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Contra Points:论嫉妒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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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Contra Points:论嫉妒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PhrTOg1RUk

……Fyre音乐节是一场由Ja Rule与其他几位江湖骗子主办的“超豪华音乐盛典”,计划要在巴哈马海域的某个私人海岛上举行。这场活动事先炒作得火热。知名模特Kendall Jenner与Bella Hadid在Instagram网站上为活动倾情站台。音乐节门票轻易卖到上千美元一张。推特专楼当中声称本次活动“私密专享,尊荣体验,为你带来大把机会美图自拍,铺满你那早已不堪重负的Instagram照片墙。”到了活动当天,广告所谓的“极致美食、艺术、音乐与冒险”却原形毕露。岛上的伙食只是两片软踏踏的美式奶酪与面包片,活动现场的景象堪比第三世界的贫民窟。如果那一天你没上推特的话,根本想象不到全民狂欢的气氛多么火热:

“刚刚听说了#fyre音乐节#,显然Ja Rule为嫩模与白人富二代修建了一座集中营。”

“Ja Rule主持的雅痞饥饿游戏。”

“不许剩饭,要知道#fyre音乐节#上的零零后网红们还在挨饿呢!”

“Instagram的富二代们亲身体验《蝇王》!”

“让他们吃沙拉吧!”

长期压抑的阶级愤怒在这一天得到了令人战栗的尽情释放。零零后或许没法让伯尼.桑德斯成为总统,但是至少#fyre音乐节上的三明治一看就很垃圾。

贾米拉.贾米尔是一位极其美丽的英国女演员,简直完美无瑕——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贾米拉?为什么你要让广大女性在你面前自惭形秽?——总之有一天在Instagram上,一位凡夫俗子告诉贾米拉女王:

“你的皮肤真完美。”

贾米拉这样回复:

“我的肤质目前还算澄净是因为:

A)享有特权的人们能够更加充分地获得高质量营养,而且我们的生活远比那些没有特权的人们压力更小。因此我每天睡眠时间更长。这些因素使得我体内的激素更加平衡,此外我也有能力轻松应对饮食不耐受的问题。

B)我相信跨性别权益是人权的一部分。

C)我每周会做两次去角质护肤。”

好家伙,这一下女王大人的脑袋可是要搬家了。

“她怎么能这么烦人?”这条推文获得了77000个赞。

“这样假模假式的自我反省简直让我想把自己的头发拽下来。”

有一说一,贾米拉的话都是实话。享有特权的人们确实可以花费更多的时间与金钱来美容。贾米拉本人老实承认,复杂的社会经济因素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她比你更美。但是她的坦诚却丝毫无法缓和你与她之间的不平等造成的刺痛——是不是?这一点似乎与社会活动家们的主张相互抵触,即你应当反思自己的特权。如今特权阶层似乎真心采纳了这条建议。如今有钱有名的人们动不动就宣讲他们与普罗大众相比多么幸运。但是这种做法却远比他们懵然无知的时候更加烦人:“我也没什么美容秘诀啦,我猜就是平时多喝水吧。”

金.卡戴珊也闹出过类似的丑闻。去年新冠疫情高峰时期,她在推特上张贴了自己的生日派对照片,并且写道:

“四十周岁,如此谦卑感恩。我从未将任何一天视为理所应当,尤其因为当前这样的时刻提醒我们,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在两周的多轮健康筛查以及要求所有人接受隔离之后,我为最亲密的身边人们带来了惊喜,邀请他们前往私人岛屿旅游,暂时假装世间一切都好。”

“我意识到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一切如此可望而不可即。在这样的时刻,我十分谦卑地意识到我的人生享有怎样的特权。”

就像贾米拉一样,金也试图采取某种反省特权的姿态,结果依然不尽人意:

“你就是二十一世纪的玛丽.安托瓦内特,洋洋自得四炫耀自己多么‘谦卑’,还让我们去吃蛋糕。”

“几百万美国人正在受苦,一连排队几小时领取救济食品,还被赶出家门,而你却在显摆自己的财富与特权?#毫无眼力价#的‘谦卑感恩’那一句让你的推文糟糕了十倍。#恶心#”

“生日快乐。我希望有人送你识字课本,好让你学学说人话。”

这些推文回应看上去很像道德愤慨。但是这些人之所以愤怒恐怕还不是因为她举办了这场派对——平心而论,要是你也像她那样有钱,肯定也会在疫情高峰找个私人小岛躲起来。或许,仅仅是或许,她的推文有点令人作呕。不过假如开派对不算错,那么为什么发推特就错了?“太不像话了。”我们这样说。“不接地气。”

可是“接地气”并不是道德概念,而是公关概念,与伦理无关,而且与社会主义更是显然无关。我很肯定卡尔.马克思从没这样说过:

“资产阶级的问题在于他们不接地气。他们不会读空气,非常不像话。这些话应该留在存稿箱里。#没眼力价#”

关键在于,当金.卡戴珊发推的时候,绝大多数人还在隔离。我们都不能开生日派对,有些人甚至没法回家奔丧。因此眼看着金若无其事地到处旅行开派对简直令人心痛。

“嫉妒就是因为别人的幸运而感到痛苦。”这是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第二卷第十章下的定义。我觉得很有趣的是,无论何时社交媒体因为奢华音乐节、卡戴珊家的生日派对或者贾米拉的特权毛孔而集中爆发怒火,所有人都从来不会使用“嫉妒”这个词。就好像我们故意转开了视线,回避了人类心理的最黑暗一面。因此接下来我要认真深入地检视一下嫉妒。嫉妒是什么?从哪里来?——还有贾米拉.贾米尔的日常护肤流程究竟是啥样的?

“嫉妒就是因为别人的幸运而感到痛苦。”这个出发点确实不错,但是显然还不止如此。嫉妒是一种综合症,是多种有毒思想与感受的复合体,指向那些拥有我们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的人们。嫉妒并不仅仅在于想要其他人的东西——这是贪婪,一种远远更加健康的罪孽。因为仅仅想要其他人的东西会激励我们更加努力,点燃我们的抱负,鼓动我们进步提高。有时人们将这种心态也称作嫉妒,但其实这只是羡慕与钦佩,最多也只是圣经所谓的“贪恋”。嫉妒要黑暗得多,不仅是想要别人拥有的东西,而且还要因为别人拥有这些东西而浑身难受。你甚至会仇恨你的嫉妒对象,并且希望他们失去自己拥有的东西,希望他们遭到羞辱与毁灭,哪怕他们的损失无法为你带来一丝一毫的好处。好比《失乐园》里的撒旦,为了悖逆上帝不惜失去天堂。

所以嫉妒是恶性的,是破坏性的力量。说到嫉妒与羡慕之间的区别,可以考虑一下非独(Incel)或者说“非自愿独身者”,因为搞不到女朋友而在网上喷人的男性。非独群体为流行文化贡献了“猛男”(Chad)这一概念,即帅气阳刚的男性。非独们要“吃下红药丸”,即接受以下意识形态:女性只想与猛男交往——或者与接盘侠结婚并且榨干他们的接盘费。假如你是一名非独,你可以天天去健身房撸铁将自己练成猛男——这就叫羡慕,或者说想要获得其他人已经拥有的东西;或者你还可以采取更受欢迎的做法,也就是“吃下黑药丸”,相信猛男身份由基因先天决定,你已经毫无希望,任何女人都不想要你,幸福永远不会成真,不如躺平等死。这种怨念心态导致了这么多大规模枪击屠杀,以至于维*基百*科专门开辟了一条时间线来记录这些案件。此等暴力的根本动机就在于嫉妒。非独的失败抱负与自我认知当中无药可救的先天低劣化作了毒牙。此类暴力的逻辑是:“如果我得不到女朋友,如果我得不到我想要的——那么谁也得不到。”套用某位凶手本人的话来说:

“报应之日将至,我要试图摧毁我无法拥有的一切。”——Elliot Rodger,2014年伊斯拉维斯塔枪击案凶手。

但是绝大多数非独都不是杀人凶手。绝大多数情况下嫉妒会首要伤害嫉妒者本人而不是他们的嫉妒目标。哲学家马克斯.舍勒将嫉妒称作“思想的自我毒害”。用基督教谚语来说:“嫉妒是唯一一种毫无快感可言的罪孽。”相比起来,贪婪、暴食与色*欲多么好玩!但是嫉妒就只是受苦而已。当然我也不想贸然主张嫉妒无法带来一星半点的快感:

“#Fyre音乐节#是一项杰出的艺术装置,让无数庸人意识到离开了有钱的爹妈他们什么都不是。”

“富人难民危机[看戏][看戏]”

我们生活在一个社会不平等与怨气日益加剧的时代。断头台梗随处可见,中二少年随处转发#吃掉富人#。这一切都不是新鲜现象。“吃掉富人”这句口号源自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哲学家让.雅克.卢梭,据说他曾经说过:“一旦人民再也没有吃的,他们就会去吃掉富人。”讲真,富人的确是良好的蛋白质来源。但是孩子们听我一句劝:吃人这个事很难吃一次就算完,很容易上瘾。另外,谁才是富人?我是富人吗?我当然希望我是富人,因为我希望你——吃——了——我——

所以我才会离开学术圈,因为学术圈必须循规蹈矩。可是我不想循规蹈矩。我想做坏坏的事情。你想做坏坏的事情吗?我们来一起做坏坏的事情吧……

通宝推:普鲁托,审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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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会简单认为嫉妒是不平等的产物,一个社会越是不平等,嫉妒就越严重。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后来我越想越觉得未必如此。嫉妒是人性的基本组成部分,存在于一切社会形态与一切经济体系当中。任何时候两个人开始相互比较,嫉妒就会冒头。

根据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说法,人格发展的第一个阶段是口唇期。这一时期人们的首要关切是通过口腔活动获得满足,而口腔满足的主要方式则是吮吸母乳。我很理解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对弗洛伊德抱有怀疑态度。他也确实是个可*卡因成瘾的毒虫,一脑子奇思怪想,例如“阴*茎嫉妒”。或许某些ftm确实体会过这种感觉,不过我并不认为这种心态是广大女性的基本生存状态。至于“阉割焦虑”,我觉得他简直是在怂恿我,因为我本人想做mtf手术都想了好几年了。

但是我又觉得,弗洛伊德即便在出错的时候至少也会发现某些值得琢磨的事情。例如俄狄浦斯情结并不是说你真心想要睡了你妈,而是说你渴望某种母亲的原型……弗洛伊德认为,在人生的最初两年,力比多的首要关注对象是母乳。嫉妒也正是在这个阶段首先露头的。我是我们家的头胎,我弟弟出生时我还不到两岁。所以我对当时的事情毫无印象,但是家里人都告诉我当时我嫉妒得都快发疯了。

话说到这里,不妨讨论一下妒忌(jealousy)与嫉妒(envy)的区别。学者们一般用两种方式来描述两者的区别。首先,妒忌是防御性的,旨在保护自己已有的东西;嫉妒则是进攻性的,旨在憎恶其他人拥有自己缺乏的东西。第二层区别,嫉妒发生在两个人之间,即嫉妒者与嫉妒对象;而妒忌则通常发生在三个人之间。例如三角恋由主体、爱慕对象与情敌构成。主体妒忌情敌,因为主体想要保护自己与恋爱对象之间的关系。手足竞争的结构也与之类似,只要将恋爱对象换成母爱,将情敌换成兄弟姐妹就行。人们说妒忌的时候往往指的是嫉妒,或许是因为嫉妒的含义更加负面。我没心情也没精力到处纠正别人的用法,但是应该记得两者之间的差别。

所以说手足相争究竟是妒忌还是嫉妒?我认为兼而有之。一开始是妒忌,因为你要保护作为家中独子的地位。但是新生儿往往需要更多关心,至少在偏执的儿童心理看来是这样,于是你又感到了嫉妒。在三角恋关系当中,你或许也会嫉妒情敌拥有你不具备的优秀特质。小孩子全都是第一等的自我主义者,对于其他孩子得到优待非常敏感。小孩子最爱的口头禅就是:“这不公平!”我有坏消息告诉你孩子:人生不会比你现在的处境更公平了。

按照圣经的说法,人类出现之初的重要事件之一就是该隐杀亚伯。上帝让该隐与亚伯分别向他献祭,然后看中了亚伯的供物,因为上帝喜欢吃肉。然后该隐就大*大地发怒,出于对亚伯的嫉妒与上帝天父的怨恨,杀了自己的弟弟。根据我本人的回忆,我一直很爱我弟弟。我丝毫不记得我曾经嫉妒过他。所以我一定通过某种方式化解了自己的嫉妒,而且没有诉诸于谋杀。弗洛伊德认为年长兄弟的嫉妒会转化成为对于自身无能的认识。一开始你自私地想要成为最受宠的孩子,然后你发现父母爱弟妹就像爱你一样,你无力改变这一事实,你维持优越性的抱负失败了。于是你别无选择,只能将自己的抱负与嫉妒深埋金潜意识。我们将这个自我压抑的过程称作群畜本能,或者说团结,也就是认同自己是某个组织的成员——这里的组织就是地位平等的兄弟姐妹。随着人们年龄渐长,群畜心态会进化成为正义感与责任感,对于社群与平等的热爱。但是弗洛伊德认为所有这些积极感受全都夹带着一丝残存的嫉妒。“如果我不能成为最受宠的,如果我不能享有特权,那么谁也不能。”这样的观察结果让弗洛伊德得出了以下结论:

“社会正义意味着我们主动放弃很多东西,只为让其他人同样无法获得它们。”——《群体心理学与自我分析》

我们不想让其他人拥有我们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所以我们嫉妒地坚持要求公平,以此防御其他人比我们更加兴旺。我觉得自己无法完全认同弗洛伊德。我觉得他确实言之有理,但是难道我们的社群情感就一点也不会来自对于其他人的真切关心吗?咱们待会再回头细说弗洛伊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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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德国哲学家赫尔穆特.舍克出版了《嫉妒与社会》。舍克认为嫉妒并不是社会或者经济不平等的产物,而是存在于一切人类社会当中的普世体验,包括相当平等的社会。比方说在世界各地的部落与偏远乡村文化当中往往存在着黑魔法概念,人们认为这是嫉妒之人用来诅咒嫉妒对象的手段。你们大概都听说过“邪眼”的概念。这个概念可以追溯道古希腊甚至更早。世界各地的文化都很理解邪眼是嫉妒者的恶意凝视投射的诅咒。你或许以为这只是迷信,但是我却觉得邪眼揭示了人们对于嫉妒及其社会危害的细致认知。

你或许见过这种抵御邪眼的护符。这种护符名叫Nazar,源自阿拉伯语,意为“视线”或者“监视”。这类似于英语的envy源自拉丁语invidia,即“看向……”。可见各种文化都认为嫉妒与观看有关,与恶意凝视有关。Nazar护符的流行表明很多人都害怕遭到嫉妒并且希望保护自己。我前两天看了一位土耳其Youtube播主的频道,那期节目讲得就是邪眼。主播解释道,对于穆*斯林来说:

“在赞赏别人或者他们的物品时,根据传统习俗最后要说一句Mashallah——‘此乃真主所愿’——以免在不经意间诅咒对方。”——TRT WORLD

这个视频的置顶评论这样说道:

“你想保护自己免受绿眼妖怪的伤害?

不要将自己的理想、目标或者希望告诉任何人。

不要在社交媒体上炫耀自己的成功或者张贴子女照片,以免遭人下咒。”

金.卡戴珊的生日派对推特的错误就在于此。她们的社交媒体上的全部内容都是炫耀自己那令人嫉妒的奢华生活。这尤其是美国特有的现象。绝大多数美国人完全不懂得害怕嫉妒。美国的广告明目张胆地宣称:“如果你买下这根专享超豪华按摩棒,你将会成为朋友们争相嫉妒的对象!”就好像遭到嫉妒是什么好事一样——真不是。如果人们嫉妒你,就会传你的闲话,就会因为你的成功而愤愤不平,因为你遭受厄运而欢欣雀跃。被嫉妒基本上就是被爱的反面。那么为什么还有人希望被人嫉妒?这就是人性的自相矛盾之处。一方面我们需要被人爱,但是同时我们还有另一种冲动,想要像荷马笔下的英雄那样不计后果地追求名利荣光。这两者无法兼容。美国的上一个镀金时代为我们留下了《公民凯恩》与《日落大道》这样的作品,警告我们成功会让人变得多么孤独且可悲。

在民主的古希腊雅典城邦,有一种名为陶片放逐法(Ostrakismos)的制度。雅典人会聚集在一起,每人在陶片(ostrakon)上写下一个自己想要放逐的人的名字。得票最多的人将会被赶出雅典城,十年之内不得回转。这种做法通常用来赶走过于显赫、过于傲慢或者过于烦人的人们。普鲁塔克记载了这样一则轶事:“阿里斯提德(Aristeides)曾在【公元前482年的】放逐投票时被一个目不识丁的公民请求代写上阿氏自己的姓名投入票柜,阿里斯提德问那人何以要放逐他,那人答道:‘不为什么,我甚至还不认识这个人;但是到处都称呼他为‘公正之士’,我实在听烦了。’”由此可见,所谓的“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早在人类文明的黎明时期就已经存在了。绝大多数——但并非全部——文化的成员都理解遭到嫉妒是是极大的社会负担,最好不要太惹人注意。泰米尔语有一句谚语:“结果之树必遭石砸。”英语里的类似说法是“一枝独秀综合症”(Tall Poppy Syndrome),因为花园里独秀的一支花肯定会被齐头剪掉。舍克主张,对于嫉妒的恐惧是社会当中的主要抑制力量。

“在海地,G.E.Simpson观察到当地农民为了掩饰自己真正的经济地位,只会购买多处分散的小片土地而不会购买一整片土地。出于同样的理由,他也不会穿好衣服。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免受邻里的嫉妒黑魔法。”——赫尔穆特.舍克,《嫉妒论》

这种事在美国也不是没有。我听说过某些大富人家的子弟会故意从郊区富人区搬到成立居住,穿一身旧衣服,就好像他们在故意假装穷人。但是总体来说,美国人不会像许多其他文化那样公开承认对于嫉妒的恐惧。我不认为这是个意外。我们是炫耀者组成的国度,我们的国民精神就是将财富堆在别人面前,这一点与我们将讨论嫉妒当做禁忌不无关系。但是尽管美国人极少公开讨论或者承认嫉妒的存在,嫉妒依然确确实实地存在,只不过遭到了压抑,被限制在了梦境与艺术的领域。

在电影《黑天鹅》当中,娜塔莉.波特曼饰演的妮娜是一位执着于完美的芭蕾舞者。影片一开始她就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成为了《天鹅湖》的领舞。此后她的生活与心理都被对于嫉妒的恐惧搅得一团糟。黑魔法,黑天鹅。影片开头向我们展示了遭人嫉妒的真切代价。嫉妒她的人包括曾经也是芭蕾舞者的她母亲,舞团里的其他姑娘,以及被她取代的前任领舞。

【贝丝·麦金太尔:你给导演口了吗?

妮娜:你我全都不必这么做。——《黑天鹅》】

恐惧变成了疑神疑鬼,妮娜开始出现幻觉,看到黑天鹅幻化而成的另一个自己在周遭出没,与此同时米拉.库尼斯饰演的双性恋也开始诱惑她,为的是从她手中抢走领舞的位置。

【莉莉:你是不是做了关于我的蕾丝春梦了?

妮娜:住口!——《黑天鹅》】

我们不妨认为妮娜遭受了某种自我嫉妒,她嫉妒的是内心当中百无禁忌、性*爱自由的堕落部分。这部分自我既能沉湎与成年人的性*爱,也能将黑天鹅这一角色赋予灵魂。因此她将这部分自我想象成了企图取代主要人格的嫉妒对手。似乎她的心智分裂成为了两种冲动,一方面是占据主导地位的白天鹅冲动,不妨称之为章鱼哥人格——完美,有序,保守,古板,一本正经;另一面是遭到压抑的黑天鹅冲动,不妨称之为海绵宝宝人格——直觉,混乱,狂热。

在《海绵宝宝》剧集当中,章鱼哥这个角色归根结底是嫉妒的化身,这份嫉妒的根源则在于未能实现的抱负。

【你好,这里是怀才不遇之家。——章鱼哥,《海绵宝宝》】

章鱼哥渴望实现艺术成就,但是依然过着平庸的生活,部分原因在于他看待艺术的方式过于干涩教条。海绵宝宝是章鱼哥的社会同侪,两人在生活当中是隔壁邻居,在工作当中遭受同一位连锁快餐店资本家的剥削。但是海绵宝宝是一位莫扎特式的直觉天才,能够将最乏味的日常活动——吹泡泡、煎肉饼——转变成激情燃烧的艺术创造。章鱼哥极其嫉妒海绵宝宝不受压抑的欢乐气质与毫不做作的创造力,但是他不能承认自己在嫉妒对方,于是他说服自己相信自己的真实感受是对于海绵宝宝的幼稚行为的蔑视与反感。

【人们想要的是高雅文化,不是会跳舞的肥皂泡!——章鱼哥,《海绵宝宝》】

在内心深处,章鱼哥想要海绵宝宝拥有的东西。

【太美了!啊,我不是这个意思……——章鱼哥,《海绵宝宝》】

所以他才会忍不住也去吹泡泡,或者用自己的全部财产换取一张口香糖包装纸,因为这张纸片在海绵宝宝手里是无穷尽的娱乐之源。我的许多同龄人小时候都看过《海绵宝宝》,长大以后重温剧集,却惊恐地发现如今他们更认同章鱼哥,而小时候他们更认同海绵宝宝。所以说你要么身为海绵宝宝而死,要么活得足够长,眼看着自己变成章鱼哥。

【未来!!!——章鱼哥,《海绵宝宝》】

成为章鱼哥是很痛苦的,人们通常将这份痛苦称作“成人生活令人失望的枯燥乏味”,或者简单点说就是童年的丧失。我主张对于童年的嫉妒是是典型的章鱼哥式情绪。这基本上就是《莫扎特传》当中萨里埃利嫉妒莫扎特的互动模式——天啊,邪眼咒杀了莫扎特!……

在《海绵莫扎特宝宝传》当中,勤勉不怠但是死板僵化的庸才嫉妒随性天才的毫不费力与玩乐戏耍。进一步说,章鱼哥对于海绵宝宝的嫉妒也是太阳神对于酒神的嫉妒。如果用弗里德里希.尼采的哲学来分析《海绵宝宝》,那么我们可以说章鱼哥代表了尼采所谓的太阳神冲动,而海绵宝宝则代表了酒神。尼采认为人性当中存在两股相互对立的艺术驱动力。太阳神冲动倾向于自我控制,秩序,逻辑与道德;酒神冲动则倾向于沉迷,狂热,激情与直觉。《海绵宝宝》与《莫扎特传》都体现了两种冲动的相互冲突,太阳神嫉妒酒神。当然。这种对于艺术创作的解读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尼采的真正主张是艺术家必须平衡两种冲动。在现实生活当中,类似海绵宝宝这样一头倒向酒神的艺术家根本不可能存在,因为一切优秀艺术的创造至少需要基本程度的纪律与秩序——

【你看,技法就是一切。——海绵宝宝,《海绵宝宝》】

——否则你就不过是个抱着吉他的酒鬼,只会被观众轰下台去。相比之下,《黑天鹅》的描写则更加准确。为了实现完美的演出效果,妮娜必须整合分裂的人格,唯此才能同时演好白天鹅与黑天鹅这两个角色,换句话说就是要化解两种艺术冲动之间的嫉妒关系。

【太完美了。——妮娜,《黑天鹅》】

还有另一部电影也描写了对于满心嫉妒的二重身芭蕾舞者的恐惧,就是乔丹.皮尔于2019年出品的《我们》。这部影片戏剧化了美国中产阶级遭到压抑的经济负罪感与恐惧感。黑人女主阿德莱德所在的威尔逊一家是一户小康家庭,拥有度假别墅与游艇。他们的白人邻居泰勒家的经济地位比他们略高一线,因此遭到了威尔逊家的嫉妒。

【你看见他们家换新车了是吧?他非得这么干不可,非得拿着那个倒霉玩意来操弄我。——盖博.威尔逊,《我们》】

一天晚上,威尔逊家的度假别墅遭到了入侵。入侵者是他们一家四口的诡异二重身,其中唯一一位会说人话的入侵者就是女主的二重身,自称为红。她解释道她的家人以某种玄学方式与威尔逊一家羁绊在了一起,只不过生存环境远远更加悲惨,一直在地下苟活。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有个影子。两者羁绊在一起。小姑娘吃饭时,她的食物热气腾腾,十分美味;但是当影子饿肚子时,她只能吃血淋淋的生兔子。——红,《我们》】

影片接下来告诉我们,羁绊者们在美国各地发动了叛乱,杀死自己的特权二重身,然后手拉手结成人链横跨美国,暗黑地恶搞了1986年救助流浪者的慈善募捐活动“手拉手横跨美国”。我对于《我们》的解读是,这部影片表达了中产阶级对于享有特权的愧疚,以及对于遭受嫉妒的恐惧。这不是一部描写工人阶级的电影,否则工人阶级应该会讲人话,而不是只会鬼哭狼嚎、走路好像僵尸的怪物。这部电影表现的不是工人阶级,而是中产阶级的焦虑梦魇当中的工人阶级。《我们》以自觉的方式表达了其他居家侵入题材电影无意识呈现的主题:对于心存嫉妒的穷人的恐惧,对于革命的恐惧,对于奴隶叛乱的恐惧。

【你刚才是不是玩了个《小鬼当家》里的梗?——阿德莱德.威尔逊,《我们》】

《我们》与这些电影的分歧在于不仅恐惧下层阶级,而且还心怀负罪感。“羁绊的底层阶级”这一设定将生活当成了一场零和游戏,你每一刻的幸福都要以别人的苦难为代价。这是负罪感极深的幻想,也是嫉妒黑魔法逻辑的内化。正是基于这一逻辑,人们才会将自己的不幸归咎于自己的嫉妒对象。舍克记录了一位嫉妒者的自白:

“‘我的邻居的庄稼收成之所以比我的更好,只能是因为他用黑魔法破坏了我的收成。’”——《嫉妒论》

对于嫉妒的恐惧与成功带来的负罪感在美国文化当中都遭到了压制,但是依然会通过电影流露出来。我们不妨将乔丹.皮尔比作二十一世纪的查尔斯.狄更斯,因为《我们》让我想起了《圣诞颂歌》,一个讲述富人良心不安的故事——如果说富人还有良心的话。三鬼魂夜访斯克鲁奇,向他展示他手下雇员的生活多么悲惨;他本人将会怎样孤苦伶仃地死去,死后无人吊丧,人人憎恶;前来参加葬礼的生意人都只想着蹭一顿免费午餐——狄更斯真是吓唬有钱人的大师。

所以对于嫉妒的恐惧或许可以起到软性的社会调节作用,促使富人们更加慷慨。但是总体来说我总觉得将嫉妒当做政治动机弊大于利,因为要记得,嫉妒的基本逻辑是:

“如果我得不到,那么谁也别想得到。”

这是纯粹的负面破坏性思考方式。嫉妒夺走特权不是为了缺乏特权的人们的物质福利,而仅仅是为了嫉妒者的心理满足。更糟糕的是,嫉妒是主观的,并不必然针对客观存在的权力与特权。换句话说,政治当中的嫉妒绝不是左派的专利。保守派政治同样浸透了嫉妒。比方说在减免大学学费贷款的辩论当中就经常有人说:

“我的学费贷款全都缴清了,所以他们也应该这样。减免贷款不公平!”

这句话背后的逻辑是:

“既然当年没人减免我的学费贷款,那么谁的贷款都不该得到减免。”

这就是十分常见的代际嫉妒,通常是老一代嫉妒年青一代。

“如今的小孩全都娇生惯养。我年轻那会儿早饭都得吃钉子,想发短信就得跑到邮政局。”

换句话说:

“今天的孩子用不着像我们那时候一样吃苦,这不公平!”

再来想想所谓“福利女王”这一概念,这个概念公开浸透了嫉妒以及白人怨恨。保守派谈论移民的口吻充满了嫉妒缠身的怀疑:非法移民偷偷流入我国,依靠政府救济吃得脑满肠肥,而且还不用交税。

“我要辛辛苦苦才能赚钱,凭什么这些人就可以搭便车?这不公平!”

倒不是说身为非法移民的日常生活就是混吃混喝,而是说嫉妒之人想象当中的非法移民只会混吃混喝。越是骄傲的人们越容易嫉妒,因此当嫉妒对象是那些“理应在你之下”的人们时,嫉妒就会变得格外犀利。犹太裔激进派女权主义者安德丽娅.德沃金提出了一个在我看来相当有说服力的论点:反犹与厌女都在一定程度上根植于嫉妒。她引用了托尔斯泰小说《克莱采奏鸣曲》当中的杀妻主人公提出的偏执主张,既女性与犹太人都通过自身遭受的压迫获得了某种吊诡的力量:

【就好比犹太人通过主宰金融业来报复自己遭受的压迫,女人也是一样。“啊,你们只允许我们当钱贩子——那好,那么我们就要作为钱贩子来统治你们!”犹太人这样说。“啊,你们只允许我们成为泄欲工具——那好,那么我们就要身为泄欲工具来奴役你们!”女人这样说。——波兹德内谢夫,《克莱采奏鸣曲》】

德沃金这样解读这段话:

“这种女性对于男性的统治在男性的感知当中是全然真实的——在情绪方面是真实的,在性感方面是真实的,在心理方面也是真实的。这就是厌女者之所以愤怒的理由……女性似乎控制了性,而男性又需要性。因此他才会因为在他眼中女性凌驾于他的权力而怒火中烧。”——《论交媾》

女性控制着男性想要的东西,这一点让她们获得了某种间接的权力,因此某些男性嫉妒她们。对于厌女者们,尤其是托尔斯泰时代的厌女者们来说,女性在社会当中掌握的权力是否客观地低于男性并不重要。他之所以“嫉妒”女性,是因为她们“拥有”他想要的东西。同理,对于魏玛时期的反犹主义者们来说,犹太民族的主体是遭到边缘化的少数族裔这一点并不重要。反犹主义的根源往往在于对于极少数人拥有的、与人数远远不相称的巨大影响力与财富的嫉妒痴迷。

“嫉妒的食料并不是人与人之间的绝对差异,而是主观认知,是嫉妒的视界(the optics of envy)。”——赫尔穆特.舍克,《嫉妒论》

通宝推:普鲁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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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出品的迪士尼经典动画《白雪公主与邪恶MILF》讲的是一位“虚荣且邪恶”的王后一门心思地嫉妒自己的继女的美貌——这种情节放在儿童作品里合适么?——每一天MILF王后都会询问魔镜“世上谁人最美丽?”魔镜总是回答王后最美丽,直到有一天突然改口说王后的继女白雪公主最美。王后于是妒火中烧,做出了一连串诡异的谋杀尝试。

咱们能不能先挑一下情节上的漏洞?首先,白雪公主怎么就比MILF王后更美了?其次,白雪公主的设定年龄好像只有十二岁?沃尔特你想啥呢?或许她比十二岁更大一点,但是整天让一帮半身人围着实在看不出来。但是她好无聊,王后可比她有味道多了……

尽管影片对待领衔主演MILF的态度很不公道,但是《白雪公主》确实彰显了嫉妒的若干有趣特质。影片再次将黑魔法与巫术当成了嫉妒的表现形式,王后与白雪公主的年龄差异体现了代际嫉妒——让我想起了某些八零后九零后女性到了三十岁就开始看不惯零零后小姑娘们。我觉得如果你担心变老,那么亲啊,整天抱怨年轻人如何如何实在于事无补。此外我们也难免想到王后是否还妒忌白雪公主。莫非她担心国王会被自己的亲生女儿勾引走?我倒是不这么认为,因为国王在全片当中根本没出场。所以整个事件与争风吃醋无关,只不过是一个女人为了另一个女人的美貌而嫉妒对方——这倒是通过了贝克戴尔测试——实际上在原版格林童话当中,王后一开始试图利用美容用品来毒杀白雪公主,第一次用的是有毒的梳子,第二次用的是有毒的紧身衣。

真正值得注意的是王后那近乎玉石俱焚的恶意。我们知道王后痴迷与自己的美貌,但是却不惜通过巫术变形成为丑陋老妪,只为诱骗白雪公主吃下毒苹果。王后变身老妪对应了撒旦幻化为蛇。事实上我们甚至可以主张王后就是撒旦的化身,《白雪公主》是《失乐园》的再现。就算毫无品味的魔镜所言不虚,王后也依然是全世界第二美丽的女人。一个在等级体系占据如此高位的人怎么依然会被嫉妒吞噬?因为这就是嫉妒的运行机制。嫉妒只见小而不见大,只顾主观不顾客观,而且毫不关心不平等的实际程度或者当事人在等级体系当中的绝对位置。因此就算你是天下第二也依然可以不顾一切地嫉妒那个仅仅比你略高一线的第一名。实际上有研究显示,奥运会银牌得主对于奖牌的满意程度明显低于铜牌得主,因为铜牌得主能够登上领奖台就很开心,而银牌得主却会忍不住去想:“要是我再……一点,结果会怎样?”

人类形成自我认同与自我价值靠得不是与任何绝对标准进行比较,而是要依靠彼此相互比较。而且我们更容易与身边人比较,而不是与远在天边的人们比较。我们不妨将这个现象称作嫉妒临近效应。我们更容易嫉妒靠近我们的人,类似我们的人,以及与我们竞争的人。所以社交媒体才会成为一场噩梦。社交媒体就是嫉妒的孵化器,每个人都被摆在了其他所有人身边,每个人都要与其他所有人竞争。你的自尊很容易就会被摧毁殆尽,因为一般人难免会将自己的实际生活与理想化的图像相互比较,而公共人物也难免沦为招引嫉妒的避雷针,尤其是因为公共人物的人气与成功在社交媒体上都能以数字形式展现出来。

临近效应还会带来另一个扭曲后果:受压迫阶级内部的彼此嫉妒往往会比受压迫者对于压迫者的嫉妒更加恶毒。《白雪公主》与《黑天鹅》都详细描绘了女性嫉妒其他女性的情节,因为女性的竞争对象往往也是其他女性。长期以来影视作品一直惯于描绘虚荣嫉妒、为了抢男人或者攀比美貌而打破头的女性……这确实是个很厌女的套路,但是——我尽量说的客气一点——有时现实生活就是很厌女。社会的父权机制当然难辞其咎,但是女性本身也有责任。在1976年的论文《贬损:姐妹情谊的黑暗面》(Trashing: The Dark Side of Sisterhood)当中,女权活动家乔.弗里曼(Jo Freeman)谈到了自己如何在女权运动阵营内部遭受排挤:

“多年来我一直沮丧地观察到,女权运动一直在有意识地摧毁任何一位在任何方面表现突出的成员。”

接下来她引用了另一位女权活动家安瑟玛.戴奥里奥(Anselma Dell’Olio)的说法:

“她们究竟会攻击谁?……一切形式的成就或者成绩都会被视为最严重的犯罪……只要你做到了任何一件每一位其他女性要么秘密要么公开地觉得自己也能做到的事情——那么……你就要倒霉了……你立刻就会被贴上各种标签,例如寻求刺激的机会主义者,冷酷无情的雇佣兵,踩着无私姐妹们的尸骸争名夺利;被你踩在脚下的姐妹们为了女权主义的荣光,不惜埋藏了自己的才华,牺牲了自己的抱负,结果却便宜了你。”

弗里曼推测道:

“之所欲‘伟大的女性____’的数量如此稀少,主要原因不仅在于女性的伟大未能得到开发与认可,还因为彰显伟大潜质的女性会遭受来自男女双方的前后夹击。如果某人意识到事业有成的后果不是赞誉而是敌意,那么‘恐惧成功’也是很合理的……”

弗里曼在这篇论文当中从头到尾都没有使用“嫉妒”一词,但是嫉妒一如既往地潜藏在表面以下煽风点火。弗里曼描述了边缘化群体的成员们一旦超越了边缘化设置的限制,往往会遭到出身社群的排斥与驱逐,但是她无法解释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我能解释,答案就是嫉妒。女性更容易嫉妒其他女性。同理,跨性别女性更容易嫉妒其他跨性别女性……很多人都会想当然地认为跨女会嫉妒顺女,这话不能说一点道理都没有。我以前也曾经嫉妒过顺女生来就是顺女,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允许自己瞎琢磨“如果我生来就是顺女会怎样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因为我不可能成为顺女,我反而不那么嫉妒她们了。进一步说,跨女更容易嫉妒其他跨女,既是因为临近效应,也是因为另一位跨女体现了我可以实现的确切可能性。她是能让我合理地拿来比较的可行标准。

有人曾在我本人的红迪网子版块发了这样一个帖子:“难道只有我一个人看不下去跨性别播主的内容吗?”

“在我意识到自己是跨女之前,我特别喜欢Contrapoints还有其他跨性别播主。但是自从我意识到自己是个跨女之后,每当他们的视频被推荐给我,我的胃里都会感到又气又恨。我真的很喜欢Contrapoints,但是现在我一看她的视频就忍不住想要尖叫。”

“我对于一切过渡期的跨人们都有这种感觉。我觉得自己简直对他们抱有深仇大恨,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我是个恶人吗?其他人有这种感受吗?”

亲啊,你不是个恶人,至少不比其他人更恶。只不过人性本身就非常恶劣而已。“胃里感到又气又恨”,“想要尖叫”,“抱有深仇大恨”,这些感受有个统称,就是嫉妒。我其实很钦佩这样的发帖人,因为他们已经竭力做到了我们至多能做到的事情:承认嫉妒但是不认可嫉妒。我希望能有更多的人们在察觉到自己的负面感受之后不会急着为其进行“合理”辩护。而且所谓“理性”大多数时候不就是企图让自己的感受感染别人的尝试吗?很多时候人们在这方面一丁点自觉都没有。比方说有些上了年纪的跨人经常这么抱怨:

“我当年变性的时候,各种关卡一道接着一道,不死也要扒层皮。如今这帮小孩可倒好,唱着歌跳着舞就打了激素针。”

这就是跨人版本的代际嫉妒:

“我当年受了罪,所以所有人都应该受罪。”

这就又回到了助学贷款减免辩论:

“如果我得不到,那么谁也别想得到。”

讲真,我非常同情与佩服老一辈跨人们。在2021年身为跨人的困难已经逼近了我的应对能力的极限,我简直不敢想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跨人们过得是什么日子。但是“我好恨啊,凭什么你……”并不是站得住脚的论点,嫉妒并不是正义之怒。嫉妒者的恶意要求理应遭到无视——唉,我们这个圈子啊。无休止的攀比、竞争与嫉妒致使跨人们之间的相处尤其不易。

话说到这里再聊聊搞基/姬。嫉妒对于受到同性吸引的人们尤其会造成棘手的麻烦,因为你会忍不住嫉妒自己的爱慕对象——“我究竟想要你,还是想要成为你?”我听到过Femme女同抱怨说她们不能与另一位Femme约会,因为害怕自己会嫉妒对方。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法当然是与肌肉健硕的Butch约会,这样一来双方的角色与审美相互分开,各安其位,自然就能避免情侣之间的临近嫉妒。

不幸的是,我本人没这么聪明。一方面我受到女性特质的吸引,另一方面我也想体现另一种女性原型。我并不阳刚,我也不想阳刚。我曾经以为我只想与其他跨女约会,因为双方更容易相互理解。但是现在我觉得,直接与顺女约会或许更有益于我的身心健康。我以前不想这么做是因为我担心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男人。但是现在我也想开了,像不像男人都无所谓。借用某位变装皇后呛黑粉的话来说:“你成不了比我更阳刚的男人,也找不着比我更妩媚的女人。”……

总而言之接下来我们继续讨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通宝推:普鲁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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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而再再而三地,人们总是在回避“嫉妒”这个词,他们尤其难以意识到自己正在嫉妒别人,就像刚才那位发帖人“胃里感到又气又恨”,但是却无法指明自己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人们之所以拒绝承认自己的嫉妒,通常有两个原因:负疚与羞耻。羞耻是因为承认自己正在嫉妒也就等于承认自己感到不如人,这一点对于自我的伤害很大。负疚是因为嫉妒是恶性的,嫉妒某人就意味着因为此人的成功与幸运而感到愤怒且难过,而且还希望看到他们身败名裂。这种想法很残忍,也很反社会,悖逆了绝大多数道德原则,通常情况下得不到社会的接受。

所以说嫉妒可耻,嫉妒有罪,嫉妒不容于社会。为了解决这一点,我们会将嫉妒压抑在表层意识之下,但是遭到压抑的嫉妒依然存在。为了维持对于嫉妒的否认,我们必须说服自己,我们胃里的无名怨忿其实是其他什么东西。在《海绵宝宝》当中,章鱼哥厌恶海绵宝宝的幼稚,无论是吹泡泡还是在工作当中找乐趣。实际上章鱼哥嫉妒海绵宝宝无拘无束的欢乐与发自直觉的创造力,但是他无法容忍“自己其实是在嫉妒海绵宝宝”这个想法,因为这就等于要承认无法忍受的可耻事实:他感到自己不如海绵宝宝。于是他说服自己相信,他本人既高雅又成熟,对于幼稚的蠢货嗤之以鼻。

【我怎么会沦落到与这帮失败者为伍的地步?——章鱼哥,《海绵宝宝》】

我们不妨将这个过程称作从嫉妒到反感的升华。升华是心理分析术语,指的是将某种伤害自我的感受或者社会不接受的渴望转变成某种自我奉承或者能得到社会接受的东西。弗洛伊德给出的经典例子是性冲动的转变。性欲转变成了创造性的表达。戒色运动(NoFap)的发起人Lady Gaga曾经在接受采访时说过:

“我有一个怪念头,就是假如我跟某人上了床,他们就会透过我的B夺走我的创作灵感。”——《名利场》,2010年9月

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绝大部分性欲都无法得到满足。但是积极的一面在于你可以将性欲升华成为更容易得到社会接受的创造活动。所以与其整天自摸,倒不如写一套关于饥渴吸血鬼的青少年小说或者关于权力意志的哲学论文。弗洛伊德认为文明存在的代价就是本能。为了在社会当中生活,我们必须牺牲掉绝大部分本能。就像性冲动一样。我认为嫉妒也可以升华,得到的结果就是反感与厌恶。

“豪宅地狱”(McMansion Hell)这个博客专门嘲笑城郊富人区里面那些假模假式的垃圾土豪们毫无品味的豪宅建筑设计。我认为这个博客的部分吸引力就在于站在审美高地俯瞰有钱人非常过瘾。相比之下站在经济低谷嫉妒地仰望有钱人则非常难受,让你感到低人一等。缓和这种难受的方式之一就是将嫉妒升华,假装自己是品味高雅的贵族,对于粗俗的土包子暴发户嗤之以鼻:“这些飞扶壁简直不堪入目!”

另一个例子就是集火攻击整容人员。我曾经听一位跨女说过:

“至少我看上去不像个被玩坏了的充气娃娃!”

在洛杉矶有一位跨女网红接受了一连串整容手术,获得了类似芭比娃娃的外形。想要整成这样自然开支不菲,很多跨女都负担不起这样的手术。为了应对受挫的欲求,她们说服自己相信那些她们得不到的东西本来就不值得拥有。就好像古希腊寓言里的狐狸想吃葡萄却够不着,于是只得忿恨离去,嘴里念叨着:“反正葡萄都是恐跨的。”

顺女那边的对应现象大概是“我可不是那些女生”(Not Like Other Girls)。这是更加典型的从嫉妒到厌恶的升华。按照这个梗的说法,“那些女生”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她们都是骚*货,涂着美黑戴着假指甲,整天只关心派对、美妆以及蠢人才爱听的偶像音乐。但是我是真实的,我听平克弗洛伊德,我读纸质书,我孤独一人在深夜悲伤地吃下一大块披萨饼。

这个梗的潜台词是低人一等的焦虑:“那些女生”更受欢迎,更有女人味,也更自信。很多时候“那些女生”甚至根本不存在,她们只是媒体构建的理想化女性形象。从来不吃披萨,周六早上九点也要化妆的“那些女生”都在哪里?她们躲在沙发垫子下面吗?在洗衣机里吗?在我们身后吗?于是在“那些女生”面前感到的低劣感就被重新整合成了充满轻蔑的嬉皮士优越感——其实就是用来保护自我的怨忿……

另一种重构嫉妒的低劣感的方法是将它们转变成为道德优越感,而道德优越感又往往是那些无法再其他方面获得优越感的人们的最后庇护所。我们其实不必体验嫉妒带来的愧疚与羞耻,只要我们能说服自己相信我们的感受其实是“正当的”、“有理有据的”憎恨。比方说围绕性行为的道德观念:为什么无论男女都这么仇恨“骚*货”?因为公然滥交类似与公然炫富。你高调地享受着某些别人想要但是得不到的东西。许多文化都教导谦逊低调,例如要求女性在公开场合必须蒙头。一般的解释认为这是为了预防男性起色心,但是我觉得这种做法或许也是为了预防某种更加泛化的,容易被女性美貌吸引而来的嫉妒。男性致力于荡*妇羞辱是为了控制女性的性取向,从而进一步控制男性自身的性取向。但是女性也会极其恶毒地相互进行荡*妇羞辱,这一现象更加复杂,原因确实并非仅限于嫉妒。有时女性会觉得某一位女性与大量男性随意做*爱,破坏了女性的集体性权力,就像拒绝参加罢*工的工贼那样。不过也有些时候一位女性会因为暴露过多皮肤而遭到其他女性的憎恶,因为她利用自己的身体赢得了“不应得”的关注。我闻到了嫉妒的气味:

“我不靠脱衣卖肉来吸引眼球,所以谁都不该这么做。”

在这里遭到压抑的感受是:

“或许我因为她的卖肉照片吸引了这么多关注而有点嫉妒。”

而你的表层意识则认为:

“我不屑于这么做。因为我很纯洁。我有品位。我是女权主义者。”

你还可以认为她“迎合了男性凝视”,不过这也只是女权主义者骂“骚*货”的方式而已。

在嫉妒到厌恶的升华当中,厌恶往往是“道德的”,“高尚的”。说服我们自己相信嫉妒等同于道德的心理需求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们会无中生有地抹黑嫉妒对象。比方说我们都乐意想象有权有势之人喜欢参加狂热的群交,体验我们无缘见识的各种奢靡享乐……

一旦涉及被嫉妒对象的享乐主义奢侈生活,嫉妒的想象力就会变得极其强大。我们来谈谈玛丽.安托瓦内特,在法国大革命时期被送上断头台的法国王后。如果你只听说过一件关于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的事情,恐怕就是她听说法国某地正在闹饥荒、农民吃不上面包的时候臭名昭著地回应道:“让他们吃蛋糕吧。”——好邪恶的贱*人!她怎么能这么说?她还真没这么说过。这是谎言。“让他们吃蛋糕吧。”这句话的法语原文是“让他们吃奶油蛋卷吧。”这句话最早出自卢梭的《忏悔录》,创作于1765年,这一年玛丽.安托瓦内特刚刚九岁。卢梭声称这句话出自“一位伟大的公主”。这句话十有八九是他的杜撰。这就好比帕里丝.希尔顿最出名的一张照片是她穿着印有“别当穷人”字样的T恤——好邪恶的贱*人!她怎么能这么穿?她还真没这么穿过。这张照片是P过的。原版照片上的字样是“不要绝望”。嫉妒喜欢为敌人编排各种异想天开的罪孽,我猜是为了与敌人的奢靡享乐相配套……

在法国大革命前夕与革命期间,玛丽.安托瓦内特遭受了各路花边小报的持续诋毁。“小报”在法语里写作Libelles,与英语的“诽谤”(libel)是同源词。经常与色情作品无异的小报将王后描绘成了男女通吃的色魔,经常酒后滥交,利用性来操纵身边所有人。这些内容全都很有趣,但是没有一项是真的。史学家罗伯特.达顿(Robert Darnton)将这些诋毁称作“毁灭名誉的雪崩……在抹黑行为的历史上前无先例”。这个女人为一整套失败经济体系的结构性崩溃承担了道德罪责。当她在1793年被带到革命法庭面前时,身为真实个人的玛丽.安托瓦内特早就被淫荡下流的讽刺漫画掩盖了。

处死前王后或许确实有一个说得过去的政治理由:新生共和国的合法性可以因为王室成员的尽数消灭而略微更稳固一点——最好赶紧将这一课教给英国人——但是这个理由的问题在于这一点与王后是否“该死”毫无关系。为了政治便利而在起哄群众面前杀死一位刚刚守寡的、两个孩子的母亲,或许会对人们的良心造成些许负担。因此革命者们必须说服自己相信前王后“该死”。在长达十几年的虚假中伤之后,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难。安东尼娅.弗雷泽(Antonia Fraser)在《玛丽.安托瓦内特传)当中提到了监狱看守如何将玛丽与八岁的儿子隔离开来,用酒将孩子灌醉,然后哄骗他指控自己的亲生母亲与自己乱伦苟合。为了正当化杀死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行为,他们首先必须摧毁她身为母亲的形象。因此她被判处悖逆伦常的罪名并且被送上了断头台,临死前的遗言是向刽子手道歉,因为她不小心踩了他的脚……

因此我们在心理层面上很有理由相信我们嫉妒的对象都是道德败坏的怪物,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将我们针对他们的憎恨与暴力当做“正义”。残忍一般无法自视为残忍,部分原因在于正面接受残忍难免丧失残忍带来的乐趣。这让我想到了既#Fyre音乐节#之后推特历史上排行第二的喜大普奔之日——2020年10月1日,也就是特*朗普感染新冠的那一天。实话实说,我这辈子都从未感受过如此真挚的幸灾乐祸——呦呦呦,难不成率兽食人党的党魁这回终于被野兽啃掉了脸皮么?——让他们吃蛋糕去吧!推特用户Dan Savage说得好:“感觉就像罗纳德.里根得了艾滋病。”第二天我发布了如下推文:

“过去24小时是我多年以来第一次真正地享受推特,因为这个网站仅仅擅长一件事:沉湎于最残忍的人类冲动。”

结果有人回复道:

“上帝啊,你这人怎么这么扫兴呢?”

可是我怎么扫兴了?我的原文明明讲得是我如何幸灾乐祸。我猜对于绝大多数正常人来说——对于其他女生来说——残忍只有在乔装改扮之后才能令人愉悦,例如“正义得到伸张”。因此所谓的“理智”与“合理性”往往只是我们公开宣扬并且美化私人感受的托词。道德、伦理与正义经常担当私人嫉妒、刻毒与憎恨的可敬公共假面。但是这究竟是道德的败坏,还是说我们无意中瞥见了更黑暗的一面?道德本身会不会仅仅只是某种幸灾乐祸冲动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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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里德里希.尼采。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

弗里德里希是一位德国哲学家,他对于嫉妒与道德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在切入正题之前我想先简要介绍一下他的生平,因为太好玩了。尼采最出名的哲学概念就是超人(Ubermensch),但是亲爱的弗里德里希恐怕并不符合一般人心目当中的超人形象。弗里德里希终生病痛缠身,几乎失明,还是个非独。他的死因很可能是因为嫖妓而感染梅毒。在《超越善恶》的序言当中,编辑鲁夫.彼得.霍斯曼(Rolf Peter Horstmann)写道:“尽管他一直自诩很有女人缘,但是似乎一直未能成功地与她们建立令人满意的感情关系——这一点恐怕并不意外。”弗里德里希的作品生前“销量寥寥……书中浮现出了一个避世离群的深度神经质患者,必须竭尽全力才能不把自己视为彻头彻尾的失败。”弗里德里希还大量吸食鸦*片并且为自己开具安眠药处方,落款是“尼采医生”。此外弗里德里希还是个失败的音乐家并且爱上了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的妻子——处男尼采与猛男瓦格纳,多么鲜明的对比。有时我甚至想要把尼采搂在怀里玩一把“妈妈的好大儿”,因为尼采实在太可怜了,以至于就算他如此厌女也无法让我觉得自己受到冒犯。我觉得真正有趣的一点在于,一个如此卑微的可怜虫居然同时也是一位名声注定将要永世不朽的天才。他无疑有很多理由去嫉妒别人且自怨自艾,但是他的哲学却走上了背道而驰之路。作为一个同样饱尝过卑微与可悲的人,我我毫不讽刺地认为尼采的生平颇为励志。

在《论道德的谱系》一书中,弗里德里希想要讨论善恶概念的起源:

“人在怎样的情况下发明出了善与恶的判断?这些判断自身具有怎样的价值?到目前为止它们究竟阻碍还是促进了人类的繁荣?”

弗里德里希认为,好与坏——不是善与恶——最早是掌权者用来自我肯定的价值观。因此好就是强大,强壮,美丽,健康;坏就是虚弱,患病,平庸,丑陋。弗里德里希通过词源学来支持自己的主张。在很多语言当中,表示道德良好或者精神高尚的词汇最初的原意都是社会地位高贵,属于有产阶级。例如佛教当中的“圣谛”,梵文写法是arya satyani,arya既高贵之意。这个词后来指代精神高贵,但是最早指的是贵族与富人。再早一些的时候,这是印度北方某文化用来自我指代的称谓,既Aryan。后来欧洲人误以为Aryan是一个具体种族,于是就有了雅利安民族。弗里德里希还认为,德语的好/gut与英语的好/good都源自哥特民族(Gothic),也就是入侵欧洲的斯堪的纳维亚民族——弗里德里希将他们称作“金发猛兽”。至于德语里的坏/Schlecht则与Schlicht(普通,简单)十分类似,后者的原意为“低下的,非贵族的”。

所以好与坏最早是武士贵族的发明,这些人就像荷马史诗里的人物一样惯于自我夸耀。弗里德里希将他们的道德称为主人道德,宣扬冲杀搏斗,酒肉宴饮,身手矫健,御女无数,英俊雄壮。这些都是好的。它们的反面则是虚弱,无能,丑陋,这些是坏的。古代贵族崇拜的神灵也会向他们一样行事并且奉行他们的价值观……古罗马战士崇拜战神玛斯,就好像自己崇拜自己。五大三粗的体育生自然也会崇拜五大三粗的神灵。

可是在学校里被体育生们欺负霸凌的学生们又该怎么办?弗里德里希举的例子——待会儿肯定要遭到误解——是犹太人。他们在犹大地遭到了罗马帝国的殖民。当然绝不是说犹太人从未尝试过反抗——他们发动了许多次起义——但是几百年来罗马人实在过于强大,势不可挡。那么对于遭受压迫并且无力颠覆压迫者的人们来说,他们的心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这时候无从伸张的复仇心就会逐渐蜕化成深不见底的苦涩,尼采将其称之为Ressentiment,既法语的“怨忿”。

德语当中本来就有Neid一词,既嫉妒,那么弗里德里希为什么要用法语词?只能是因为他觉得怨忿与嫉妒不是一回事。如果让我来说,怨忿不是想要别人拥有的东西,而是永远无法伸张的复仇欲望。怨忿源自无法复仇的软弱无能。实际上复仇本身就意味着软弱,至少是暂时性的软弱。我们常说“复仇是一盘放凉了才美味的佳肴”,但实际上复仇本来就只有在放凉了之后才能吃。如果某人扇了你一巴掌你立刻扇回去,这不是复仇,而是反击。唯有在无法立刻反击的情况下,我们才需要复仇。所以你才会在复仇心的驱使下周密筹划,期待有朝一日以弱胜强。但是假如你实在过于弱小无能,以至于连复仇的希望都没有,此时你心里就会充满怨忿。

尼采主张,过于弱小以至于无法在物质世界复仇的人们可以转而在心理层面实现复仇,具体做法就是创造一套全新道德:

“道德层面的奴隶叛乱的开端,既怨忿开始发挥创造力并且诞生了全新的价值观。”

主人道德认为权力、财富、健康与力量是好的,与之相反则是坏的。那么奴隶道德——怨忿的道德——就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贫穷的人有福了,温柔的人有福了,患病的人有福了,无权无势的人有福了。这是奴隶道德定义的“善”,善的反面不是坏,而是一个新概念,既恶。恶是什么?恶是主人道德定义为好的一切事物:权力、财富、征服、性欲满足。他在这里讨论的是基督教而不是犹太教。弗里德里希认为基督教就是犹太人向罗马人施加的精神复仇,是针对罗马帝国价值观的颠覆。但是他还认为奴隶道德究其根本而言并不真诚,就像吃不到葡萄的狐狸:

“……无力复仇被称作不愿复仇,甚至还被称为宽恕……”

奴隶道德主张弱小是正义的,屈服于你所憎恨的人被称为“恭顺”,不得不等待被称作“耐心”,无力满足性欲被称作“忠贞”,等等。主人道德源自对于身为强大猛兽的自己说是,奴隶道德源自对主人以及主人拥有但是你却无法拥有的一切说不。奴隶道德源自遭到压抑的复仇欲望,但是复仇欲望永远不可能彻底消失。基督教的最终审判日概念正是复仇欲望的体现——羔羊们,无需向恶人复仇,上帝将会为我们代劳。在此之前,做弱者挺好的。

我觉得《论道德的谱系》这本书读起来非常刺激,而我并不是一个很容易受刺激的人,尤其不容易受到哲学家的刺激。这本书之所以特别戳我痛点,是因为假如你从小接受基督教教育,那么这本书将会把你的三观掀个底朝天……就算你不信教,你的道德观念大概也会与基督教教义多有重合之处。难道耶稣不是个好人吗?难道温柔的人不该有福吗?弗里德里希却说:“不,道德只是复仇受挫之后的代偿机制。”简直能吓得你四肢瘫软倒地不起。

但是还不止如此。尼采还认为奴隶道德在过去两千年的欧洲历史上大获全胜。圣保罗打开了基督教的市场,君士坦丁大帝带头皈依,中世纪的国王与贵族不再向仿照自身形象塑造的强大战神屈膝,而是跪倒在了一位软弱受苦、蒙冤受屈,惨遭压迫的神灵面前。到了十九世纪,奴隶道德已经成为了唯一的道德。问题不仅限于基督教。这套价值观在世俗领域还变化成了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对于自由思考者与无神论者,尼采同样有话要说:

“我们厌恶教会,但是并不厌恶教会的毒药……除了教会以外,我们同样热爱这些毒药。”

那么“毒药”究竟是什么?弗里德里希认为怨忿毒害心灵,让人类与自己的天然本能作对,不仅反对攻击性,而且反对性欲、事业心、权力乃至生活本身。这一点导致了两项后果。首先,怨忿变成了一场政治运动,变成了“受苦者们的共谋”,畜群的暴政,吞噬自身的革命:

“‘唯有我们是善良且正义的’,他们这样说,就好像健康、成功、力量、骄傲以及权力感全都等同于堕落,有朝一日必将遭受最严苛的惩戒……在他们当中我们发现了许多寻求复仇的人们假装法官,张口闭口不离正义二字,恰似喷吐毒液一般……”

这就是尼采眼中高度道德化的怨忿暴徒们的心态,我相信我们对此也都不陌生。

其次,道德主义也可能一转向内,转而攻击个人的良心,导致禁欲、自抑与愧疚。因为努力道德不仅谴责压迫我们的外在野兽,还会谴责潜藏于我们自身的内在野兽,或者说我们的动物本能,也就是基督教所谓的“罪孽”。因此弗里德里希认为现代人全都病了:我们憎恨自己,我们憎恨自己的天性,我们憎恨生活……现代人就好比曾经骄傲的野猫被驯化成了居家的宠物,代价则是人类精神的一切伟大特质。

到目前为止我对待尼采的态度都非常正面,但是我确实有几条批评意见不吐不快。首先,弗里德里希将奴隶道德与犹太人挂钩是极其不负责任的做法。尽管他无意支持反犹主义,尽管他在生前公开反对反犹主义,但是假如你一直将你所批评的基督教价值观称作“犹太仇恨”,那么某些人难免产生误解——你那个蠢货妹妹伊丽莎白就信以为真了,你死了以后她甚至加入了纳粹党。

另一条批评在于,弗里德里希似乎从没想过,人们还可以真心实意地关心别人,而不是仅仅在压抑自己的自私本性,因为关心他人同样也是人性的一部分。我确实认为尼采对于怨忿的大部分论述都是有的放矢,问题在于他失之偏颇了。世界上依然存在着发自真心的关爱,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我甚至愿意进一步主张,对于不少——或许不是大多数——基督徒来说,爱与宽恕都是真诚的体验,而不是扭曲的、消极攻击式的曲线报复。我认同尼采与弗洛伊德的地方在于,我也认为“正义”与“道德”的情感基础很大程度上基于报应、嫉妒或者两者的结合,但是或许未必非得如此不可。马丁.路德.金就曾经非常出名地回应过尼采的主张:

“我们需要意识到,没有爱的权力是鲁莽放肆且暴虐的,没有权力的爱是感情用事且贫血的。最好的权力是实现正义需求的爱,最好的正义则是纠正一切挡路障碍的爱。”——马丁.路德.金,《此去何方:混乱还是团结?》(Where Do We Go from Here: Chaos or Community? )

金承认尼采言之有理,仅仅将权力斥为邪恶是“贫血”的表现,但是我们依然需要某种情感或者精神力量来预防人类撕裂自身。或许爱人类这样的基督教理念正是我们缺失的拼图,否则的话,报应与嫉妒只会像滚雪球一般导致人类的自我毁灭。我很不希望我们遭受这样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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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我们来谈一谈以上论述在政治方面的意义……这种基于怨忿、无能以及永久性的复仇受挫的道德裁定权力等于邪恶……《纽约*时报》曾经刊登过一篇关于年轻女性的政治抱负的文章,其中一位受访者这样说:“身为一名白人女性,我知道我生来就享有不劳而获的特权。我真的是成为政治领导人的最佳人选吗?”——是啊。因为我们需要像你这样有能力审视自身权威的合法性的领导人,否则的话我们早晚还会碰上另一头金发猛兽。意识到自己享有特权固然是好事,尤其是对于领导人来说。但是我们也不要过于自谦,以至于将自己从地表上抹掉。这就是怨忿价值观的自我妨害效应。如果你认为权力是邪恶的,并且因此放弃一切获取权力的抱负,那就决定了你在政治领域无关紧要,因为正如马丁.路德.金指出的那样,你至少需要一定的权力才足以施行正义主张。

另一方面,我们再来看看非独们所谓的“吃黑药丸”,也就是相信你之所以没有女朋友是因为你在基因层面上不招人喜爱,对此你无能为力——我猜女性生来过于浅薄,看不出你心里积年发酵的厌憎与恶意究竟多么性感。对于许多黑药丸非独来说,生活似乎仅仅剩下了一项能让他们真心享受的东西,也就是抱怨与呻吟带来的快感。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第二招人恨的主角说得好:

“……即便在牙痛当中也有快感……当然,这时候人们不会安静地心存不良,而是会呻吟;但是这并非坦诚的呻吟,而是包含恶意的呻吟。恶意就是呻吟的全部意义……”——地下室人,《地下室手记》

呻吟是为了抗议痛苦的毫无意义。呻吟带来的满足感则部分源自将自己的痛苦强加到别人头上。这种恶行呻吟可谓是音乐的反面,因为许多音乐——尤其是蓝调音乐——可谓是良性呻吟,将痛苦转化成了所有人的愉悦。蓝调音乐的主题就是“我女朋友不要我了,我再去试试她妹妹”,这就叫乐观主义。我认为非独的话术在很大程度上无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恶性呻吟,不是为了诊断或者解决任何问题,而是为了将自己的可悲与可厌化作传染病扩散出去。这是伪装成为政治主张的哀嚎——他们称之为“性*爱马克思主义”,或者说性资源重新分配以及国家发放女朋友。当然,他们并不真心指望这种幻想能成为现实,这并不是重点。

如今非独已经成为了互联网上的下九流,人人都能上去踩一脚。嘲笑他们非常容易,不太容易的则是对镜自省,注意到同样的倾向在我们自己的社群里也十分猖獗。非独黑药丸就是我所谓的“怨忿意识形态”的实例之一。此类言论看似道德论断或者政治批评,但是仔细审视一番就会发现无非是怨天尤人。怨忿政治的目的不是为了改善现状。实际上怨忿意识形态极其蔑视任何试图实施可行改革的人们,咒骂他们是“道德亏缺的卖身求荣之辈”。他们不想要胜利,他们甚至不想要权力,他们想要无休止地“批判”权力。因为“批判”之于他们是一种极其重要的心理防御机制,唯此才不至于感到自己的无能与无力。用马克斯.舍勒的话来说:

“‘怨忿批评’的特点在于并不认真地希望自己的要求得到满足。它并不想治愈邪恶;邪恶只是让批评得以继续下去的托辞。”

大致而言,一个政治群体越是声称自己多么激进,这个群体就越有可能只是一个怨忿群体。自封的激进派告诉你:

“我们对于表面文章的改良毫无兴趣,必须要批判问题的根源。”

而根源则是某种普世的,无所不包的邪恶——社会,体制,国家机器。怨忿意识形态的信徒总是想象自己身处一场撒旦式的叛乱,对抗一位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敌人,唯有改天换地的革命才有资格算作胜利:

“我们要将整个体制付之一炬。”

我有一句粗鄙之语不知当不当讲:这种革命乌托邦主张其实就相当于基督徒等待末日审判:

“我们的天国就要降临了同志们!”

乌托邦意识形态的吸引力很类似于宗教,它不关心医保普及,不关心工资提升,不关心遏制警察暴力,因为这些全都是实际目标,可以通过努力来实现。乌托邦意识形态的承诺是让人们从某种泛化的恶性状态或者说“异化”当中解脱出来。因此讽刺之处在于,乌托邦意识形态同样会产生马克思归结在宗教头上的鸦*片效应。但是摆脱人类存在的普遍苦恼并不是什么政治目标。过去几百年很是发生了好几场革命,目前为止一座乌托邦我也没见着。怨忿、嫉妒乃至饥饿都无法通过旧政权的倒台得到餍足。没有面包吃的人民会去吃富人,吃光了富人的人民则会吞吃彼此。

由于邻近效应,嫉妒甚至会在革命过后愈演愈烈,因为你依然会嫉妒比你更受赏识的同志,比你更成功的公民,远甚于革命之前你对富人与贵族的嫉妒。于是嫉妒在革命时刻总会变得越发偏执,想象力也越发丰富。嫉妒升华成了道德,于是指控开始漫天飞舞:

“那个人是现行反革命!那个农民私藏粮食!”

然后断头台就切下了成千上万的人头,古拉格人满为患,威权主义政治强人宣称要二十年后再来一回——究竟为了什么?究竟实现了什么样的长期平等主义乌托邦?有XX特色的XX主义吗?

我理解,有些时候革命确实是唯一的选择。我要是身在1789年,肯定也会去冲击巴士底狱。我只是希望我们不要一听到革命二字就眼神迷离。革命是血腥的梦魇,革命之所以发生是因为社会即将崩溃,人民走投无路。最糟糕的情况下,革命无非是“报应之日”;最好的情况下,革命则可以为日后的渐进式进步打下基础。但是革命永远不会带来乌托邦。也无法消解内心深处的模糊不安。不幸的是,模糊不安正是没有被镇定剂麻翻过去的人类心智的默认状态。

当然我也不像某些保守主义者那样宣称,全体左派或者整套平等主义政治运动都源自嫉妒。不,嫉妒政治是左派政治当中的一个具体子类。除了嫉妒或者对于嫉妒的恐惧之外,我们还有很多其他理由来反对一套富人坐拥千亿美金、穷人打不起胰岛素的经济分配体系。客观来说,这样的体系并未最有效地利用社会资源来促进人类福祉。个人来说,我不想生活在一个会有人因为买不起药物而死的国家……所以虽然刚才我自己树靶子打了半天,但是我绝非主张“今后我们应当停止嫉妒”,因为这不可能。我认为嫉妒就像力比多,是人性的基本力量,或多或少不可阻挡。但是在正确的领导下,我相信嫉妒具有得到升华或者引导的潜力,可以转变成某种更有建设性的力量。

但是升华是必须的,因为对于平等主义政治来说,未经处理的嫉妒是最糟糕的基础。嫉妒经常找错攻击目标,放着亿万富翁不管先去对付百万富翁。最终嫉妒还会导致革命的自我吞噬,导致行刑队站成一圈相互设计。我觉得当今左派政治的问题之一在于,由于缺乏任何真正的政治宣泄渠道,怨忿主要以道德形式展现出来,道德变成了宣泄嫉妒与怨恨的渠道。我们左派不看个人,只看结构分析、物质条件、权力体系、交错的身份等级等等。可是你要看看我们这些人平时都在干什么,全都是在一门心思地充当道德警察。我怀疑是不是因为左派在主要政治舞台上全都赢不了,感到被人剥夺了权力,于是道德狂热主义就成了我们的心理替代品。就像当年杀死玛丽.安托瓦内特一样,指责个人或者群体总比指责整个体制更容易。此外,结构分析很无聊,打棍子扣帽子人身攻击则非常好玩。

……

我必须承认,许多保守派都曾以不同形式提出过我的上述论点。比方说乔丹.彼得森与卡米拉.帕格利亚就曾经在对谈当中主张,学术界的后现代主义者们的主要动力就是怨忿。他们的论点如下:解构主义文学理论是针对正典艺术杰作的美好与精妙的嫉妒复仇。我觉得这话多少有几分道理。许多学术界人士都是在艺术道路走不通之后才投身了学术界。我还注意到,工人阶级出身、没有学术背景的社会主义者们往往更有建树,更加积极主动地参与工会的创建与组织。相比之下,往往是上过大学的左派要差一口气——

【我上过大学!——痞老板,《海绵宝宝》】

——或许是因为他们曾经有过中产阶级抱负,但是遭到了挫败,这才成为了资本主义的“批判家”。说句不怕见笑的话,我当年一边啃披萨饼一边读硕士学位的时候,满嘴都是这种废话:

“根据安东尼奥.葛兰西的说法,遵照晚期资本主义的逻辑,取得文化霸权的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制造了属下阶层的共识。”

但是某些保守人士拿着这个论点过度发挥,声称整个左派都不过是基于怨忿的联盟。比方说YouTube上有一位哲学教授史蒂芬.希克斯(Stephen Hicks)发表了他自己版本的“后现代主义等于怨忿”主张,评论当中很多人都说:“这个人讲的是BLM运动,Antifa以及民主党。”是吗?任何政治运动都难免包含几个遭到怨忿毒害的人,但是BLM运动归根结底主张的是黑人有权不被警察随随便便一枪打死。“黑人生命不容轻忽”是对于黑人生命价值的肯定,恐怕就算尼采本人也会对此表示赞同。实际上,黑豹党创始人之一休伊.牛顿就是在尼采的激励下提出了“一切权力归于人民”的口号:

“当我们想出‘一切权力归于人民’这一表达方式时,我们想的是要突出强调‘权力’,因为我们意识到权力意志是一个人的根本动力。但是寻求凌驾于人民的权力是错误的。上百年来我们一直屈服于剥削与种族主义的非人化权力,而且黑人社群同样具有权力意志。但是我们寻求的并非凌驾他人的权力,而是掌控自身命运的权力。”——休伊.牛顿,《黑人资本主义再分析》(Black Capitalism Re-Analyzed)

我认为这段话可谓是参与“身份政治”而不纠结于怨忿的理想模式。这个模式的核心是对于命运自决与自尊的肯定,用尼采的话来说就是对自己说是。反之,如果你仅仅依靠负面因素来界定你的政治项目,那么你的敌人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定义你。我发现女权主义特别容易掉进这个坑里,那些最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尤其似乎难以摆脱身为第二性的怨忿意识,并且因此将自己定义为女性的反面。

之前我提到安德丽娅.德沃金,主要是说她的好话。她是激进女权主义者当中最激进的一位。我一开始的冲动是为她辩护,因为恨她的人太多了,而且绝大多数恨她的人其实恨得都是她的讽刺画像。例如史蒂芬.希克斯就在视频里总结德沃金的思想是:

“将一切异性恋男性称作强*奸犯。”

但是在她最出名的著作《交媾》的序言部分,德沃金明明这样说道:

“如果某人的性体验从来且毫无例外地基于支配……那么根据此人的理解,本书除了宣扬‘一切男人都是强*奸犯且一切交媾都是强*奸’以外还会说别的吗?”

希克斯老师,我知道您是大学教授,我就是个美妆播主,不过我还是有点小建议——下次批评一本书之前首先读一下这本书怎么样?……

话虽如此,但我确实认为希克斯在无意之间“说对了”:德沃金确实是一位怨忿的理论家,因为她在书中确实说过的话要比别人污蔑她说过的话更加惨淡……这本书讲的是性的意义,更具体地说是穿刺。德沃金主张穿刺表达了支配、入侵、占领、占有、蔑视与贬低,这一切意义都与弗洛伊德的男性阉割焦虑截然对立,后者体现了男性唯恐被女性吞噬的恐惧……

我当然不同意德沃金的全部言论,但是德沃金难道不比弗洛伊德更加接近事实吗?想想男性在办事的时候通常对女性说什么,我猜他们并不会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说话:

“救命啊,我要被吞掉啦!”

恐怕更常见的说辞要更贴近德沃金的理论:

“这下你可爽了吧你个小XX”

当然遭到制伏与贬低的体验同样可以色情化,同样可以带来享受。而且我想德沃金会主张绝大多数女性确实会色情化制伏与贬低的体验,因为社会就是这样教导她们的,但是享受这个过程并不会改变这个过程的意义。

我认为德沃金的有些话十分有理,也有些话不太着调。真正让我无法苟同的方面在于接下来她也吃下了黑药丸。《交媾》这本书就是女权主义的黑药丸,整整二百五十页的痛苦与愤怒。例如她说:

“男性支配的性别等级……似乎完全免疫改革……这或许是因为交媾本身免疫改革。”

换句话说,女性要想自由,除非男性不再把D往B里插?有梦想谁都了不起啊安德丽娅。就像绝大多数怨忿意识形态一样,这本书也对一切有可能改善女性处境的可行改革嗤之以鼻。相反,这本书选择了沉湎于无尽的暴力、污秽与悲惨当中。我认为更能说明问题的一点在于,安德丽娅一直自视为女同,但是并非生理女同,而是第二次浪潮式的“政治”女同。引用序言里的话:“对于德沃金来说,自诩女同仅仅是针对父权制的反叛。在我认识她的三十多年里,我从未听说或者见过她与任何一名女性发展过恋爱关系。”我觉得这事一点都不意外。这本长达二百五十页的书从头到尾都在讨论性,但是作者压根没有想象过两名女性亲密接触的可能性。因为她主张的女同身份不在于向女性说是,而在于向男性说不。有人以为女同是最恨男的女性,我觉得并非如此。我觉得女同只不过不会整天想着男性而已。反正我一天到晚想着的男性只有两位,一个是尼采,另一个是俄狄浦斯。异性恋直女往往才最恨男,因为她们与男性绑定得更紧。爱与恨的距离远小于爱与无动于衷的距离。

话说至此,安德丽娅.德沃金究竟想要什么?如果她还会说是的话,她究竟会对什么说是?……德沃金偶尔也会流露出积极的欲望:

“尽管无数努力都在试图将女性社会化,让她们主动想要交媾……女性依然想要更加充沛且轻柔的性感,将整个身体投入多态的温柔。”

不过我还是得说一句,虽然代表全体女性发言有点冒昧,但是有些女性确实不想做*爱,安德丽娅——她们X,她们往死里X。如果“更加充沛且轻柔的性感”就是你想要的,那么说出来就好了。德沃金最后确实结了婚——对方是一位男同,我猜她终于得偿所愿了。

我注意到,最近毒药也渗入了我的头脑。我这话可能没啥原创性,但是过去这一年我过得很不顺。我不小心爱上了最好的朋友,结果是全方位的心碎。然后新冠来袭,让我独处了整整一年,在我为自己营造的地狱里越陷越深。我不再向生活说是,转而向追龙说是——当然,所谓追龙指的是打通《小龙斯派罗》,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全年龄游戏。我发现我开始产生老处女式的苦涩想法:“因为我是跨女,因为我是女同,所以我将会孤独而死。”——没错,绝对不是因为我在家里宅了一年。

由此可见,我并不能免疫非独级别的自我毒害。而且你确实可以将政治理论当成拒绝整顿生活的借口:“社会害得我变成了这样!恐跨的社会逼我憎恨我自己!”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到了一定程度上,你必须为自己的心灵承担责任,不再担当自我毁灭的帮凶。《失乐园》说得好:

“心灵是个自主的地方, 一念起,天堂变地狱;一念灭,地狱变天堂。”

所以我问我自己,我想要怎样的心灵?莫非我想痴迷于我所缺乏的东西?承认社会对我做出的低劣评断?成为一个自怨自艾、满心嫉妒与怨忿的可怜虫?又或者我想从地上爬起来,不再打游戏,对生活说是?答案显而易见:我希望钻回黑暗之母的甜蜜子宫里。但是我们不会这么做,因为死后自有充分时间来麻木伤痛。毕竟,甜蜜的死亡是所有人的黑暗之母。另一方面,一个嫉妒、怨忿、自怨自艾的人根本一点吸引力都没有。这套组合根本不是什么人格缺陷,而是人格畸形,足以毁掉你获得幸福的一切机会。人生转瞬即逝,你必须抓紧时间发掘内心的高贵特质,并且对它说是。不要对年龄渐长说不,要对成为MILF说是。是的!是的!

总而言之,海绵宝宝是超人。海绵宝宝对生活说是,我们也应该对生活说是,对自我说是,对艺术说是,对性感说是,对全世界说是。是的。是的。Yes。Oui。

家园 很好的内容,其中的电影解读更是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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