日本的等级制是如何建立起来的,伴随着等级制,一切习惯被认真遵守,使日本人高度重视道德上的报恩。这些伦理如此深入人心,西方人无法想像。
对上级负恩,如果把上级看成是善人,是比较容易做到的。西方人从来没想过要这样做。日本人这样做也多少有点儿困难。日语里有个词很有意思,那就是“爱”,相当于英语里的“LOVE”。上个世纪的基督教传教士寻找日语中的同义词来翻译“LOVE”,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爱”。他们在把圣经翻译成日语的时候,用这个词表达上帝对人类的爱以及人类对上帝的爱。但是,日语中的“爱”混合着两种意思,一个是“庇护”,一个是“亲热”。它最贴切最常用的语境就是表达上级对下级的“爱”。在现代日本,当人们要求文字高雅严谨的时候,“爱”就专用来表达上级对下级的感情。后来随着外国语言的入侵和官方努力打破等级界限,现在这个词好不容易开始用于同辈之间。[萨评:今天的日本,“爱”的含义已经与Love没什没什么区别,这说明日语是一种活着的语言,也有自己的发展。但是,“爱”只用于上对下的传统用法还留有一个尾巴。日语中“爱情”一词,指的不是男欢女爱,而是父母对于孩子的感情]
因此,语言文字构造的氛围也使日本人乐于接受报恩的思想。但在日本,受人之恩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事情。他们不喜欢背上人情债。长辈或者上级的恩还好说,同辈和陌生人的突然援手,反而让日本人觉得讨厌。按理,这些恩情应该回报,而陌生人和同辈之恩报起来十分麻烦。日本人大街上发生的事情一般不大理睬,不是因为缺乏主动和勇气,而是因为他们觉得除了警察,任何人随便插手都会使别人背上恩情。明治维新之前,有一条著名的法律:“遇有争端,无关者不得干预。”[萨评:这是两个完全无关的事情,日本“遇有争端,无关者不得干预”的法令,和中国传统“莫谈国事”“侠以武犯禁”一样,都是严格把平民限制在行政权力以外,来维护官府特权的做法,与负恩与否没什么关系。日本人生活中不愿意欠人好处倒是真的,因为他们的礼节繁琐,欠了人家好处再见面时需要反复提起,经常露骨地表示感谢,即便是日本人自己,也会觉得这是件令人厌烦的事情。所以,你送给日本人什么东西,他都会在第一时间给你回礼。比如你端一盘饺子给邻居,五分钟后她可能就带着一筒茶叶来看望了。同时,日本即便最好的朋友之间,彼此也不借钱,结果一个副作用就是放高利贷的在日本很有市场]
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是职责要求你前往帮助,你插手就惹人怀疑,是不是想从中捞点儿什么好处。你既然知道帮助会使对方感恩领情,最好别乘人之危,应该慎重对待。对于卷入“恩情”,日本人是十分小心的。哪怕是一支烟,如果两人过去没有交往,就会感到不舒服。这时,表达谢意的最礼貌的说法是“真过意不去”。有一个日本人向我解释说:“在这样的情况下,直接了当地表示你感到为难,会好受一些。你从来没想到要为对方做什么,因此对受恩感到羞耻。”因此———“真过意不去”。
日语中有许多类似“THANK YOU”的词,仔细体会意思,就能发现受恩时的不安心情。比如现代都市大百货公司普遍采用的一个鞠躬“谢谢你”[萨评:商店用的欢迎日语“いらしゃいませ”并不全是谢谢的意思,更主要的意思是欢迎光临。不过,你要是离去的时候,肯定会听到“どうも有り難うございました”,那就是“感谢光顾”了 -- 不管你买不买东西],听得耳朵全无反应。但应该了解这个词的本意是“这可太难得了”。日本人此时说这个算什么意思?他们在说,顾客上门购货,给商场带来了巨大而难得的恩惠。这是在恭维顾客的慷慨。[萨评:其实这是“菊与刀”矛盾的又一个体现。日本人以讲究含蓄著称,在亲人去世的时候也不在众人面前哭泣,但在表达情绪上又偏偏爱好夸张,比如日本电影中演员的表情普遍超出必要,对顾客无论买不买东西都满口感激之词,和人说话动不动就鞠躬。其实这一对矛盾能够在日本人身上统一并不难理解,因为日本人的讲究含蓄,本质上是强调“控制”二字,即自己的表情,情绪应该总是能在控制范围之内。演员的表情夸张,表达感谢的情绪激烈,但都是在演员和店员的控制之下表达出来的(另一种说法就是并非真情流露),依然在可控范围之内,所以符合日本人的观念。]
那些小店的店主经常挂在嘴上又是另一个词:“这怎么得了。”如果英文用同样的词语来表示谢意,会非常古怪,它的意思就是:“以我这种小本生意无法偿还您的恩情,感到非常遗憾。”[萨评:千万不要把这种口头的感激当回事,日本人的性格中对这种惠而不费的东西很大方的,如果你提出请这位店主借您几千块钱,那他刚刚表达的“无法偿还的恩情”转眼就没影儿了。个人的看法,日本人的民族性其实有一点斤斤计较。古代日本是个贫瘠的国家,也不习惯通过实物表达感谢,不要说郭靖那种解衣赠马,就是中国古代常见大排筵宴的做法,也没有几个日本人承受得起。于是这种心理暗示之下,种种华丽的感激之词,看了充满美感却不能吃了带走的餐具,极尽高雅却连茶叶都看不到的茶道,在日本就有了充分的发展空间。。。在中国,我们管这种做法叫做“不管饭送出二里地”]还有在大街上,如果风吹走了你的帽子,一个陌生人帮你捡了回来,你最好说一句“这怎么得了”才是恰当的礼节。因为你们可能从此不再相见,无法报答,因此深感遗憾和愧疚。
一个语气更重的谢意表达就是“诚惶诚恐”,它的汉语假名里有一个中文的“辱”字。意思是你受了别人的大恩,但你等级低下,本来不配接受,从而感到羞愧和耻辱。[萨评:这类词现在只用于书面语了,作为中国人,看日文常常可以望文生义,因为毕竟都是汉字。然而,第一次和日本的供货商打交道,他们发来的信函还是让我晕头转向,“诚”也就罢了,满篇的“畏”,“恐缩”,“辱”等等写得骈四骊六,让我读得胆战心惊,想我的前任不会是个恶霸吧?让人家写封信都这样畏首畏尾的。后来,才明白日本人的意思不过是表示对客户的尊重而已]这个词里包含着的“耻辱”,意义非同小可,是下一章要重点讲的。日本的老派店员在向顾客道谢的时候,喜欢使用“诚惶诚恐”。顾客如果要求赊账,也是这个词。明治以前的小说经常会出现这个词,尤其一个身份低的小姑娘被领主选成侍妾,一定得说“诚惶诚恐”,表示“蒙受如此大恩,简直就没脸面见人了”。[萨评:要是现代某位野蛮女友看见,只怕会大叫 -- 这。。。什么逻辑阿!]
上述语言分析基本把“恩”的力量说明白了。这些例子,也许比理性的概括和总结更加有效果。日本人受恩时的矛盾情绪远远多于西方人。在公开的社会关系中,巨大的欠恩感常常推动日本人竭尽全力以求报恩。也正因为这样,被动地欠人恩情常常使人心生反感。对于这种反感,日本著名的作家夏目漱石在名作《哥儿》中作了生动的描绘。
主人公哥儿碰到一个新朋友,给他起了个绰号“豪猪”。豪猪请他喝了一杯冰水,破费一钱五厘。后来主人公受人挑唆,打算与豪猪决裂。此时他马上想到了那杯冰水。
虽然只是一杯冰水,一钱五厘的价格,但接受这种骗子的恩情,实在有损我的面子。接受对方的恩惠而默不作声,就表明我尊重对方,看得起他的人品。我喝的那杯冰水,哪里需要他付钱,但他却硬要抢着付,弄得我心里总感到愧疚,这种羞耻感可不是金钱。我虽然无权无势,却有独立人格,要我低头去接受别人的恩情,那得值100万的价钱!
我让豪猪破费了一钱五厘,但我回报了他一百万。这就是我的感觉。
第二天,他把一钱五厘丢在豪猪的桌子上。不算清这一杯冰水的恩情,就无法继续处理两人之间的问题。
[萨评:夏目漱石,原名夏目金之助,1867-1916,日本的小说家,翻译家,也是评论家,有日本第一才子之称,相貌似鲁迅,文风似沈从文,代表作为《我们是猫》,《伦敦塔》等,夏目曾经留学英国,是日本当时的英文名家,所以他的作品不但带有日本传统的风格,写法也易为英文世界所接受。有趣的是夏目的文风虽然潇洒,自己的一生却并不潇洒,他是家中幼子,因为是高龄产子,其母对他的出生感到更多的是“丢人”,如果不是他的姐姐怜悯,差点儿被扔掉。此后,夏目一生饱受神经衰弱,胃溃疡,痔疮等疾病的的折磨,写小说,就是他为了对付神经衰弱才开始的,却不料无心插柳。本书中提到的《哥儿》,中文翻译做《少爷》,是他1906年的作品。夏目漱石姿容秀美闻名于世,现在日本一千日元钞票的图案,就是他的头像。]
夏目漱石
对如此鸡毛蒜皮的事情郑重其事,又如此容易受到刺伤,在美国只有小流氓或者精神病患者才能找到。但这在日本是一种美德。日本人多半也做不到像“哥儿”这样,倒不是因为他们觉得好笑,而是因为他们自己马马虎虎,缺乏足够的“美德”。日本文学评论家谈到“哥儿”时,说他是一个“秉性耿直,纯洁如水晶,为正义不惜战斗到底的人”。作者曾经说,“哥儿”就是他自己的化身。这本小说描绘了一个崇高的美德———受人之恩者,应该把自己的感谢看成具有“百万元”的价值,只有这样想、这样做,才能摆脱负债者的处境。他应该只接受“看得起的人”的恩情。“哥儿”在愤怒中,把“豪猪”的恩情与自己的奶妈的恩情做了个比较。奶妈从小对他十分溺爱,经常把糖果、小铅笔等作为礼物私下里送给他,有一回还给了他三块钱。“她对我如此关怀,让我非常内疚。”当时他把这三块钱当作借款收了下来,几年过去了,仍未归还。但为什么没还呢?“哥儿”把豪猪与老奶妈的恩惠放在一起,得到结论:“因为我把她看成自己的一部分了。”这一独白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日本人对恩情的反应。无论里面夹杂着多少错综复杂的感情,只要“恩人”实际上是自己,也就是“我”的等级组织中占有一定位置的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当然,那些风吹帽子、别人捡起来之类的小事,因为自己同样能做到,无须帮助,也可以心安理得。如果不符合这些条件,“恩情”就成为难堪和痛苦。这种人情债,无论多么微小也让人难过。这才是正确的态度。[萨评:如果刻薄地讨论日本人对于恩的看法,也许可以写出一部《丑陋的日本人》来。对于自己需要的东西,日本认为从下位的人那里夺来,比从上位的人那里获得恩赐更有面子。因为上位的人是用来尊崇和进贡的,而下位的人天经地义就是来臣伏和纳贡的。在日本人传统习俗里,人要么比自己高,需要百分之百的尊敬,要么比自己低,可以百分之百地欺压,就是很难找到平等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