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Andrew Marr：我们英国人——英国诗歌文学简史 -- 万年看客

上文当中描写的都铎时代伦敦未免太惨淡了一点。为了平衡起见，接下来我们要看一看另一位截然不同的女性的作品。这位伊莎贝拉.惠特妮是英国第一位出版作品的世俗诗歌职业作家。我们对于她的生平所知不多。她来自柴郡，后来来到伦敦帮佣。她的诗文简洁明快，具有明显的女性视角，与都铎时代更著名的男性诗人们笔下充满宫廷气派与性暗示的十四行诗相映成趣。在下面这段诗文当中，她警告恋爱当中的大户人家小姐以及女佣们，要当心男人们耍花样。诗中的“人鱼”一词原本是妓女的委婉语，作者颠覆了这个词的本意，在这里拿来代指放荡的男性恋人。笔者认为这个词还暗指了当时伦敦诗歌与剧作圈子的成员们经常光顾的人鱼酒馆。假如当真如此，那么惠特妮的诗歌就是在直接回应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文坛浮华卖弄的风气。

Ye Virgins, ye from Cupid's tents

do bear away the foil,

Whose hearts as yet with raging love

most painfully do boil.

来自丘比特帐幕的姑娘们

要小心这些害人精，

全都憋了一肚子沸腾欲念

天晓得有多么烧心。

To you I speak: for you be they

that good advice do lack:

Oh, if I could good counsell get,

my tongue should not be slack.

这话说给你们听，因为你们

当前尤其缺乏良言规劝。

唉，其实我也不算洞明事理

只会喋喋不休惹人生厌。

But such as I can give, I will

here in few words express,

Which, if you do observe, it will

some of your care redress.

但是凭借我这点人生经验

总还忍不住要叨扰叨扰。

如果说你们还能听得进去

多少可以免除些许烦恼。

Beware of fair and painted talk,

beware of flattering tongues:

The Mermaids do pretend no good

for all their pleasant songs.

油头粉面之辈的甜言蜜语

他说你听一定要多加留神。

人鱼的歌声虽然美妙动听

心里想的却都是如何坑人。

Some use the tears of crocodiles,

contrary to their heart:

And if they cannot always weep,

they wet their cheeks by art.

有些人惯用鳄鱼的眼泪

无非为了掩饰那点花花心肠。

万一急切之间哭不出来

使些手段也能逼出泪水两行。

Ovid, within his Art of Love,

doth teach them this same knack

To wet their hand and touch their eyes,

so oft as tears they lack.

奥维德著有《爱经》三卷

记载了不少此类计策。

打湿双手再去使劲揉眼

就不愁眼珠时常干涩。

接下来诗人亮出了女性特有的视角。许多挺着胯下大器的十四行诗作家都喜欢美化男性恋人，但是伊莎贝拉却觉得他们笔下的大情圣们无非是一帮靠不住的花花公子。

Trust not a man at the first sight

but try him well before:

I wish all maids within their breasts

to keep this thing in store.

一见钟情绝对要不得，

事前考察不可缺少。

衷心希望各位姑娘们

进退取舍仔细想好。

For trial shall declare his truth

and show what he doth think,

Whether he be a lover true,

or do intend to shrink.

通过考察看清他的真心

将他的心思明白判断。

看他究竟是在寻求真爱

还是说随便玩玩就算。

约翰.邓恩与莎士比亚的笔下可不会出现这样的意象。在另一首更出名的诗歌当中，伊莎贝拉将自己数量不多的财产留给了伦敦市。安妮.阿斯科笔下的伦敦是道德冲突的阴森战区，伊莎贝拉笔下的伦敦却是贸易交流的热闹枢纽。

I whole in body, and in mind,

but very weak in purse,

Do make, and write my testament

for fear it will be worse.

我的身体与心智都很健全

唯一孱弱的就是钱包

谨在这里写下这份遗嘱，

以防情况变得更糟。

……

And now let me dispose such things

as I shall leave behind,

That those which shall receive the same

may know my willing mind.

现在我要处置身后之物

将赠与安排详细讲一讲。

接受了我的遗产的人们

应当知道我的所思所想。

I first of all to London leave,

because I there was bred,

Brave buildings rare, of churches store,

and Paul’s to the head.

我的遗产就是这座伦敦城，

因为我曾经在这里成长。

楼宇壮丽，教堂众多，

圣保罗占地最为宽广。

Between the same, fair streets there be

and people goodly store;

Because their keeping craveth cost, requires

I yet will leave them more.

同样宽广的漂亮街道

良善市民从事各行各业。

为了满足他们的需求

我愿意捐献出我的一切。

First for their food, I butchers leave,

that every day shall kill;

By Thames you shall have brewers’ store,

and bakers at your will.

为了三餐，我留下了许多屠夫

日复一日宰杀牲畜只是寻常；

还有泰晤士河沿岸的啤酒屋；

当然更不能忘记了面包作坊。

And such as orders do observe,

and eat fish thrice a week,

I leave two streets, full fraught therewith,

they need not far to seek.

既然国王颁布法令

每人每周都要吃鱼三次，

我留下了两条街道，

伦敦市民家门口的鱼市。

Watling Street, and Canwick Street,

I full of woolen leave;

And linen store in Friday Street,

if they me not deceive.

我留下了沃廷街与坎维克街

祝愿他们的羊毛生意越做越好。

我留下了礼拜五大街的亚麻店铺

希望他们今后莫要将尺寸短少。

And those which are of calling such,

that costlier they require,

I mercers leave, with silk so rich,

as any would desire.

也有些人生活较为富足

养成了更加高端的胃口。

我为你们留下丝绸商贩

各色奢饰品他们全都有。

In Cheap of them, they store shall find,

and likewise in that street,

I goldsmiths leave, with jewels such,

as are for ladies meet.

他们的店铺遍布在奇普赛德大街

街道位置就在圣保罗大教堂隔壁。

在那里我还留下了黄金珠宝匠人，

各种首饰保准让夫人太太们满意

And plate to furnish cupboards with

full brave there shall you find,

With purl of silver and of gold

to satisfy your mind.

要是嫌碗橱里面缺乏装饰，

这里还出售各种高档餐具。

金丝银线镶嵌出各色图样，

保证满足有钱主顾的心意。

With hoods, bongraces, hats, or caps, sunshades

such store are in that street,

As if on tone side you should miss,

the tother serves you feat.

要想采购兜帽、礼帽、便帽或者遮阳帽

也不妨在这条街道上转转。

细细走访，莫要心急，

这家没有就再去那家看看。

For nets of every kind of sort,

I leave within the pawn,

French ruffs, high purls, gorgets, and sleeves

of any kind of lawn.

女士们要想采买发网与其他女装饰品，

我留下了皇家交易所门口的走卒集市。

来自法国的飞边、流苏、护胸与头巾，

用料粗细不一，都是亚麻质地。

For purse or knives, for comb or glass,

or any needful knack,

I by the Stocks have left a boy

will ask you what you lack.

要是缺少钱包、小刀、梳子、镜子

以及各种日常用品，不必着忙

我在市中心的斯托克集市

为你们留下了一名百货郎。

I hose do leave in Birchin Lane,

of any kind of size,

For women stitched, for men both trunks

and those of Gascon guise

我将紧身男裤留在了桦树大道

各种尺码款式任君挑选。

无论是女士想要换换口味

还是男士想将个人风格展览。

Boots, shoes, or pantables good store,

Saint Martin’s hath for you;

In Cornwall, there I leave you beds,

and all that ’longs thereto.

长靴、便鞋以及鞋套

圣马丁教堂那边应有尽有。

我将床铺留在康沃尔广场周边

顺便还留下了被褥枕头。

For women, shall you tailors have:

by Bow, the chiefest dwell;

In every lane you some shall find

can do indifferent well.

为了各位女士，我在弓街留下了

女装裁缝的第一流行业翘楚。

不过要是对于手艺不太挑剔，

各条街道都有人擅长裁剪缝补。

And for the men, few streets or lanes,

but body-makers be,

And such as make the sweeping cloaks

with guards beneath the knee.

男装裁缝更是到处开张

随便走走就肯定能遇见。

最擅长制作拖地的斗篷，

花边装饰紧紧贴着脚面。

Artillery at Temple Bar

and dagges at Tower Hill;

Swords and bucklers of the best

are nigh the Fleet until.

要买枪支去圣殿酒吧

买匕首要去高塔山。

舰队街附近的武器市场

当真称得上剑利盾坚。

Now when thy folk are fed and clad

with such as I have named,

For dainty mouths and stomachs weak

some junkets must be framed.

既然通过上述提到的店铺

人们已经解决了穿衣吃饭，

有些人嘴巴挑剔肠胃娇弱

不妨来块牛奶布丁口味清淡。

Wherefore I apothecaries leave,

with banquets in their shop;

Physicians also for the sick,

diseases for to stop.

我还留下了若干药房

店里的药物五花八门

医生们既会调理保健

要紧时也能治病救人。

Some roisters still must bide in thee,

and such as cut it out,

That with the guiltless quarrel will,

to let their blood about.

伦敦城的流氓地痞当真不少

一天到晚咋咋呼呼。

全无根由动不动就与人动手

头破血流全不在乎。

For them I cunning surgeons leave,

some plasters to apply,

That ruffians may not still be hanged,

nor quiet persons die.

我为他们留下了高明的外科医生

往伤口上糊几把药膏，

免得他们活不到接受绞刑那天

就悄悄将这条性命报销。

For salt, oatmeal, candles, soap,

or what you else do want,

In many places shops are full,

I left you nothing scant......

食盐、燕麦、蜡烛、肥皂

以及各种日用百货，

街头巷尾到处可见

我这里就不再啰嗦……

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商业化现代大都市的雏形在这段诗文当中已经可以窥见一二了。显而易见，伊莎贝拉.惠特妮的伦敦是一座充满挑战的快节奏城市，就像今天一样。

我们在上文中见到了都铎时代的宫廷世界如何与日常城市生活意象越发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就像一块充满危险的磁铁，宫廷正在吸引各方各面的关注。部分原因在于宗教改革之争正在愈演愈烈，搅动了英国政坛。另一方面，创始于这一时期的最天才且最悠久的英国文化创新——也就是剧院——同样起到了很大作用。今天的读者们往往会觉得莎士比亚以及少数几位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同代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但是用莎士比亚自己的话来说：“没有只能换到没有。”事实上早在莎士比亚之前很久，英格兰的城市里就充满了剧院以及其他各种奇观表演。

为了通过诗歌来串讲英国历史，笔者现在不得不正面应对一个问题：不仅只有中世纪的上层文化圈子才奉拉丁语为圭臬，现代文化的萌芽时期同样不能免俗。都铎时代的英国社会依然浸透了拉丁语，任何人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掌握这门技能。英国各地的语法学校都在强迫男孩们——偶尔在学校里也能见到女孩，不过有幸接受教育的绝大多数女孩们都在家里上课——死记硬背拉丁语词组。熟练掌握拉丁语也就意味着有了前往牛剑大学或者圣安德鲁大学进修的机会。（苏格兰人同样不愁没地方接受高等教育：格拉斯哥大学创始于1451年，阿伯丁大学则创始于1495年。）如果一个人既不通拉丁语也不通希腊语，也就意味着没机会打入教会、法律或者任何需要文化资质的行业，换句话说就是无法与宫廷攀上关系。

对于有幸接受高等教育的英国人来说，拉丁语与希腊语是一对妙用无穷的利器。这两种语言让英国学者能够与欧陆同行们无障碍交流，并且直接阅读正在文艺复兴欧洲日益流行的经典著作。但是对于诗歌来说，像这样外语先行的状况就很麻烦了。想做诗人首先要受教育，但是受教育就意味着从里到外被拉丁语与希腊语作品腌制入味。这一时期的诗人从小就开始翻译普劳图斯、李维、奥维德与西塞罗的作品。他们的诗坛榜样全都生活在罗马帝国与希腊城邦里。他们的头脑被古典神话塞得满满当当。等到这帮人开始用英语创作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会模仿古希腊与古罗马的经典。有时他们的模仿水平如此之高，读者们根本看不出来：莎士比亚的早期剧作《错误的喜剧》就直接化用了普劳图斯的原作。不过在更多时候，这一时期的英语诗集往往塞满了无穷无尽的水妖精与天鹅，乍一看去简直就像是《变形记》的同人作品或者对于贺拉斯诗作的仿写。仅仅从技巧上来说，这其中并不缺少优秀甚至高超的作品。但是绝大多数此类诗作都无法让后世读者对于诗人所处的英国社会产生任何直观认识。要想找寻这样的诗歌，我们必须将眼光放低一点，去探寻那些社会地位相对较低的诗人，或者有意识抵制了古罗马的诱惑的诗人。换句话说，接下来笔者并不打算像大多数文学史作品那样花费大量篇幅介绍埃德蒙.斯宾塞，因为他的作品大都是对于中世纪前辈以及维吉尔的拙劣临摹。相反，我们要将目光投向更接地气、更有本土风味的民谣与道德剧。

英国的戏剧传统直接传承自中世纪的宗教庆典活动。在十六世纪上半期的约克、考文垂、威克菲尔德以及切斯特等地，至少有一部分源自中世纪的神秘剧还在上演，情节包括诺亚洪水，该隐亚伯兄弟相残，新约故事以及圣徒事迹，演出地点大都在教堂或者集市。神秘剧的观众大都是文盲农民，如果不能一上来就抓住观众的注意力，观众们很快就会一哄而散。因此神秘剧的文笔往往简明直接，风趣幽默。对于千百万英国人来说，尤其是对于英格兰北部与中部的居民们来说，在天主教会与中世纪行会尚未丧失权威的时代，这些人气极高、篇幅极长的剧作（约克的神秘剧全套剧本包含了至少四十八个场景）是宗教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是就像基督教本身一样，戏剧在这一时期的英国同样经历着飞速变革。在十六世纪四十年代，英国出现了一种全新题材的教化戏剧，让美德与恶行作为戏剧角色直接登台。这一类道德剧进一步反映了当时的英国人形象，尽管伪装成为了象征。恶行的伪装尤其之多，例如恶毒、色欲、残忍、傲慢等等。许多观众都能从日常生活中认出它们。莎士比亚年轻的时候肯定看过此类演出——他父亲早年就是一名道德剧作家。父子二人曾经跟着剧团一起坐车骑马到处巡游，所到之处的大贵族、教会乃至法院负责为他们提供保护。流传至今的剧作往往与都铎王朝有关系，首演地点也是在宫廷里面。

亨利.梅德沃尔是一位如今少有人知的剧作家，不过他其实是连接中世纪与伊丽莎白时代的一座重要桥梁。后人公认他是英国已知的第一位用日常口语创作的剧作家。此人生于1461年9月的索思沃克——当时还是一片无法无天的危险地区——家里做得是羊毛与裁缝生意。这样的出身在中世纪晚期也算是小康人家了。他从小在修道院接受了充分的拉丁语教育，后来前往伊顿深造，再后来又进入了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在求学期间他积极从事音乐与剧本创作，为宴席与节庆场合助兴。他编写了最早的圣诞演剧并且发现了将音乐与叙事相结合的重要性。日后他还会成为莫顿大主教的公证员，并且在亨利七世时期成为宫廷圈子的边缘人物，就像一个世纪之前的乔叟一样。梅德沃尔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坎特伯雷大主教栖身的兰贝斯宫工作，许多剧作也都在大主教会堂里首演。托马斯.摩尔爵士很可能在1497年前后参演了他的第一部剧作《富尔金斯与路克丽丝》（Fulgens and Lucrece）。

梅德沃尔通过中世纪道德剧学会了剧本创作。他也将自己笔下的角色当成了象征，但是只要看看他的第二部作品《人性》（Nature）的剧本节选，我们就会意识到他一直试图将这些概念化角色与当代生活联系起来。在以下节选当中，七宗大罪之一的傲慢如此夸耀自己的满头长发：

I love it well to have side here

Half a foot beneath mine ear

For evermore I stand in fear

That mine neck should take cold!

我热爱这头秀发，全都梳在一旁

垂到耳朵以下，足有半尺来长

一想到我的脖子可能着凉

我心里就愁的没法办！

I knit up all the night

And the daytime, comb it to down right

And then it crispeth and shyneth as bright

As any peryld gold ...

晚上我将头发编在一起

白天我将头发仔细梳理

梳得又明又亮，看得我心里欢喜

简直就像黄金一样好看！

傲慢的穿衣风格则紧跟伦敦的最新款式：

My doublet is unlaced before,

A stomacher of satin and no more.

Rain it, snow it, never so sore,

Me thinketh I am too hot!

我的紧身衣从不系扣

内衬胸饰都是绸缎织就

下雨下雪，从不起皱

我觉得我真是帅得没够！

Then I have such a short gown

With wide sleeves that hang down -

They would make some lad in this town

A doublet and a coat.

我的短礼服最漂亮

宽大的袖口一直晃荡——

小伙子们只要把这套衣服穿上

可真是当场帅气侧漏。

与此同时，手拿一大块奶酪与酒瓶的饕餮也发话了：

Of all things earthly I hate to fast.

Four times a day I make repast,

Or thrice as I suppose,

And when I am well fed

Then get I me to a soft bed

My body to repose

世间万事我最恨斋戒

每天四次我要将食欲发泄

至少也得来个三次。

等到我吃的酒足饭饱

就往松软大床上放松躺倒

好让身体放松舒适。

There take I a nap or twain

up I go straight and to it again

Though nature be not ready,

Yet have I some meat of delight

For to provoke the appetite

And make the stomach greedy.

我在床上睡个午觉

起来继续祭拜五脏庙

哪怕时辰尚未不对

我先吃上几块鲜肉

为的是刺激一下口舌

充分发动这套肠胃。

嫉妒劝说饕餮拿起武器准备打仗——这部剧作创作于玫瑰战争结束后不久——但是饕餮既没有兵刃也没有盔甲。如果真要打仗，他就去负责收集补给品，趁机继续大吃大喝。

I was never wont to that gear.

But I may serve to be a Viteller,

and thereof shall he have store,

So that I may stand out of danger

of gunshot. But I will come no near(er)

--I warn you that before.

我绝不会将盔甲往身上穿

但我兴许会担任军需官

专门负责看管粮草，

这样子弹横飞就与我无关

远离战场方能保持心宽

你也莫要将我打扰。

笔者当然不认为这些诗文的质量就有多么高超。不过毫不意外的是，后世学者们一直在琢磨莎士比亚笔下的福斯塔夫与梅德沃尔笔下的饕餮有没有传承关系。我们不能确定莎士比亚小时候有没有看过这一部戏，但是可以肯定他肯定看过这一类剧作，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哈姆雷特》当中专门抽出篇幅来讽刺那些寻死觅活风格可笑的三流悲剧。

约翰.赫伍德是梅德沃尔的同辈，出道时间略晚一些。此人于1497年生于考文垂，也是亨利八世宫廷当中最著名的才子与剧作家——正如前文所见，亨利八世的宫廷是一个步步惊心伴君如伴虎的世界，能在这里立住脚的人全都有些手段。赫伍德是一名天主教徒，后来与亨利八世的女儿伊丽莎白一世女王交恶并且失势。他毕生出版过六部剧作。在宗教问题上他站在安妮.阿斯科的对立面。此外他也是托马斯.摩尔爵士的身边小圈子里的成员，并且本人也一度差点跟着摩尔爵士奔赴刑场。他的学问底子比起梅德沃尔略逊一筹——他从小在唱诗班里长大，接受的是音乐家与演员的训练——不过他的剧本同样充满了当时英国街头的气息，尽管说教意味很重。这些剧本或许是在宫廷边缘创作出来的，但是之后就传播到了宫廷之外。无论是贵族私宅还是宫廷附近的酒馆，只要是能凑起大批观众的地点都能见到这些剧作。

赫伍德笔下最赏心悦目的一部剧作将经典英式对话推向了全新的水平。在《天气的戏剧》（The Play of the Weathers）当中，朱庇特大神——留着一口像极了亨利八世的大胡子——打算改造一下乱七八糟的英国天气，因为各位神祇之间一直因为英国的天气而矛盾频发。朱庇特大神手下的头号仆役名叫梅里.报告，性情十分粗鲁无礼，就人设而言很像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当中的精灵爱丽儿。梅里.报告向朱庇特保证，由自己来裁决天气最公平不过，因为天气与他毫无关系：

And for your purpose this time meant

For all weathers I am so indifferent,

without affection standing up so right

Sun light, moon light, star light, twilight, torch light,

Cold, heat, moist, dry, hail, rain, frost, snow, lightning, thunder,

Cloudy, misty, windy, fair, foul, above head or under,

Temperate or distemperate - Whatever it be

I promise your lordship all is one to me.

至于说到您这次的打算，

我对天气当真没什么意见。

不偏不倚，方能将公道主张，

管他是日光、月光、星光、暮光还是火炬之光，

管他是冷是热，是干是潮，雨雪冰霜，电闪雷鸣，

管他积云起雾还是刮风，阴沉压抑还是天晴，

我全无所谓，无论天气怎样变换，

我向大人您保证我肯定没有偏见。

通过上面这段诗文，我们至少可以知道1533年——本剧问世的大致年份——的英国天气与今天相比差不多是一个德性。此外这部作品还涉及了当时英国不同地域之间的经济竞争，同样是一个今天的英国人依旧十分熟悉的话题。在剧作当中，形形色色的英国人都在祈求对自己最有利的天气，其中包括喜好射猎的贵族、樵夫、商人、水车磨坊主与风车磨坊主，还有一位害怕阳光晒伤的绅士，一位渴望天气晴好的洗衣女工以及一个喜欢打雪仗的学生。道德原型角色就这样被英国人原型角色不动声色地取代了。

尽管赫伍德是个非常严肃的人，也是一位充满激情的天主教徒，但他同时也是都铎时代的典型产物，讲起段子来生冷不忌，与人打嘴仗的时候也毫无保留。《天气的戏剧》对于当时英格兰经济环境的评估尤其强硬得令人惊讶。伊莎贝拉.惠特妮已经描写过了一个百业兴旺的伦敦，各种商品通过货船纷纷涌入这个城市。现在赫伍德笔下的商人则向朱庇特乞求顺风，希望海上不要生成迷雾与风暴。下边这段诗文听上去简直好像出自一位早期自由市场经济学家之口：

In the daily danger of our goods and life,

First to consider the desert of our request,

What wealth we bring the rest to our great care and strife

And then to reward us as ye shall think best.

鉴于我们的货物与性命终日受到威胁，

请您大发慈悲听一听我们的恳请，

我们为了赚取财富而不惜心力枯竭，

求您赐予我们您认为最合适的奖品。

What were the surplusage of each commodity

Which grows and increases in every land,

Except exchange by such men as we be,

By way of intercourse that lyeth on our hand?

每一片土地上都有多余过剩的财货，

只需换一片土地价值就能节节高涨。

要不是我们为了沟通有无而辛苦劳作，

远道而来的货物怎么来到人们的手上？

We brought from home things whereof there is plenty,

And homeward we bring such things as they be scant.

Who should afore us merchants accounted be?

For were not we, the world should wish and want...

本地丰裕的物产，我们向外地售卖，

本地稀缺的物产，我们从外地进口，

若不是商贾之力，贫乏将在世间为害，

商贾之辈的功绩，斗胆敢问君可知否？

这段诗文能告诉我们什么呢？显然当时英国社会正在激烈辩论商人阶级是否有资格享有财富与地位。不过这部剧作还涉及了更加敏感的问题。在一位作风浮夸的绅士要求天气放晴方便他打猎之后，负责看管狩猎区域的护林员提出了雄辩的反驳：

Rangers and keepers of certain places

As forests, parks, purlews and chases

Where we be charged with all manner and game

Small is our profit and great is our blame.

Alas for our wages, what be we the near?

What is forty shillings or five mark a year?

护林员与饲养员负责照看特定地点，

森林、猎场以及公园都要由我们照管。

各种鸟兽猎物整天只会欢蹦乱跑，

这份工作干系甚大，工资却没多少。

一年到头至多能拿五个马克，

换算成先令也就四十来个。

这段话的阶级意识已经很明显了。亨利八世本人就是个深度狩猎爱好者，许多地方贵族也是一样，而这部剧作的演出场合正是国王的宫廷与贵族的宅邸。这些人会如何看待护林员要求涨工资的呼吁呢？演出结束后观众们想必会热烈讨论一番。同样，当力比多旺盛的贵族太太抱怨阳光与雨水都会摧残她的气色时，一位工人阶级洗衣女工毫不客气地斥责了她一顿。要不是她知道自己必须劳动，她原本也可以专心致志保养脸蛋。但是她没这个福分，因为游手好闲对于她这样出身的人们来说太危险了：

When I was young as thou are now,

I was within little as fair as thou.

And so might have kept me if I had would

And as dearly my youth I might have sold

As the trickest and fairest of you all

But I feared perils that after might fall

Wherefor some business I did me provide

Lest vice might enter in every side.

Which hath free entry where idleness doth reign,

It is not thy beauty that I disdain,

But thine idle life that thou hast rehearsed,

Which any good woman's heart would have pierced

For I perceive in dancing and singing,

In eating and drinking and thine appareling,

Is all the joy wherein thy heart is set.

But naught of all this doth thine own Labour get

For how dost thou nothing but of thine own travail,

Thou mightest go as naked as my nail.

我也曾像你一样年纪轻轻

论相貌与你也差不了几分。

我原本也能凭借我的美貌

卖个好价钱，趁着青春年少

要论相貌，你哪能与我当年相比？

只恐怕这之后的灾殃我承受不起。

做一门手艺，只为将我自己供养

免得各种邪恶在我身边悄然滋长。

一旦游手好闲，必然要百弊缠身，

倒不是我厌恶美貌，这话发自真心。

你看看你现在整天无所事事，

女人们确实羡慕这样的日子。

我也想一天到晚唱歌跳舞，

我也想吃喝作乐，身穿漂亮衣服。

这样的生活的确不能说不让人满意，

只不过你却没有为之付出半分力气。

我终日辛勤操劳，十个指甲全都磨秃，

要是不能不劳而获，我且看你怎么哭。

接下来风车磨坊主与水车磨坊主又吵了起来。两人详细比较了两种磨面方式的优劣，以及谁家的生意更有利于一般农民。但是作者在争吵当中也不动声色地添加了不少喜剧成分。风车磨坊主当然希望光刮风不下雨，水车磨坊主却不敢苟同：

And so for drought, if corn thereby increase

The sun doth comfort and ripe all, doubtless

And often the wind so leyth the corn, God wot,

That never after can it right, but rot.

就算不下雨，粮食收成也未必不足

阳光确实能让万物生长成熟。

但是一旦起风，庄稼就要倒伏在地，

再也不能生长，收成也不剩颗粒。

多雨天气对于英国来说至关重要，水在这里不仅仅是商品：

For washing, for scouring, all filth cleansing.

Where water lacketh, what beastly being!

In brewing, in baking, in dressing of meat,

If ye lack water what could ye drink or eat?

Without water could live neither man nor beast,

For water preserveth both most and least

洗涮清洁，荡涤污垢，

要是没有水，人的生活还不如禽兽！

酿酒烘焙，腌制肉类，

要是没有水，如何才能填满肠胃！

无论人兽，缺了水都活不了。

水是生命之源，无论多大多小。

两位磨坊主的争执很快就一路走低，朝着下三路的方向疾驰而去——两人都坚称自己的磨盘比对方的更大。都铎时期的观众们显然就好这一口。梅里抱怨水车磨坊的石磨经常卡住，水车磨坊主答道：

So will she be though you should burst your bones,

Except you be perfect in setting your stones

Fear not the ledger, beware you runner.

Yet this for the ledger, or you have won her

Perchance your ledger does lack good pecking...

卡住是理所应当，就算你使劲气力

倘若磨石位置不端正，也是毫无意义

躺在下面的不用操心，动在上面的要讲窍门

但是说到下面的磨盘，有一件事必须留神

万一下面磨盘的形状不太理想……

梅里立刻接上了话茬：

So saith my wife and that maketh all our checking

She would have the mill pecked, pecked, pecked every day,

But by God, Millers must peck when they may

So oft have we pecked that our stones wax right thin

and all our other gear not worth a pin

我老婆就好拿这个说事，整天吵吵嚷嚷。

她把我的磨盘日复一日摩擦损耗

天可怜见，磨坊主可经不起这样胡闹。

我们经常把磨盘消耗得比纸还薄

磨盘的配套设施更是全都要不得。

这些文字是纯粹的荤段子，以任何标准衡量都算不得优秀诗歌。但是就算将同时代其他高雅诗人笔下所有罹患相思病的天鹅与女神全都归拢到一起，也不足以像以上文字那样真切地反应现代英格兰萌芽时期一般英国人的生活与言谈。接下来这段诗文当中，一名小学生向梅里解释了自己为什么需要冰雪。莎士比亚在《皆大欢喜》当中描述的背书包学童显然是这小子的同学。甚至于说这个捣蛋包正是淘气阿丹的原型：

Forsooth Sir, my mind is this, at few words

All my pleasure is in catching of birds

And making of snowballs, and throwing the same

For which purpose to have set in frame,

With my godfather God I would fain have spoken,

Desiring him to have sent me by some token

Where I might have had great frost for my pitfalls

And plenty of snow to make my snowballs

This once had, boys lives be such as no man leads

O, to see my snowballs light on my fellows heads

And to hear the birds, how they flicker their wings

in the pitfall, I say it passeth all things.

大神在上，小子有几句话说

我平时的乐趣实在不能算多

除了抓小鸟就是扔雪球

所以我才在此向您乞求。

平时我真不敢与神灵说话

只盼神灵能为我将启示降下：

哪里结霜最厚，好布置抓鸟的圈套

哪里积雪最多，好让我将雪球制造

有了这两样，天下无人能比我更逍遥，

雪球在同学头上碎裂，真值得一瞧再瞧。

听见鸟儿在陷阱里振翅的声音

这时节当真算得上是一刻千金

最后朱庇特意识到人人都想要不一样的天气，帮助任何人都意味着给其他人添乱：

All weathers in all places if men all times might hire,

Who could live by other?

要让天气符合所有地方所有人的心意

那么谁还能与别人一起过得下去？

因此他决定让英国的天气一如既往地乱七八糟下去，免得未来几百年的英国人见面之后没话聊。这也算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小学生甚至主动提出等到朱庇特下次再来英国的时候要为祂捏雪球。

十六世纪中期的剧作是英国时代精神的集中体现，对于宗教狂信徒来说这一主张同样成立。莎士比亚时代之前的另一位英国著名剧作家是约翰.贝尔，他的道德剧基本上就是反天主教的破口大骂。以他的作品《三律法》（Three Laws）为例，他特意安排了鸡奸这一角色在台上夸夸其谈地宣称自己在天主教教士当中取得了怎样的成功：

In the first age I began,

And so persevered with man

And still will if I can

So long as he endure.

If monkish sects renew,

And popish priests continue

Which are of my retinue

To live I shall be sure.

我兴起于第一纪元

此后始终与人牵连

我还将存在千万年

只要人类不灭亡。

只要还有人当和尚

只要还有教士教皇

负责为我保驾护航

我就必然性命长。

Clean marriage they forbid,

Yet cannot their ways be hid ..

洁净的婚姻他们绝不肯同意

他们的肮脏行径却无法藏匿

...In Rome with to me they fall,

Both Bishop and Cardinal

Monk, Friar, priest and all,

More rank than they are ants.

Example in Pope Julye,

Which sought to have in his fury

Two lads, and to use them beastly,

From the Cardinal of Nantes.

在罗马他们与我一起胡闹

不管是大主教还是红衣主教

僧侣与教士全都跑不掉

数量多如虫蚁，叫人多么恶心。

儒略教皇真是好榜样

一肚子邪火烧得多么旺

一次就将两名少年搞上炕

这还是南特红衣主教的孝敬。

由此可见，认为天主教独身制度致使教室们忍不住向小男孩尤其是唱诗班男童下手的指控并不是现代社会的发明。毫无顾忌的新教宗教改革用语在这段诗文当中表露无遗，与文艺派剧作家笔下金光灿烂的华美辞藻相差甚远。这段诗文当中提到的男孩们长大成人之后将会成为伊丽莎白时代的伟大剧作家，诗文本身还预示了詹姆斯一世时期的到来。在同一部剧作当中，鸡奸与拜偶像凑在一起窃笑，口中的台词听上去隐隐应和着《麦克白》三女巫的口吻：

With holy oil and watter,

I can so cloyne and clatter

That I can at the latter

More subtleties contrive

I can work wiles in battle,

if I do once but spattle

I can make corn and cattle

That they shall never thrive...

只要有了圣水圣油

且看我如何施法念咒

你只需要稍微恭候

我就能施展精妙手段

能在战场遮人眼目

吐口唾沫就能施术

不管是庄稼还是牲畜

都叫它们枯瘦朽烂……

约翰.贝尔还是英国第一部历史剧的作者，于1539年创作了《约翰王》（Kynge Johan）。只可惜这部作品的历史内容并不充分，基本上依然是针对天主教教会的破口大骂。

当时还有两部口吻远远更加温和的道德剧，两部都是对于泰伦斯作品的仿写。一部是曾任伊顿公学校长的尼古拉斯.尤德尔创作的《拉尔夫.罗伊斯特.多伊斯特》（Ralph?Roister?Doister）；

另一部作品是《葛顿奶奶的缝衣针》（Gammer?Gurton's?Needle），大约出自日后成为巴斯与威尔斯主教的约翰.斯蒂尔之手，首演于剑桥大学基督学院。这两位作家的为人都很高冷——尤德尔在伊顿素来以体罚严厉而著称，斯蒂尔则是一位著名神学教授。但是这两人的作品对于同时代一个人精神面貌的把握却远远超过了此前的其他道德剧《拉尔夫.罗伊斯特.多伊斯特》的主人公拉尔夫试图向一位富有的寡妇求爱但遭到了拒绝，后来他又谋划诱拐这名寡妇，但同样未能得手。在下面的诗文当中，拉尔夫的男仆抱怨了他的主人狂热的追女行动给他本人造成了怎样的困扰。这段台词搭配上笛子与格利特琴的伴奏之后讽刺效果特别显著：

...now that my maister is new set on wooing,

I trust there shall none of us finde lacke of doing:

Two pair of shoes a day will now be too little

To serve me, I must trot to and fro so mickle

-- Go bear me this token, carry me this letter,

Now this is the best way, now that way is better,

Up before day sirs, I charge you, an hour or twain,

Trudge, do me this message, and bring word quick again,

If one miss but a minute, then his armes and wounds,

I would not have slacked for ten thousand pounds.

Nay see I beseeche you, if my most trusty page,

Go not now about to hinder my marriage,

So fervent hot wooing and so far from wiving,

I trow never was any creature living,

With every woman is he in some loves pang,

Then up to our lute at midnight, twangle-dome twang,

Then twang with our sonnets, and twang with our dumps,

And hey-hough from our heart, as heavy as lead lumps:

Then to our recorder with toodleloodle poope

As the howlet out of an ivy bushe should hoope.

Anon to our gitterne, thrumpledum, thrumpledum thrum,

Thrrunpledum, thrumpledum, thrumpledum, thrumpledum thrum.

……既然我的主人下决心要拿下美娇娘

我们这些下人全都要不得闲地奔忙

一天换两双鞋对我来说还是太少

谁让我整天都不住脚地东奔西跑：

“这份礼物替我送去，这封情书为我传达，

这句情话写得最好，那样表白其实更佳。

天亮之前一两点钟你们就要起床忙碌，

将我的爱意带去，速速带回她的答复。”

谁要胆敢耽误些许，必定遭到拳打脚踢

要让我挨这顿打，送我一万英镑都不愿意

“众多仆役当中唯有你最靠得住，

速速动身，莫要将我的婚姻大事耽误。”

他泡妞的劲头火热，成效却不敢恭维

只要是会喘气的女人，他才不管是谁

相思病一旦发作，势头必定凶猛着急，

我们只好陪他半夜去姑娘窗前弹琴吹笛

一拨琴弦一声“嘣噔”，我们立刻将屁股夹紧

放开胸膛齐唱情歌，歌声就像铅坨一样沉稳

乐曲多么动听，噗不楞噜不楞噗突，

恰似夜猫子从藤蔓当中扑棱着飞出

歌声多么响亮，仓啷啷铛，仓啷啷嘡

呲啷啷噌啷啷，嗤啷啷嚓啷啷，库叉咣当。

当时这部戏主要在学者圈子里较为流行。不过笔者希望读者们像我一样感到这其中的不少台词已经达到了莎士比亚的水准。马尔瓦里奥在最搞笑的时候大约也就是这样了。

《葛顿奶奶的缝衣针》的剧情甚至更加薄弱。一个老太太给自己的仆人补皮裤，不小心将心爱的缝衣针插在皮裤上找不着了。不出所料的是，这根针扎在了皮裤的臀部，仆人发现这根针的方法也很肉痛。不过剧本的用语确实是都铎时代剑桥郡的日常口语。以下是剧本的开场白。老太太刚刚发现针丢了之后满屋子乱找，念诵开场白的仆人正在此时从房间里走过：

Many a mile have I walked, divers and sundry ways,

And many a good man's house have I been at in my days;

Many a gossip's cup in my time have I tasted,

And many a broach and spit have I both turned and basted,

Many a piece of bacon have I had out of their balks,

In running over the country, with long and weary walks;

Yet came my foot never within those door cheeks,

To seek flesh or fish, garlick, onions, or leeks,

That ever I saw a sort in such a plight

As here within this house appeareth to my sight.

There is howling and scowling, all cast in a dump,

With whewling and puling, as though they had lost a trump.

我也走过千百里路，大路小路都走过不少

多少好人家的房子我曾经在其中操劳。

我曾在倒茶的时候听过多少邻里闲话

曾经在火上翻转过多少根烤肉的铁叉

数不清我煎烤过多少片培根

多少次在乡间道路上撒腿狂奔

不过为了找寻鱼肉、洋葱、韭菜、大蒜，

我还从没迈过这样一道门槛

从没见过如此乱七八糟的房屋

屋里的景象简直让人没法插足

大呼小叫，东西全都扔作一堆

乱翻乱找，什么宝贝不翼而飞？

阅读这段文字的感觉就好像偷听某种早已消逝的文化一样——其中的居民们过着和蔼、坚韧而又粗手大脚的生活。此外这个剧本还包含了英语世界存世最早的一首祝酒歌：

I cannot eat but little meat;

My stomach is not good;

But sure I think that I could drink

With him that weareth a hood. More

Drink is my life; although my wife

Some time do chide and scold,

Yet spare I not to ply the pot

Of jolly good ale and old

大鱼大肉不敢多吃

我的肠胃真不算好

唯独喝酒可以放量

坐下就喝无多无少

杯中物就是我的命

哪怕老婆整天数落

我偏不肯放下酒杯

斟满啤酒多么快乐

Back and side go bare, go bare;

Both hand and foot go cold;

But, belly, God send thee good ale enough,

Whether it be new or old.

喝酒喝到上衣扒光

喝酒喝到手脚冰凉

只有肚皮能够享福

不管新酒还是陈酿

I love no roast but a brown toast,

Or a crab in the fire;

A little bread shall do me stead,

Much bread I never desire.

Nor frost, nor snow, nor wind, I trow,

Can hurt me if it would;

I am so wrapped within, and lapped

With jolly good ale and old

我不爱烤肉，只爱烤焦的吐司

火烧活螃蟹味道也挺好

面包不用多，一点就够吃

太多面包我也吃不了

任凭霜雪寒风任意逞凶

反正一分一毫伤不了我

只要肚里装满上好啤酒

身上就好像将大衣包裹

接下来这位酒客咒骂酒贩子在淡啤酒里兑水。就像很多酒馆常客一样，他坚称明天早上他还能再喝一轮。不过接下来他谈到了自己的老婆。值得欣慰的是他看待女性的态度并不像一开始看上去那样恶劣。实际上他老婆也很喜欢喝两口。

And Kytte, my wife, that as her life

Loveth well good ale to seek,

Full oft drinketh she that ye may see

The tears run down her cheek

Then doth she troll to me the bowl

As a good malt-worm should,

And say, 'Sweetheart, I have taken my part

Of jolly good ale and old:

我老婆凯特，她这一辈子

也喜欢到处寻找好酒

她经常喝得酒意旺盛

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然后她就将酒杯推给我

她的酒品确实很不错

“亲爱的，新旧陈酿虽然很好

但是这一轮我已经喝够了。”

总而言之，廷臣们、被赶出家门的女性们、宗教狂信徒们以及崭露头角的剧作家们所共同描绘的都铎时代社会图景指向了一个今天的英国人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国家。这个国家的日常生活并不公道，伪君子与说情人无处不在，普通老百姓毫不在意统治者是谁。但是尽管这个国家充斥着狂热与野蛮，尽管这里的天气变化无常，在英国人看来却依然就像家里一样温暖。

人们都说要想施展魔法就必然需要各种稀奇古怪的施法原料。在莎士比亚的时代，人们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混合各种贱金属与稀有化学物质，希望借此炼成黄金。莎士比亚笔下的女巫炼制魔药时的配方也十分猎奇：“沼地蟒蛇取其肉，脔以为片煮至熟；蝾螈之目青蛙趾，蝙幅之毛犬之齿，蝮舌如叉蚯蚓刺，蜥蜴之足枭之翅”，等等。从没有人成功地点石成金，今天我们也普遍认为詹姆斯一世时代英国的猎杀女巫热潮只不过是为了折磨火烧老年女性而想出的可怖借口而已。但是在十六世纪末期，近乎奇迹的转变确实降临在了英伦群岛上。这场奇迹读上去与听起来丝毫不亚于人类心智的革命，而且人类相互理解的方式肯定经由这场奇迹而发生了变革。这场奇迹发生在无数座湿漉漉的木质舞台上，台下观众虽然尚且不能完全理解自己正在目睹什么，但却依然一个个看得目不转睛。我们习惯用威廉.莎士比亚这个名讳来指代这场奇迹，但事实上这场奇迹的范围还要更加宽广。诚然，莎士比亚确实是这场奇迹的领头人与顶梁柱，但我们也不能忽视了其他几位同样堪称天才的剧作家——例如克里斯托弗.马洛，托马斯.米德尔顿，约翰.韦伯斯特以及本.琼森。

这场舞台与文学革命的重要性足以与当年创生英语的语言大碰撞相提并论。当年那场大碰撞将日耳曼语、拉丁语、法语以及一部分不列颠本土语言统统熬成了一锅滋味变化无穷无尽的浓汤。十六世纪末这场大冲撞的意义则不仅在于丰富了英语本身。乍一看去，此时的英国文化与欧洲大陆上的其他国家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务农经商的人们操着各种各样的地方语言，满口拉丁语的精英阶层整天忙着从古典著作当中寻找灵感。但是在伦敦——上一章当中伊莎贝拉.惠特妮笔下那个百业兴旺生机勃发的伦敦——许多受过古典教育的人们却迫于生计而不得不面向那些并未受过教育的人们兜售自己的文学技能。

莎士比亚刚刚来到伦敦就打入了狂野不羁的牛剑作家圈子，时人将这帮人统称为“大学才子”，其中包括罗伯特.格林，托马斯.纳什，乔治.皮尔，以及伊丽莎白时代初期的剧作明星克里斯托弗.马洛。莎士比亚并没有接受过大学教育，因此一开始在这个圈子里肯定多少会觉得有些不太自在。不过他很快就与这些人打成了一片，一起干起了攒剧本的行当。待到莎士比亚功成名就之后，很有几位当年的圈内人讥讽过他的出身。例如临死之际食不果腹的格林就拼着最后一口气攻击莎士比亚无非就是个“暴发户”，一个既没文化又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戏子。本.琼森与莎士比亚倒是一直关系不错，而且他虽然受过古典教育，但却也从未上过大学，因为年轻的时候他忙着在自己的泥水匠岳父手底下当学徒。不过即便如此他依然忍不住笑话莎士比亚“基本不懂拉丁语，希腊语懂得更少。”

不过有一项事实很快就彰显了出来：这个外地青年具有成为伟大剧作家的一切要素。他的头脑里塞满了英格兰中部的民谣传说、风土人情以及乡野俚语，同时又有能力消化吸收古典作家与现当代人文主义作家的作品。此外他的拉丁语也远非一窍不通，至少达到了语法学校毕业生的水平。正是凭借这些资质，他才得以在一群竞争意识强烈的文学精英当中找到立足之地。这些人们正在逐渐意识到，由于新兴娱乐市场的出现，假如他们想要吃好穿好，想要安居置业，那么他们就必须用英语讲述足以俘获街头普通人注意力的故事。他们的本行学问是普劳图斯与泰伦斯的剧作，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作家的拉丁语作品，以及古代不列颠流传下来的拉丁语编年史。假如他们能将这些原材料加以适当加工，利用泼辣鲜活的英国本土语言将这些原材料腌制入味，那么日进斗金也不是难事。于是这些人就成为了语言的炼金术师。

财富确实一分一厘地流向了他们手里。莎士比亚在十六世纪八十年代来到伦敦的时候，伦敦人口约有二十万，其中一大部分都像他一样是来自农村或者外国的伦漂，所有人都挤在罗马城墙限定的狭小区域之内。莎士比亚刚刚踏上剧作家的职业道路时，伦敦的剧院一般能容纳两千名观众。在外地巡演的剧团会在演出结尾将一顶帽子送进观众席，让观众们自愿往里面放钱。但是伦敦本地的剧院却采用了一项创新性经营策略：进门先买票，不买不让进。一个便士能买到一个站座，两个便士能换来一只板凳，三个便士不仅能换来一把舒适的座椅，而且座椅的位置还在屋檐之下，免受日晒雨淋。只要全伦敦人口的一个零头经常过来赏光，演出收入就相当可观。诚然，对于整体偏于年轻、饱受瘟疫威胁、终日忙于打拼的伦敦市民来说，剧院并不是唯一的娱乐方式——他们还可以观看现场虐待动物与现场执行死刑，可以去酒馆买醉，可以去妓院买春——但是总体来说剧院提供的娱乐还是要更有意思一些。剧院历来都是清教徒道德家们无情批判的对象，理由无非是诲淫诲盗之类，哪怕剧院表演的文明程度远远超过了公开死刑之类以残虐血腥为卖点的娱乐方式。不管怎么说，道德家的警告与偶尔发作的审查热潮都不能遏制这种全新娱乐方式的蓬勃发展。

正如上一章所讲到的那样，剧院不是莎士比亚及其同代人的发明，而是源自都铎时代的天主教与新教作家。这些人同样受过良好的古典教育，正是他们引领着道德剧演化成为了现代戏剧。尽管如此剧场革命完全展开的时候依然让人感到宛如魔法一般炫目。这场革命的步伐非常快。十六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托马斯.凯德创作了《西班牙悲剧》（The Spanish Tragedy）。克里斯托弗.马洛也在这一时期创作了自己的第一部剧本《迦太基女王迪多》（Dido, Queen of Carthage）以及《帖木儿》（Tamburlaine）上下两卷。这部作品不论是非的剧情设定与黄钟大吕一般的无韵诗文体都对莎士比亚造成了极大影响。尽管莎士比亚本人还要再过几年才能上演自己的第一部剧作——几乎可以肯定是《亨利六世》上部——但是英国戏剧的春天已经到来了。1576年，一位詹姆斯.伯比奇修建了英国第一座取得商业成功的剧场，名字就叫“剧院剧场”。第二年伦敦又迎来了唱对台戏的帷幕剧场。随后几年里，玫瑰剧场、天鹅剧场以及最著名的环球剧场也纷纷落成开幕了。

当时的人们大概并不觉得自己正在经历革命。毕竟此前就有很多剧作在私人剧院、律师行会以及上游人物私宅里上演。英国各地的村镇也已经见惯了露天演出。早在1561年，第一部英语无韵体剧作《高布达克》（Gorboduc）就在内廷行会（Inner Court）为伊丽莎白一世女王进行了御前表演，剧本题材是继承权之争。演员与剧团并不是稀罕物，而是在国内享有盛名——偶尔甚至还会前往德国与丹麦进行海外巡演。但是在接下来二十年多一点的时间里，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艺术形式将会站稳脚跟，发展壮大，一大批作品将会涌现出来，其中许多直到今天依旧脍炙人口。

我们很难不把这一切视作早期资本主义结下的硕果。近来最优秀的莎士比亚传记作家之一斯蒂芬.格林布雷特有一段精辟的阐述。对于伦敦这样的人口重镇来说，大型新建剧院之间的竞争十分惨烈：“要想不亏本，每个演出季节仅仅上演一两部好戏并且长期排演是不够的。剧团必须吸引大量人口养成频繁出入剧院的习惯，这就意味着经常性地轮换剧目，每周要上演五六部新戏。这项工作极其耗费气力。每家剧团每年要拿出二十来个新剧本，与上一个演出季留存下来的另外二十来个剧本搭配演出。”要想理解莎士比亚因何如此高产，因何还与其他人合作了这么多剧本，一言以蔽之就是为了赚钱，为了出人头地，为了温饱小康，为了争强好胜。简而言之，莎士比亚已经生活在我们的当今世界里面了。

在伊丽莎白时代的剧院开门营业之前，剧作家要想排演自己的作品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自己很有钱，要么自己的资助人很有钱。就像法律与教会体系一样，物质生活的进步同样遭到了中世纪社会规则与早期现代社会的严格等级制度的制约。按照传统说法，莎士比亚之所以逃到伦敦是因为偷猎鹿被人抓住了。可以肯定的是他父亲的生意当时并不太好，而且他本人还是个天主教同情者，因此无论怎样在故乡斯特拉福德都待不下去。但是在伦敦城里，只要一名年轻人既有抱负又有才华，还愿意埋头苦干，能够满足观众的口味，那么金钱就会滚滚而来，未必非得需要大人物撑腰——尽管各家剧团基本上都有后台。能赚钱的剧本首先要紧跟热点，其次要题材新奇，最后要久演不衰。伦敦戏剧市场的竞争十分激烈。一部坏剧本——以及比坏剧本更糟糕的无聊剧本——必然招致门可罗雀的惩罚。一部接一部的优秀剧本则可以将作家的名字打造成保障客流的金字招牌。

就像电视剧与电影一样，戏剧这种娱乐形式同样渗透了整个社会结构，上至伊丽莎白女王下到不识字的学徒都是戏迷。当然，莎士比亚时代的剧院也有很多难缠的对头，其中包括整天担心戏剧会威胁到君主制与现有社会秩序的政府官员，以及厌恶一切世俗娱乐形式的清教徒。不过最可怖的敌人还要算是腺鼠疫。瘟疫一旦降临，剧院必然关门。但是无论如何，只要市场还在，剧院就总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只要拿得出产品就行。

莎士比亚的英格兰依然充满了殉道者与间谍，以及新教徒与天主教徒之间不死不休的争斗。以安妮.阿斯科为代表的早期新教殉教者在天主教当局手里遭受的非人虐待如今又被伊丽莎白女王的新教政府原封不动地施加在了天主教徒头上。很多人都费劲心思地研究过莎士比亚本人是不是天主教徒。时至今日新教与天主教依然挖空心思想将他争取到自己这边来。一方面，莎士比亚的父亲在担任公职期间曾经亲自参与过宗教改革运动，具体内容包括捣毁造像，粉刷教堂壁画，解雇教士，等等。另一方面，莎士比亚本人差点就娶了一位天主教女性。另外在莎士比亚逝世之后很久，有人在他的故居屋顶夹层里发现了一份天主教信仰供状。他协助自己儿子就读的学校聘任了天主教教师，还因为缺席新教敬拜活动而惹上过麻烦，不过缺席的理由恐怕并不是个人信仰，而是因为欠人债务不好意思露脸。总之他是个很矛盾的人。

根据研究，莎士比亚在前往伦敦之前一度曾经打算北上求职，投靠几户天主教大家族当家庭教师。倘若研究结果属实，那么莎士比亚年轻的时候必然抱有极其危险的反新教理念。有据可查的是，莎士比亚的若干位学长一度曾经逃到欧洲大陆，然后又以天主教廷间谍的身份返回了祖国。回国之后他们遭到了通缉、逮捕与酷刑折磨，最终被大卸八块。莎士比亚的自家亲戚也有好几位遭到了公开处决——根据处刑时间与地点推算，莎士比亚初次来到伦敦城门前的时候恐怕还见过这几位亲戚人头挂高杆的景象。几年前人们在法国某耶稣会图书馆发现了一套秘藏几百年的第一对开本，无言地彰显着莎士比亚与英格兰的天主教地下世界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仅仅从莎剧文本看来，直接宣扬天主教教义的文字倒也确实有那么两三处——主要集中在《哈姆雷特》当中——但是当时宗教领域步步惊心的政治局势在他的作品当中却完全没有体现出来。这也不奇怪，莎士比亚的背后是政府审查人员的警惕双眼，他的面前则是新教徒占绝大多数的观众。他投靠的第一家剧团女王演员剧团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为了进行新教宣传而成立的。政府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1580年格里高利十三世教皇宣布，刺杀伊丽莎白女王不算罪孽。这句话显然是在煽动英国天主教徒造反起事。

不过就像亨利八世那时候一样，伊丽莎白时代的宗教战争同样催生了一大批优秀诗歌，这一次诗歌的视角主要来自走投无路的天主教输家那一边。莎士比亚完全有可能见过魅力十足的耶稣会密探与学者埃德蒙.坎皮恩，此人在被捕受刑之后依然勇敢地与新教当局展开神学辩论，伊丽莎白女王也曾经当面审问过他，他的死法也像惯例那样惨烈。另一位耶稣会密探、出身于诺福克的罗伯特.索斯维尔在坎皮恩之后不久潜回故国并且最终也遭受了类似的命运：入狱、受刑并且在1595年遭受分尸处决。索斯维尔与莎士比亚的资助人、同样与坎皮恩交好的南汉普顿侯爵关系密切，而且有些从事文本比较的学者还认为莎士比亚大量阅读了索斯维尔的作品。下面这首诗就创作于1595年——此时莎士比亚正在撰写《仲夏夜之梦》与《罗密欧与朱丽叶》——索斯维尔在诗中将自己比作一颗肉豆蔻，在石臼里遭到无情的捶打碾压。诗中洋溢着宁死不屈慷慨就义的气概：

The pounded spice both tast and scent doth please,

In fading smoke the force doth incense showe ;

The perisht kernell springeth with increase.

The lopped tree doth best and soonest growe.

香料经过研磨，方能愉悦鼻腔与口舌；

烟雾散尽之后，散不去的才是焚香气息。

化为齑粉本来就是香料种仁的职责，

斩断枝丫的树木最能焕发生机。

God's spice I was, and pounding was my due,

In fadinge breath my incense savored best ;

Death was the meane, my kyrnell to renewe,

By loppinge shott I upp to heavenly rest.

我是上帝的香料，粉身碎骨只算尽到义务；

气息奄奄之际，我的香气散发得最为浓郁。

唯有通过死亡，我的种仁才能发挥用处，

唯有斩断枝丫，我的灵魂才能向天堂飞去。

Some thinges more perfect are in their decaye,

Like sparke that going out gives clerest light ;

Such was my happ, whose dolefull dying daye

Beganne my joy and termed Fortune's spite.

有些事物在消逝之前才会美到极致，

即将熄灭的火花才能放出最亮的光。

我命该如此，这些痛苦的临终时日

却成了喜乐的开端，算不得什么灾殃。

Alive a Queene, now dead I am a sainte ;

Once Mary called, my name no we Martyr is ;

From earthly raigne debarred by restraint.

In liew whereof I raigne in heavenly blisse.

活着我是女王，死了升级成圣徒，

曾经被称为玛丽亚，如今名叫殉道烈士。

舍弃了人间权柄，再不受世俗禁锢，

得到神圣的赐福，在天国恢复统治。

My life my greife, my death hath wrought my joye,

My frendes my foyle, my foes my weale procur'd ;

My speedy death hath shortned longe annoye,

And losse of life an endles life assur'd.

生命充满哀伤，死亡为我带来了喜乐，

朋友都是仇敌，仇敌将我的福分保障。

只求速死，将漫长的苦难尽快度过，

失去生命才能换来永恒的生命高居天上。

My skaffold was the bedd where ease I founde,

The blocke a pillowe of eteruall reste ;

My headman cast me in a blisful swounde,

His axe cutt off my cares from combred breste.

行刑台是我放松身心的床铺，

砍头墩子是我永眠的枕头。

我的刽子手好心地送我上路，

利斧一挥就了却我的胸中哀愁。

Rue not my death, rejoyce at my repose ;

It was no death to me, but to my woe ;

The budd was opened to lett out the rose,

The cheynes unloosed to let the captive goe.

别为我的死亡哀悼，要在我的腐尸面前欢笑；

死去的不是我，而是我这辈子的悲愁。

花蕾纵情绽放，恣意舒展的花瓣多么美妙，

铁索松弛脱落，禁锢已久的囚徒重获自由。

莎士比亚是否读过索斯维尔的作品尚无定论，不过他肯定掌握了与索斯维尔针锋相对的反天主教政治技巧。索斯维尔遭受处刑前后他正在创造《约翰王》——以他自己的水准来衡量并不算太优秀。约翰.贝尔此前已经创作了一部激烈反天主教的同名剧本。莎士比亚也在自己的剧本里稍微抒发了一点爱国反天主教的情绪：

Thou canst not, cardinal, devise a name

So slight, unworthy, and ridiculous

To charge me to an answer, as the Pope.

Tell him this tale, and from the mouth of England

Add thus much more, that no Italian priest

Shall tithe or toll in our dominions;

But as we under God are supreme head,

So, under Him, that great supremacy

Where we do reign we will alone uphold

Without th’ assistance of a mortal hand.

So tell the Pope, all reverence set apart

To him and his usurped authority.

哪一个地上的名字可以向一个不受任何束缚的神圣的君王提出质难？主教，你不能提出一个比教皇更卑劣猥琐荒谬的名字来要求我答复他的讯问。你就这样回报他；从英格兰的嘴里，再告诉他这样一句话：没有一个意大利的教士可以在我们的领土之内抽取捐税；在上帝的监临之下，我是最高的元首，凭借主宰一切的上帝所给与我的权力，我可以独自统治我的国土，无须凡人的协助。你就把对教皇和他篡窃的权力的崇敬放在一边，这样告诉他吧！【朱生豪译】

就算让伊丽莎白女王本人亲自表态也很难说得比这番话更加到位了。我们不应该将莎士比亚当做他所处时代最危险政治话题的报道记者，但是他的确为我们提供了更加有用的信息，为后世读者打开了一扇了解信仰、灵魂、死亡与来生的窗口。在《一报还一报》当中——笔者认为这部作品对于任何一位自以为大彻大悟的宗教信徒来说都堪称一记响亮的耳光——主人公克劳狄奥以为为了维护姐姐伊莎贝拉的贞洁，他本人必须引颈受戮。乔装改扮的文森修公爵劝他不要害怕死亡——这也是当时教会的官方宣传口径：

Be absolute for death; either death or life

Shall thereby be the sweeter. Reason thus with life:

If I do lose thee, I do lose a thing

That none but fools would keep: a breath thou art,

Servile to all the skyey influences,

That dost this habitation, where thou keep'st,

Hourly afflict: merely, thou art death's fool;

能够抱着必死之念，那么活果然好，死也无所惶虑。对于生命应当作这样的譬解：要是我失去了你，我所失去的，只是一件愚人才会加以爱惜的东西，你不过是一口气，寄托在一个多灾多难的躯壳里，受着一切天时变化的支配。你不过是被死神戏弄的愚人，逃避着死，结果却奔进他的怀里，你并不高贵，因为你所有的一切配备，都沾濡着污浊下贱。你并不勇敢，因为你畏惧着微弱的蛆虫的柔软的触角。睡眠是你所渴慕的最好的休息，可是死是永恒的宁静，你却对它心惊胆裂。【朱生豪译】

这番话无非是照本宣科的官样文章。根据众多存世至今的布道词手稿与论述文章，当时全国各地的布道人都在布道坛上劝诫会众们要安心面对死亡。即将登上行刑台与火刑堆的政治犯大致也是这套说辞。但是一般英国老百姓怎样看待死亡呢？反正满心恐惧的克劳狄奥本人远远没有被说服：

Ay, but to die, and go we know not where;

To lie in cold obstruction and to rot;

This sensible warm motion to become

A kneaded clod; and the delighted spirit

To bathe in fiery floods, or to reside

In thrilling region of thick-ribbed ice;

To be imprison'd in the viewless winds,

And blown with restless violence round about

The pendent world; or to be worse than worst

Of those that lawless and incertain thought

Imagine howling: 'tis too horrible!

The weariest and most loathed worldly life

That age, ache, penury and imprisonment

Can lay on nature is a paradise

To what we fear of death.

是的，可是死了，到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去，长眠在阴寒的囚牢里发霉腐烂，让这有知觉有温暖的、活跃的生命化为泥土；一个追求着欢乐的灵魂，沐浴在火焰一样的热流里，或者幽禁在寒气砭骨的冰山，无形的飚风把它吞卷，回绕着上下八方肆意狂吹；也许还有比一切无稽的想像所能臆测的更大的惨痛，那太可怕了！只要活在这世上，无论衰老、病痛、穷困和监禁给人怎样的烦恼苦难，比起死的恐怖来，也就像天堂一样幸福了。【朱生豪译】

天堂、炼狱与地狱——这些可能性过于宏大骇人，只有圣徒与狂信徒才敢相信。哈姆雷特的生死观与克劳狄奥基本一致。在最著名的莎剧独白段落当中，哈姆雷特也尖锐地指出人们之所以怕死是因为来生不可知。对于天主教徒以及一大部分新教徒来说，即便教堂墙壁上的劝善壁画都被宗教改革家们粉刷掩饰掉了，但是地狱在他们心目当中依旧栩栩如生，足以吓得人们一动不敢动——在这里就是吓得哈姆雷特既不敢复仇也不敢自杀。以今天的标准来看，当时英国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简直严苛得无法忍受。饥饿、寒冷、恶疾与人身危险无处不在，随时都有可能遭到社区的放逐。通过长眠来逃离这个世界听上去确实很诱人，只不过在一个上帝时常出没的世界里这个主意很不经琢磨：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Whether '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

And by opposing end them? To die: to sleep;

No more; and by a sleep to say we end

The heart-ache and the thousand natural shocks

That flesh is heir to, 'tis a consummation

Devoutly to be wish'd. To die, to sleep;

To sleep: perchance to dream: ay, there's the rub;

For in that sleep of death what dreams may come

When we have shuffled off this mortal coil,

Must give us pause: there's the respect

That makes calamity of so long life;

For who would bear the whips and scorns of time,

The oppressor's wrong, the proud man's contumely,

The pangs of despised love, the law's delay,

The insolence of office and the spurns

That patient merit of the unworthy takes,

When he himself might his quietus make

With a bare bodkin? who would fardels bear,

To grunt and sweat under a weary life,

But that the dread of something after death,

The undiscover'd country from whose bourn

No traveller returns, puzzles the will

And makes us rather bear those ills we have

Than fly to others that we know not of?

Thus conscience does make cowards of us all;

And thus the native hue of resolution

Is sicklied o'er with the pale cast of thought,

And enterprises of great pith and moment

With this regard their currents turn awry,

And lose the name of action.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谁愿意负着这样的重担，在烦劳的生命的压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为惧怕不可知的死后，惧怕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是它迷惑了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宁愿忍受目前的磨折，不敢向我们所不知道的痛苦飞去？这样，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在这一种考虑之下，也会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动的意义。【朱生豪译】

莎士比亚悲剧的核心在于他深刻意识到，就算没有对于死后永劫的恐惧，死亡依然不是人生的出路，因为就算死亡也无法让人脱离这个灰暗且毫无意义的宇宙。在这个宇宙当中，人生无非是无休止的左摇右摆而已。罪人兼杀人犯麦克白在临死之前对于这一点笃信不疑：

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

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And all our yesterdays have lighted fools

The way to dusty death. Out, out, brief candle!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a poor player

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 it is a tale

Told by an idiot, 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朱生豪译】

莎士比亚究竟是否一辈子都是个不敢出柜的罗马天主教徒呢？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还将继续下去。不过在生平大多数时间里他看上去确实像是一个相信天道有常的基督徒。与克里斯托弗.马洛不同，莎士比亚相信人世间的所有罪人都逃不脱上帝的审判，这也是他所属时代的主流思想。莎士比亚之所以能成为超越时代的诗人，是因为他无法彻底臣服于任何特定宗教形式的仪式与说辞，因为他很清楚人类精神远比圣经的描写更加刺激且吓人。

对于莎士比亚来说，唯有爱神能够战胜死神。面对死亡与虚无的挑战，一次又一次他都将爱当成了唯一的回答。对于其他人的爱就算无法彻底平定时间的无情流逝，至少也能使其安静下来。他的第三十首十四行诗这样唱到：

When to the sessions of sweet silent thought,

I summon up 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

I sigh the lack of many a thing I sought,

And with old woes new wail my dear time's waste:

Then can I drown an eye (unused to flow)

For precious friends hid in death's dateless night,

And weep afresh love's long since cancelled woe,

And moan th' expense of many a vanished sight.

Then can I grieve at grievances foregone,

And heavily from woe to woe tell o'er

The sad account of fore-bemoaned moan,

Which I new pay as if not paid before.

But if the while I think on thee (dear friend)

All losses are restored, and sorrows end.

当我传唤对已往事物的记忆

出庭于那馨香的默想的公堂，

我不禁为命中许多缺陷叹息，

带着旧恨，重新哭蹉跎的时光；

于是我可以淹没那枯涸的眼，

为了那些长埋在夜台的亲朋，

哀悼着许多音容俱渺的美艳，

痛哭那情爱久已勾消的哀痛：

于是我为过去的惆怅而惆怅，

并且一一细算，从痛苦到痛苦，

那许多呜咽过的呜咽的旧账，

仿佛还未付过，现在又来偿付。

但是只要那刻我想起你，挚友，

损失全收回，悲哀也化为乌有。【梁宗岱译】

莎士比亚在第三十三首十四行诗里又更进了一步，主张爱与大自然本为一体，具有创造万物的力量：

Full many a glorious morning have I seen,

Flatter the mountain tops with sovereign eye,

Kissing with golden face the meadows green;

Gilding pale streams with heavenly alchemy:

Anon permit the basest clouds to ride,

With ugly rack on his celestial face,

And from the forlorn world his visage hide

Stealing unseen to west with this disgrace:

Even so my sun one early morn did shine,

With all triumphant splendour on my brow,

But out alack, he was but one hour mine,

The region cloud hath masked him from me now.

Yet him for this, my love no whit disdaineth,

Suns of the world may stain, when heaven's sun staineth.

多少次我曾看见灿烂的朝阳

用他那至尊的眼媚悦着山顶，

金色的脸庞吻着青碧的草场，

把黯淡的溪水镀成一片黄金：

然后蓦地任那最卑贱的云彩

带着黑影驰过他神圣的霁颜，

把他从这凄凉的世界藏起来，

偷移向西方去掩埋他的污点；

同样，我的太阳曾在一个清朝

带着辉煌的光华临照我前额；

但是唉！他只一刻是我的荣耀，

下界的乌云已把他和我遮隔。

我的爱却并不因此把他鄙贱，

天上的太阳有瑕疵，何况人间！【梁宗岱译】

那么莎士比亚本人的恋爱经历又如何呢？经常有研究人员指出，尽管莎剧当中充满了元气饱满热情如火的求爱者以及令人面红耳热的情话，但是关于与子偕老的夫妻之爱却几乎不置一词。这很可能与莎士比亚本人的婚姻经历有关。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娶了一位比他大八九岁的女人，对方还怀上了他的孩子。这位时年二十六岁的安妮.海瑟薇是个在当时很少见的女性，她父母双亡，名下有一份自己的产业，办事能力很强，在恋爱与性爱两方面都很有主见。但是莎士比亚与她成婚的时候只有十八岁。根据我们如今掌握的莎士比亚生平——内容并不算充实——这段婚姻并不算特别美满。两人生了二女一男，两个女儿都长大成人，儿子则在十一岁那年不幸夭折。自从投身戏剧创作之后莎士比亚在绝大多数时间里一直待在伦敦，直到封笔之后才回到妻子身边。不过根据他的遗嘱来看，这场夫妻团聚并不算多么甜蜜。莎士比亚将自己的绝大部分遗产都留给了长女与长女婿，留给妻子的就只有“我第二喜欢的床铺以及配套家具”。怎么看都不像伉俪情深的样子。

更加值得注意的是，莎剧当中几乎见不到幸福的婚后生活。这不是笔力的问题，因为莎士比亚什么都能写——战争、色欲、酗酒放荡的快感、情窦初开的纠结、老年人的偏执与狂乱、男性之间惺惺相惜的情谊——但是他却几乎从未深入分析过都铎时代（以及现代社会）的核心机制。历尽磨难的恋人在剧本结尾急匆匆地结成连理，然后散场时间就到了。莎士比亚并不鼓励我们进一步探究这些恋人们的后续发展。共赴不归路的麦克白夫妇的夫妻关系既黑暗又惨淡。哈姆雷特的母亲与叔叔则是勾搭成奸，色欲将他们困在一起，罪恶感又让他们忍不住挣扎。这样的婚姻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我们知道莎士比亚完全有能力想象强健稳固延续终生的爱，因为有诗为证：

Let me not to the marriage of true minds

Admit impediments. Love is not love

Which alters when it alteration finds,

Or bends with the remover to remove:

O no! it is an ever-fixed mark

That looks on tempests and is never shaken;

It is the star to every wandering bark,

Whose worth's unknown, although his height be taken.

Love's not Time's fool, though rosy lips and cheeks

Within his bending sickle's compass come:

Love alters not with his brief hours and weeks,

But bears it out even to the edge of doom.

If this be error and upon me proved,

I never writ, nor no man ever loved.

我不承认两颗真诚相爱的心

会有什么阻止其结合的障碍。

那种见变就变的情不是真情，

那种顺风转舵的爱不是爱。

哦！爱情是恒定的灯塔塔楼，

它面对狂风暴雨而岿然屹立；

爱情是指引迷航船只的星斗，

其方位可测但价值鲜为人知。

真正的爱并不是时间的玩物，

虽红唇朱颜难逃时间的镰刀；

爱并不因时辰短暂而有变故，

而是持之以恒直至天荒地老。

倘若有人证明我这是异端邪说，

那我未曾写过诗，也没人爱过。【梁宗岱译】

但是就莎士比亚本人的经历来看，爱情的确是时间的玩物，的确会见变就变，就算一两个礼拜变不了，一二十年之后也还是会变的。莎士比亚十分厌恶中老年人之间的恋爱与性爱，哈姆雷特咒骂母亲与叔叔通奸时的口吻就很能说明问题。当然这里的事件背景算不得正常，但是哈姆雷特的话还是刻毒得有些过分了：

O shame! where is thy blush? Rebellious hell,

If thou canst mutine in a matron's bones,

To flaming youth let virtue be as wax,

And melt in her own fire: proclaim no shame

When the compulsive ardour gives the charge,

Since frost itself as actively doth burn

And reason panders will...

Nay, but to live

In the rank sweat of an enseamed bed,

Stew'd in corruption, honeying and making love

Over the nasty sty...

羞啊！你不觉得惭愧吗？要是地狱中的孽火可以在一个中年妇人的骨髓里煽起了蠢动，那么在青春的烈焰中，让贞操像蜡一样融化了吧。当无法阻遏的情欲大举进攻的时候，用不着喊什么羞耻了，因为霜雪都会自动燃烧，理智都会做情欲的奴隶呢……生活在汗臭垢腻的眠床上，让淫邪熏没了心窍，在污秽的猪圈里调情弄爱……【朱生豪译】

这段文字的中心思想很接近莎士比亚下笔最狠的一首十四行诗。这首诗声色俱厉地抨击的色欲的毁灭效果，将其视为毁坏人类幸福的疯狂：

The expense of spirit in a waste of shame

Is lust in action; and till action, lust

Is perjured, murderous, bloody, full of blame,

Savage, extreme, rude, cruel, not to trust,

Enjoy'd no sooner but despised straight,

Past reason hunted, and no sooner had

Past reason hated, as a swallow'd bait

On purpose laid to make the taker mad;

Mad in pursuit and in possession so;

Had, having, and in quest to have, extreme;

A bliss in proof, and proved, a very woe;

Before, a joy proposed; behind, a dream.

All this the world well knows; yet none knows well

To shun the heaven that leads men to this hell.

把精力消耗在耻辱的沙漠里，

就是色欲在行动；而在行动前，

色欲赌假咒、嗜血、好杀、满身是

罪恶，凶残、粗野、不可靠、走极端；

欢乐尚未央，马上就感觉无味：

毫不讲理地追求；可是一到手，

又毫不讲理地厌恶，像是专为

引上钩者发狂而设下的钓钩；

在追求时疯狂，占有时也疯狂；

不管已有、现有、未有，全不放松；

感受时，幸福；感受完，无上灾殃；

事前，巴望着的欢乐；事后，一场梦。

这一切人共知；但谁也不知怎样

逃避这个引人下地狱的天堂。【梁宗岱译】

这首诗在性方面的自我憎恨很容易就会进一步恶化成为对于爱情的厌恶。下面这首诗看上起只是戏谑，但是本质上依然是憎恨。这首诗明面上看来当然是在嘲笑其他爱情诗歌的夸大其词，但是读者们印象最深刻的诗中意象恐怕还是满头铁丝与带着口臭的呼吸：

My mistress' eyes are nothing like the sun,

Coral is far more red than her lips' red:

If snow be white, why then her breasts are dun;

If hairs be wires, black wires grow on her head.

I have seen roses damask'd, red and white,

But no such roses see I in her cheeks;

And in some perfumes is there more delight,

Than in the breath that from my mistress reeks.

I love to hear her speak, yet well I know

That music hath a far more pleasing sound:

I grant I never saw a goddess go,

My mistress, when she walks, treads on the ground:

And yet, by heaven, I think my love as rare

As any she belied with false compare.

我情妇的眼睛一点不像太阳；

珊瑚比她的嘴唇还要红得多：

雪若算白，她的胸就暗褐无光，

发若是铁丝，她头上铁丝婆娑。

我见过红白的玫瑰，轻纱一般;

她颊上却找不到这样的玫瑰;

有许多芳香非常逗引人喜欢，

我情妇的呼吸并没有这香味。

我爱听她谈话，可是我很清楚

音乐的悦耳远胜于她的嗓子；

我承认从没有见过女神走路，

我情妇走路时候却脚踏实地：

可是，我敢指天发誓，我的爱侣

胜似任何被捧作天仙的美女。【梁宗岱译】

笔者认为以上几段诗文很有必要加入本书当中，因为我们很容易就会片面地将莎士比亚仅仅视为青春与浪漫的捍卫者。现代流行文化大力歌颂《罗密欧与朱丽叶》，毫不顾及历史事实的《莎翁情史》也成了卖座电影。将性爱视为至善正是现代流行文化的标志。但是莎士比亚本人对于爱情与性的理解却与现代人差着十万八千里。无论他究竟是不是天主教徒，莎士比亚的性爱观念都充斥着负疚感、自我憎恨与失望。仅仅对于特别幸运的人们来说，爱情才能在某些时候成为解决问题的答案。即便在这些时候，爱情也依然是足以颠覆社会的危险力量。

自然，关于莎士比亚的世界与二十一世纪现代世界之间的差异并不局限于性爱观念。在这方面莎士比亚教给我们的第二项重要课程就是关于社会等级、尊卑秩序乃至——以及包括——君主制的重要性。社会等级统治着日常生活的一切方面。妻子儿女要在丈夫与父亲面前表示恭敬；学徒紧紧依附于雇主，平时工作与生活动辄得咎；中小士绅要向大贵族效忠；全国上下无论贵贱都必须绝对臣服于君主。此外教会也有一套平行的等级体制，同样层次繁杂且架子十足。但是在莎士比亚的社会观念当中占据核心地位的依然是君主制，以及治人与治于人的关系。

在很多方面来说，正是莎士比亚将君主制打造成为了英国国民身份认同的核心。从第一部剧本《亨利六世上》到最后一部剧本《暴风雨》，莎士比亚都坚信秩序的重要性。而秩序的根源则在于贤明的君主。软弱无力、虚妄狂乱或者自怨自怜的君主将会让整个王国陷入混乱与苦难。优秀的君主不仅在道德层面上很吸引人，还是一切治下臣民的政治福祉。

莎士比亚很有理由如此推崇君主的作用。早期现代英国的谋杀率远远超过了当代英国人所能理解的上限；出远门的人们很容易就会在途中遭到劫杀；家庭暴力司空见惯；社会压力极大，自我武装乃是常态；法律允许一部分人公然携带长剑与手枪上街，并且禁止另一部分人这样做，从而构成了最刺眼的社会阶层鸿沟。暴力在这个社会当中无处不在。莎士比亚当初第一次登台演出的契机很可能就是两位资历更深的演员从相互争执发展到持刀互捅并且闹出了人命，马洛的死法则是在一次斗殴或者刺杀当中被人一刀捅进了眼窝。

因此莎士比亚如此信奉秩序也是可以理解的。将一位文化水平极高却又一贫如洗的青年人扔进全世界最大城市之一的混乱生活当中挣扎求存，此人难免会对暴民群体产生些许顾忌。在《亨利六世》当中，莎士比亚塑造了一位中世纪叛逆领袖杰克.凯德。此人满嘴胡话，暴戾成性，是一位极度危险的暴民煽动专家。他仇视语法学校与学问，一心打算烧毁伦敦桥，砍掉敌人的脑袋。他梦想下层阶级大翻身，具体表现包括“三个半便士的面包只卖一便士，三道箍的酒壶要改成十道箍……在我统治的第一个年头里，尿管子只准淌出冰红酒，费用由市政府开支。”凯德的追随者们打算“把所有的律师全都杀光”，还像后世的毛主义革命者一样想让无论贵贱的所有人都掌握识文断字的能力。这些好似政治讽刺漫画一样的描写表明作者对于无序的恐惧高于一切，甚至野蛮的都铎时期国家刑罚也要往后排。

伊丽莎白时代的每一家剧院里几乎都能见到对于无序的恐惧，哪怕剧院本身也经常被视为危及社会秩序的威胁。在由莎士比亚部分执笔的《托马斯.摩尔爵士》当中，伟大的政治家摩尔爵士直面了一群伦敦暴民。大量涌入伦敦的移民让暴民们十分恼怒，决心要将他们“打发回去”。但是摩尔不为所动，并且这样回答他们：

Grant them removed, and grant that this your noise

Hath chid down all the majesty of England;

Imagine that you see the wretched strangers,

Their babies at their backs and their poor luggage,

Plodding tooth ports and costs for transportation,

And that you sit as kings in your desires,

Authority quite silent by your brawl,

And you in ruff of your opinions clothed;

What had you got? I'll tell you. You had taught

How insolence and strong hand should prevail,

How order should be quelled; and by this pattern

Not one of you should live an aged man,

For other ruffians, as their fancies wrought,

With self same hand, self reasons, and self right,

Would shark on you, and men like ravenous fishes

Would feed on one another.

就算将他们全赶走了吧，就算你们的叫嚣

撕掉了英格兰的一切体面吧。

想象一下这些可怜的陌生人

背着孩子、提着寒酸的行李

挤满了离开伦敦的港口驿站，

而你们却像国王一样端坐在欲望的宝座上，

国家的权威都被你们的拳脚吓得不敢开口，

你们那点自顾自的心思都披上了体面的外衣

——你们难道以为这样一来自己就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我告诉你们，你们不过是教会了别人

如何凭借傲慢与蛮横为所欲为，如何将秩序踩在脚下。

要是你们这套歪理得到奉行，

你们一个个全都活不到老年，

因为其他流氓恶棍也完全可以凭着一时兴起

抡起同样的拳头、打着同样的旗号

来撕咬你们的血肉。那时候人与人之间

就只剩下大鱼吃小鱼这一条路了。

莎士比亚坚定信奉等级、阶级与尊卑有别的正面价值。这种与现代世界格格不入的理念正是上述文字的基础。如今我们这些莎士比亚的崇拜者们往往假装看不见这一点，但是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不容回避：全英国乃至全世界最伟大的剧作家是一位民主理念的坚定反对者。在《托马斯.摩尔爵士》当中，莎士比亚或者他的合作作家还更进一步，让摩尔爵士向反叛的伦敦市民宣称反对国王就等同于反对上帝。假如他们的叛乱取得成功，当真颠覆了一切权威，那么一切秩序也将随之崩坏。他们的胜利只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比现在更加危险：

In, in to your obedience: even your hurly

Cannot proceed but by obedience.

What rebel captain, As mutinies are incident, by his name

Can still the rout? Who will obey a traitor?

Or how can well that proclamation sound

When there is no addition but 'a rebel'

To qualify a rebel? You'll put down strangers,

Kill them, cut their throats, possess their houses……

听从你们自己的恭顺之心吧。就算你们的无理要求

也只能通过基于恭顺的体制才能得到应对。

既然造反只是事出偶然，那么造反头子的名号

又怎么可能平息动乱呢？谁会听从叛徒的号令呢？

既然反贼除了“反贼”以外

不可能有其他头衔，他嗓门再大又有什么用呢？

你们无非只想践踏陌生人而已，

杀死他们，割开他们的喉咙，强夺他们的住宅……

用莎士比亚风格的语言来说，以上这段台词用一句话即可概括：“革命以自己的子女为食。”莎士比亚的作品反复体现了他充分理解遭到国家排斥的弃民过着怎样悲惨的生活。在他最伟大的作品《李尔王》当中，一个人一旦遭到日常社会的排斥，就只能听任暴风雨与疯狂的蹂躏，沦为“一个寒碜的赤裸的两脚动物”。在剧院的世界里，服装标明了每一个角色的社会地位、阶级归属与权威高低。李尔王撕去全身衣衫的举动在这样背景下显得尤其尖锐。

莎士比亚显然对于穷人抱有出于本性的同情，在他笔下无论是遭受鞭笞无处藏身的乞丐还是在社会最底层挣扎的饥民无不描写得栩栩如生。但是一切——或者说几乎一切——都不如无政府主义那样可怕。认为莎士比亚从没接触过民主理念的看法显然是错误的。博览群书的他肯定很清楚英格兰历史上的历次民众起义以及罗马共和国的民主制度实验。只不过他就像那个时代的几乎所有人那样认为民主制度行不通。在《科里奥兰纳斯》当中，他借助一般市民之口解释了为什么民众无法摆脱贵族领袖自行治理国家，因为“多头的群众”人多嘴杂，拿不定主意：

We have been called so of many; not that our heads

are some brown, some black, some auburn, some bald,

but that our wits are so diversely coloured: and

truly I think if all our wits were to issue out of

one skull, they would fly east, west, north, south,

and their consent of one direct way should be at

once to all the points o’ the compass.

许多人都这样称呼我们，不是因为我们的头发有的是褐色的，有的是黑色的，有的是赭色的，有的是光秃秃的，而是因为我们的思想是这么纷歧不一。我真的在想，要是我们各人所有的思想都从一个脑壳里发表出来，它们一定会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有的往北，有的往南，四下里飞散开去。【朱生豪译】

在莎士比亚的世界里，无论是在伦敦城造反的杰克.凯德还是言谈举止像极了伦敦市民的罗马民众都是一路货色。总而言之群众永远都是错的，永远都是遭受嘲讽的对象，时常还极具危险性。科里奥兰纳斯——他本人也是傲慢自负与野心勃勃的结合体——一想到要想民众们屈膝邀宠就感到忍无可忍：

Most sweet voices!

Better it is to die, better to starve,

Than crave the hire which first we do deserve.

Why in this woolvish toge should I stand here,

To beg of Hob and Dick, that do appear,

Their needless vouches? Custom calls me to't:

What custom wills, in all things should we do't,

The dust on antique time would lie unswept,

And mountainous error be too highly heapt

For truth to o'er-peer. Rather than fool it so,

Let the high office and the honour go

To one that would do thus. I am half through;

The one part suffer'd, the other will I do.

最珍贵的同意！宁可死，宁可挨饿，也不要向别人求讨我们分所应得的酬报。为什么我要穿起这身毡布的外衣站在这儿，向每一个路过的人乞讨不必要的同意？习惯逼着我这样做；习惯怎样命令我们，我们就该怎样做，陈年累世的灰尘让它堆在那儿不加扫拭，高积如山的错误把公道正义完全障蔽。与其扮演这样的把戏，还不如索性把国家尊贵的名位赏给愿意干这种事的人。【朱生豪译】

在这场发生在古罗马的民众与军事独裁者的冲突当中，莎士比亚恰到好处地扔进了一位油滑的贵族阶级代言人米尼涅斯，让他来论述不同阶级之间的传统恰当关系。米尼涅斯讲了一个身体各部位造反的寓言。造反的对象是肚子，因为就像有钱人吞没了大部分社会财富那样，肚子也吞掉了所有食物。肚子则这样为自己辩解：

Note me this, good friend;

Your most grave belly was deliberate,

Not rash like his accusers, and thus answer’d:

‘True is it, my incorporate friends,’ quoth he,

‘That I receive the general food at first,

Which you do live upon; and fit it is,

Because I am the store-house and the shop

Of the whole body: but, if you do remember,

I send it through the rivers of your blood,

Even to the court, the heart, to the seat o’ the brain;

And, through the cranks and offices of man,

The strongest nerves and small inferior veins

From me receive that natural competency

Whereby they live: and though that all at once,

You, my good friends,’—this says the belly, mark me,

‘Though all at once cannot

See what I do deliver out to each,

Yet I can make my audit up, that all

From me do back receive the flour of all,

And leave me but the bran.’

“不错，我的全体的朋友们，”他说，“你们全体赖以生活的食物，是由我最先收纳下来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我是整个身体的仓库和工场；可是你们应该记得，那些食物就是我把它们从你们血液的河流里一路运输过去，一直传达到心的宫廷和脑的宝座；经过人身的五官百窍，最强韧的神经和最微细的血管都从我得到保持他们活力的资粮。你们，我的好朋友们，虽然在一时之间——”听着，这是那肚子说的话—— “虽然在一时之间，不能看见我怎样把食物分送到各部分去，可是我可以清算我的收支，大家都从我领回食物的精华，剩下给我自己的只是一些糟粕。”【朱生豪译】

诚然，莎士比亚的惯用手段就是将针锋相对的论点同时摆出来。但是这个将国家比作人体的比喻对于他的观众们来说肯定非常熟悉。现代社会的观众们或许会觉得这番说辞不过是自利自肥的狡辩，但是当年的观众们却会想当然地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政治常识。

莎士比亚厌恶一切看上去与民主沾边的体制。从好的一面来说，这一立场也意味着他坚决认为统治者必须贤明高尚——或者说统治者的一切个人弊病与缺陷都会在整个社会迅速蔓延开来，让所有人都蒙受痛苦。莎士比亚对于权力与掌权的问题十分着迷，他笔下的君主也可谓形形色色：贤君，昏君，暴君，自欺欺人的君主，效法圣贤的君主，软弱无能的君主，等等。这一点很好地解释了莎剧当中最令人心碎的一幕恩断义绝场景，也就是哈尔王子喝退少年玩伴福斯塔夫那场戏。我们全都喜爱福斯塔夫这个满身肥膘、吃喝没够的老不羞，他的出现总能让我们笑得前仰后合，因为他活灵活现地体现了一切我们自己身上的低下物欲。因此新登大宝、急于大展宏图的哈尔王子的呵斥在我们听来也显得格外冰冷：

I know thee not, old man: fall to thy prayers;

How ill white hairs become a fool and jester!

I have long dream'd of such a kind of man,

So surfeit-swell'd, so old and so profane;

But, being awaked, I do despise my dream.

Make less thy body hence, and more thy grace;

Leave gormandizing; know the grave doth gape

For thee thrice wider than for other men.

Reply not to me with a fool-born jest:

Presume not that I am the thing I was;

For God doth know, so shall the world perceive,

That I have turn'd away my former self;

So will I those that kept me company.

When thou dost hear I am as I have been,

Approach me, and thou shalt be as thou wast,

The tutor and the feeder of my riots:

Till then, I banish thee, on pain of death,

As I have done the rest of my misleaders,

Not to come near our person by ten mile.

For competence of life I will allow you,

That lack of means enforce you not to evil:

And, as we hear you do reform yourselves,

We will, according to your strengths and qualities,

Give you advancement. Be it your charge, my lord,

To see perform'd the tenor of our word. Set on.

我不认识你，老头儿。跪下来向上天祈祷吧；苍苍的白发罩在一个弄人小丑的头上，是多么不称它的庄严！我长久梦见这样一个人，这样肠肥脑满，这样年老而邪恶；可是现在觉醒过来，我就憎恶我自己所做的梦。从此以后，不要尽让你的身体肥胖，多多勤修你的德行吧；不要贪图口腹之欲，你要知道坟墓张着三倍大的阔口在等候着你。现在你也不要用无聊的谐谑回答我；不要以为我还跟从前一样，因为上帝知道，世人也将要明白，我已经丢弃了过去的我，我也要同样丢弃过去跟我在一起的那些伴侣。当你听见我重新回复了我原来的本色的时候，你再来见我吧，你将要仍旧和从前一样，成为我的放荡行为的教师和向导；在那一天没有到来以前，你必须像其他引导我为非作歹的人们一样，接受我的放逐的宣判，凡是距离我所在的地方十哩之内，不准你停留驻足，倘敢妄越一步，一经发觉，就要把你处死。我可以供给你相当限度的生活费用，以免手头没钱驱使你们去为非作歹。要是我听见你果然悔过自新，我也可以按照你的能力和资格，把你特加拔擢。贤卿，就请你负责执行我的命令。去吧！【朱生豪译】

非但福斯塔夫没料到这番呵斥，根据某些说法就连伊丽莎白女王也大感意外，后来她还坚持要求莎士比亚为福斯塔夫专门创作了《温莎的风流娘们儿》。但是对于莎士比亚来说贤君就是全社会的至善根本。为了打造一位贤君，就算泯灭人情也在所不惜。

莎士比亚始终在小心翼翼地研究着英格兰的各个王朝，他比任何人都更加紧密地将英国与英国统治者等同成为了一体。后人每次使用“维多利亚时代”与“爱德华时代”之类的历史术语时都是在无意识且不顾编年体例地向莎士比亚致敬。今天我们往往觉得将统治者的表现与整个国家等同起来十分奇怪，但是在莎士比亚笔下君主的性格就是国家的性格。将这一理念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的一场戏就是年迈的冈特痛斥理查二世的场景。这位君主的统治完全是一场灾难，因为他喜好虚荣，喜怒无常，而且还债台高筑。

Methinks I am a prophet new inspired

And thus expiring do foretell of him:

His rash fierce blaze of riot cannot last,

For violent fires soon burn out themselves;

Small showers last long, but sudden storms are short;

He tires betimes that spurs too fast betimes;

With eager feeding food doth choke the feeder:

Light vanity, insatiate cormorant,

Consuming means, soon preys upon itself.

This royal throne of kings, this scepter’d isle,

This earth of majesty, this seat of Mars,

This other Eden, demi-paradise,

This fortress built by Nature for herself

Against infection and the hand of war,

This happy breed of men, this little world,

This precious stone set in the silver sea,

Which serves it in the office of a wall,

Or as a moat defensive to a house,

Against the envy of less happier lands,

This blessed plot, this earth, this realm, this England,

This nurse, this teeming womb of royal kings,

Fear’d by their breed and famous by their birth,

Renowned for their deeds as far from home,

For Christian service and true chivalry,

As is the sepulchre in stubborn Jewry,

Of the world’s ransom, blessed Mary’s Son,

This land of such dear souls, this dear dear land,

Dear for her reputation through the world,

Is now leased out, I die pronouncing it,

Like to a tenement or pelting farm:

England, bound in with the triumphant sea

Whose rocky shore beats back the envious siege

Of watery Neptune, is now bound in with shame,

With inky blots and rotten parchment bonds:

That England, that was wont to conquer others,

Hath made a shameful conquest of itself.

Ah, would the scandal vanish with my life,

How happy then were my ensuing death!

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新受到灵感激动的先知，在临死之际，这样预言出他的命运：他的轻躁狂暴的乱行决不能持久，因为火势越是猛烈，越容易顷刻烧尽；绵绵的微雨可以落个不断，倾盆的阵雨一会儿就会停止；驰驱太速的人，很快就觉得精疲力竭；吃得太急了，难保食物不会哽住喉咙；轻浮的虚荣是一个不知餍足的饕餮者，它在吞噬一切之后，结果必然牺牲在自己的贪欲之下。这一个君王们的御座，这一个统于一尊的岛屿，这一片庄严的大地，这一个战神的别邸，这一个新的伊甸——地上的天堂，这一个造化女神为了防御毒害和战祸的侵入而为她自己造下的堡垒，这一个英雄豪杰的诞生之地，这一个小小的世界，这一个镶嵌在银色的海水之中的宝石（那海水就像是一堵围墙，或是一道沿屋的壕沟，杜绝了宵小的觊觎），这一个幸福的国土，这一个英格兰，这一个保姆，这一个繁育着明君贤主的母体（他们的诞生为世人所侧目，他们仗义卫道的功业远震寰宇），这一个像救世主的圣墓一样驰名、孕育着这许多伟大的灵魂的国土，这一个声誉传遍世界、亲爱又亲爱的国土，现在却像一幢房屋、一块田地一般出租了——我要在垂死之际，宣布这样的事实。英格兰，它的周遭是为汹涌的怒涛所包围着的，它的岩石的崖岸击退海神的进攻，现在却笼罩在耻辱、墨黑的污点和卑劣的契约之中，那一向征服别人的英格兰，现在已经可耻地征服了它自己。啊！要是这耻辱能够随着我的生命同时消失，我的死该是多么幸福！【朱生豪译】

莎士比亚的英格兰气昂昂地挺过了与欧陆天主教国家之间漫长而又血腥的战争，面对苏格兰与爱尔兰的敌人也毫不让步。但是这个英格兰很快就会告终。伊丽莎白一世去世后，被她砍掉脑袋的苏格兰女王玛丽的儿子继承王位成为了詹姆斯四世，两顶王冠就此结合在了一起。这一政治事件带来的各种复杂后果至今依然影响着当代英国人的日常生活。詹姆斯四世是一位知识分子，对于海外探险与贸易抱有浓厚的兴趣，此外也十分恐惧（在他看来）活生生的巫术威胁。永远紧跟时代热点的莎士比亚随即着手创作了专门取悦新国王的作品。莎士比亚并没有预见到，自己于1616年去世后不到三十年英格兰就将要陷入宗教内战，新教徒革命者将要砍掉查理一世国王的脑袋。莎士比亚很清楚狂信清教徒的杀伤力。他的朋友、亲属与同行都曾经因为拒绝放弃传统宗教而命丧行刑台。与大多数同行不同，莎士比亚不仅在剧院的世界里存活了下来，而且还功成名就并且打入了士绅阶层。但是清教布道人的指指戳戳与厉声痛斥还将会继续威胁剧院的世界。莎士比亚偶尔也会回敬一下清教徒——《一报还一报》当中的可鄙反派安哲鲁就是最明显的例子。但是就算他在临终之际也预见不到君主制的基本原则将要遭到怎样的惊扰与颠覆。

莎士比亚的生平十分晦涩，我们只能通过一鳞半爪的线索来推测他的经历。他或许当过兵，但我们无从考证。他肯定没有当过地方官，没有当过公共布道人，也没有在宫中做过廷臣。他的生活十分私密，他写过剧本，演过戏，攒了笔小钱，仅此而已。相比之下我们对于伊丽莎白时代与詹姆斯一世时代的其他许多大诗人都有更加全面详细的了解。固然，以前也有些诗人攀附在权力的裙边上谋生——乔叟就是个好例子，邓巴与怀特也在此列——但是直到现在诗人才真正走进了公共生活，在公共场域采取各种行动。沃尔特.雷利爵士是一位久经风浪的老水手，走南闯北的探险家，君前邀宠的廷臣，最终沦为了王室政治的受害者。此外他还深度参与了英格兰人对于西南爱尔兰的血腥镇压。另一位更伟大的诗人埃德蒙.斯宾塞曾经与雷利一起在爱尔兰抗击过西班牙人与意大利人的入侵。此外他还一度试图在爱尔兰定居。两人都参与了针对斯梅里克的教皇派投降士兵的屠杀，两人都相信要以最无情的手段镇压天主教爱尔兰才能保证新教英格兰的国家安全，两人对于英国人身份认同的理解都与都铎王朝的政治走向纠缠在了一起。

埃德蒙.斯宾塞在生前被广泛誉为莎士比亚以外最有才华的英国诗人。尽管他生在伦敦，但是没有哪个英格兰诗人像他那样与爱尔兰历史上最血腥的时期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他参与了明斯特种植园的兴建，换句话说就是将大量新教士绅与农民搬迁到爱尔兰，让他们占据爱尔兰大族戴斯蒙家族的土地。这一家族曾经领导过针对都铎王朝的叛乱。斯宾塞很喜欢强夺别人的土地，而且显然十分厌恶爱尔兰本土的盖尔文化。到了十六世纪九十年代，休.奥尼尔掀起了反抗英格兰统治的九年战争，斯宾塞位于基尔科曼的宅邸被反抗军付之一炬，他本人只得仓皇出逃。仅仅从他创作的诗歌当中很难直接了解到他的生平。他的代表作《仙后》篇幅浩大，充满了复杂的隐喻，借助中世纪风格的语言与丰富的宫廷意象歌颂了伊丽莎白女王的统治与都铎王朝。但是诗中的某些段落确实阴郁至极，难免让读者想起血光四溅的明斯特种植园时期：

That darkesome cave they enter, where they find

That cursed man, low sitting on the ground,

Musing full sadly in his sullein mind;

His griesie lockes, long growen, and unbound,

Disordred hong about his shoulders round,

And hid his face; through which his hollow eyne

Lookt deadly dull, and stared as astound;

His raw-bone cheekes through penurie and pine,

Were shronke into his jawes, as he did never dyne.

他们进了洞，里面像黑漆一样，

而那个该死的人就坐在地上，

沉浸于不可救药的苦思冥想，

披散的头发油兮兮，长得很长，

乱蓬蓬的，一直垂到他的肩膀，

遮住脸庞；一双眼睛空洞无光，

表情呆滞，瞪大着眼，因为惊慌；

那个人憔悴的脸庞凹进口腔，

瘦骨如柴仿佛从未进食喝汤。

His garment nought but many ragged clouts,

With thornes together pind and patched was,

The which his naked sides he wrapt abouts;

And him beside there lay upon the gras

A dreary corse, whose life away did pas,

All wallowd in his own yet luke-warme blood,

That from his wound yet welled fresh alas;

In which a rusty knife fast fixed stood,

And made an open passage for the gushing flood.

他穿着褴褛的破布，当做衣裳，

到处是补丁，犹如百衲衣一样，

就缠绕在他裸露肋骨的地方；

旁边草上有具可怕躯体摆放，

那具尸体已经没有生的气象，

伤口那里一直在喷涌着血浆，

温乎乎的鲜血在不停地流淌；

锈迹斑斑的剑插在他伤口上，

那个喷涌着鲜血的伤口很长。【邢怡译】

笔者斗胆说一句，不是亲眼见识过大屠杀的人只怕不能写得如此栩栩如生。当然这段诗文只是特例，斯宾塞的典型风格还是金碧辉煌的流畅诗句，例如他笔下著名的婚姻赞歌——这是他专门为自己的婚姻创作的。略微欣赏一下这些诗文就不难理解他对于英国诗歌的影响为什么如此长久：

CALM was the day, and through the trembling air

Sweet-breathing Zephyrus did softly play—

A gentle spirit, that lightly did delay

Hot Titan's beams, which then did glister fair;

When I, (whom sullen care,

Through discontent of my long fruitless stay

In princes' court, and expectation vain

Of idle hopes, which still do fly away

Like empty shadows, did afflict my brain,)

Walk'd forth to ease my pain

Along the shore of silver-streaming Thames,

Whose rutty bank, the which his river hems,

Was painted all with variable flowers,

And all the meads adorn'd with dainty gems

Fit to deck maidens' bowers,

And crown their paramours

Against the bridal day, which is not long:

Sweet Thames! run softly, till I end my song.

宁静的日子啊，穿过微颤的大气，

和畅的西风在空中飘舞轻盈，

那温柔的精灵，使太阳稍稍减轻

火热的光焰，照耀得和煦明丽；

我心中愁烦郁悒，

不满于长期一无所获地滞留

在王室宫廷，徒然无益地空抱

渺茫的希望，那希望相继飞走，

犹如虚幻的暗影，使我头痛心焦，

缓步前行消苦恼，

沿着银波荡漾的泰晤士河岸，

河岸上繁枝密布，为河水镶边，

绘出了姹紫嫣红，百花齐放，

所有的草坪有玉石珠翠镶嵌，

适合于装饰闺房，

戴在情人们头上，

迎接她们的佳期，它就在不久，

可爱的泰晤士河轻轻流，流到歌尽头【胡家峦译】

对于韵律的娴熟掌握，刻意而为的古雅语言风格，以及在英国土地上重新充满古典神话形象的笔法简直让后来好几代英国诗人都欲罢不能。无论如何这就是“斯宾塞流派”的意义。

沃尔特.雷利爵士在诗歌领域的地位要比斯宾塞低一头，主要以事功而为人所知。这位出身德文郡的海盗是一位下手无情的士兵，也是北美洲弗吉尼亚殖民地的创建者。他的雄心壮志与爬得高跌得重的下场都比斯宾塞的生平更加引人入胜。在同辈们看来他显然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他的诗文同样充满了魅力。他笔下最著名的诗作就是在伊丽莎白女王面前失宠之后抒发悔恨之情的作品。他最终将会在六十四岁那年被女王的继任者詹姆斯一世处决，此前还会在伦敦塔里经受好几年的煎熬。在笔者看来，他的《谎言》（The Lie）一诗将“举世皆浊都给老子去死”的理念发挥到了极致。一看这首诗就能想到作者肯定是个危险分子，看遍了所在社会的最恶劣一面：

GO, Soul, the body’s guest,

Upon a thankless errand;

Fear not to touch the best;

The truth shall be thy warrant:

Go, since I needs must die,

And give them all the lie.

去吧，灵魂，你这肉体的宾客

去完成这项费力不讨好的工作

不必惧怕精英显贵行止奸恶

因为真理常伴在你身形两侧

去吧，既然我现在必须死亡

就由你来让他们将谎言饱尝

Go tell the Court it glows

And shines like rotten wood;

Go tell the Church it shows

What’s good, but does no good:

If Court and Church reply,

Give Court and Church the lie.

去告诉宫廷，他们那里光辉灿烂

就好比朽木也能够滋生磷火

去告诉教会，他们自称道德典范

只不过行事每每与正道相左

假如宫廷与教会当真回话

就让他们将你的谎言咽下。

Tell Potentates they live

Acting, but oh! their actions;

Not loved, unless they give,

Nor strong but by their factions;

If Potentates reply,

Give Potentates the lie.

告诉君王他们都能长命百岁

并且随心行事，只要不怕广遭厌恶

要想受到爱戴，除非百姓得到实惠

要想加强君权，怎能仰赖派系权术

假如各位君王们当真回话

就让他们将你的谎言咽下。

Tell men of high condition,

That rule affairs of state,

Their purpose is ambition;

Their practice only hate:

And if they do reply,

Then give them all the lie.

告诉身居高位的权贵重臣

国家大事由他们一手掌握

一心向上爬，视野所及都是仇人

出手就害人，你死我活多么丑恶

假如各位权臣们当真回话，

就让他们将你的谎言咽下。

Tell those that brave it most

They beg for more by spending,

Who in their greatest cost

Seek nothing but commending:

And if they make reply,

Spare not to give the lie.

告诉无所不为的跑官钻营之徒

他们乞讨权力靠得是花钱如同流水

为了有一天骑到别人头上作威作福

纵然倾家荡产也绝对不肯后悔

假如这些家伙们当真回话

不要客气，千万让他们将谎言咽下

Tell Zeal it lacks devotion;

Tell Love it is but lust;

Tell Time it is but motion;

Tell Flesh it is but dust:

And wish them not reply,

For thou must give the lie.

告诉激情何谓有始无终

告诉爱情何谓欲火蚀骨

告诉时间何谓蹉跎无益

告诉肉体何谓一抔黄土

希望它们四个全都不肯回话

否则只能让它们将谎言咽下

Tell Age it daily wasteth;

Tell Honor how it alters;

Tell Beauty that it blasteth;

Tell Favor that she falters:

And as they do reply,

Give every one the lie.

告诉年岁今日老于昨日

告诉荣誉功业转眼无痕

告诉美貌衰老旦夕将至

告诉恩宠新人胜于旧人

待到它们向你答话

将谎言分别喂它们咽下。

Tell Wit how much it wrangles

In fickle points of niceness;

Tell Wisdom she entangles

Herself in over wiseness:

And if they do reply,

Then give them both the lie.

告诉才情何谓玩物丧志

寻章摘句做一篇花样文章

告诉智慧何谓千虑一失

瞻前顾后却不肯爽快担当

假如这二位愿意向你答话

就将谎言给它们一并咽下

Tell Physic of her boldness;

Tell Skill it is pretension;

Tell Charity of coldness;

Tell Law it is contention:

And if they yield reply,

Then give them all the lie.

告诉体格何谓莽夫蛮干

告诉机巧何谓装腔作势

告诉慈善何谓人情冷淡

告诉法律何谓自以为是

要是它们当真回话

也让它们将谎言咽下。

Tell Fortune of her blindness;

Tell Nature of decay;

Tell Friendship of unkindness;

Tell Justice of delay:

And if they do reply,

Then give them still the lie.

告诉财富何谓贤愚不分

告诉自然何谓腐朽侵蚀

告诉友谊何谓人心阴森

告诉正义何谓姗姗来迟

就算它们当真回话

也还是将谎言喂它们咽下

Tell Arts they have no soundness,

But vary by esteeming;

Tell Schools they lack profoundness,

And stand too much on seeming:

If Arts and Schools reply,

Give Arts and Schools the lie.

告诉艺术何谓空中楼阁

区分优劣全靠人云亦云

告诉学校何谓庸俗浅薄

只顾名声不顾教书育人

要是艺术与学校乐意回话

就让艺术与学校将谎言咽下

Tell Faith it’s fled the city;

Tell how the country erreth;

Tell, Manhood shakes off pity;

Tell, Virtue least preferreth:

And if they do reply,

Spare not to give the lie.

告诉信仰城里无处容身

乡间又容易将歧路推崇

告诉刚毅何谓铁石肝心

告诉美德何谓世俗不容

假如它们当真回话，

莫要手软，让它们将谎言咽下

So when thou hast, as I

Commanded thee, done blabbing;

Although to give the lie

Deserves no less than stabbing:

Yet stab at thee who will,

No stab the Soul can kill!

灵魂啊，当你依照我的指令

说完了这些夹七夹八的内容

届时你可真是堪称撒谎成性

活该被世人捅一个白刃见红

你们尽管动手吧，将我捅得鲜血淋淋

只不过尖刀利刃全都伤不了我的灵魂！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一群文艺复兴才子们在酒馆里大声呼喊出这段诗文。传说当中正是雷利本人在伦敦美人鱼酒馆创立了著名的饮酒俱乐部，聚拢了詹姆斯一世时代的最主要剧作家们——尽管莎士比亚未必是这个俱乐部的成员。雷利的诗文质感粗粝质朴，今天的读者们往往将这种笔法与复辟时代联系起来，但是早在伊丽莎白时代晚期与詹姆斯一世时代就有人这么写了。许多剧作家都写过这样的诗文，不过我们今天记得的第一位伦敦工人阶级诗人尤其擅长这种笔法。约翰.泰勒的本职是一位驳船工，运送各个阶级的成员沿着泰晤士河来回往返，基本上相当于文艺复兴时期英国的出租司机。他的诗歌行文并不算讲究，但是如果你想了解十七世纪初期伦敦人的日常口语，就必然绕不过他的作品。他对于日常生活不太光鲜的背面所知甚详，挖苦乘客的时候也毫不留情：

Look how yon lecher's legs are worn away

With haunting of the whore house every day:

He knows more greasy panders, bawds, and drabs,

And eats more lobsters, artichokes, and crabs,

Blue roasted eggs, potatoes muscadine,

Oysters, and pith that grows i'th' ox's chine,

With many drugs, compounds, and simples store;

Which makes him have a stomach to a whore.

But one day he'II give o'er when 'tis too late

When he stands begging through an iron gate

瞧这色狼的双腿哆哆嗦嗦怕磕怕碰

显然是整天泡在窑子里落下的病症

各家的乌龟、老鸨与窑姐全都与他混得脸熟

整天吃的是龙虾、洋蓟与螃蟹之类的壮阳之物

煎鸡蛋、烤土豆加上一杯玛斯克汀红酒

牡蛎多么美味，公牛脊髓很可以有

各种金枪秘药他只顾往嘴里塞

为的是在姑娘们面前雄风不败

总有一天他会痛悔自己未能醒悟得更早

到那一天他只能隔着铁门伸手乞讨。

此外我们在莎士比亚笔下的酒馆里常见的泼辣女招待们也是水上诗人的熟客：

A lusty wench as nimble as an eel

Would give a gallant leave to kiss and feel;

His itching humour straightway was in hope

To toy, to wanton, tally, buss and grope.

'Hold sir; quoth she, 'My word I will not fail,

For you shall feel my hand and kiss my tail'

骚妮子就像泥鳅一样滑溜

下嘴亲动手摸丝毫不害羞

恩客心痒难耐，希望昂然挺立

左摸一把，右揉一把，真是大占便宜

“别急呀大爷，”她调笑道，“既然我有言在先，

摸手保准让你摸个够，还让你亲亲臀尖。”

在詹姆斯一世的时代，行为不端不仅会致使人沦为乞丐，还会将人们送上绞架。泰伯恩刑场每月惯常的公开处刑也成了泰勒笔下的题材：

I Have heard sundry men oft times dispute

Of trees, that in one year will twice bear fruit.

But if a man note Tyburn, 'will appear,

That that's a tree that bears twelve times a year.

我听过形形色色的人经常跟我抬杠

说什么一年两度结果的树木当真存在世上

不过要是有人来到泰伯恩仔细查看

就会发现一年结果十二次的树木也不稀罕。

I muse it should so fruitful be, for why

I understand the root of it is dry,

It bears no leaf, no bloom, or no bud,

The rain that makes it fructify is blood.

我常思索这怪树的产量为何如此丰富

要知道它的树根无非仅仅是半截枯木

树枝树干无花无叶，赤条条光秃秃

不过只要浇灌鲜血，果实就会挂满植株

I further note, the fruit which it produces,

Doth seldom serve for profitable uses:

Except the skillful Surgeons industry

Do make Dissection of Anatomy.

我还注意到，这怪树上结的果实

极少拿来卖钱，尽管并非没有价值

高明的外科医师们经常将果实回收

目的是为了钻研技艺练习解剖

It blooms, buds, and bears, all three together,

And in one hour, doth live, and die, and wither.

Like Sodom Apples, they are in conceit,

For touched, they turn to dust and ashes straight.

开花、花谢、结果，三者完全同步

生变死，死变枯，一切转眼结束

就像索多玛的苹果，尽管看起来甜美

只要咬一口，尘土灰烬准得糊你一嘴

Besides I find this tree hath never been

Like other fruit trees, walled or hedged in,

But in the highway standing many a year,

It never yet was robbed, as I could hear.

此外这怪树还有一点特质当真稀奇

树木周围从不见围墙或者护篱

尽管怪树长在大路两边将果实收获

哄抢果实的情况至少我从没听说过

The reason is apparent to our eyes,

That what it bears, are dead commodities:

And yet sometimes (such grace to it is given)

The dying fruit is well prepared for heaven,

在我看来这原因实在明显不过

因为这树上结的全都是些死货

不过有些时候（假如上帝以为不妨）

死透了的果实也能被送往天堂

And many times a man may gather thence

Remorse, devotion, and true penitence.

And from that tree, I think more fools ascend

To that Celestial joy, which shall never end:

这怪树早已将无数倒霉蛋打发上路

无论他们恨不当初、虔诚祈祷还是诚心悔悟，

沿着树干爬向天堂的白痴真不知有多少

依在下愚见，从今往后恐怕也少不了。

美人鱼酒馆的酒客以及约翰.泰勒的乘客群体也包括了本.琼森与约翰.邓恩这两位。这两人的经历与雷利十分不同，另外他们两人都是著名公众人物，与泰勒这样谈天说地的出租司机不可同日而语。

琼森的出身就像莎士比亚那样籍籍无名。他是土生土长的伦敦人，他岳父是个砌墙工。尽管聪慧过人且饱受教育，但是他终其一生身上都散发着忿忿不平的工人气质。另一方面他的政治嗅觉极其敏锐，在詹姆斯一世的王庭占据了显赫的位置。他的喜剧名作《狐狸》与《巴托罗缪市集》对于这一时期伦敦市井风情的详细描写甚至将莎士比亚都比了下去。诚然，文学界普遍认为他的剧本写作功力远远赶不上莎士比亚，他笔下的人物就像是用五颜六色的纸板剪出来的一样，只能代表单一的美德或者恶行，显然没能挣脱中世纪剧作的窠臼。不过仅就诗歌创作而言他依然十分伟大。

我们都喜欢整齐干脆的历史断代体系，因此很容易忘记所谓的时代或者时期往往会相互重叠渗透。在我们所谓的文艺复兴时代或者现代史早期，中世纪的遗风依旧俯仰可见。比方说琼森的一部相对名声不显的剧作当中有一首诗歌就很能说明问题。在这首诗当中，魔鬼受邀赴宴，菜品都是经过精心调味的琼森的同代人：

Cocklorrel would needs have the Devil his guest,

And bade him once into the Peak to dinner,

Where never the fiend had such a feast,

Provided him yet at the charge of a sinner.

贼头匪首请魔鬼做客

诚邀他前来共进晚餐

自从魔鬼将罪人的灵魂掌握

还从未将这等美食品尝一番

His stomach was queasy (he came hither coached,)

The jogging had made some crudities rise;

To help it he call'd for a puritan poached,

That us'd to turn up the eggs of his eyes.

魔鬼的胃部难受（因为马车颠簸了一路）

颠得他浊气上升很不舒服

因此开胃菜他点了一份水煮清教徒

吃得他一个劲翻白眼珠

And so recovered unto his wish,

He sate him down, and he fell to eat;

Promoter in plum-broth was the first dish,

His own privy kitchen had no such meat.

这道餐前小菜将他的胃口调理好

于是他坐下来开始专心大嚼

头道菜是一盅剧场经纪人炖李子煲

魔鬼的自家私厨也做不出这等菜肴

Yet, though with this he much were taken,

Upon a sudden he shifted his trencher,

As soon as he spied the bawd and bacon,

By which you may note the Devil's a wencher.

尽管头道菜让魔鬼连声叫好

但他还是突然换了一盘菜

因为他看见一盘熏肉配老鸨

这老鸨也曾向他将皮肉出卖

Six pickled tailors sliced and cut,

Sempsters, and tirewomen, fit for his palate;

With feathermen and perfumers put

Some twelve in a charger to make a great sallet.

六个腌制裁缝，细细切成薄片

织补匠与缝衣娘铺成一大盘

十二位售卖羽毛与香水的商贩

在餐盘里排得像头盔一样圆

A rich fat ursurer stewed in his marrow,

And by him a lawyer's head and green sauce;

Both which his belly took in like a barrow,

As if till then he had never seen sauce.

一个放贷的胖子，用他自己的骨髓熬煮

一颗律师的脑袋，搭配着绿色的酱汁

魔鬼放开肚皮将这二位噬肉嚼骨

就好像从未吃过任何美食如此好吃

Then carbonadoed and cook'd with pains,

Was bought up a cloven serjeant's face:

The sauce was made of his yeoman's brains,

That had been beaten out with his own mace.

下一道菜用小火慢工碳烤喷香

是议会警卫长的活扒面皮

用他的权杖砸出来的侍卫脑浆

做成调味汁可谓十分相宜

Two roasted sherrifs came whole to the board:

(The feast had nothing been without 'em)

Both living and dead they were foxed and furred,

Their chains like sausages hung about them.

全须全尾的执法官一对，烤熟之后双双上桌

（要是没有他们二位简直不成宴席）

现场宰杀，保证新鲜，之后去皮活剥

他们的锁链像香肠一样摆放整齐

The very next dish was the mayor of a town,

With a pudding of maintenance thrust in his belly,

Like a goose in the feathers, drest in his gown,

And a couple of hinch-boys boiled to a jelly.

下一道大菜是一位市长

各色布丁塞满了他的肚皮

好似羽毛装饰的烤鹅，长袍还披在身上

他的狗腿子已经熬成了一盆肉泥

A London cuckold hot from the spit,

And when the carver up had broke him,

The Devil chopped up his head at a bit,

But the horns were very near like to choake him.

现抓现宰的伦敦通奸男一头

下锅之前首先要大卸八块

此人的犄角差点卡住了魔鬼的咽喉

谁让他一口首先咬下了此人的脑袋

The chine of a letcher too there was roasted,

With a plump harlot's haunch and garlic,

A pander's pettitoes, that had boasted

Himself for a captain, yet never was warlike.

烤至全熟的色鬼里脊，

胖妓女的臀肉搭配大蒜

再来一只皮条客的后蹄

整天耀武扬威，却从未上阵作战

A large fat pasty of a midwife hot;

And for a cold baked meat into the story,

A reverend painted lady was brought,

And coffined in crust till now she was hoary.

接生婆馅的面点又大又肥

接下来是一道烤肉冷拼

原料是画像庄严的贵妇一位

裹上硬面皮，吸干全身水分

To these, an overgrown justice of peace,

With a clerk like a gizzard trussed under each arm;

And warrants for sippits, laid in his own grease,

Set over a chaffing dish to be kept warm.

一头肥硕无比的调解法官

两臂之下各自夹着一位书记员

一排面包片将他的油脂浸满

铺一层面包渣，用意在于保暖

The jowl of a jailor served for a fish,

A constable soused with vinegar by;

Two alderman lobsters asleep in a dish,

A deputy tart, a churchwarden pie.

狱卒的下巴要搭配鱼鲜

巡警的吃法最好用醋醒一醒

一对市议员摆在龙虾身边

钦差馅的甜点，执事馅的烤饼。

All which devoured, he then for a close

Did for a full draught of Derby call;

He heaved the huge vessel up to his nose,

And left not till he had drunk up all.

吃干抹净的魔鬼准备离席

喝一杯赛场观众的辱骂

他端起大杯与鼻尖平齐

大口牛饮直到涓滴剩不下

Then from the table he gave a start,

Where banquet and wine were nothing scarce,

All which he flirted away with a fart,

From whence it was call'd the Devil's Arse.

眼看酒菜都已经所剩无几

魔鬼坐在桌边欠起尊臀

骤然间排出一股浩荡浊气

排气孔的学名就叫肛门

显而易见，这首诗遵循了十七世纪二十年代的讽刺风格，但是凶残而又戏谑的精神头显然传承自乔叟。琼森的诗歌包含着众多不同的声音。他对待古典文化遗产的态度远比莎士比亚更严肃，他笔下最优秀的诗作简直掏心掏肺得令人震惊——比方说他那首悼念夭折幼子的心碎诗作。在现代社会初期，婴幼儿的死亡依然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莎士比亚本人就失去过一个十一岁的儿子，死因很可能是瘟疫。我们能在好几部莎剧的字里行间看到莎士比亚对于幼子的回忆，但他从未直接表达过自己的悲伤。琼森则不然：

Farewell, thou child of my right hand, and joy;

My sin was too much hope of thee, lov'd boy.

Seven years tho' wert lent to me, and I thee pay,

Exacted by thy fate, on the just day.

O, could I lose all father now! For why

Will man lament the state he should envy?

To have so soon 'scap'd world's and flesh's rage,

And if no other misery, yet age?

Rest in soft peace, and, ask'd, say, "Here doth lie

Ben Jonson his best piece of poetry."

For whose sake henceforth all his vows be such,

As what he loves may never like too much.

再见了，如同我右手的孩子，我的快乐；

我的罪是寄予你太多希望，我钟爱的儿子。

这七年，你原本是我借来的，现在要偿还了，

被你的命运如数索回，恰好在这公正的日子。

啊，我能否不再做你的父亲!

这是让人艳羡的好命，为何还要悲悼？

这么快，逃脱了尘世与肉体的蹂躏，

就算没有少受别的苦，至少可以免于衰老？

恬然地安息吧，如果有人问，回答

“这里躺着，本·琼森最好的诗。”

为了自己，以后我所有的誓言都是它，

凡有所爱，不要再喜爱到无休无止。【王敖译】

上一章我们已经见识过了莎士比亚通过十四行诗对性爱进行激烈抨击的情况。琼森虽然同样创作了英国文学史上最甜蜜的几首情诗，但是破口大骂起来同样十分直接：

Doing, a filthy pleasure is, and short;

And done, we straight repent us of the sport:

Let us not then rush blindly on unto it,

Like lustful beasts, that only know to do it:

For lust will languish, and that heat decay.

But thus, thus, keeping endless holiday,

Let us together closely lie and kiss,

There is no labour, nor no shame in this;

This hath pleased, doth please, and long will please; never

Can this decay, but is beginning ever.

做那种事，肮脏的快感，十分短暂

做完之后，立刻后悔得长吁短叹

我们莫要盲目地纵身扑上前去

恰似淫乱的畜生，满脑子只有情欲

情火总会熄灭，欲念总会消失，

可是我们还要度过这无尽的假日

让我们并排躺卧，轻轻亲吻彼此

不必气喘吁吁，不必感到羞耻

过去、现在与将来都有人因此感到开心

纯真的爱情不会衰退，只会历久弥新

尽管琼森是一个属于市井街头的诗人，但是他对于假面舞会的盛大描写以及他本人的诗名还是为他结下了许多宫廷与贵族人脉。事实上他十分擅长驾驭一种自从都铎时代一直延续至今的特别诗情：这种所谓的“乡间宅邸”诗歌是一款特别而又久经雕琢的诗歌甜点，诗人要竭力吹捧某位大地主，在诗文当中暗示此人的田地急于向他献身，橡树急于被砍倒做成家具，野鹿急于被分解成一堆肉排，等等。如此自负的文字既动人又可笑。琼森在这一领域的开创性作品是《致彭斯赫斯特》（To Penshurst），诗中描写的是兰开斯特侯爵罗伯特.西德尼位于肯特郡的庄园。琼斯描绘了一幅和谐优美的乡间景象，物产丰盈，井井有条，恰似鲁本斯的风景画那样鲜活生动。近几年的电视剧《唐顿庄园》正是体现了这种感受。诚然，这种高度理想化的描写看上去很有些粉饰太平的意思，但是无论好坏这种感受都印刻在了英国人集体心理深处：

Thou art not, Penshurst, built to envious show,

Of touch or marble; nor canst boast a row

Of polished pillars, or a roof of gold;

Thou hast no lantern, whereof tales are told,

Or stair, or courts; but stand’st an ancient pile,

And, these grudged at, art reverenced the while.

彭斯赫斯特啊，你并没有招人嫉妒的外表

没有大理石的外墙，也并不能炫耀

抛光的立柱，你的屋顶并非黄金制成

你的门前并未悬挂有故事的灯笼

没有华丽的楼梯与庭院，但并不缺少历史底蕴

即便是不待见你的人也必须满怀敬意地承认。

Thou joy’st in better marks, of soil, of air,

Of wood, of water; therein thou art fair.

Thou hast thy walks for health, as well as sport;

Thy mount, to which the dryads do resort,

Where Pan and Bacchus their high feasts have made,

Beneath the broad beech and the chestnut shade;

在各个方面你都更加优异，土壤更肥沃，空气更清甜

森林更茂密，溪水更活泼，真不愧佳苑美地的头衔

在这里散步或者骑马射猎都很有益健康

不妨登上山丘，去森林仙子的家中观光

潘神与酒神在这里摆下盛大的酒宴

山毛榉与栗子树将宽广的树荫到处铺遍。

That taller tree, which of a nut was set

At his great birth where all the Muses met.

There in the writhèd bark are cut the names

Of many a sylvan, taken with his flames;

And thence the ruddy satyrs oft provoke

The lighter fauns to reach thy Lady’s Oak.

数不清的坚果挂满了这些高大的树冠

孕育果实的丫杈之间，缪斯女神正在作乐寻欢

粗糙的树皮上镌刻着无数姓名

全都来自灵火不灭的林中妖精

面色红润的半人羊经常挑逗

轻盈的妖精们在女神的橡树下逗留。

Thy copse too, named of Gamage, thou hast there,

That never fails to serve thee seasoned deer

When thou wouldst feast or exercise thy friends.

The lower land, that to the river bends,

Thy sheep, thy bullocks, kine, and calves do feed;

The middle grounds thy mares and horses breed.

自然，不能忘记由女主人命名的矮灌木

无论时令总能提供肉味鲜美的野鹿

既可宴请宾朋，又能与他们射猎取乐

曲折的河水从低地上蜿蜒流过

牛羊散落在河边低头饮水

远处的马群身形多么健美。

Each bank doth yield thee conies; and the tops,

Fertile of wood, Ashore and Sidney’s copse,

To crown thy open table, doth provide

The purpled pheasant with the speckled side;

The painted partridge lies in every field,

And for thy mess is willing to be killed.

野兔在河流两岸蹦跳撒欢

物产丰饶的灌木举起树冠

为了主人的餐桌拱手奉上

五彩斑斓的野雉多么漂亮

身披花衣的鹌鹑在田野里蹦跳

等待着主人与宾客将自己吃掉。

And if the high-swollen Medway fail thy dish,

Thou hast thy ponds, that pay thee tribute fish,

Fat aged carps that run into thy net,

And pikes, now weary their own kind to eat,

As loath the second draught or cast to stay,

Officiously at first themselves betray;

Bright eels that emulate them, and leap on land

Before the fisher, or into his hand.

若是田野山间的美味还不够享用

还有深潭清池将各色鲜鱼供奉

肥硕的鲤鱼纷纷投入你的罗网

吃腻了其他水族的狗鱼也赶来捧场

简直等不及渔网再次抛进水中

第一网入水时就殷勤地朝着网里冲

油亮的鳗鱼也有样学样跳出水面

落在渔夫手中面前，将一身好肉奉献。

Then hath thy orchard fruit, thy garden flowers,

Fresh as the air, and new as are the hours.

The early cherry, with the later plum,

Fig, grape, and quince, each in his time doth come;

The blushing apricot and woolly peach

Hang on thy walls, that every child may reach.

果园里的鲜果，花园里的鲜花

如同空气一样新鲜，随时享用随时掐

初夏有樱桃，入秋有甘李

无花果、葡萄与温桲，各安其时，甜美无比

杏子红彤彤，雪梨白得好似羊毛

从墙头垂到地面，小孩子也能伸手够着。

And though thy walls be of the country stone,

They’re reared with no man’s ruin, no man’s groan;

There’s none that dwell about them wish them down;

But all come in, the farmer and the clown,

And no one empty-handed, to salute

Thy lord and lady, though they have no suit.

你的石墙造型虽然在乡间颇为常见

但墙脚根基并非穷人的痛苦与呜咽

没有人诅咒你的厅堂墙壁早日坍塌

农夫与艺人都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没有人会空着双手向男女主表示敬意

尽管这二人并不会让这点小事往心里去。

Some bring a capon, some a rural cake,

Some nuts, some apples; some that think they make

The better cheeses bring them, or else send

By their ripe daughters, whom they would commend

This way to husbands, and whose baskets bear

An emblem of themselves in plum or pear

有人送来了阉鸡，有人送来了土法烘焙的蛋糕

有人带来了苹果，有人带来了流油的核桃

有人觉得自家奶酪或者其他手艺备受街坊好评

送来家常美食的女儿们身材多么成熟丰盈

男女主人会邀请她们的丈夫也来做客

她们的篮子里装着与她们一样甜美的鲜货……

琼森的非凡诗才培养出了一整个诗歌流派，也就是俗称的“本帮派”（tribe of Ben）。与他亦敌亦友的约翰.邓恩则仅仅影响了少数几人。与琼森相比，邓恩的诗歌风格更古怪、更拧巴也更炽烈，尽管或许正因为如此今天他的名声才远远更大。现代社会的读者往往搞不清应当如何看待邓恩，因为他不仅是描写情爱肉欲的高手，也是一名虔诚的宗教诗人，而且这两个创作方向还经常搅合在一起并且毫不滞涩。诗人身处一个人人嘴上喊得响亮的宗教社会，可是他的这一类诗作不仅充满了对于上帝与救赎的迫切且生动的信念，同时也充满了同样迫切且生动的亵渎冲动。青年时期的邓恩惯于创作艳情诗歌，上了年纪之后则逐渐转而歌颂基督与教会。但是他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毕生当中他都有能力施展某种智识渴望，他的神经永远处于躁动当中，无论他做什么想什么都无法遮掩这一点。这方面的著名例子大概也是全世界诗歌史上描写性爱最出色的作品《献给就寝的情侣》（To His Mistress Going to Bed）。诗人显然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情人扒光：

Come, Madam, come, all rest my powers defy,

Until I labour, I in labour lie.

The foe oft-times having the foe in sight,

Is tir’d with standing though he never fight.

来，女士，来吧，我的精力蔑视休闲，

到我发力之前，我一直躺着有如临产。

经常望见对手的敌人由于久站而厌倦，

虽然双方还从未交战。

Off with that girdle, like heaven’s Zone glistering,

But a far fairer world encompassing.

Unpin that spangled breastplate which you wear,

That th’eyes of busy fools may be stopped there.

解下那腰带，仿佛璀璨的天河之带，

不过却环抱着一个远为精美的世界。

脱下你所围戴的那缀满珠饰的胸衣，

忙碌的愚夫们的目光会被定在那里。

Unlace yourself, for that harmonious chime,

Tells me from you, that now it is bed time.

Off with that happy busk, which I envy,

That still can be, and still can stand so nigh.

宽松你自己，因为那来自你的和谐

钟声告诉我现在是你的就寝时刻。

摘掉那幸福的束胸，它令我羡妒，

永远能挨在，永远能站在那近处。

Your gown going off, such beauteous state reveals,

As when from flowery meads th’hill’s shadow steals.

Off with that wiry Coronet and shew

The hairy Diadem which on you doth grow:

你褪去衣裙，袒露出如此美丽的形体，

仿佛山丘的阴影从开花的草原上逃逸。

取下那银丝打制的头饰，展现

那生长在你头顶上的柔发冠冕；

Now off with those shoes, and then safely tread

In this love’s hallow’d temple, this soft bed.

In such white robes, heaven’s Angels used to be

Received by men; Thou Angel bringst with thee

现在脱掉那双鞋，然后安全的踏入

这爱情的神圣殿堂，这柔软的床铺。

如斯白袍在身，好似天使的姿态，

受到众人迎觐；你这位天使随身带来

A heaven like Mahomet’s Paradise; and though

Ill spirits walk in white, we easily know,

By this these Angels from an evil sprite,

Those set our hairs, but these our flesh upright.

一方乐土，堪比回教温柔乡；

虽说恶灵也会白衣出游，我们却不慌。

区分天使与恶灵多么容易，

后者令人寒毛倒竖，前者让人金枪挺立。

Licence my roving hands, and let them go,

Before, behind, between, above, below.

O my America! my new-found-land,

My kingdom, safeliest when with one man mann’d,

请赐准我双手游走，任其出巡

身前身后，两股之间，上身以及下身。

哦，我的美洲，我新发现的大陆，

我的王国，专属一人之际最为稳固，

My Mine of precious stones, My Empirie,

How blest am I in this discovering thee!

To enter in these bonds, is to be free;

Then where my hand is set, my seal shall be.

我的宝石矿，我的帝国无与伦比，

何其有幸，我竟在这里找到了你！

闯进这些禁锢，便是获得自由

我的手落在哪里，总会将印记驻留

Full nakedness! All joys are due to thee,

As souls unbodied, bodies uncloth’d must be,

To taste whole joys. Gems which you women use

Are like Atlanta’s balls, cast in men’s views,

That when a fool’s eye lighteth on a Gem,

His earthly soul may covet theirs, not them.

一丝不挂！欢愉万般全都靠你。

恰似魂魄无形，肉身也不需着衣

便尝得所有的欢愉。女人戴珠宝

像神话的金苹果，在男人眼前抛，

那一刻蠢汉的眼光瞥到宝珠，

俗心不觊觎本尊，而是身外物。

……

To teach thee, I am naked first; why then

What needst thou have more covering than a man.

要教你，我便先脱，又如何？

有了男人，你还需多盖什么？【本诗参考了傅浩与诗生活论坛网友jb910的译文】

邓恩的笔触如此直接，他的想象力毫不留白，以至于极少有哪位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能像他这样令今天的读者们惊骇万状。比方说他有的著名诗作《跳蚤》（The Flea）的主题是一只跳蚤。这首诗提醒我们，文艺复兴是一个极其邋遢的时代。当时的人们极少洗头洗衣服，人性也遭到了逼仄木板房的压迫。

Mark but this flea, and mark in this,

How little that which thou deniest me is;

Me it sucked first, and now sucks thee,

And in this flea our two bloods mingled be;

Thou know'st that this cannot be said

A sin, or shame, or loss of maidenhead,

Yet this enjoys before it woo,

And pampered swells with one blood made of two,

And this, alas, is more than we would do.

光看看这只跳蚤，看看在它体内，

你拒绝我的东西是多么微乎其微；

我，它先叮咬了，现在又叮咬你，

在这跳蚤肚里，我俩的血混为一体；

坦白承认此事，我并不能够说

是一桩罪过，或耻辱，或丧失贞节，

可是这家伙不经求爱便享用,

腹中饱胀两人的血混成一种，

而这，咳，比我们要做的还深重。

Oh stay, three lives in one flea spare,

Where we almost, nay more than married are.

This flea is you and I, and this

Our marriage bed and marriage temple is;

Though parents grudge, and you, we are met,

And cloisteredin these living walls of jet.

Though use make you apt to kill me,

Let not to that, self-murder added be,

And sacrilege, three sins in killing three.

待着吧，三个生命共存在一只跳蚤里，

在其中我们几乎，不，更甚于婚配。

这跳蚤就是你和我，它的腹腔

就是我们的婚床，和婚庆礼堂；

尽管父母怨恨，你也不从，我们照样相会

且隐居在这活生生墨玉般的四壁之内。

虽说出于习惯你总是想要扑杀我，

可是，别再给这加上自我毁灭

和渎圣——杀害三命的三重罪孽。

Cruel and sudden, hast thou since

Purpled thy nail in blood of innocence？

Wherein could this flea guilty be,

Except in that drop which it sucked from thee？

Yet thou triumph'st, and say'st that thou

Find'st not thy self nor me the weaker now;

Tis true; then learn how false fears be:

Just so much honor, when thou yield'st to me,

Will waste, as this flea's death took life from thee.

残忍而突然，你是否从此时此刻

染红了你的指甲，以无辜的鲜血？

这跳蚤有什么可以责难罪咎，

除了它从你身上吸取的那一小口？

然而，你得意洋洋，声称说

并未觉得自己，也没发现我变衰弱；

的确，那么该知道恐惧是多么虚幻不真；

当你委身于我时，将仅仅有那么点童贞

会损耗，一如这跳蚤之死从你那儿窃取的生命。【傅浩译】

这段诗文看着是有点瘆人，但是的确写得很聪明也很俏皮。邓恩还喜欢用同样的手法来处理乍看上去的宗教题材。在他的第十四篇十四行诗中，邓恩居然将被上帝彻底主宰的感受——沦陷于宗教狂热的感受——与城池遭到攻破甚至女性遭到强奸相提并论：

Batter my heart, three-person'd God, for you

As yet but knock, breathe, shine, and seek to mend;

That I may rise and stand, o'erthrow me, and bend

Your force to break, blow, burn, and make me new.

I, like an usurp'd town to another due,

Labor to admit you, but oh, to no end;

Reason, your viceroy in me, me should defend,

But is captiv'd, and proves weak or untrue.

Yet dearly I love you, and would be lov'd fain,

But am betroth'd unto your enemy;

Divorce me, untie or break that knot again,

Take me to you, imprison me, for I,

Except you enthrall me, never shall be free,

Nor ever chaste, except you ravish me.

砸烂我的心，三位一体的上帝；因为您

仍旧只敲打、呵气、磨光，试图要修补

为使我爬起、站立，就该打翻我，集聚

力量，粉碎、鼓风、焚烧，重铸我一新。

我，像被夺的城池，欠另一主子的税赋，

努力要接纳您，可是，哦，却没有结果。

理智，您在我身中的摄政，本应保卫我，

却被捕成囚，并被证明是懦弱或不忠实。

然而，我深深爱恋你，也乐于为您所爱。

可是我，却偏偏被许配给您的寇仇死敌；

让我离婚吧，重新解开，或扯断那纽带，

抢走我，归您所有，幽禁起我吧，因为

我永远不会获得自由，除非你奴役我，

我也从不曾保守贞洁，除非你强奸我。【傅浩译】

约翰.邓恩的作品之所以历久弥新，不仅因为其中充满了独出心裁的非凡意象，或者因为他的人生轨迹从风流放荡的一端通向了虔心宣教的另一端。他其实是一个身处夹缝当中的人。夹缝的一边是全新的知识，用不了多久这些知识就会在他的生平结束之后掀起一场科学革命——届时人们将会极其紧密地观测物质世界的各种效果并且借此探究物理定律；夹缝的另一边则是身为宗教信徒的希望，他希望上帝对世间确有安排，希望人生从头到尾都具有宗教意义。我们经常能够发觉邓恩具有某种十分新颖的本能：只需审视得更紧密一点，就能看到一个大不相同的身边世界。下面的诗文选自《第二周年：对于灵魂进程的解剖》（The Second Anniversary. Of the Progress of the Soul），在诗文当中邓恩详细描写了一句刚刚丢掉脑袋的尸体如何轻微地颤动痉挛以及凋败下去——在今天的读者们看来，这样的意象不仅瘆人，而且难以想象，但是在詹姆斯一世时期的伦敦这却是司空见惯的场景：

Or as sometimes in a beheaded man,

Though at those two Red Seas, which freely ran,

One from the trunk, another from the head,

His soul be sail’d to her eternal bed,

His eyes will twinkle, and his tongue will roll,

As though he beckon’d and call’d back his soul:

He grasps his hands, and he pulls up his feet,

And seems to reach, and to step forth to meet

His soul; when all these motions which we saw,

Are but as ice, which crackles at a thaw,

Or as a lute, which in moist weather rings

Her knell alone, by cracking of her strings...

有时不妨看看斩首的景象，

两道红海，恣意地流淌，

一道源自躯干，一道源自头颅，

灵魂已经航向了永恒安眠之处。

他的两眼还在眨动，舌头还在颤抖，

似乎在恳求灵魂不要高飞远走；

他双手攥拳，双脚胡乱踢腾，

似乎再迈一步就能与灵魂重逢；

等到我们眼前的一切运动，

恰似薄冰一般崩解消融，

又好比鲁特琴在潮湿天气，

发出怪声，因为琴弦收缩的关系……

邓恩的创作时代恰逢旧信仰分崩离析之际。用不了多久，在莎士比亚眼中几乎是天经地义的权威与君主理念也会随之崩坏。清教布道人警告称世界即将终结，审判日即将到来。在伊丽莎白女王去世后的几年里，似乎很多人都相信不仅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而且时间本身也即将走到尽头。詹姆斯一世时代的几位更加阴暗的剧作家生动地体现了这一点。克里斯托弗.马洛在此前几十年就通过颠覆权力与自然秩序的幻想迷住了观众们。从爱德华二世与皮尔斯.加温斯顿之间的同性关系到浮士德博士的不敬幻想，从帖木儿的嗜血野心到马耳他犹太人的险恶阴谋，马洛一次又一次在舞台上撕碎了身边秩序井然的世界。但是在上述各种情节的幕后，我们总能感到某种评判标准的存在。马洛的世界混乱而又暴戾，亵渎且充满意外，但是并非毫无意义。但是其他剧作家的作品却并非如此，例如约翰.韦伯斯特的剧作就是一片黑暗：

CALL for the robin-redbreast and the wren,

Since o’er shady groves they hover

And with leaves and flowers do cover

The friendless bodies of unburied men.

Call unto his funeral dole

The ant, the field-mouse, and the mole

To rear him hillocks that shall keep him warm

And (when gay tombs are robb’d) sustain no harm;

But keep the wolf far thence, that’s foe to men,

For with his nails he’ll dig them up again.

招唤知更雀和鹪鹩一齐来帮一手，

它们在树丛里跳去跳来，

唤来用树叶和花朵去掩盖

无亲无故的没有人掩埋的尸首。

唤来参加他的丧礼——

野地的耗子、土拨鼠、蚂蚁，

给他翻上些土堆让他温暖，

逢陵墓盗挖的时候，不至于遭难；

要赶走豺狼，那是人类的仇敌，

它们会用爪子挖掘得一片狼藉。【卞之琳译】

这段诗文是韦伯斯特1612年发表的悲剧《白魔》（The White Devil）中女主考奈丽雅的歌词。未来几百年都不会再有人写出如此惨淡的文字，直到纳粹大屠杀与斯大林主义的阴影笼罩了二十世纪的诗人为止。T.S.艾略特开掘过韦伯斯特的蕴藏。莎士比亚在《李尔王》当中接近过韦伯斯特的风格，但是终究狠不下心来宣称人生毫无意义。韦伯斯特的文才虽然不如莎士比亚，但却比莎士比亚更狠心。下面这段诗文选自《马尔菲公爵夫人》（The Dutchess of Malfi），描述了剧中女主的悲剧下场：

HARK, now everything is still,

The screech-owl and the whistler shrill,

Call upon our dame aloud,

And bid her quickly don her shroud!

Much you had of land and rent;

Your length in clay's now competent:

A long war disturbed your mind;

Here your perfect peace is signed.

Of what is't fools make such vain keeping?

Sin their conception, their birth weeping,

Their life a general mist of error,

Their death a hideous storm of terror.

Strew your hair with powders sweet,

Don clean linen, bathe your feet,

And (the foul fiend more to check)

A crucifix let bless your neck:

'Tis now full tide 'tween night and day;

End your groan, and come away.

你听，世间一切都静止了，

尖叫的猫头鹰和刺耳的口哨声

正大声呼喊着我们的夫人，

让她快些披上寿衣！

不管你曾拥有多少土地和金钱；

这泥坑里的空间对于你都已经足够：

漫长的纷争扰乱了你的心神；

现在终于拥有了纯粹的安宁。

愚蠢的人们又为何想要继续这悲惨的一生呢？

若他们从未被孕育，他们就不会哭着出生，

他们的生活是一片错误的迷雾，

他们的死亡是一场丑陋而扭曲的风暴。

在你的头发上撒满香粉吧，

披上干净的亚麻布，洗干净双脚，

还有（当心那邪恶的魔鬼）

在脖子上戴一个十字架，让它保佑你。

现在，那日与夜之间涌起的潮水；

将终结你的呻吟，再静静地退去。【廖晓玮，马可，孙诗梦译】

韦伯斯特的文风并非个例。同时期最伟大的剧作诗人之一托马斯.米德尔顿也同样能写出毫无慰藉可言的作品。在他的最伟大作品《变节者》（The Changeling）的结尾，反派角色德.弗洛斯这样嘲笑他的敌人沃门德罗：

Yes, and the while I coupled with your mate at Barley-break: now we are left in hell.

Vermandero: We are all there, it circumscribes us here.

德.弗洛斯：是啊，与此同时我还与你的女伴结对玩二捉四的游戏*，现在我们都留在地狱里了。

沃门德罗：我们都在那里，地狱环绕着我们。

*【二捉四（Barley-Break）是古代英国乡间的一种游戏，常见于十七十八世纪诗人的作品中。游戏参与者为三对男女，游戏开始时一对男女位于场地中央的“地狱”或者“监狱”当中，另外两对分别位于两侧。中央的男女要抓住两侧的男女，后者可以分头跑。如一人被抓住，则两人都要被关进“地狱”。】

剧中的另一位角色奥西门洛表示赞成，他主张剧中一切悲剧都应当归咎于月相反常：

… Here’s beauty changed

To ugly whoredom; here, servant obedience

To a master-sin, imperious murder …

美丽蜕变成了

丑陋与淫贱，仆人的忠心耿耿

变成了主子的耀武扬威，甚至不惜杀人……

十七世纪初究竟发生了什么，致使英国文坛的风气如此惨淡呢？此前几百年或多或少地盘踞在英国人脑海当中的宗教确定性此时的确正在崩溃，一想到这一点人们就难免感到恐惧。不过莫非真的仅仅因此而已吗？由于亨利八世国王贪恋安.波琳而在英格兰引发的宗教改革运动留下了深切的创痛。对于众多天主教信徒来说，宗教改革不仅意味着他们的修道院、礼拜堂与圣像遭到毁弃，还意味着他们的宗教仪式也遭到了查禁，而他们历来依靠这些仪式来缅怀逝者并且希望后来人也能通过同样的仪式来追忆他们自己。宗教改革不仅扯破了他们所仰仗的权威，还粉碎了他们的人生意义。十七世纪的宗教战争由此埋下了伏笔。改革派与反改革派之间的冲突将会撕裂大不列颠的所有王国，将一度宁静的乡间小镇推向暴力与近乎无政府的乱局。其他因素则包括粮食歉收与黑死病的频发复发。最早一批大学才子当中的一员托马斯.纳什不仅创作了许多绘声绘色的艳情诗与精彩的散文，还在《瘟疫时光》（In Time of Plague）一诗当中为后世留下了堪称是瘟疫病患的最惨痛哀号：

Adieu, farewell, earth’s bliss;

This world uncertain is;

Fond are life’s lustful joys;

Death proves them all but toys;

None from his darts can fly;

I am sick, I must die.

Lord, have mercy on us!

别了，再见，地上的福祉

因为人间俗世并无常事；

人生的享乐无论怎样欢度，

面对死亡不过都是些玩物。

死亡的毒镖谁能逃避？

我病情深重，我即将断气。

主啊，垂怜我们！

Rich men, trust not in wealth,

Gold cannot buy you health;

Physic himself must fade.

All things to end are made,

The plague full swift goes by;

I am sick, I must die.

Lord, have mercy on us!

富人，不要依靠钱财，

黄金也无法将健康买来；

肉体凡胎终将衰败，

世间万物都免不了朽坏；

瘟疫已经横扫人世，

我病情深重，我死期将至。

主啊，垂怜我们！

Beauty is but a flower

Which wrinkles will devour;

Brightness falls from the air;

Queens have died young and fair;

Dust hath closed Helen’s eye.

I am sick, I must die.

Lord, have mercy on us!

美貌无非是娇花一朵，

早晚将会被皱纹吞没；

明艳的面容凭空凋落，

青春的女王在坟冢躺卧；

尘土把海伦的双眸永远闭合，

我病情深重，我必不能活。

主啊，垂怜我们！

Strength stoops unto the grave,

Worms feed on Hector’s brave;

Swords may not fight with fate,

Earth still holds ope her gate.

“Come, come!” the bells do cry.

I am sick, I must die.

Lord, have mercy on us.

盖世的武力敌不过坟墓，

赫克托的英勇沦为蠢虫的食物；

利剑如何是命运的敌手，

时刻敞开的是大地之口；

“来吧，来吧，”钟声在悲鸣。

我病情深重，我向死而行。

主啊，垂怜我们！

Wit with his wantonness

Tasteth death’s bitterness;

Hell’s executioner

Hath no ears for to hear

What vain art can reply.

I am sick, I must die.

Lord, have mercy on us.

倚仗小聪明恃才放荡，

死亡的苦涩早晚都要品尝；

地狱的刽子手霍霍磨刀，

听不见才子们鼓舌滔滔。

苍白的艺术怎能应答死亡？

我病情深重，我命不久长。

主啊，垂怜我们！

Haste, therefore, each degree,

To welcome destiny;

Heaven is our heritage,

Earth but a player’s stage;

Mount we unto the sky.

I am sick, I must die.

Lord, have mercy on us.

所以赶快啊，脚步莫停，

不论怎样的命运都要欢迎；

我们的财宝安置在天堂，

人世间不过是做戏空忙。

我们要朝向天空奋力登攀，

我病情深重，我活不到明天。

主啊，垂怜我们！【原译者不详，有修改】

就像上文当中本.琼森描写魔鬼赴宴的诗文一样，这首诗也体现了中世纪诗歌的冷硬气质。这首诗让笔者想起了法国诗人弗朗索瓦.维庸，以及此前章节选取过的邓巴的《诗人的挽歌》。下一代诗人将会创作出风格截然不同的宗教诗歌——遣词造句金碧辉煌，笔触私密直接而又充满激情，因为下一代诗人们将会迎来一场革命，而且这场革命带给人的感受远比黑暗的詹姆斯一世时代更加宽松。下一章我们将会讨论内战对于英国的影响。但是我们在描述宗教异见引发的暴力时往往会完全忽视宗教狂热的人性内涵。人们之所以相互残杀，是因为关于上帝本质的争论直接指向了人们的自我认知。这一时期酿成了英国历史上许多最血腥也最可耻的事件，但是与此同时也催生了最精美的英语宗教与灵性诗歌。这两者并不矛盾。

依笔者的拙见，乔治.赫伯特是继莎士比亚之后最伟大的英语诗人。他是一名教士，出生在威尔士，在伦敦与剑桥接受过教育，平生大部分时间都在萨里斯伯里郊外的一个小郊区度过。他的母亲玛格德琳是一位严母，也是一位才女，还是约翰.邓恩的密友兼赞助人。尽管赫伯特满腹才华，却没能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于是他退而过起了乡间教士的生活，平日里牧养教众，宣讲圣经，创作宗教诗歌。他并不会将这些诗歌公之于众，只会交给朋友们传阅。他与位于剑桥郡小吉丁的英国国教社区关系密切。除此之外关于他的生平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他的诗歌的奥妙在于精巧的节律与炉火纯青的韵调。阅读他的诗文能让人感到作者与上帝之间存在着私人联系。在他的著名诗作《爱之三》（Love III）当中，他把自己设想成了一名含羞带愧不情不愿的客人，去上帝家里赴宴：

Love bade me welcome; yet my soul drew back,

Guilty of dust and sin．

But quick-eyed Love, observing me grow slack

From my first entrance in,

Drew nearer to me, sweetly questioning

If I asked anything．

爱对我表示欢迎，这可吓退了我的灵魂；

带着负罪的愧疚，带着浮世的灰尘；

我浑身无精打彩，逃不过那雪亮的眼睛；

爱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我刚刚跨进大门；

爱向我走来，爱向我靠近；

“你需要什么？”爱亲亲热热向我发问。

“A guest,” I answered, “worthy to be here．”

Love said, “you should be he．”

“I, the unkind, ungrateful? Ah, my dear,

I cannot look on thee．”

Love took my hand, and smiling, did reply,

“Who made the eyes but I?”

我说“需要一位贵客，配得上做您的佳宾。”

爱却脱口而出：“你就是这位客人。”

“我这人有些冷酷，我不懂知恩报恩，

呵，亲爱的，我怎么配受到您的垂青？”

爱拉起我的手，向我展现一张笑脸，

“难道不是我创造了生灵的双眼？”

“Truth, Lord, but I have marred them: let my shame

Go where it doth deserve．”

“And know you not,” says Love, “who bore the blame?”

“My dear, then I will serve．”

“You must sit down,” says Love, “and taste my meet．”

So I did sit and eat．

“没错，我的主，但是我的眼睛已经污损，

羞愧令我无地自容，我的忤逆难以容忍。”

爱说：“这不是你的过错，你不该背上这种罪名。”

“亲爱的， 那我就甘做你的仆人。”

爱说：“你且就坐，我要把你宴请。”

于是我就坐下来将美餐细品。【吕志鲁译，有修改】

在接下来的《重轭》（The Collar）一诗当中，他激烈描写了自己抱负难申、耐不住乡间恬淡生活的焦躁心态，他的听众则是永远饶有趣味地倾听他诉苦的上帝：

I struck the board, and cried, "No more;

I will abroad!

What? shall I ever sigh and pine?

My lines and life are free, free as the road,

Loose as the wind, as large as store.

Shall I be still in suit?

Have I no harvest but a thorn

To let me blood, and not restore

What I have lost with cordial fruit?

Sure there was wine

Before my sighs did dry it; there was corn

Before my tears did drown it.

Is the year only lost to me?

Have I no bays to crown it,

No flowers, no garlands gay? All blasted?

All wasted?

Not so, my heart; but there is fruit,

And thou hast hands.

Recover all thy sigh-blown age

On double pleasures: leave thy cold dispute

Of what is fit and not. Forsake thy cage,

Thy rope of sands,

Which petty thoughts have made, and made to thee

Good cable, to enforce and draw,

And be thy law,

While thou didst wink and wouldst not see.

Away! take heed;

I will abroad.

Call in thy death's-head there; tie up thy fears;

He that forbears

To suit and serve his need

Deserves his load."

But as I raved and grew more fierce and wild

At every word,

Methought I heard one calling, Child!

And I replied My Lord.

我猛敲餐桌，大吼：“我受够了！

我要走！

凭什么，我整日哀叹又低落？

我的人生我做主，通达如道路，

悠闲如清风，宽敞如谷仓。

难道继续作奴仆？

我岂不是颗粒无收？

地里唯有荆棘，让我受伤流血，

从无丰盛果实，助我恢复元气。

没错，有酒，

不过我连连叹息酒桶已见底；

曾经，有粮，

不过我泪流不止田地已淹没。

难道一年过去，我只能失落？

我当真没有荣耀冠冕？

没有灿烂鲜花？没有喜庆花环？尽都枯萎？

白白浪费？

我的心哪，并非如此；仍有果实，

你且有双手。

用加倍的欢愉

弥补每个悲叹之日；放下善恶之辩，

那是败兴之举。挣脱囚笼，

脱下尘沙长袍，

那些织就它的想法全都微不足道，无非是绳索，

要紧紧套住你，强迫你，牵扯你，

做你的戒律，

趁你闭上眼、看不见。

让开！当心；

我要走。

招呼死亡露头；把恐惧绑牢。

那奋起不做奴仆的人，

那竭力满足自我的人，

心甘情愿担重担。 ”

我怒不可遏，声讨之势

愈发狂野，

此时一声呼唤犹然响起：“孩子！”

我应声道：“天父。”【JOY LI JING网友译】

尽管赫伯特的生活在很多方面都算得上宁静祥和，但是他在一生当中也遭遇过希望落空，丧亲丧友，疾病缠身以及其他人生常见问题。在《苦痛》（Affliction）一诗当中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并且与上帝较上了劲。尽管诗中充满了自怜的语句，但却没有一丝自怜的口吻：

When first thou didst entice to thee my heart,

I thought the service brave;

So many joys I writ down for my part,

Besides what I might have

Out of my stock of natural delights,

Augmented with thy gracious benefits.

当您初次勾引走了我的心，

我还以为能为您服务多么甜美；

我写下了那么多喜乐欢欣，

这还不算我原有的积累；

我的天然喜乐的库存，

在您的恩典护佑下充溢盈门。

I looked on thy furniture so fine,

And made it fine to me;

Thy glorious household-stuff did me entwine,

And 'tice me unto thee.

Such stars I counted mine: both heav'n and earth;

Paid me my wages in a world of mirth.

我看到您的家具做工精湛，

在我眼里真是满目锦绣；

金碧辉煌的陈设令我心弦乱颤，

勾引我来到您的左右。

我以为群星都属于我；天堂与人间

付给我的工资是快乐每一天。

What pleasures could I want, whose King I serv'd,

Where joys my fellows were?

Thus argu'd into hopes, my thoughts reserv'd

No place for grief or fear.

Therefore my sudden soul caught at the place,

And made her youth and fierceness seek thy face.

我能想要什么愉悦，我侍奉谁家的君主，

我的同伴们的喜乐该去哪里寻找？

我被说服，接受了希望；无论恐惧痛苦

在我的脑海里全都无处落脚。

因此我的灵魂在此地突然沦为俘虏，

年轻气盛之际只想将您的尊容目睹。

At first thou gav'st me milk and sweetnesses;

I had my wish and way;

My days were straw'd with flow'rs and happiness;

There was no month but May.

But with my years sorrow did twist and grow,

And made a party unawares for woe.

起初您给予我乳汁甘甜如蜜；

我的生活称心如意；

鲜花与快乐装点着日复一日，

月复一月都是阳春天气。

但是悲哀随着年岁增长越发滋生，

痛苦悄然潜入了宴会当中。

My flesh began unto my soul in pain,

"Sicknesses cleave my bones;

Consuming agues dwell in ev'ry vein,

And tune my breath to groans."

Sorrow was all my soul; I scarce believ'd,

Till grief did tell me roundly, that I liv'd.

我的肉体开始让灵魂承受疼痛，

疾病劈砍着我的骨架；

烧人的热病在每一根血管里输送，

每喘一口气都要呻吟一下。

我的灵魂只剩忧愁；我难以相信，

只有悲痛才让我感到一命未尽。

When I got health, thou took'st away my life,

And more, for my friends die;

My mirth and edge was lost, a blunted knife

Was of more use than I.

Thus thin and lean without a fence or friend,

I was blown through with ev'ry storm and wind.

我还健康时您夺走了我的人生，

因为我的朋友全都英年早亡；

从此我失去了笑颜，磨损了刀锋，

甚至不配与废铁一较短长。

茕茕孑立，四周既无围墙也无友人，

八方的风暴吹得我入地无门。

Whereas my birth and spirit rather took

The way that takes the town;

Thou didst betray me to a ling'ring book,

And wrap me in a gown.

I was entangled in the world of strife,

Before I had the power to change my life.

我的出身与精神原本会让我

走一条建功立业的道路；

您却用连篇累牍的经卷出卖了我，

用一袭法袍将我全身裹住。

还不等我有能力改变人生，

我的世界就陷入了无尽的纷争。

Yet, for I threaten'd oft the siege to raise,

Not simp'ring all mine age,

Thou often didst with academic praise

Melt and dissolve my rage.

I took thy sweet'ned pill, till I came where

I could not go away, nor persevere.

可是尽管我经常威胁您撤去围困重重，

不要满脸堆笑地敷衍我的年岁，

您却总是恭维我这些年学术有成，

悄然间让我的怒意融解消退。

我吞吃了您的糖衣药丸，一路脚步不停，

现在我既不能后退，也无法咬牙前行。

Yet lest perchance I should too happy be

In my unhappiness,

Turning my purge to food, thou throwest me

Into more sicknesses.

Thus doth thy power cross-bias me, not making

Thine own gift good, yet me from my ways taking.

但是您还唯恐我万一性情古怪，

硬是将不幸当成了幸福，

将苦痛当成了可口的饭菜，

所以又用更重的疾患将我荼毒。

您的权柄伤害了我，真是双重的可恶，

赐予我灾殃，又逼我远离自己选的道路。

Now I am here, what thou wilt do with me

None of my books will show;

I read, and sigh, and wish I were a tree,

For sure then I should grow

To fruit or shade: at least some bird would trust

Her household to me, and I should be just.

如今我在这里，您要把我怎样发落？

我的书本全都无法回答；

我读书，我叹气，心想化作树木兴许不错，

到那时我肯定能抽枝发芽：

结出果实，张开荫蔽，至少也为几只飞鸟

提供栖身之地，这样的生活有多美好。

Yet, though thou troublest me, I must be meek;

In weakness must be stout;

Well, I will change the service, and go seek

Some other master out.

Ah my dear God! though I am clean forgot,

Let me not love thee, if I love thee not.

但我却必须柔顺，尽管您将我害得惨；

您说越是在软弱当中越必须坚定；

好吧，从今后我打算换一位老板，

改换门庭，从此听从别家的命令。

啊，亲爱的上帝！尽管您显然将我忘记，

请让我不再爱您，要是我对您从无爱意。

乔治.赫伯特于1633年去世，最终导致英国内战的政治危机在这一年尚未显露端倪。不过赫伯特历来都是英国国教的雄辩捍卫者。人们很容易认为他这是在缺乏原则地搞妥协，想要在天主教与清教之间走一条中间路线。他的《英国教堂》（British Church）一诗正是对于中间路线的少见辩护，行文甜蜜并且大体采用了取长补短的立场：

I joy, dear mother, when I view

Thy perfect lineaments, and hue

Both sweet and bright.

Beauty in thee takes up her place,

And dates her letters from thy face,

When she doth write.

亲爱的母亲，我一抬眼就满心欢喜，

你的面容多么完美，气色灿烂无比，

甜蜜明媚，多么美好。

美丽常伴在你身边，

倘若她想动笔谋篇，

也要将你的脸当做字母表。

A fine aspect in fit array,

Neither too mean nor yet too gay,

Shows who is best.

Outlandish looks may not compare,

For all they either painted are,

Or else undress'd.

你形象姣好，气质合宜，

既不妖艳也不土气，

可见你才是无与伦比。

不能与你并立，其他妆容多么乖张，

她们要么只会一味的艳抹浓妆，

要么寒酸得衣不蔽体。

She on the hills which wantonly

Allureth all, in hope to be

By her preferr'd,

Hath kiss'd so long her painted shrines,

That ev'n her face by kissing shines,

For her reward.

水性杨花之辈立足在山上，

四下里卖弄风情，只为能让

她的意中人对她着迷；

她那艳俗的圣龛，让他们亲吻个没够，

亲得她满脸反光，看着都嫌难受，

这份报酬倒是与她相宜。

She in the valley is so shy

Of dressing, that her hair doth lie

About her ears;

While she avoids her neighbour's pride,

She wholly goes on th' other side,

And nothing wears.

羞涩局促之辈躲在山谷度日，

只留着齐耳短发，因为她不喜修饰。

她犯下了过犹不及的错误，

虽然避免了邻居那样的傲慢，

但是一身打扮却实在不好看，

素面朝天并不值得倾慕。

But, dearest mother, what those miss,

The mean, thy praise and glory is

And long may be.

Blessed be God, whose love it was

To double-moat thee with his grace,

And none but thee.

但是啊，最亲爱的母亲，你避免了她们的过错，

因为你谨守中道，才能将赞美与荣光收获，

愿这一切都能长久。

愿上帝保佑你，正是因为上帝之爱

降下恩典，加倍用心地将你保护起来，

唯独你有资格拥有。

与乔治.赫伯特类似，亨利.沃恩也是一位英国国教会教士，毕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偏远乡村布道——他的教区位于威尔士的布雷肯毕肯斯。沃恩与赫伯特是远亲。他的宗教信仰经历过一次重生，他将这次经历归功于赫伯特的影响。此外他的宗教诗歌也深切借鉴了赫伯特的作品。与赫伯特不同的是，沃恩还是一名军人。1645年他参加了罗顿希思之战，是查理一世的麾下一兵。在柴郡的比斯顿城堡围困战期间他也与保皇派并肩战斗。在余生当中他从未认同过克伦威尔的统治，还撰写了不少半公开的战争诗歌。但是这些战争诗歌的质量根本无法与他笔下最伟大的属灵诗歌相提并论。保皇派战败后，曾被赫伯特大力赞颂的英国国教遭到了禁止——《公祷书》尤其成了禁书——于是沃恩展开了一场在新时代单枪匹马保全国教精神的圣战。他的诗歌充满的精神的渴望与失落的感受。这些诗歌提醒我们，历史不仅只有战乱与斗争，还包括了战乱与斗争的长期后果：

My soul, there is a country

Afar beyond the stars,

Where stands a winged sentry

All skilful in the wars:

我的灵魂啊，你可知有一个国度

位于遥远的群星之外，

国境由一队有翼的哨兵守护

全都刀兵娴熟，时时严阵以待。

There, above noise and danger

Sweet Peace sits crown'd with smiles

And One, born in a manger

Commands the beauteous files.

高居在这片兵马喧嚣之上

端坐着面带微笑的甜美和平

那位在马槽里降生的君王

统帅着无比壮美的万军阵营。

He is thy gracious Friend

And -- O my soul, awake! --

Did in pure love descend

To die here for thy sake.

祂是你最慈悲的友人

——灵魂啊，醒来吧！莫迷茫！

祂乘着纯洁至爱降临凡尘

为了拯救你而甘心直面死亡。

If thou canst get but thither,

There grows the flower of Peace,

The Rose that cannot wither,

Thy fortress and thy ease.

倘若你能抵达这座乐园，

那里生长着和平的鲜花，

你能在不败的玫瑰从中流连，

你能在安逸的城堡里面安家。

Leave then thy foolish ranges,

For none can thee secure

But One who never changes,

Thy God, thy life, thy cure.

舍弃身外的蠢物吧，莫要惋惜，

俗世里哪有谁人能将你关照？

唯有那永不变易的至高唯一

是你的神，你的生命，你的灵药。

沃恩不仅觉得政治世界抛弃了自己，而且还觉得就连英国都抛弃了他。英国踏上了清教的道路，这条路他既不理解也不认同。他毕生笃信的英国国教才是更加真实的基督教信仰，而国教如今已经离开了人世：

They are all gone into the world of light!

And I alone sit ling’ring here;

Their very memory is fair and bright,

And my sad thoughts doth clear.

他们全都前往了光明的世界！

唯我一人仍在此地滞留；

他们的回忆明媚而又可爱，

越发凸显了我心里的哀愁。

It glows and glitters in my cloudy breast,

Like stars upon some gloomy grove,

Or those faint beams in which this hill is drest,

After the sun’s remove.

我那阴沉的胸中，他们的回忆熠熠闪耀，

恰似星光照耀了晦暗的沟渠，

又好比傍晚的山顶，身披缕缕夕照，

当太阳与这世间远离。

I see them walking in an air of glory,

Whose light doth trample on my days:

My days, which are at best but dull and hoary,

Mere glimmering and decays.

我看到他们在辉煌的空中前行，

他们的光辉践踏了我的平生：

最好的时候，我的人生也是惨淡无明，

无非是连片腐朽，一盏残灯。

或许正是因为沃恩被迫与国教的仪式分离，所以他才不得不去寻求更纯粹的属灵意象，从而直接打动了当代的读者们。在笔者看来，十七、十八乃至十九世纪的任何英国诗歌都无法像沃恩的《世界》（The World）一诗那样栩栩如生地体现了现代人对于时间与空间本质的理解。此外这首诗虽然是属灵诗歌，但是沃恩对于所处时代政坛的体验还是让他在诗中添加了一段关于政客的描写，塑造了英语诗歌当中最可信且最不堪的政客形象：

I saw eternity the other night

Like a great Ring of pure and endless light,

All calm, as it was bright,

And round beneath it, Time in hours, days, years

Driv'n by the spheres

Like a vast shadow moved, In which the world

And all her train were hurled;

The doting Lover in his quaintest strain

Did there Complain,

Near him, his Lute, his fancy, and his flights,

Wits sour delights,

With gloves, and knots the silly snares of pleasure

Yet his dear Treasure

All scattered lay, while his eyes did pour

Upon a flow'r.

那夜晚我看见了永恒

如同一个大环，无尽洁净的光线充盈，

全然无声，它也是光明，

在它下面，时间以小时，日，年

受天体驱动

像个巨大的影子运行，这世界

拖着长尾向前猛冲；

迷恋的爱人以他那精巧的作风

在作态怨诉，

他的竖琴，他的幻想，他的奔逐，

自作聪明的低下欢娱，

还有手套，绳结，愚昧的网罗爱欲

他可贵的财富

全都散置不顾，他的双目

只向那朵花儿倾注。

The darksome Statesman hung with weights and woe

Like a thick midnight-fog moved there so slow

He did not stay, nor go;

Condemning thoughts （like sad Eclipses） scowl

Upon his soul,

And Clouds of crying witnesses without

Pursued him with one shout.

Yet digged the Mole, and lest his ways be found

Worked under ground,

Where he did Clutch his prey, but one did see

That policy,

Churches and altars fed him, Perjuries

Were gnats and flies,

It rained about him blood and tears, but he

Drank them as free.

那阴沉的持国者挂着庄重和苦脸

像午夜浓雾，移动得那么缓慢

他不速去，也不流连；

蹙着眉，可是定罪的意念（晦暗像日蚀般）

在他的灵魂间，

如云的见证哀哭在外面

追着他一致呐喊。

却如地鼠钻营，他用的手段

要在地下施展，

攫取他的猎物，但人们都能看清

他的阴谋权术，

利用教会与祭坛肥己，

作假见证视若无物，

周围是泣血和泪雨，

但他饮下不顾。【于中旻译，有修改】

假如莎士比亚某天下午在酒馆闲坐的时候随手写下了这段诗文，那他肯定会为之骄傲；这段诗文也一定会成为各种英语诗集当中选用最多的文字之一。

莎士比亚的剧最初是歌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