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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苏联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与同名电影的比较(一) -- 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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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苏联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与同名电影的比较(二)

苏联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与同名电影的比较(二)

二. 人物

对人的思考是《黎明》这一部作品所侧重的一面。《黎明》既将人物的描写通过具体的动作和行为加以深化,又将人物的结局通过这种塑造转达了出来,并在人物的发展中引发思考。

在长达两个多小时的电影当中,既要把握好作品前后两部分的联系,又要区分战争与和平的更替,使影片象作品一样能扣人心弦,就必须处理好节奏的变化。在这一点上,电影处理得更为有效。通过改编,战争与和平的两部分具有了一定的因果联系:在和平的间隙里发生的战斗与后来德寇的出现产生了联系;丽达要照顾自己的儿子要常常来回于驻地和城市之间,因此发现了德寇——又形成了一层因果联系。这样原文中稍显松散的前后两部分就在电影中构成了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但是,这个整体又通过生活和战斗两种方式的表达区分了原作中的分野。不过,更为重要的是电影在细节的处理上采用的节奏处理方式。

原作中对内容的节奏把握是相当流畅的,甚至“很有音乐感”。例如红军战士们抄近路急行军追击德寇的时候,作者的描写简直如行云流水,既抑扬顿挫,又将轻重缓急把握得恰到好处:艰难而紧张地涉过泥沼,沉重的喘息,短促的细语;越过险阻,转入坦途,在小河沟里洗澡,和谐的欢笑,轻快的尖叫;最后,达到目标,进入阵地,准备迎敌,凝神专注,沉默无语,空气中混合着寂静和不安。由此可见,原作中的描写跳跃起伏,给读者仿佛身临其境的感觉。而在电影当中,导演和编者也很好地处理了这种节奏。丽达在操纵高射机枪与德国飞机进行战斗的时候,镜头不断切换到她与牺牲的奥夏宁上尉的感情世界里。一边是血与火的残酷斗争,一边是温情脉脉的眼神。二者相连,带给观众巨大的心理反差。但是,感情与现实的切换只是电影中变化技巧的一部分。编者在对原作前后做改编的时候更加注意了和平与战争的对比,甚至在某些方面采用了漫画的技巧。在影片刚开始的时候,少校来到铁路会让站检查工作。为了表现原来驻守会让站的士兵在和平的环境里的散漫生活,编者有意安排了这样一个镜头:

少校怒气冲冲地从房子里走出来,华斯柯夫跟在后面。

(中景)

一个人头上戴着俄罗斯老大娘的头巾在一头奶牛旁挤奶。

少校走过那头奶牛,挤奶的人忽然站起来,

(敬礼):少校同志!

少校:唔……

(他突然注意到敬礼的是一个带头巾的士兵,顿时脸色更难看了。)

奶牛示威似地连声叫起来。

华斯柯夫(斥责道):五天禁闭!

士兵(委屈地):不戴头巾它就不下奶……

从这个镜头可以看到,编者并不是在刚一开始就要把战争的气氛强加在影片之中。但是,随着影片的发展,凝重的气息也就直接地流露出来了。这种气息的表达,不单是通过女战士们对幸福生活的苦涩回忆,不单是她们操纵着高射机枪与敌机进行着殊死的搏斗,也是通过个人在言行中传达的。例如,索妮娅两次念勃洛克的诗,冉妮娅给全体战士弹吉他等。对于索妮娅所读的诗,无论是原作还是剧本,都选择得恰到好处。

第一次朗诵是在丽达与基里娅诺娃就个人感情发生争执的时候,索妮娅用朗诵诗来劝解:

“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失;……”

第二次朗诵是在伏击德寇的漫长而又孤寂的等待时:

“而我们是俄罗斯严峻岁月的儿女,

不能把往事遗忘……”

诗歌所带给人的情感在电影中有效地带动了节奏的变动。这样,作品以其淡淡的诗化,或者散文化的韵味,使原作中的“音乐性”通过不带音乐的人的言语,人物的一颦一笑传给了观众。可以看到,电影中节奏也是紧张-舒缓,在情节的发展中进行的。人物的性格在舒缓中得到阐释,在紧张中的到证明。刻板的华斯柯夫在安排行军时的暗号时,快活的索妮娅提出用驴叫来当暗号,华斯柯夫立刻想到的是当地没有驴子。他要战士们学鸭子叫,自己也带头叫了几下。沉稳大方的丽莎半开玩笑地说:“这是公鸭在唤母鸭”。不论在原作还是剧本中,这类让人忍俊不禁的场面虽然不多,却能够很好地舒张气氛,从而衬托出全书或全剧里的淡淡忧伤和悲壮结局。但是,作品当中的那种难以言状的冷静而忧郁气氛是主题的精神所在。如果把这样一次战斗任务描写成纯粹的浪漫和英雄主义的故事,无疑会使全书脱离其表达的独特视角,变成千篇一律的007式的英雄加美女等于成功的故事片。《黎明》当中节奏变换所带来的音乐性,使影片浸透了一种交响乐式的内涵:时而是狂风暴雨,时而是丽日晴明。不论是原作还是电影,都紧紧围绕着这一内涵,力图构建一个思考的范畴,让读者或观众在体会到这一内涵的时候,能对那一个特殊的时代静静地思考,不仅思考那一个时代的强者、英雄,也对当时占有人口的一半的女性进行分析——她们是不是弱者,她们是不是英雄?

曾有观点认为,作为苏联军事文学第三阶段的里程碑的《黎明》,在描写战争与人的关系的时候所隐藏的忧郁和沉重“和当年反法西斯卫国战争的英雄时代是不协调的”。作为亲自参加过卫国战争中的战士的一员,瓦西里耶夫当然能够体会到那个“英雄时代”。他在致中国读者的信中是这样描绘的:“是的,这完全是特殊的一代……我们身上有着阶级斗争的狂飙式的热情,有着如雄壮乐曲的革命浪漫主义精神,有着对于同我们的制度的敌人必不可少的拼杀的冷静期待。”但是,死亡与生命作为对战争的反思的内容的时候,每一个人都会超越英雄主义的掩饰,对战火所带来的变化,命运的转折进行理性的分析。在《黎明》之中,如果缺少了这种有余忧郁和沉重,《黎明》就不是回顾过去的史诗,而只是歌唱英雄的小曲。当然作者和编导就不必独具匠心对故事的情节进行渲染和描述了。

俄罗斯式的忧郁和沉重是与这样一个广袤而悠远的国度相称的。在俄罗斯文学和苏联文学当中,色彩和节奏也是传达这种精神的重要方式。色彩与意象,节奏与音乐往往能够代替心理描写和抒情写意,在深层次上蕴藏作品的精神内涵。这种内涵传递方式倾向于含蓄和深沉,而不是婉约和华丽,这样就使作品的风貌显得质朴和大度。在《黎明》这部作品中,无论原作还是电影,都突出地表达了这些特点。这正是它们得以统一之处。而对比的手段,则表现在想象和具体的两种不同的形式当中。但是,艺术的区别最终服务于内容的统一。这也是原作和电影的特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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