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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老地主的故事 -- Sw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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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老地主的故事

老地主就是我的太姥爷,姥爷的爸爸。在我出生前十几年就去世了。从长辈口中听了很多他的故事,觉得甚为传奇。与此同时,由于为长者讳,我猜很多的叙述都是有选择的,偏颇的。但也没办法。就当写着玩吧。

要讲他的故事,就得从闯关东说起。我应该算是第六代,也就是太姥爷的爷爷从山东威海附近来到了东北。我的另一半,我爸爸爷爷的爷爷也是同时闯的关东(老家大概现在算烟台,看地图其实都是那附近)。记得有人说东北在当时是公平的乐土,起码从我所知那是想多了。 爷爷那边兄弟5个,从海上飘到了大连,最后只有兄弟两个定居了下来,我猜那三个应该不是嫌冷又回去了。而姥爷那边则是温拿模式。据说那边兄弟两个一直在做水产生意,做着做着就来到了东北,一看这地方好就落脚了。基本上就是带资入场。自然发展的很快。到太姥爷的爸爸的时候,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了。他家加上一些沾亲带故的,也就建立起了X家屯。

当时的屯,真的是顾名思义,就是半军事化的村庄。这个地方在松花江无数的微小直流的一条旁边,又离着长白山脉的尽头不远,可以说有山有水。但是离县城太远,所以政府的存在感不强。基本上就是跟老地主交涉一下每年交一部分粮食。但是也不提供什么保护,土匪来了指望政府是不行的。 这个屯差不多就是个小城,四周有围墙,角上有炮楼,里面还有地堡。家家都有枪,人人都会使。就这还得再雇10个左右的“炮手”,差不多就是神枪手的意思。 一个旁证就是我姥爷小时候的爱好就是打猎。跟我说50米以内绝对不会落空。 另外就是解放了抄家的时候,“枪一捆一捆往出搬,手雷炮弹一筐一筐往出扛”。 到了60年翻修老地主家大院的时候(那时候已经使县政府),又在地板下面发现了几十条枪,本来想当个大案来抓的,结果发现枪油还在,根本就是几十年前放进去的,估计自己都忘了,最后也就算了。

但是中国地主的问题就是分家。而太姥爷的爸爸儿子又多,5个儿子。于是本来是大地主,分完了就变成中地主了。而且到他们那一带,已经是富三代了。早年创业的锐气早就不见了,基本就是除了吃喝嫖赌,一无是处。 以前老人一讲起来,就说是抽鸦片把家产败了。 但是后来就觉得不对。当时的东北,大烟也不是什么太贵的东西。 而且自己还可以种。解放之后,农村还偷偷种几个给自己当止疼药。我妈在我姥爷的哥哥家里的时候,肚子疼人家直接就拿了一小点鸦片,吃上就好。 后来听说其实主要还是赌。太姥爷是个异类,不但没有沾染这些习惯反而一心赚钱。本着肥水不留外人田的观念,很快就收购了他这些兄弟的地。结果嘛,解放之后,他的兄弟都是贫农,一点毛病没有,都贫了几十年了。而他,只能划成地主,那是因为没有“特大地主”这个选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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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老地主的故事(II)

他的地有多少呢?我小的时候,大家倾向往少了说,4,50响(一响可能是15亩左右),后来又越说越多,100多响。我猜就是在这之间吧。但是地和地是差别巨大的。真正的好地是20多响的河边的水田,据说怕涝不怕旱,1块顶5块,有时候佃户宁可不种自己家的地也想租这块地去种(东北很多的佃户家里是有地的,比如我爷爷那边,几代都是佃农,但是家里到解放的时候还有半响地)。

按照他父辈的经验,那他就该买更多的地,变成更大的地主。他也确实有机会,兵荒马乱,穷人很容易就走投无路的只能卖地。但难能可贵的是,他已经看到有比土地更赚钱的生意了,所以后来对土地不是太上心。人都直接住到县城里。他做的第一个生意就是开药房。这个药房可不只是抓几副中药,差不多就是半个医院,雇了一个日本人打针。据说“一针一个袁大头”(我猜打的是奎宁)。后来直接就在那个药房的原址上变成县人民医院。 另外,随着城市(吉林市)扩大,市民越来越多,买米的人也越来越多。就需要在原来的集市那里盖一个米行(米被雨泡了可不行)。他直接就入股成了米行的大股东,不光挣点租金,主要还是掌握了定价权。后来挨批斗时的主要罪状就是“欺行霸市”。 米行早上开门大家先不卖,等他家的米来了,价定了,再根据这个价别人才能定价。

而这两个生意也不过是听着不错,还算不上赚钱。真正赚钱的居然和今天一样,是房地产。老地主很快就意识到买房卖房来钱最快。这也是为什么他住到县城里。据说每年快过年他就和师爷一起算算有多少钱,可以买那里的房。他买房的特色据说就是买富人区的外围。过去大家住的泾渭分明。但是他那个时候有些松动了。他就挑什么县长家附近啊那种地方,买了翻新一下然后再卖掉。 后来已经开始倒腾长春的房子了。另外,他还入股了几家在大连的厂子。

由于这些活动,以至于后来给他订身份的时候,一度想把他订成资本家。50年代松动的时候,又想把药铺还给他,搞公私合营。确实,要从财产上说他是地主还确实有些冤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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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老地主的故事(III)

写了这么多,看起来老地主有钱有势人又不坏,挺适合去那些“总裁爱上我”的偶像剧里当男主角。他的形象也确实挺合适,他们家人身材很高,一米八往上,眼窝深陷,鹰钩鼻还有些略微发黄的头发(我的姥爷,大姥爷的长相),严重怀疑曾经和俄罗斯人通过婚。 就算是今天也是很英俊了。但事实呢,照姥姥的话讲,“进他们家那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老地主全部心思都在挣钱上,对其他人,包括自己的老婆孩子就是无情无义(字面意思)。除了他自己,家里人吃的穿的也就比穷人好一点。长工吃豆包,家人吃豆包加炒白菜。他自己稍微多吃一个肉菜。姥姥嫁给姥爷之前家里是中农,论财富应该连1%都没有,但是来了之后硬是吃的还不如娘家。

吃穿不好也就算了,家里就如同监狱。照她的话,“看见老爷子,就得垂手站着,连大气都不敢喘”。老地主就两个儿子,按说这儿媳妇地位也不该太低了,可就是连佣人都不如。家里人都说“宁要大家奴,不要小家女”来挤兑她。但是为什么同意这份亲事呢?姥姥的爸爸是县里面帮助收粮的会计,要和老地主每年打交道收粮,为了省点钱,直接把小儿子的终身给定了。想想他也一共就两个儿子。

老地主赚钱很精明,投资也颇为现代,但是思维完全还是大清的那一套。 开药店,卖西药,找日本人打针。而自己的孙子(大姥爷的儿子)拉了痢疾,打一针就好的事情(药店就靠这个给他挣了那么多钱),偏偏要吃中药,最后直接吃夭折了。最后大姥爷一辈子无儿无女。 把先生请到家里教书,屯子里的小孩想学的话可以旁听不要钱(在院子里站着),自己的四个女儿不能读书,因为“女子无才便是德”,花钱找人教女红。硬生生的坑了几个女儿一辈子。作为对照,我的姥姥,家里是中农,10多个孩子,家里供到小学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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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老地主的故事(IV)

要是上面那些多少还算是时代局限的话,个人生活就更一言难尽了(家人都不说,从其他远亲那里得知的)。有个著名电视剧叫“柚子红了”,姥姥说差不多就是他们家的故事吧。老地主的婚姻是门当户对,也就意味着没啥太多感情。随着事业发展,很快家里的老太太就看不上了。直接就住到县城里又找了一个。这里就众说纷纭了,有说算姨太太的,但更多人说姨太太也不算,直接就是陪房的丫鬟。后来又在省城里有了事业,直接在省城也弄了一个(也有说还是那个)。总之我的太姥姥就一直守在屯里,估计一年也见不了太姥爷几面。据说和姨太太还有孩子,这个就真的没人愿谈了。

这些也都没什么,但是政治素养为零就真的没救了。东北风云变幻对他来说就如同背景音乐,不耽误赚钱他也不关心。国共内战都开始了,他的朋友,九台的县长劝他去台湾买地他嫌太远, 他的女婿,国军的高官劝他去上海先避避他也不肯。都到最后的决战了,他的选择是带着全家(包括他的姨太太,不包括我的太姥姥,包括两个儿子,不包括我的姥姥)去长春避一避。后来看着局势恐怕不可收拾了,掏出金条给我太姥爷买了一个去台湾的机票,但是机场已经被炮火封锁了。 他做的最后一个成功的生意就是用地契换了一些粮食。围城之后自己安然无恙,而卖出去的地契已然作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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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跟我太姥爷一个鸟样
家园 老地主的故事(V)

解放了,划成份,别人可以争取一下,他倒简单了。最大的地主。弄得想去他们屯看别人都不敢说,得说去“张家屯”(旁边一个比较穷的屯)。基本上有民愤的枪毙,没民愤的没收财产,接受改造。他就开始给生产队放猪。

放猪在我看来是异常的累,但是在农村确是一个照顾老人和妇女的活。 老地主据说干的不错,别人养的都会死几头,他养就不怎么死。 而且需要的时候还要帮生产队算账,算工分,也是顶半个会计。他的药铺县政府一度经营不善,曾想过把他弄过去,让他经营,但是那时候的政治氛围是不可能做到的。 有运动的时候他必然是逃不掉的,拉出来游游街,批一通。批他的几个都是他兄弟的儿子,得管他叫叔。由于被老地主接济了几十年(自己的爹吃喝嫖赌,家就算败完了毛病也是不会改的),所以都有些气短。人前批一下,过后还得偷偷去说自己也是没办法。

姥爷后来成了工程师,家里条件好了,把他接到了城市里住了很多年。妈妈说他人很慈祥,有耐心,一笔一笔的教她写字。 老地主的字是远近闻名的。一到快过年周围的邻居都排队让他给写福字写春联。还有别的孩子找他去学写字。 照姥姥的话说,他好的就像变了一个人。也算是过了几年幸福的生活吧。

但是文革又开始了,大字报贴到姥爷家的窗户上“老地主滚回农村去”。没办法只好把他连夜送到大姥爷那里。文革刚开始没几年,一天早上进去一看,老人躺在床上没气了。60多岁,对当时的人来说算是长寿了。祖坟早就被平掉了,又不敢太声张,就埋到了河边的芦苇地里。生前不是最喜欢这片水田吗,那就在这守着吧。

当年的老屯,由于地理位置太偏,现在据说已经基本荒废了。我十几年前曾经去过。可能是那年的水有点大,小溪已经涨成了差不多一个小河。芦苇地泡在了河里。妈妈远远指着一篇芦苇说:我的爷爷就埋在那里。周围也早已没有水稻田了,连城一片的玉米地。 几座破败的老宅,隐没在远方的天地里。 时间又一次抹去了所有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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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看完swell兄的故事,真是感慨万千

可能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更加在意的家族和长辈曾经的故事。即使现在这个去宗族化的社会,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自己是谁,自己要去哪里去仍然很重要,这大概就是大家都脱不开的家国一体的传统情怀吧。

以前听老人讲过长辈们的故事,很有些传奇色彩(也不知是不是经过艺术加工了),可惜当时就是当故事听了,现在很多人都不在了,先辈们的很多事迹也就此湮灭,想来不胜唏嘘.....

以后有机会整理一下,算作留给后来人的精神食粮吧。

家园 老地主的故事(后记)

关于这个故事的一些背景介绍:

当时的东北,老百姓生存最大的敌人应该就是土匪。 前几年我妈看孙子的时候,有一次孩子哭的狠了点,我妈脱口而出:再哭你都把胡子招来了。 胡子都成为一个特殊的名词融入到方言里了。屋子太乱,会说:你这跟胡子来过似的。吃饭狼吞虎咽,吃相难看,会说:跟个胡子似的。小时候姥姥给我讲故事,一到故事有点讲尽了,就开始讲胡子如何残忍的抓住村民,然后割手割脚挖眼睛的故事,应该是早期的恐怖故事,对催眠有奇效。 我猜他们那一代人是不会喜欢看加勒比海盗的。 曾经看过一些评论说为什么抗联不占山为王。从我的理解如果抗联那么做了,也许可以生存, 但是立刻在人民就失去一切的道义。 日本人甚至都不用去理(很多土匪在伪满都活得好好的)。

由于土匪的存在,屯里面的剥削相对轻得多。毕竟土匪来了,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大家也算是同舟共济。另外是政府没办法有效直接管理,有多少土地多少人就是个大概,所以想多拿也拿不了。日本人加大了剥削,但是效果也有限。 其次屯差不多是以家族为单位,做事不能太狠。

这里主要就是东北实在是过于地广人稀了,我小的时候,已经通了火车,但是去她们那个屯要早上起来坐火车,然后用各种交通工具,最后再走几个小时,傍晚才能到。 纵使几十万的军队,也就够在中轴线上摆一下,想深入腹地去管理是不可能的。后来东野能够获得大量的兵源和粮食,完全是因为有能力在农村第一次建立了基层组织。我太姥爷兄弟的几个儿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当了兵。其中一个最后还是师级干部离休。

当时工作组来到了他们屯,希望找几个年轻机灵的帮着跑跑腿,结果我这几个姥爷据说长得精神还有文化(毕竟是破落家庭,底子还是有的),很快就被看上了。而他们也迫切的希望改变命运(摊上一个吃喝嫖赌的老爹,能有啥前途),就直接加入东野的百万雄师了。 有一个我叫四姥爷最后住在了北京的通县,我还见过他。据说是部队发报的。还有一个在湖南,就是师级干部,但是没有联系了。 我的姥爷直接在长春的战俘营里考上了唐山铁道学院的前身“哈尔滨铁道学院”(应该不是这个名字,但是意思是对的),他的故事也很传奇,有机会再说把。

最后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是听说在他们屯白毛女的故事是反过来的。太姥爷一到过年过节就赶紧离开老屯,怕别人来给他拜年。拜年完了就是借钱。很多人说是借钱其实是还不上的。旧社会借钱利息是会给的,但是知道你本金还不上老地主也不想借给你。 结果就变成一个黄世仁躲杨白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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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唐山铁道学院后来好像成了西南交大,在成都
家园 如果在哈尔滨,应该是哈工大

哈工大前身是中东铁路办的学校。

家园 文中姥爷的说法是正确的

哈尔滨铁路学院是一所我党办的红色学校,解放后并入唐山铁道学院。

家园 那个说法谈不上正确

院系调整的时候哈尔滨铁道学院并入北京铁道学院,北京铁道学院后来变成的北京交通大学。

院系调整中唐山铁道学院接收了哈尔滨铁道学院的土木系,后来文革中内迁到四川,后来变成了西南交通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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