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吊古战场文》——二十四诗品读古文之雄浑 -- xiejin77
不是俺给你煞风景,其实王勃之死其中还是有一些蛛丝马迹的,可惜可供参考的资料太少。
沛王李贤真正成为章怀太子其实是上元二年675年,第二任太子李弘猝死。
而武则天真正开始摄政没记错的话也应该是上元二年。高宗李治眩晕之症发作甚多,开始委政于武后。
沛王李贤也就是章怀太子载史册的最重要的特点是文化,重大成就是召集众多的名士注书,史称章怀注。而章怀注中最出名的应该是后汉书。
再梳理一下,王勃年少成名,十岁便可写出十卷本的《汉书指瑕》。如果李贤想要注汉书,王勃应该是第一个被邀请的人,更何况王勃又做过李贤的侍读。
而王勃溺水惊惧而死是在676年,也就是仪凤元年。这一年,高宗李治非常满意李贤监国,尤其是对于古书的注解工作。而摄政的武后与章怀太子关系紧张,皇帝对于太子的欣赏是万万不能继续下去的……
再说王勃是在归途中溺水惊惧而死,如果说是溺水死似乎也正常,溺水惊悸而死就比较奇葩了。落水都没死,然后被落水的情景吓死。似乎可以推测,惊惧的并不是落水,而是另有其事……
所以说,很多史实单看并不出奇,集合在一起看就会有一些蛛丝马迹的脉络。换个更直白的说法,王勃不死是不行的。
而这位兄弟才到写滕王阁序的年纪,估计也没有经过王勃从少年成名到怀才不遇,到带累自己的父亲也被远谪交州的这么多的挫折坎坷。还是阳光一些吧。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而已。也还未到如今尽识愁滋味的地步,且奋斗且努力呢。兄弟你说是吧。
以后经验会越来越发挥作用。
希望能够不浪费智力的巅峰,多学多做
《前赤壁赋》——二十四诗品读古文之超诣
苏东坡是中国文人的一个永恒的话题,他似乎有着中式文人大部分的优点和欠缺。又同时具备了典型的经典文化名人的不太好的运气。但是读苏东坡的文章,尤其是他写性灵的山水风景的文字,总是觉得齿颊留香,欲罢不能。这次又是一个名篇——前赤壁赋。这也是我小时候看的中国历代文选中的一篇,也一样能够背而诵之。
还是老规矩,从超诣的二十四诗品解析说起。
超诣
匪神之灵,匪几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至,临之已非。
少有道契,终与俗违。乱山乔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希。
这四十八个字的意境从我个人来说是二十四诗品之中最欣赏的。是典型的仙人下凡视角。脱俗出尘,飘逸无伦。前两句,多有人说是“不是心灵神敏、不是心机微妙”。我的看法是前四句是一体的:如果不是心神灵敏,不是心机微妙,那又怎么能如驾游白云一般随着清风归去呢?远引若至,临之已非。就是远景的仰慕和近处之时的不同。天生的仙人般孤独感的意境。所以“少有道契,终与俗违”——也就是说谪仙般的俗世经历。对于这样的人物,乱山乔木、碧苔芳晖是最好的成长背景。而渐声渐希的轻诵和若有若无的思念才是与这般人物交流的最好方式。可以说,超诣的这番意境描绘,直接的映射了一个飘逸超脱的仙人般的灵魂。能够匹配的上这样的评价的,大约也只有苏轼了。和苏轼比起来,远溯盛唐文人对比杜甫太沉郁,太白太恣睢,李贺太阴骘,白居易太粗俗,刘禹锡太世俗。唯一差可近似的李商隐又太晦涩。就更不用说有宋一代的文人了,唐宋八大家里,以文人风格而言,苏轼是最接近与超诣境界的人物。
写前赤壁赋的时候,苏轼应该是在黄州。苏东坡其人生平的书也是汗牛充栋的规模。有兴趣的可以翻翻。但是古往今来对于苏东坡评价最到位的,个人以为还是钱穆。引一段《国史大纲》:
“苏东坡诗之伟大,因他一辈子没有在政治上得意过。他一生奔走潦倒,波澜曲折都在诗里见。但苏东坡的儒学境界并不高,但在他处艰难的环境中,他的人格是伟大的,像他在黄州和后来在惠州、琼州的一段。那个时候诗都好,可是一安逸下来,就有些不行,诗境未免有时落俗套。东坡诗之长处,在有豪情,有逸趣。其恬静不如王摩诘,其忠恳不如杜工部。”、“他们(苏氏兄弟)的学术因罩上一层极厚的释老的色采,所以他们对于世务,认为并没有一种正面的、超出一切的理想标准。他们一面对世务却相当练达,凭他们活的聪明来随机应付。他们亦并不信有某一种制度,定比别一种制度好些。但他们的另一面,又爱好文章辞藻,所以他们持论,往往渲染过分,一说便说到尽量处。近于古代纵横的策士。”
钱穆的评价,由外而内,品评的非常到位。尤其是定论苏东坡一辈子没有在政治上得意过。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基调。以苏东坡的为人,王安石变法的时候对抗新法,弄得个乌台诗案险些送命;好不容易熬走了宋神宗,宋哲宗起用旧党打压新党,苏东坡又同情新党,而随之被章惇贬谪到了惠州、儋州(海南)。这也是非常典型的文人习惯的政治表现——首鼠两端,游移不定。所以说苏东坡也不可能政治得意。
而写前赤壁赋的时候,也就是苏东坡在黄州的时候。黄州更像是苏东坡的一个人生的转折点。苏东坡到黄州也正是因为乌台诗案。仕途上跌了个大跟头。以“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的身份待在黄州。官职是虚职,所以尽不妨徜徉于山水之间。而这个徜徉于山水之间的心态,不是之前写王禹偁《黄冈竹楼记》的时候那种小官初贬的状态,而是作为一个举世闻名的才子在蒙受了莫须有的构陷带来的生死威胁之后的豁达,后者显然更能可贵。而我眼中的苏东坡也正是在黄州之后才逐步变成了一个集儒释道三教智慧于一身的聪敏智者。苏东坡幼时颇受道家影响,和弟弟苏辙在眉山天庆观中读书。而且据宋人笔记,同学之中还出了一个成仙的陈太初。所以他骨子里是带着黄老的道家思想的人物——《放鹤亭记》《众妙堂记》都是最好的佐证。苏东坡与佛教思想的契合似乎也是从黄州开始的。在这里,他得以结识在江西庐山做开先寺、归宗寺主持的佛印禅师。佛印俗名林觉老,法号了元。师承派系是汉传佛教十宗中的禅宗云门宗派传人。云门宗的主旨云门三句有云:函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浪。可以说云门宗和法眼宗也是禅宗七派之中最接近道旨的宗派。所以苏东坡的思想大约也是在黄州之后开始逐步融合三教精髓的吧。
还是先上一下《前赤壁赋》的原文吧。
前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 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篇文章我到现在还能够背诵。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喜欢这个境界。这篇文字的境界,和曾经被多少文人评为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是一个层次,甚至还更高些。几乎就是庄子逍遥游篇的最好诠释。文中自然的透着一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沛然莫御般的气势。
文章开头,简单的交代时间地点人物之后。便进入水银泻地一般的景色描绘。“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一派江阔月明,天低船小的舒然景色——这样的景色实在是很让人想猜猜窈窕之章到底是是啥?俺能想到的差可近似的场景是电影笑傲江湖开篇的那一段江上合奏。似乎也只有沧海一声笑这样的曲子能够在这样场景之中出现。记得黄霑当年做曲时的感受,沧海一声笑全用宫商角徵羽的古音,而不用七声的现代音节。这样的曲子前奏起来便觉得腋下有徐徐凉风而过……
接下来的“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就更是仙人一般的移情之感。想想吧,以一身坐于大江之上,如一苇凌万顷。然后可以不知其所止自由自在的御风而行,如羽化登仙一般飘然独立。这般境界,纵使佛子、道宗、夫子也不过如此吧。而且一苇凌江的譬喻更是天然禅宗之祖达摩的境界法门。
这种场景之下就难免酒酣失态了。于是“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这是离骚之中的诗句。似乎也正和了刚刚经历了乌台诗案这样打击的诗人心情。美人香草代指君上,以求之不得的心情譬喻被主君的疏远和误解。这一点上,对此情景苏东坡唱出来的歌大约也只能是离骚了。同时,客有吹洞箫者凑趣的伴奏。一下子这就高大上了,想想一群饮宴同船的友人,听着自己抒发郁闷的浩歌,突然有一个朋友拿出了洞箫和着自己沉郁的歌声吹响——“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这样的绝配实在是以社交的方式疗伤的绝品。个人品味,一直喜好埙、箫、笛和尺八之类的乐声;这一类乐器的声音能够带来一种天然的沉静与悲怆。所谓丝不如竹也许正是这个意蕴吧。
后面一段就更精彩了。苏子愀然,正襟危坐。又是一个兴尽悲来的例子。和之前写滕王阁序的王勃不同,苏轼是刚从命运无与伦比的打击中挣脱出来,所以这种兴尽悲来的感觉尤其强烈。就好像工作了几年之后焦虑如我还是会回到第一次高考落榜后的情绪之中一样。而大诗人也嗔怪的问以洞箫而助长自己不良情绪的朋友——何为其然也。客人的回答也是高水准的呼应了此时的场景:“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 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这一段的意境实在是远超了一般的哲人,似乎是一个俯仰天地跨越古今的智者之所见。而这段回答也很难说是苏轼托有人之口而言的,因为这和后来苏东坡自己的回应相互印证,相得益彰。所以我好奇的猜测了一下这个客人可能是谁?其实后来无数的诗话、笔记之中都有所提及:此人擅洞箫,又有着典型的道门思想。东坡《次孔毅父韵》:“不如西州杨道士,万里随身只两膝”。其实已经点明了此人是绵竹道士杨世昌。而洞箫客的那段话,其主旨也是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道家主题。也只有庄周和老子的气魄才能匹配的上这段话的内心吧。其实从现实的感情来说,孔子当年曾入周问礼于老子,而道德、南华二经又多曾是中华儒生的案头排遣之物。所以说传统的儒家之士,消沉之际多寄情于庄、老之道门。而此道门与后来的全真、天师、灵宝和 清微四大主流道派并非一一类。并无多少修道,却多了很多启蒙哲学的意味。苏东坡借洞箫客杨世昌之口的这段话就是典型的失意儒者求真思想的体现。
苏东坡的回话就更好玩了。主客问答的模式在赋体的名文中常常看到。这也是传统的手法。只是苏轼的回话却并不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典型儒者思维。“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一段话颇有不是旗动、也不是风动而是和尚心动的唯心主义思想。洞箫客的那番话,是以沉浸入自然之中为解决办法的意味。而这段回答就又要高深一些,水也好月也好,盈虚也好,生逝也好;完全取决的于我这个观察者的变与不变。这样的思路却与苏东坡之前的意气风发的才士大不相同。之前的苏东坡,出知密州之时,虽然也是因为与新党尤其是王安石不睦而自请出京。但是心态完全不同。拿那首非常出名的密州出猎来说: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何等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以天下为己任的气概喷薄而出。此时的苏东坡估计也想不到十年之后的自己能在长江之上说出:“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的话来。
再细细的考证起来,也许另一篇中学语文的课文会进入我们的视角。《核舟记》虽然是文言说明文,但是却将前赤壁赋的场景具象化了。同船之上,一个像弥勒佛一般的形象提醒了我们。"佛印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神情与苏、黄不属。"。是啊,这时候也许佛印还在船上呢。佛印禅师的事迹大多是戏谑的故事,但是云门三句的威慑力却足以让我们思考大诗人此时心境深处的那番话与佛旨的关系。有一个非常有名的云门宗公案:“僧问云门:如何是尘三昧?门云:钵里饭,桶里饭。”。其实此情此景之下,对于苏大诗人来说,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也是尘尘三昧。所以说这一场精彩无比的主客问答,究其根本是一场佛门与道门的机锋交战。只不过此时的诗人是站在云门宗的佛印禅师这边罢了。
之后的就是醉在舟中,直到东方既白。
已经记不清是谁说的了。中国的传统文人,得势的时候是儒家,暂时失势的时候是道家;到了彻底的被弃置不用的境地,就自然而然的变成了佛家。反正,俺也没有鲁迅先生那般犀利的言辞——坐成了奴隶,暂时没做成奴隶和再也作不成奴隶……
不过前赤壁赋的文章却实在是优美的令人发指。它就像是一个纪念碑一样,也许只要我发现身处与江上清风之中,天顶明月之下;就会忍不住沉浸在默诵“壬戌之秋,七月既望……”的古怪循环之中。也正是这样,兼容并集了佛、老的思想的前赤壁赋,成了天然的二十四诗品之超诣的最好注释。
《别赋》——二十四诗品读古文之旷达
二十四诗品读古文系列已经写了三分之一,这是第九篇。趁着上次写前赤壁赋的那个劲头。我把自己也颇为喜爱的另外一篇千古名赋拿了出来。但是还是老规矩,之前要先上二十四诗品的意境——旷达。
旷达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烟萝。
花覆茅檐,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这个意境,似乎是我这样一个貌似油腻的中年胖子所最倾慕的感觉了。前四句,“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写尽人生感悟。也颇有些曹丞相短歌行的味道。但是后面就转向了陶渊明的调调。尊酒烟萝,檐花疏雨,随酒而尽兴,仗藜而行歌,最后看看峨峨南山,心里暗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样的一个前后搭接的意境,却似乎是一个中年人最实际的体会。前四句是人生之忧,后面则是人生之愿。而隐藏在这二者之后的,就是现在互联网上最流行的卖给中年人的焦虑。所以说,旷达其实都是被现实的焦虑生活逼出来的。这个焦虑有可能是风雨飘摇,江山残破的乱世,也有可能是屡试不第,看人变化的际遇;当然最有可能的还是在蝇营狗苟的世俗之中挣扎的无奈。所以说旷达的意境也只有拿江郎的千古名篇别赋来解,才似乎能稍合情绪吧。
如下就得上别赋的全文了,略长,但是却很有味道。和恨赋一样,典故与情绪齐飞,丽词共名句一色。
《别赋》
江淹【南朝】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居人愁卧,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
至若龙马银鞍,朱轩绣轴,帐饮东都,送客金谷。琴羽张兮箫鼓陈,燕、赵歌兮伤美人,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惊驷马之仰秣,耸渊鱼之赤鳞。造分手而衔涕,感寂寞而伤神。
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从军。辽水无极,雁山参云。闺中风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曜景,露下地而腾文。镜朱尘之照烂,袭青气之烟煴,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沾罗裙。
至如一赴绝国,讵相见期?视乔木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左右兮魄动,亲朋兮泪滋。可班荆兮憎恨,惟樽酒兮叙悲。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
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阳,同琼珮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春宫閟此青苔色,秋帐含此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
傥有华阴上士,服食还仙。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守丹灶而不顾,炼金鼎而方坚。驾鹤上汉,骖鸾腾天。暂游万里,少别千年。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
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虽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辨有雕龙之声,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着乎?
和恨赋不同,别赋的第一段没有恨赋那一大段的天问。毕竟别不是恨。别可能是长久也可能是暂时,但是恨却只能是永恒。所以,别赋的第一段就如同预告片一般快速剪影般的叙述了后面可能提到的那些别情离恨的场景。这一段情绪饱满而极具感染力。首先的第一句,因为金庸老先生的神雕侠侣而家喻户晓。黯然销魂掌的名头真的是好大,连星爷恶搞食神的时候也做了一碗黯然销魂饭。但是这某某者某某也,区区十个字,当真是道尽天下别情。什么能让身处繁华闹市的游人瞬间孤寂?什么能让呼朋引伴寻欢作乐的才子忧从中来?什么能让快意恩仇,单骑千里的侠客豪情尽颓?也许只有这个黯然销魂的离别。因为离别总是伴随着无时无刻的思念和怨念,就像一杯冰冷的水。在你尽兴之时或兜头而下,或轻渗浅流;在刚才还火热的心田里留下瑟缩的一瞬。所以后面的那一段兮声不断地古文确实在是令人心悸。
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居人愁卧,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
试着解析一下第一段:秦吴燕宋,是去国之别;春来秋去,是时间之别。游子旅途因别情沉颓而百感凄清,所以风萧萧、云漫漫、舟凝滞、车逶迤;船棹无力,马鸣不前。这一番天地变色的情景归根结底都是别情深陷所致。然后以游子的视角没开始掩酒不喝,凭栏眺望;而所见之场景就更是让人感伤,日落月出,露洒红兰,霜染青楸;此时想到因别离而思念的人正在巡楼抚幕,空掩虚凉。而这样的别愁离绪之下,就算是梦里也会踟躇男性,魂魄也会因思念而纷纷扬扬的离散。所以说别离此情,为天下万事皆然。
这样的一段场景,也真是印证了世人所说的江郎才气。一段骈文加骚体,把离别之情写的天地含悲,万物应景。而两三句一韵,朗朗上口,又让人极容易的产生共鸣。这样一段文字拿来做开始的起范儿,实在是让人叫绝。最后一句却又散开文脉,将一段具象的描述,抛散到世间万般场景之中。此等手段,当真是大手笔。
之后的这七个别离的场景和恨赋的写法不同,恨赋是实际点出了真实的典故人物,然后借此铺演,浇自己的块垒。但是别赋的写法则是以一种很有文学风致的情景描写来呈现的方式。就好像很多鸿篇巨制的历史小说在描述大场面之前的细节铺陈一样。一种大风起于青萍之末的既视感。而反过来看,也正是如此,反向的去猜一下可能的历史典故似乎也是一个很好的游戏。
至若龙马银鞍,朱轩绣轴,帐饮东都,送客金谷。琴羽张兮箫鼓陈,燕、赵歌兮伤美人,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惊驷马之仰秣,耸渊鱼之赤鳞。造分手而衔涕,感寂寞而伤神。
这一段简直就是天生的洛神赋场景,之前我写二十四诗品纤秾的时候分析得足够。东都和金谷都是最好的点题映射。而这样的曹子建梦回洛水,追忆洛神而此生永别的意境作为别赋的第一个场景确实也是当之无愧。抛开美人香草式的隐喻,单就一个才子与美人的故事来看,这样的瞬息而别也确实是人间至痛。其实后世写这种命定无常却常思美人恩的作品中,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也把这种人世间的偶然相逢、感情的火花和最后离别与思念的感觉描述的最为到位。但是江文通却只用这几十个字便仿佛描述出了近千字的洛神赋。这个就像元稹用二十个字连昌宫词写尽白居易的长恨歌一般。
连昌宫词
寥落古行宫,
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
闲坐说玄宗。
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
这第二个场景,却是蕴含了好几个故事的意境。但是像史记的刺客列传一般,都是些决死之人的揖生别死的壮烈情怀。聂政豫让、专诸荆轲。生别之时都是“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而这其中的别情固然悲怆,但却别有一番追求者的豪迈,每读至此,就好像日剧中承继别人遗志的人物,信誓旦旦的说请让我守护您的理想一样。这样的悲情别离,其实是一种理想之下的取舍和决绝。但是这样的场景,我却觉得还是稼轩那首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更能尽兴。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从军。辽水无极,雁山参云。闺中风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曜景,露下地而腾文。镜朱尘之照烂,袭青气之烟煴,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沾罗裙。
这一段别情离绪是典型的出塞与闺怨。这也是后来唐诗的重要题材之一。试想一下,为帝国开疆拓土的战士从君而去,留下来的闺怨在相别的时间就开始蕴蓄累积……直到古来征战几人回的结局后,彻底崩溃。这样的别离也是生命中难以承受的东西。唐诗之中描写此类场景,无论是打起黄莺儿、不得惊梦的娇嗔,还是河边无定骨,春闺梦里人的沉郁。在这国仇族恨与儿女情长冲突背景之下,都显得无比悲凉凄怆。
从文字来看,”边郡未和,负羽从军。辽水无极,雁山参云“是好一派男儿许国的风发意气;“闺中风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曜景,露下地而腾文”却又是好一派天真烂漫的儿女情长。最后“镜朱尘之照烂,袭青气之烟煴,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沾罗裙”景色虽然尚自和悦,但是其中的催心伤感之意呼之欲出。能把四六字的骈文写的如此朗朗上口,感情充沛,也真亏江郎妙笔。
至如一赴绝国,讵相见期?视乔木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左右兮魄动,亲朋兮泪滋。可班荆兮憎恨,惟樽酒兮叙悲。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
相比于之前的三段别情,美人之别、刺客之别和战士之别;这一段别情写得更隐晦,却也格外动人,看的明白的人读这些典故,绝国、乔木,班荆、樽酒。这其中的韵味和含义都不只是字面上的,还有典故中的。简而言之这一段其实是去国之别,也就是游子孤臣之别。绝国是孟尝君故事,乔木是去国之故臣的象征物;班荆也是两个去国故友相遇共诉别情,樽酒就更是牧羊一十八年的老苏武了。所以这些典故不得不让人对这段别情有所疑惑,进而会去探究江文通究竟是在何等的境遇之下写下这千古名赋的。其实似乎也很简单,据考证,别赋是在他被建平王刘景素贬谪到吴兴做县令的时候做的。所以这样的心情也不难理解。而后面的“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就是最典型的即景生情。秋雁飞,白露下;远山曲,长河湄。仿佛如画境一般。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中断来说一下江文通的身世,这样更能让人理解这前四别。之前写恨赋的时候,只是罗列了些简介,并没有深入。所以这次展开的说一下江淹在发迹之前的身世,也许就是这恨、别二赋的渊源所在。
江淹的身世,很多史料所言他是“少孤贫好学,沉靖少交游”。而且曾经十三岁就已经砍柴奉母为生。这样的说法似乎江淹是贫下中农出身一般的寒门细族。其实看看江淹的籍贯就应该知道,他可是济阳考城的江姓。这是当年典型的士族之一,纵然不如四海大姓的“崔卢王谢”,却也是很有影响力的士族。这一点从江淹初入仕途的起点,二十二岁就已经以始安王老师的职分任奉朝请。依当时官制,奉朝请虽然是散官,但是级别应该是六品起步——起点就是市局级啊。这样的起点一般是世家子弟出仕的待遇。所以从这点上说,江淹的身世孤贫可能,但却不寒微。而且出手就是宗室王爷的师傅,起点并不低。
如果以这样的节奏向后发展,估计江淹也写不出恨赋和别赋。所以紧接着就是转换侍奉的王爷为建平王刘景素,刘景素是以着意结纳文士著称的贤王。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江淹在刘景素手下不仅没有发达,反而还因为广陵令郭彦文事发而获罪,罪名是受贿。而江淹只好在狱中作《诣建平王上书》,虽然最终以文字打动了刘景素,但却也丢了官职。这篇文字也算是千古名文,钱钟书的管锥篇中评价——此书出入邹阳上梁孝王,司马报任安书两篇间。这算是江淹仕途的第一劫。
接着江淹却觅到了好机会,举南徐州秀才。这个秀才可是和后来的秋风钝秀才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据考证整个南朝大约也只有八十多人的规模。得了这个功名,又在巴陵王刘休若幕中打了转,重回建平王刘景素门下。还好这次被刘景素重视,作为主簿参与文事。但是由于刘景素此时的篡位的野心已起,江淹逐步的与其产生分歧;终于在元徽二年(474)外放为建安吴兴令。这也算是江文通仕途的第二劫。之后则刘景素起兵反叛被后来的开国齐帝萧道成讨平,事败身死。其后江淹也被萧道成简拔逐步走入高官阶层。
而恨赋和别赋就应该是江文通在建平王刘景素幕中这段时间里写成的。
所以从以上的拉拉杂杂描述的江淹仕途来看,推断一下作者当时的心境,似乎也就容易理解这前四别所指了。美人之别其实是离骚仿佛,以美人香草喻忠臣别主。刺客之别其实是感叹分歧,以自己的原则而宁可别过主公一意孤行。战士之别其实也是类似描述自己的心境,想要努力规劝刘景素的野心不要起事而无可奈何。最后的去国之别就更是仿佛去建安任吴兴令的途中之景。一次分析看来,这前四别应该是一类情绪,都是我爱国而国不爱我的忧愤。
再来看后面的三别吧,解读一下背后的故事也挺有意思的。
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阳,同琼珮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春宫閟此青苔色,秋帐含此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
这一段却是闺怨,与之前的战士别妻不同。这一段是孔雀东南飞式的生死别情。君居淄右,妾家河阳。这两句被后人用来代指两地分居的地名其实背后是有深意的。个人考证,淄右,其实也就是淄水西面,而淄水实际是西南到东北流向的,所以淄水西边也就是淄水北边,山南水北为阳,所以淄右其实就是淄阳。淄阳这个字眼一出来,熟悉三国史和书法史的马上就能想到一个人,也就是卫瓘。是西晋的淄阳侯。再看妾家河阳。说明这是一个女子思念丈夫的口吻。于是这一个故事也就呼之欲出。这是卫瓘四子卫宣和繁昌公主的爱情故事。
宣尚公主,数有酒色之过。杨骏素与瓘不平,骏复欲自专权重,宣若离婚,瓘必逊位,于是遂与黄门等毁之,讽帝夺宣公主。瓘惭惧,告老逊立。乃下诏曰:“司空瓘年未致仕,而逊让历年,欲及神志未衰,以果本情,至真之风,实感吾心。今听其所执,进位太保,以公就第。给亲兵百人,置长史、司马、从事中郎掾属;及大车、官骑、麾盖、鼓吹诸威仪,一如旧典。给厨田十顷、园五十亩、钱百万、绢五百匹;床帐簟褥,主者务令优备,以称吾崇贤之意焉。”有司又奏收宣付廷尉,免瓘位,诏不许。帝后知黄门虚构,欲还复主,而宣疾亡。
这是晋书所载的事情,因为政治倾轧的谣言,卫宣和繁昌公主被生生拆散。等到事情澄清的时候繁昌公主想再回到卫宣身边,而卫宣却已病死。这个故事展开了说就是一个政治版的《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而这一段别情类比的含义似乎也很明显了。后面的一段,无比优美的文辞和甜蜜温馨的春夏秋冬场景,最后的结果不过是曲罢泣已尽,回文影独伤。所能展现的也正好就可以类比江淹因为劝谏不得,自贬吴兴避祸,虽然对于事态发展已经无能为力,却又心系建平王刘景素的心情。
傥有华阴上士,服食还仙。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守丹灶而不顾,炼金鼎而方坚。驾鹤上汉,骖鸾腾天。暂游万里,少别千年。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
这一段是修仙之别,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与之前的种种别情格格不入,显得相当另类。但是仔细探究一下也就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的关联。华阴上士的典故,应该是刘向《列仙传》中的修羊公。
修羊公者,魏人也。在华阴山上石室中,有悬石榻,卧其上,石尽穿陷。略不食,时取黄精食之。后以道干景帝,帝礼之,使止王邸中。数岁道不可得。有诏问:“修羊公能何日发?”语未讫,牀上化为白羊,题其胁曰:“修羊公谢天子。”后置石羊于灵台上。羊后复去,不知所在。
这个典故其实也是和帝王相关。就算是华阴隐士,也是在汉景帝的王府之中数年,然后升仙而别的。这个别,其实是喜别。有点告别旧主获得新生的感觉。这也可以结合江淹后来的发展。在刘景素起兵被萧道成讨平之后,萧道成成为实际上的政权控制人,也就迅速地简拔江文通为尚书驾部郎,并为自己的竟陵公府参军,并实质性的起草萧道成的各类文诏。后来萧道成篡宋为齐,也就是后来的齐高帝。江淹在萧道成的麾下也终于成为中书令的副手——中书侍郎,位不高而权极重。
所以明晰了这一段历史也就清晰的知道这个修仙之别的寓意,不过也就是换了码头而已。
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这一段的别情描述就更有意思了,典故用得眼花缭乱。但是隐含的内容解析起来却并不费力。“芍药之诗,佳人之歌”这个说的是诗经中的《溱洧》的场景,简而言之就是春秋版的非诚勿扰或者百里挑一,春秋时代的大型相亲会。"桑中卫女,上宫陈娥"说的也是诗经中的场景,出自《桑中》篇,说的一个登徒子与多个女性约会的情景。这两个场景实有相似之处,而这些男女之别的怨愤,又和之前的各类情爱之别颇有不同。之前的情爱之别或有国仇家恨,或有离骚之悲;至少也还是一对一有固定对象的情爱思念。这最后一段的别情,却是大型相亲会或者万花丛中过的浮浪别情。其中的韵味也很有意思,这最后的收束,实在是有点“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的意思了。
综合起来看这千古名赋中的七大别情,前四别还颇有些去国孤臣的忧愤。后三别,却变成了无可奈何的怨愤,改换门庭的伤别和待时而飞的惆怅。
再来看最后一段的结论。
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虽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辨有雕龙之声,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着乎?
离别的原因很多,离别的场景也是千变万化。但是别情必然充斥着怨愤。所以会让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这个说法和首句的黯然销魂交相辉映。也是多少沉溺在别离之情的痴男怨女的痛点。但后面的金闺和兰台的说法也暴露了江文通的野心。金闺也就是金马门,一般是学士待诏之处,西汉名相公孙弘就曾经待诏金马门;兰台就更不用说了,班固、傅毅都曾经是兰台令,最后也都随着大将军窦宪参赞军务。这也正和江淹曾替萧道成参赞文事相类似。
综合起来看,我还是比较认可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篇中判定的先恨赋后别赋的写作顺序的。这个之前有业人士专门撰长文质疑过。我却从自己推测的角度来看,恨赋其实是因,别赋其实是果。有因才有果。有了对于自己仕途蹉跎,命运多舛的恨,才会有后面虽然依依不舍,但却斩钉截铁的别。这个其实也是江淹成长的历程之一吧。有人把这个结合到江郎才尽上去解释,似乎也说得通道理。但是从后来江淹历侍齐、梁的经历来看,他的政治手段是日臻成熟。但是却还是没有冯道那般的精纯。但这日渐成熟的政治能力已经足以消磨这个震烁千古的文人才华了。套用钱钟书对于恨赋的评价,其实在南朝的文人之中,能在有生之年立足于政界不到的人物,也得像众星拱北辰一样算得上这江文通一号了。
呜呼如之奈何
《答李端叔书》-二十四诗品读古文之自然
好久没有写二十四诗品读古文系列了。也许是因为写二十四诗品需要比较好的一个静心状态吧。所以一直也没有动笔。而且,二十四诗品中我也已经写过了九个。共写了八个人的文章,其中也只有江文通是双响,不过也没有办法,以江淹的文采这也实至名归。但是这次选的文章却又是苏东坡的,又一个双响。当然从文学史和民间传说的口碑苏东坡的名气还要大于江淹江文通,本来我想选的是后赤壁赋,可是却因为一个偶然的因素读到了这篇并不是很长的答李端叔书。这是一篇回复仰慕者安慰自己的信,但是却是出奇的平和隽永。相比于写景抒怀而陈情于山水之间的文章,也许这篇文字更能彰显出这个被千古传颂的文人的真境界吧。
还是老规矩,先从二十四诗品的自然篇开始解析吧,
自然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
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薄言情悟,悠悠天均。
何谓自然,老子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里的自然其实也就是我想说的自然。与苏东坡同时代的欧阳修对于自然的定义——物无不变,变无不通,此天理之自然也——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万物皆变,万变皆通这其中的道理就是自然。而二十四诗品之中描述自然的这四十八个字更是精彩迭出,情趣盎然。也就是这短短四十八个字尽得南华、道德二经的神韵。俯拾即是,不取诸邻。起句便是一派隐士风骨。仿佛一个安步当车的山中隐者在自己的山水之间顾盼自雄。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这四句话更是写得仙风道骨,步步莲花,举手成春的感觉实在是意境之妙法。而俱到适往更是一种雍容仪态。雍容仪态之中又能步步生莲,着手生春。这得是怎样的风流人物?真与不夺,强得易贫。也是尽得道德经之要旨。俗话说来便是:“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的境界。最后四句“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薄言情悟,悠悠天均”却又将这种飘逸空灵的隐士之感用状物写情的手笔描摹到了极致。幽人空山两句,意境好似戴望舒《雨巷》里的丁香花女子。最后薄言情语两句的总结,更是以极平常的悠悠天钧作为所有的自然感觉的概括。总而言之,二十四诗品里的自然,其实是一种极致的无欲无求的万物之美。
那么再回到我选的这篇文字。之前的二十四诗品读古文系列,或游记,或文赋,或幻想,或写实。只有这次选的《答李端叔书》一文是一封给陌生人的回信。那么东坡先生是如在给这个陌生人的回信里展现出自己自然地境界呢。先上原文吧。
答李端叔书
苏轼
轼顿首再拜。闻足下名久矣,又于相识处,往往见所作诗文,虽不多,亦足以仿佛其为人矣。寻常不通书问,怠慢之罪,犹可阔略,及足下斩然在疚,亦不能以一字奉慰,舍弟子由至,先蒙惠书,又复懒不即答,顽钝废礼,一至于此,而足下终不弃绝,递中再辱手书,待遇益隆,览之面热汗下也。足下才高识明,不应轻许与人,得非用黄鲁直、秦太虚辈语,真以为然耶?不肖为人所憎,而二子独喜见誉,如人嗜昌歜、羊枣,未易诘其所以然者,以二子为妄则不可,遂欲以移之众口,又大不可也。
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讠尧讠尧至,坐此得罪几死,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然世人遂以轼为欲立异同,则过矣。妄论利害,搀说得失,此正制科人习气。譬之候虫时鸟,自鸣自已,何足为损益。
轼每怪时人待轼过重,而足下又复称说如此,愈非其实。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足下又复创相推与,甚非所望。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
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足下所见皆故我,非今我也。无乃闻其声不考其情,取其华而遗其实乎?抑将又有取于此也?此事非相见不能尽。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书虽非文,然信笔书意,不觉累幅,亦不须示人。必喻此意。岁行尽,寒苦。惟万万节哀强食。不次。
李端叔的名气听起来似乎并不大,也不熟悉。如果我直接说他是重要的苏门文人。我想诸位看官也是一头雾水。不如我直接把他的名篇说一下。
卜算子
李之仪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这首词一出,大家马上就有了感性认识。原来李端叔就是写这首诗的人物。李之仪是名,端叔是字。按理说在宋词的诸多大家里,就凭这首千古传诵的卜算子,他也可算有一席之地的人物。而作为苏轼这篇回信的接受者。介绍一下李之仪似乎也是很有必要的事情。
李之仪是沧州无棣(现在的山东庆云)人。精确的生卒年月都是学术界推论的一大课题之一。而且越来越像文字游戏。但是他的大概形象就是一个小苏轼十多岁的这么一个有些才华的仰慕者吧。李之仪中过进士。做过县令。还做过军中幕府,出使过朝鲜。而这样一个人物,却在登第三十年的宦海沉浮之后而从苏轼于定州幕府。而苏东坡对他的评价也甚高——工尺牍,入刀笔三味。所以李之仪的仕途高峰也很合理的被定格在枢密院编修的位子上。简单的打个比方,枢密院编修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国务院办公厅的秘书,虽然位不高但是权不小。而李之仪巅峰时期(元丰三年1080到元丰八年1085)却正是苏轼因为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的时节。此时的苏轼惶惶如丧家之犬在黄州夹着尾巴做人。而李之仪却是已经实际上贵在中枢的枢密院编修,翰林知制诰。形成了二人实际上的悬殊地位。但是李之仪却异常努力的要去结交苏轼。按照答李端叔书此文的说法来看,苏轼应该是很早就收到了李之仪写来的书信(元丰三年)却一直没有回复。直到后来又收到第二封书信才做了这篇答李端叔书。
那么下面开始回到原文吧。
文章第一段充满了歉疚之意。是一段给李之仪的满满歉意的文字。
轼顿首再拜。闻足下名久矣,又于相识处,往往见所作诗文,虽不多,亦足以仿佛其为人矣。寻常不通书问,怠慢之罪,犹可阔略,及足下斩然在疚,亦不能以一字奉慰,舍弟子由至,先蒙惠书,又复懒不即答,顽钝废礼,一至于此,而足下终不弃绝,递中再辱手书,待遇益隆,览之面热汗下也。足下才高识明,不应轻许与人,得非用黄鲁直、秦太虚辈语,真以为然耶?不肖为人所憎,而二子独喜见誉,如人嗜昌歜、羊枣,未易诘其所以然者,以二子为妄则不可,遂欲以移之众口,又大不可也。
这一段的内容,在我们常人的书信往来看来是非常有意思的一段话。现在的社会已经逐步减少了纸质书信,而代之以电子邮件,但是这些尺牍信件中的礼仪还是我们传统人际交往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而苏轼这一段就是比较典型的略带歉意的范文。顿首再拜和闻名已久都是虚礼。苏轼之前是否闻李之仪的名都是需要进一步考证的事情。但是不这么写也不符合传统。后面的以见所作诗文而足以仿佛为人云云,个人以为也是更进一步的客套话。如果不是李之仪多次修书,恐怕苏轼也未必有时间会去仿佛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后学小子的为人。所以前面两句都是程式化的客套言语,接下来的内容才是有营养的部分。
从寻常不通书问开始,苏轼开始讲自己回信的原委。
寻常不通书问,怠慢之罪,犹可阔略,及足下斩然在疚,亦不能以一字奉慰,舍弟子由至,先蒙惠书,又复懒不即答,顽钝废礼,一至于此,而足下终不弃绝,递中再辱手书,待遇益隆,览之面热汗下也。
这一段的信息颇多,可以看出的是,李之仪至少写过两次给苏轼的信。第一次是托苏轼的弟弟也就是子由(苏辙)带来的,根据时间推算这应该是元丰三年的事情。而这一年,正是李之仪崭然在疚的时间,疚的意思有居丧,潘岳的《寡妇赋》中就有“自仲秋而在疚兮,逾履霜以践冰。”的说法。而李之仪的母亲在元丰二年(1079)年去世,宋人丁忧要至少两年以上。所以苏轼这句话中的歉疚之情也是显而易见——你在丧母居丧的忧愁之中还给我写来安慰的信件,而我却未能及时回信去安慰你的忧伤。所以当李之仪第二次的信又来的时候,苏轼形容自己面热汗下,也是非常贴切的形容自己惭愧的场面。
足下才高识明,不应轻许与人,得非用黄鲁直、秦太虚辈语,真以为然耶?不肖为人所憎,而二子独喜见誉,如人嗜昌歜、羊枣,未易诘其所以然者,以二子为妄则不可,遂欲以移之众口,又大不可也。
接下来的这一段俺觉得其实并不是太和谐,这段有点像是明星对于自己粉丝的一个撒娇的行为。而且这个撒娇的行为还颇有些傲娇的味道。翻译一下情绪就是:”你怎么会喜欢我啊,我的行为经常不为大众所理解。你这么明白的人,怎么能像秦观和黄庭坚一样,说不清楚为啥就把我当明星追……这个颇有点拒人千里之外的酸酸的欢迎词就这么被苏大诗人拍到了李进士脸上。这其中的欲拒还迎,欲说还休的意思真的是让俺有点犯尴尬了。当然,换个角度理解,认为这是苏轼的隐性规劝也是有可能的。此时的苏轼还在乌台诗案的余波里苟延残喘;这么隐性的给自己的追随者提醒一下也很有必要。
总之,苏轼的这第一段,即表达了自己拖着始终没有回信的歉疚;又兼顾了传统的书信礼仪。同时还交代了事情的原委。顺便隐性的提醒了一下李之仪和自己交往的风险。这四个目的达到,有没有什么可能落在政敌手里的把柄,实在是技巧精纯。
第二段开始说自己。
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讠尧讠尧至,坐此得罪几死,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然世人遂以轼为欲立异同,则过矣。妄论利害,搀说得失,此正制科人习气。譬之候虫时鸟,自鸣自已,何足为损益。
这一段其实是极心酸之言。所分辨的也正是之前的乌台诗案的由头。苏轼也借故深挖了一下自己的思想根源。从自己为了科举读书开始,到了为了更进一步考了制策科的直言极谏科目。然后养成了一个
喜欢诵说古今,考论是非的毛病。然后在实践过程中真的以为自己的嘴炮技能可以实际应用,结果差点被弄死。这个其中“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一句放在这里实在是辛酸之至。但是单独拿出来,却又足可以为千古嘴炮的写照。
然世人遂以轼为欲立异同,则过矣。妄论利害,搀说得失,此正制科人习气。譬之候虫时鸟,自鸣自已,何足为损益。
这一句说的颇有些委屈。翻译一下情绪就是——我不过是说说而已,又没有真的做。这都是俺一路科举的职业病。就像自鸣自赏的鸟叫一样,与世事无关。这样的说法,可以认为是大诗人在乌台诗案受挫之后的口不对心的反省。这等例子,翻翻双百方针之后的过关检查便可知文人心计——当把嘴打的稀烂的时候,自然可以听到自己想听的东西。
所以说这第二段虽然是说自己的自况言语,却是颇有些口不对心的委屈和苦楚。说与李之仪也算是苏轼的一种近似于亲近表示的倾吐吧。
第三段内容是此文之眼。明白第三段便算是大体明白了苏轼的乌台诗案后的下半生。
轼每怪时人待轼过重,而足下又复称说如此,愈非其实。
虽然还是谦辞,但是却已经有些颓唐的退意。由此可以显示,乌台诗案之后的苏东坡是真的怕了,开始颇有悔意的对待自己之前的偌大文名。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这两句,便是此文之眼。着草履扁舟,放浪山水,杂处渔樵;这一系列行为都是表象。表象之内驱动的心理因素是辄自喜渐不为人识。这一句道尽千古失意者的终极心态。失意之时,纵情山水也好,渔樵耕读也罢;关键还是要自我隔绝式的断开与原有的圈子之间的关联。就连写得出前后赤壁赋的号称通达千古的苏轼也不外如是。很多人说这是自我保护的手段,但是从这篇书信看来,行文至此,似乎伪装已经渐渐剥去;这一段多少算是开始流露真性情了。所以自喜渐不为人所识也应该确实是苏轼的心境。乌台诗案的迫害自然让苏轼心悸,但是这乌台诗案的起源也确实让苏轼更加后怕;而且,我很怀疑苏轼这个时候的心态还应该是很有些歉疚的。因为在御史台被李定、何正臣等人的刑讯逼问,大约他也不得不被迫跟着李定罗织罪名的方向咬出了一些干系人。所以此时的苏轼,既怕且愧。宁肯躲在醉汉百姓之中,也不想回答亲友书信吧。文人的独特属性在此一览无余。拿后来的言语说,这就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和小资产阶级对待斗争的软弱性,这也就是北宋,要是放在大明,恐怕在东林党与阉党之间这样的文人还更多些。
所以再把话说开些,苏轼的诗都是文人的豪放气质,热血备至而沉郁顿挫不足。大约也是此类道理。与稼轩武人杀伐,百战归来的武人性情迥异。但是人到中年,读起苏轼却真的是心有戚戚。少年时读和子由渑池怀旧还觉得阴沉消极,晦涩拗口,而今读来却是人景具备,情义悉符。
足下又复创相推与,甚非所望。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
前面的那段文眼说的太过直白。这后面一句再往回找补一下。苏轼所谓的木瘿,石晕和犀通都是看起来似乎是有些病态却都被文人雅士所激赏的玩意儿。古之瘿木一般指的是贵重的楠木,楠木瘿中多有山川花木之文。同理,有晕彩的石头大多也会被作为宝石;就更不用说被视为灵犀象征的犀角上的贯通纹路了。而这些东西,都是如我之前被人重视的原因一样;其实都是我自身的毛病。潜台词就是,我以后得把我这些耀眼的才华收敛起来,别让大家再晃眼了。这样也比较容易和光同尘、泯然众人。
最后一段就更是阐明了今后的行事规划。
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
之前的那些晃人眼目的名气和文采都是病,得治。这些苏轼在黄州谪居已经想清楚了。
足下所见皆故我,非今我也。
我原来的形象很快就要改变了,你还追星吗?也就是说,你美滋滋的想要结交的故我已经被我决心要构建的今我所替代。
无乃闻其声不考其情,取其华而遗其实乎?抑将又有取于此也?此事非相见不能尽。
你也别被我的这个变化所误导了,否则闻声而不知情,慕华而不喜实。你不见到我我也不知道你喜欢的是啥。这段话看起来像绕口令,其实却是苏轼与李之间确认眼神的一种仪式。苏轼的意思是你之前仰慕的如果是我的虚名和表象,那么相见可能能就会失望。但是也只有相见才能说清楚。说个题外话,这个到很有点像因为文字结识的笔友之间的关系吧。
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书虽非文,然信笔书意,不觉累幅,亦不须示人。必喻此意。岁行尽,寒苦。惟万万节哀强食。不次。
这个结尾却也还是往回找补的。明确说了——这篇尺牍信函不算是俺的文章。只是信笔写来的。不免多写了点儿而已。你也别给别人看云云。然后就是些礼节性的问候与嘱咐。
再回过头来统合起来看。这篇文章可以说是苏东坡黄州心态的一个写照。乌台诗案之前,苏轼名满天下。甚至被宋仁宗认为是天赐给自己儿子的现成宰辅。虽然与王安石新政政见不合的苏轼却并没有显达,但却也颇有文名和清名。然而从徐州改任湖州的一封谢表之后,却被天塌地陷般的墙倒众人推。除了自己被锁拿回御史台审问,连自己之前的文字都拿来细细检索,并将文字往来的人物逐一讯问。在自己的文字之中寻章摘句的吹毛求疵,然后上纲上线罗织大罪。靠着太后垂悯勉强逃得性命,谪居黄州。而谪居黄州之后,便开始避隐朝事,纵情山水,努力向佛道求证内心自然。这个便是我选了二十四诗品中的自然部分来暗合之的缘故。而苏轼却也正是因此抛却了之前写策论而来的嘴炮秉性,开始从渔樵耕猎的百姓之间寻求自己的心灵寄托。以“俯拾即是,不取诸邻“的方式明白了”真与不夺,强得易贫“的道理。苏轼的东坡之号也正是因为在黄州期间因为经济状况下滑,而要了一片黄州城东的荒废坡地。作为自己的田地垦荒耕种来贴补家用。所以说苏轼此时的隐和陶渊明当年的隐还有所不同。之前写的归去来兮辞,陶潜归隐的由头是彻底的失望乃至绝望。而苏东坡呢,却是在黄州开始痛定思痛的反省自己前三十年的所为。答李端叔书的文章要旨似乎也正在于此。牢骚也有,委屈也有;但是想想也确实是有做的不到位的地方。所以先从自己做起,且不理会亲朋故旧劝慰,努力的让自己充实起来。以一种站在大地上的感觉更自然的仰望星空。这个也许才是大诗人的高妙所在吧。同时也是这篇回友人信的重点。
当然更有意思的是,李之仪自己的《姑溪居士集》中并没有收录他写给苏轼的书信。作为一个苏轼的迷弟,疏忽不录不太可能。只能是有意不录。而有意不录的原因似乎也很明了了,首先是可能李的来信之中颇有些议论诗案或者朝廷的言语,其次便是李之仪自己接了苏轼的回信之后也明白了在黄州的偶像并未彻底消沉,而是反躬自省的开始了自然的新生;所以也感染了李觉得自己的劝慰显得这么不合适吧。
最后,虽然我颇喜近体诗,同时也对围城之中董斜川的“陵谷山原”之说不屑。但是对于苏东坡的近体诗态度还是颇有一致的。至少在宋诗之中,东坡先生的近体诗没有太出色的。哪怕是我激赏的《和子由渑池怀旧》也是中上之作而已吧。这篇文字也已经是二十四诗品读古文系列的第十篇了,算是个整数,所以凑一首七律做结吧,
戊戌,偶题
失意何妨隐庶黎,此心直到夜郎西。
由缰信马官途短,野渡横舟鵩鸟低。
赤壁赋中知宿命,黄州城外履畛畦。
今朝风日莫搔首,耕罢东坡草素题。
江郎才尽,尽的可能不是文采,而是可以爆发的情绪。
情绪的积累可能会有个极限,情绪的爆发可能是瞬间,好作品的机会可能也就是那一瞬间。为愁写愁,为恨写恨,都是强作词,文字可能很优美,打动人心就未必。好多文章,能够一读就被打动,但是了解作者当时的背景,经历之后,这种打动会更刻骨铭心。心有戚戚焉,有时候觉得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是啊,所以我才分析了一下江淹当时的处境。其实恨赋与别赋都是江淹自身情绪爆发的一种体现。只是如江文通者可以大笔如椽,留百代之文。而千年以来的曾有类似处境者会感同身受的吟诵之。这个也许就是这些千古名文的魅力吧。
《叹逝赋》——二十四诗品读古文之流动(上)
好长时间没有再写二十四诗品读古文的系列了。一方面是把二十四诗品之中好写的都写得差不多了。后面的意境大多数很难直接映射到合适的文章。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唐诗论情写杜甫的爷爷杜审言的时候不小心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结果写了足足四篇才勉强算是刹住了笔。腾出手来,又想写点什么的时候,却又因为诸多名人逝去而碰上一片追思的大潮。 从八月写完《答李端叔书》之后,从九月开始几乎每周都会有一些文化名人逝去。直到这11月中的时节以金庸去世为顶点,更是达到了顶峰。而金庸的逝去让我这个从青年开始写了不少金庸人物评论的人也颇感惆怅。也罢,正好二十四诗品里还没有写过著名的才子陆机和潘岳。而对于逝者,个人感觉在才子的诸多文赋之中,这《叹逝赋》是值得一品的通透之作。至少在陆才子四十岁的时候,正逢乱世,却又裹挟在其中如飞沙风转一般,不得不被裹挟着前行。面对诸多熟识的人逝去的时候,陆才子作《叹逝赋》纪念的同时,还很是抒发了一番生死天地的感叹。从意境格调上看来,以一个没有现代哲学观念的古人来说还算的是相当的通透明澈了。
闲话少说,先来看二十四诗品的流动判词吧。
流动
若纳水輨,如转丸珠。
夫岂可道,假体如愚。
荒荒坤轴,悠悠天枢。
载要其端,载同其符。
超超神明,返返冥无。
来往千载,是之谓乎。
这四十八个字的描述,看起来似乎都是一些大而无当的说法。但是细细体念,便能感受出其中的意境所在。首句之中,水輨其实指的就是水车。水车与丸珠都是可以自由宛转的实物形态。而这第一句的其实是有一个没有明说的主语,那就是天道。在这第二句之中,夫岂可道其实便是暗合了这第一句的主语。道不可道,所以需要假体如愚——这四个字的说法不少。但是我以为的意思应该是因为天道轮转,道不可道;就只能借着实物的形态让普通人也就是愚者知道这个道理。这个说法很有些哲学的意味,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说,人类认识世界的规律都是通过观察一般事物的归纳法来的;不管是简单的牛顿从苹果下落中发现了万有引力,还是复杂的从所谓粒子加速器实验中得到的量子力学理论。以认识论的观点看来,都是我们这些愚者从流转的水车和丸珠之间获得天道规律是一样的归纳认识法则。但是从文字的角度看来,这前面四句,一下子就把已经扩展到了一个造物者视角的高度。然后中间的四句中,坤轴与天枢,都是古人认识世界的基础架构,所谓的坤轴,其实也就是想象中的地轴。天枢是北斗第一星,《黄老经》说它是“阳明星之魂神”。所以说中间四句的前两句,其实也是纵横八荒苍茫四顾的描述。而后面两句也不好解释,载字在这里应该是虚词语气词,这个句式有点像只有oo,才能xx的意思。整句话就是说,只有明了了事物的本源,才能认同和理解其中的道理。这更是哲学中认识论的高阶理解了。最后这四句更是玄妙至极,超超神明,返返冥无;就是说这玄妙的众神也是无尽的往来于虚空之中的。而这种周而复始的千万年无限循环,才是这天道的最根本的主旨。 二十四诗品之中,恐怕哲学意蕴最为浓厚便是这流动一品了。以流动圆转,往复轮回是永恒的真理加上对于认识论的精准归纳。这一段怎么看都非常符合魏晋年间的玄谈风格。
所以说,很多解释二十四诗品的文章,解到这最后一品,强调的意境之词都是如风行水上的流动之感。虽然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这样说的意境还是有些小了。风行水上又何必要坤轴、天枢。古人其实还没有所谓永远在运动的宇宙观,但是他们的境界在这四十八个字里已经远远的超越了他们所能认知的范畴。个人的看法,其实这里的流动不仅仅只是强调动,而是轮回。旋转往复,千载万代莫不如斯,只有圆转轮回才是永恒,这才是这一品的关键。
再回到我们要说的文章吧。陆机的名赋文章颇有不少,潘江陆海真不是吹的。但是最出名的是《文赋》,典型的文艺理论阐述。这叹逝赋大约也不过只是这陆海之中的一朵小小浪花而已。但就是这小小的一朵浪花,也能管窥一下这个常年在文人才子中被惊为天人的才气胸襟吧。
闲话少说,上原文吧。
叹逝赋〈并序〉
序 昔每闻长老追计平生同时亲故,或凋落已尽,或仅有存者。余年方四十,而懿亲戚属,亡多存寡;昵交密友,亦不半在。或所曾共游一途,同宴一室,十年之外,索然已尽,以是哀思,哀可知矣,乃作赋曰:
伊天地之运流,纷升降而相袭。日望空以骏驱,节循虚而警立。嗟人生之短期,孰长年之能执,时飘忽其不再,老晼晚其将及。对琼蘂之无征,恨朝霞之难挹。望汤谷以企予,借此景之屡戢。
悲夫,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野每春其必华,草无朝而遗露。经终古而常然,率品物其如素。譬日及之在条,恒虽尽而弗悟。虽不悟其可悲,心惆焉而自伤。亮造化之若兹,吾安取夫久长。
痛灵根之夙陨,怨具尔之多丧。悼堂构之隤瘁,悯城阙之丘荒。亲弥懿其已逝,交何戚而不忘。咨余今之方殆,何视天之芒芒。伤怀凄其多念,戚貌悴而鲜欢。幽情发而成绪,滞思叩而兴端,此世之无乐,咏在昔而为言。
居充堂而衍宇,行连驾而比轩。弥年时其讵几,夫何往而不残。或冥邈而既尽,或寥廓而仅半。信松茂而柏悦,嗟芝焚而蕙叹。苟性命之弗殊,岂同波而异澜,瞻前轨之既覆,知此路之良艰。启四体而深悼,惧兹形之将然。毒娱情而寡方,怨感目之多颜,谅多颜之感目,神何适而获怡。寻平生于响像,览前物而怀之。
步寒林以悽恻,玩春翘而有思,触万类以生悲,叹同节而异时,年弥往而念广,途薄暮而意迮。亲落落而日稀,友靡靡而愈索。顾旧要于遗存,得十一于千百。乐隤心其如忘,哀缘情而来宅。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
然后弭节安怀,妙思天造,精浮神沧,忽在世表,悟大暮之同寐,何矜晚以怨早。指彼日之方除,岂兹情之足搅。感秋华于衰木,瘁零露于丰草。在殷忧而弗违,夫何云乎识道。将颐天地之大德,遗圣人之洪宝。解心累于末迹,聊优游以娱老。
说句题外话,每次涉及到这些古人文赋的原文的时候,各种生僻字的乱码就层出不穷。只好有些字换掉,如果大家看到的和印刷版的不一样,还请以印刷版为准吧。
回到原文。还是那个老办法,得从作者当年的心境说起。这篇赋有序言,而且年代很好推定,序言说,年方四十。而晋书之中,陆机二十而吴亡,这两个点儿一卡,这篇文章写作时间便锁定了公元300年,也就是西晋的永康元年。正好是八王之乱第二阶段的开始。 还是从头梳理一下陆机的身世吧。否则这个序恐怕都看不懂。陆机、陆云并称二陆,陆机是兄长。他们的先祖是三国演义里火烧连营八百里的陆逊陆伯言。陆逊年纪轻轻立此不世之勋。直接奠定了陆家在东吴的位置。父亲陆抗,也是东吴大司马——这个类同于国防部长的高官。而且当年在江东,吴郡四姓——顾、陆、朱、张也是后来如“崔卢王谢”一般的大姓士族。这等出身可以说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也不为过。但是陆机生平,却又叠逢遭遇。仅仅灭国、变乱和官场倾轧不计其数。在这样的生平际遇之下,士族出身的陆机对于红尘离乱、国破家亡的感觉尤其熟悉。所以这篇叹逝赋才能写的如此惊心动魄。而著名的赋体文章综述,元代祝尧的《古赋辨体》中对于这篇赋的评价如下:
賦也,凡哀怨之文,易以動人。六朝人尤喜作之。豈非懽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與。然此作雖未能止乎禮義而發乎情,猶於變風之義有取焉。但古人情得其理,和平中正,故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後人情流於欲,淫邪偏宕。故哀極而傷,怨極而怒。此賦與江文通恨賦同一哀傷,而此賦尤動人。吁,哀思之音,誠莊人端士之所當警者。
评价甚高,将其与江文通的恨赋相提并论且胜出。八字评价曰:哀而不伤,怨而不怒。那我们就来看看这篇叹逝赋是如何在哀怨之时做到如此清新的吧。
序言的背景,读起来简单,实际上却颇沉郁。
昔每闻长老追计平生同时亲故,或凋落已尽,或仅有存者。余年方四十,而懿亲戚属,亡多存寡;昵交密友,亦不半在。或所曾共游一途,同宴一室,十年之外,索然已尽,以是哀思,哀可知矣,乃作赋曰:
这一段的说法和感情其实和我当时在金庸先生去世的时候所写的悼念文字感觉颇有相合之处。当熟悉人物和朋友开始日渐凋零的时候,难免不会生起一种悲凉的孤独感。
也许人生的变老就是从这里面开始感觉得吧,先是你所崇敬的人渐渐逝去,接下来是你所熟识的作家日渐凋零,然后,便是你所真正认识的人开始渐行渐远,最后呢,曾经和你共念青春的人也逐渐疏疏落落……从人的社会性来说,死亡就像是一个渐渐收紧的圈子。圈子里的是你和你所认知的过往,圈子之外是茫茫的时间之海。
而说到历史背景,这个时候的陆机其实已经在经历人生的最后一次变乱与危机了。在此之前,陆机的各种坎坷可以综合梳理一下。 首先,年幼丧父,陆机大约14岁左右的时候陆抗去世;当时西晋天下一统的军事压力也很大,虽然陆机承袭了父亲部曲,有了牙门将的名号;但是却也只能看着自己的二位兄长陆晏,陆景兵败被杀。而吴亡之后,陆机带着弟弟被俘到洛阳,两年后放归旧里。这已经是一次人生大起大落的经历了。然而,陆机却又并没有就此隐退,十年之后又因为文名太盛而重新被朝廷征召。 接着,由于陆机无与伦比的文章名气,先后被不同的贵人所推崇。贵人有名气,则竭力称赞。像张华的赞语,简直是骇人听闻——“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张华本身就是写《博物志》的长辈大家。这么称赞陆机相当于给了他天下第一的才子地位。而贵人有权势呢,则会力荐官职,太傅杨骏辟为祭酒,吴王晏征为郎中令,迁尚书中兵郎,转殿中郎;赵王伦辅政的时候,作为自己的相国参军;直到最后杀他的成都王颖,以机参大将军军事,表为平原内史。甚至直接将自己的二十万大军都交给了陆机。“假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督北中郎将王粹、冠军牵秀等诸军二十馀万人”。 看起来似乎是风光无两,但是这每一次被贵人所推崇之后都是一场劫难。也许是陆机确实是吉祥物级别的存在,所有在官职上提拔他的贵人,最后似乎都不得善终。从太傅杨骏开始,杨骏是直接被杀;牵连的陆机只好回乡避难。吴王晏在陆机写《叹逝赋》的时候被贬为宾徒县王。赵王伦野心膨胀自立为帝,最后终于被赐死。成都王颖虽然听信谗言杀了陆机,自己也在之后被人矫诏赐死。而从更宏观的角度看,陆机出仕晋朝,从太熙元年开始,到陆机被杀的太安二年。这期间,西晋的朝廷在洛阳经过两段八王之乱和中间八年的出名淫后贾南风主政。基本上就没有太平过,而陆机在这段时间,也是升官,降职,再被征召做官,然后再被流放遇赦而回……如此反复数次。所以后人评价陆机的文章,有一种天然的天道疏离情感。说得更直白一些,就是天然的一种异乡人的心态,一种已经灵魂出窍的俯视感。也许这种过山车似的仕途确实让这个海内闻名的大才子被折磨的魂不守舍。而陆机写叹逝赋的这一年也正是他在最后一个起落的过程之中。
陆机写这篇文章,大约是永康元年。正好是公元300年。西晋帝国的最后一次动乱刚刚开始;在这次动乱之后,整个中原王朝会彻底的经历永嘉之乱的屈辱,而第一次离开文化的发源所在,举国南渡。这是秦汉以来从来没有的事情,哪怕再强大的西戎,匈奴都没有能让中原大地的王朝离开这片土地。所以说从这种意义上讲,陆机就好像是站在了历史大潮的浪头,俯视即将而来的跌落和衰败一般。 具体到陆机本人,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经历过的坎坷绝境,已经不仅仅只是灭吴的国破和参与政治斗争的仕途沉浮;在永康元年的时候这个绝境已经延展到了他的内心。简单的描述一下他当时的处境吧。当时的朝廷曾经是皇后贾南风一手遮天,进而颇具文采又很有权势的贾谧作为秘书监也烜赫一时的组成了一个当时文人的小圈子,也就是金谷二十四友,常常在洛阳石崇宅邸的金谷园聚会,时称金谷雅集。这二十四个人之中,陆海潘江自不必说,三张,两潘一左这样的人物都在其中,就连文武兼备的刘琨——闻鸡起舞成语的典故出处,也在其中。而就在永康元年元月,赵王司马伦与孙秀设计收捕皇后贾南风。事成之后,二十四友如烟消云散。潘岳丢官,石崇丢命。只有陆机却因为“豫诛贾谧功,赐爵关中侯”。而在陆机写的叹逝赋之中又完全感不到他因为诛杀旧友而封侯的喜悦,反而倒是像序里面所说的:
昔每闻长老追计平生同时亲故,或凋落已尽,或仅有存者。余年方四十,而懿亲戚属,亡多存寡;昵交密友,亦不半在。或所曾共游一途,同宴一室,十年之外,索然已尽,以是哀思,哀可知矣……
这个序言其实已经明显的点出了叹逝赋的主旨。其实这篇文章是为了陆机曾经的那些朋友所感慨而起的。共游一途,同宴一室很明显的说的就是金谷雅集的二十四友。所以说也可以臆测一下陆机此时的心态,也许他并没有主动的出卖朋友,只是一种类似于“伯仁因我而死”的情景。而赵王司马伦为了稳定朝局而单独拉他出来封侯。变相的让陆机也成了众矢之的。这在其后司马伦失势被杀的时候,也很大程度的导致了陆机的差点殉葬。
也就是说,此时的陆机写这篇文赋的时候。心情是一种无比矛盾的心态。欲悲而无地,欲喜而难欢。所以只能用无比华丽奢靡的文字描述宇宙天地之间的重要天道运转;用粉饰自然规律的办法掩饰自己的孤独和忧伤。
还是回到文赋之中吧。
正文第一段第一句,“伊天地之运流,纷升降而相袭”开宗明义,直奔主题。气魄恢宏,直达天际。十二个字,便讲出了天地往复循环的精要。第二句“日望空以骏驱,节循虚而警立”是时间,时间的具体表现日月和季节也都是因循变化的。接下来便是三句感慨人生苦短的叹惋。最后四句长恨难以得到的长生药,屡屡消失的日出景也是一派神仙口气。这第一段全是六字句的骈文,或对偶,或承接。气势奔放音韵铿锵,意境恢宏,主旨高远。可以说这第一段便有了陆才如海的气势。而且应和与二十四诗品之中的流动,这第一段便是天道流动意境的明确阐述。
第二段,个人以为是千古一段,写尽节哀顺变、岁月因循的劝解人间悲情之辞。
悲夫!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野每春其必华,草无朝而遗露。经终古而常然,率品物其如素。譬日及之在条,恒虽尽而弗悟。虽不悟其可悲,心惆焉而自伤。亮造化之若兹,吾安取夫久长。
前四句,以河川喻人世,以逝水长流喻人生渐老,以水之滔滔喻人之冉冉。都是让人顿挫沉郁的好句。题眼在最后“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道尽天地人间。读到此处,莫名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孤独之感来袭。后面的详细阐述也异常动人,原野与春草都有自然的枯荣规律,万物如此,莫不如是。“譬日及之在条,恒虽尽而弗悟”这句比喻,也是很有些深沉意味。日及,就是木槿。一种传说中朝开夕落的短命花。这种花儿到凋谢都悟不出其中道理。草木本无情,所以也谈不到悟与不悟,但是人看草木便有所感。这句以及后来的“虽不悟其可悲,心惆焉而自伤。亮造化之若兹,吾安取夫久长”,其实是和后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一样的大悲悯之词。这一段的手法,也是除了语气词悲夫之外,均是六字骈文。对仗优美,神完气足。
第三段也进入了作者陆机的情绪关键所在,以痛和悲为主,主要说的是国破家亡的黍离之悲。
痛灵根之夙陨,怨具尔之多丧。悼堂构之隤瘁,悯城阙之丘荒。亲弥懿其已逝,交何戚而不忘。咨余今之方殆,何视天之芒芒。伤怀凄其多念,戚貌悴而鲜欢。幽情发而成绪,滞思叩而兴端。此世之无乐,咏在昔而为言。
第一句之中,灵根指祖父,具尔指兄弟。陆机一生,年方弱冠而国破家亡。两个兄长陆晏、陆景均在灭吴之战中殒命。而其后陆机被杀得时候是夷三族,兄弟陆云、陆耽和二子均被害,陆玄不知所踪。陆氏一门自此而绝。所以陆机此时的悲悯还只是对于祖上的简单悼念。接下来的四句铺陈从陋室空堂、梓泽丘墟说到家破亲丧。“悼堂构之隤瘁,悯城阙之丘荒。亲弥懿其已逝,交何戚而不忘”之中,生僻用法颇多,隤瘁的读法——拼音:tuí cuì。毁坏的意思。前面十二个字的意境清晰。而后面十二个字比较难以索解,亲弥懿和交何戚是对仗的说法,弥是充满的意思,懿是美好的意思。何戚的意思也是如此的亲密。而这段话的意思简单说就是充满美好的亲情已然消逝,如此亲密的朋友让人难忘。后面接上的是陆机基于自身的处境发出的感慨:“咨余今之方殆,何视天之芒芒。伤怀凄其多念,戚貌悴而鲜欢。幽情发而成绪,滞思叩而兴端”。前面两句便是我都已经快被折磨死,只能看着茫茫的天空。这样直白的讲述自己的处境。回到我之前所说的背景,按道理此时的陆机应该还没有危险,至少他还是被司马伦任命为相国参军,封关内侯重用。又为何出此悲鸣之语呢。这个问题其实在司马伦威胁当时朝中官员的话中已经有了明晰的答案。赵王伦威逼的言语如下:
“今使车骑人废中宫,汝等皆当从命,赐爵关中侯。不从,诛三族。”
由此可见,此时的陆机抛弃旧友的选择有多无奈。选择二十四友则很有可能诛三族。而封侯也不过是被迫苟活的副产品。所以说才会有伤怀戚貌的表现,幽情滞思无以复加。进而在最后一句话中这种情感达到了顶峰——“此世之无乐,咏在昔而为言”。生亦何欢,叹昔日而成了自己这篇文章的主题。
综合看前三段,从序言开始。一段悲似一段。到了第三段,这种悲怆感已经到达了顶峰。除了第一段略演天道之意以外,其他的均是个人情感上的宣泄。从第二段的逝水人生,木槿悲悟;到第三段的国破家亡、命悬一线;而自己为了性命与家族的苟存又不得不违心的背友行事;却又得封关内侯又没有一点喜悦,只感觉生亦何欢,只能怀旧追叹。
如此看来,叹逝赋的悲似乎是已经深入骨髓。但是后面的转换却会让你耳目一新,同时因悲伤而壮怀,以天道之往复荣枯,抒自己难解之哀。
篇幅太长了,且歇一歇。预知后事如何,且待下篇详述吧。
《叹逝赋》——二十四诗品读古文之流动(下)
书接前文,之前写叹逝赋的文字只到了叹逝赋的第三段,也就是中间悲情顶峰的阶段。一方面是文章篇幅超了,一方面是突然又传来了武侠小说名家萧逸辞世的消息。只好暂时切换了一下,用余墨怀念了一下。毕竟,这个仿佛就是叹逝赋中的场景一般——“追计平生同时亲故,或凋落已尽,或仅有存者”。以下再接着赘述叹逝赋的后面文字吧。
从第四段开始,陆机的境界似乎进入了另外的一个频道。已经渐入巅峰的悲哀情感被自我劝解的态度所消融。但是这个消融不是简单地面对自然的妥协,而是一种勘破了天道之后的圆融自然、和顺坚强的感觉。
居充堂而衍宇,行连驾而比轩。弥年时其讵几,夫何往而不残。或冥邈而既尽,或寥廓而仅半。信松茂而柏悦,嗟芝焚而蕙叹。苟性命之弗殊,岂同波而异澜,瞻前轨之既覆,知此路之良艰。启四体而深悼,惧兹形之将然。毒娱情而寡方,怨感目之多颜,谅多颜之感目,神何适而获怡。寻平生于响像,览前物而怀之。
这第一句“居充堂而衍宇,行连驾而比轩”很有意思,用郭德纲说相声的语言说就是:“于谦老师是吃过见过的人……”。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强调自己曾经阔过,曾经高朋满座、前呼后拥。其实此时的陆机也远没有到落魄的时候,他的官位和品级都在不断地上升。名声也是盛极。所以说这第一句的含义是,哪怕我是如此这般的位置。后面的两句便是身边人凋落殆尽的窘迫感觉。冥邈也好,寥廓也罢;其实都是一种在年时无几,何往不残的预期之下的天道疏离感。更简便的说法就是有感于生死而对于自然产生的孤独感。 再下面三句:“信松茂而柏悦,嗟芝焚而蕙叹。苟性命之弗殊,岂同波而异澜,瞻前轨之既覆,知此路之良艰”满满的兔死狐悲的既视感。但是结合陆机在写此文之后的行动来看。他似乎也并没有因此而消沉,还是努力投入到八王之乱的现实之中,力图用自身的努力去安邦定国,匡扶明主。说到这里不得不岔开话题,八王之乱其实并无仁主,都是些羊狠狼贪的司马家小儿争权夺利。但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陆机还是艰难的坚持着自己的政治主张,不忘初心的努力寻求明主匡扶正义,贬斥自己认为别有所图的当权派。比如赶走了赵王司马伦的齐王司马囧,陆机也做《豪士赋》讽刺。要知道当时陆机的处境还不如写《叹逝赋》的时候,差点被流放。后来更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压在成都王司马颖身上,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觉得司马颖“推功不居,劳谦下士……必能康隆晋室”。这样的人物,政治上的幼稚和感情上的豪迈像一杯烈酒,让读陆机文赋的人由然生起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使命感。也让这里写的这种悲悯的辞藻显得如此立体,而并不消沉。 最后这三句:
启四体而深悼,惧兹形之将然。毒娱情而寡方,怨感目之多颜,谅多颜之感目,神何适而获怡。寻平生于响像,览前物而怀之。
全是怀念音容笑貌的好辞,但和之前的哀而不伤比起来就显得单薄。但是这其中有一段谶纬似的故事。启四体是一个比较古奥的说法,出自论语,也叫启手启足。简言之,就是得到善终。这里的意思是陆机一方面悼念善终的亲友,一方面感觉自己大约也很快了……也就是写《叹逝赋》三年之后,陆机便被杀于洛阳附近。他所委身的“明主仁王”司马颖连善终都没有给他。而是先砍双手,再枭首。一代颇有志与匡扶晋室的文人,却也只是因为莫须有的背反罪名,而被冤杀。据《晋书》所载,陆机死的时候出现异景——“日昏雾昼合,大风折木,平地尺雪”。这个恐怕也是后世《窦娥冤》的参照吧。所以这么看来,那句启四体而深悼,确实像是一个谶语一般。
如果说第四段还只是具体描写怀念情绪而岔开话题似的消解手段的话。第五段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了疏离和忘却的办法了。
步寒林以悽恻,玩春翘而有思,触万类以生悲,叹同节而异时,年弥往而念广,途薄暮而意迮。亲落落而日稀,友靡靡而愈索。顾旧要于遗存,得十一于千百。乐隤心其如忘,哀缘情而来宅。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
前三句也是触景生情、即景即情。其实和《岳阳楼记》里的春和景明与忧谗畏讥对比的手法相似。其中“年弥往而念广,途薄暮而意迮”一句写尽怀旧而孤独的意境。所以后面亲落落、友靡靡;随着岁月流逝,回想起旧事会逐步的只有十一之于千百。结尾处却话锋一转,乐隤心如忘,意思是欢乐会从心里慢慢溃退而去,就像忘却一样;而只有悲哀会因为感情永远的待在自己的心底。或者换个说法——悲哀容易永恒,欢乐将会渐退。所以最后一句就变成了关键,只有努力的结交年轻的朋友,才能够避免沉浸在哀伤之中。而“余将老而为客”的意境就更是宽阔,一种天然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情感。一种疏离于岁月时空,六合八荒,闲看天道轮回的感觉。人生为客旅也好,客梦也罢便里当如是。
说到这里却又忍不住再岔开话题。说到生死,客旅和客梦其实也不过都是两种态度。客旅人生,其实是荒诞间匆匆而过的感觉,无奈而又实际;客梦人生,却是满足时留恋叹惋的感觉,理想而又虚妄。而对于陆机来说,本想是客梦一场的千古才子,却不料成了客旅一程的乱世文人。写此文的时候,正好耳机里跳出了周华健张大春为水浒之中宋江而写的那首唤作《浔阳客梦》的歌。不禁跟着一段唏嘘,其实直面生死的时候谈理想,就很容易有着这种疏离的感觉。只有像沉陷在自己的理想之中拔不出来的宋江才会在浔阳楼上沉醉如客梦,纵使梦中能如波间明月,但梦醒时的理想也只不过是要比黄巢还丈夫吧。
最后一段,便是彻底揭晓答案的所在。也是这叹逝赋的主旨所在。试想一下吧,一个快两千年之前的书生,看待生死轮回能到这个层次,这似乎也正是人类的奇妙所在、而这种思想,还能被一篇文采华丽、气势飞扬的文章所描绘而流传千古,这实在是华夏文化千古不衰的魅力所在。
然后弭节安怀,妙思天造,精浮神沧,忽在世表,悟大暮之同寐,何矜晚以怨早。指彼日之方除,岂兹情之足搅。感秋华于衰木,瘁零露于丰草。在殷忧而弗违,夫何云乎识道。将颐天地之大德,遗圣人之洪宝。解心累于末迹,聊优游以娱老。
从简单的文辞来看,这一段是仅有的有四字句的一段。但是这四字句却也只是四字对仗句。而不是后来盛行的四六骈文。通体的六字骈文和四字骈文,让这篇名赋有着诗歌一般的质感。其实作为一个仿写过《古诗十九首》的大家,陆机的诗文也是超一流侧存在。前面四句四字骈文,神完气足的描绘了一个思想者的状态——“弭节安怀,妙思天造,精浮神沧,忽在世表”。只有这样的思想者才能够“悟大暮之同寐,何矜晚以怨早”。有人把这一句翻译的太过烂俗,说是“早晚都是睡,争啥先与后”。虽然也是这个意思,但是境界没了,有点像偈子了;一股出家人的味道。要知道叹逝赋最后的这个境界,并不是简单地看破与遁入,而是圆融与通透。所以才会有后面的“指彼日之方除,岂兹情之足搅。感秋华于衰木,瘁零露于丰草”,有除彼日,搅兹情的体验和看到秋日衰木,草间露水的领悟,就得出了弗违殷忧(没有办法从悲痛中恢复),就根本不懂得天道的结论。于是最后的选择只能是借着天地颐德,圣人遗宝:解心悠游。才算是明白这天道轮回的所在。
再回到陆机的身世和他的行事。不少人会觉得这个叹逝赋写的其实并不符合他后来积极投入八王之乱的战争之中的行为。但是仔细的想一下,这篇叹逝赋中其实是由身边的朋友长辈日渐凋零而引出的悲哀情绪。但是悲哀背后呢,却不仅仅是怀念与追悼。还有对于生死的豁达和对于天道轮回的理解。所以对于陆机本身来说,最后的解心悠游只能是他觉得圣人(这里代指主君)已经就位,天地已然重回安定能够颐养德性之后的事情。所以说陆机这首叹逝赋,其实是从哀中立志,从悲里壮行的文章。 纵观陆机一生,从国破家亡,隐居故里;到北上洛阳,入仕司马家,试图重兴家名,富国兴邦;再到叠逢变乱,在八王之乱中初则被动,继而主动的匡扶晋室,试图择明主,助王师,平乱世,救天下。少年时遇吴灭而避世,青年时遇升平而出山,壮年逢乱世却拼尽身家性命而欲挽神州陆沉。如此人物,最后身死家灭,夷三族而无存者;颇令人唏嘘。最关键也最悲壮的是陆机一生其实是有多次从归隐又走回到幕前的选择的。如果当年他没有出山仕晋,如果他在几次官场贬谪中再次归隐,如果他最后在被司马囧发配却又遇赦而还的时候直接回乡;如果他并没有选择赌上身家性命去辅佐成都王司马颖;也许他会是一个在昆山终老的如陶渊明一般的千古隐者。但是历史也没有如果,而且以陆机的言行,宗儒而能谈玄;这样的人物在魏晋间是不可能自我放逐归隐一生的。毕竟那个时代在分久必合的大背景之下,给了无数希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者最好的奋斗可能吧。但是也正是历史的大背景铸成了陆机一生的悲剧。也许陆机所写的千古第一帖平复帖的首句“恐难平复”早就已经如同谶纬一般注定了他一生的结局吧。
回到我在二十四诗品中评述的流动一品吧。对于陆机来说,他从这生死轮回,时光流转之中看到的是激励自己前行的动力。而流动本身的意境大约也是如此,仅仅只是如风行水上的即逝之境界,远远当不起这文人借诗言志,以歌咏行的目的吧。而叹逝赋这篇文字,后人拿它与江文通的《恨赋》相比,也似乎却有深意。恨赋之中的大志未遂之情跃然纸上,和这篇的四顾寥落的悲愤哀怨实在是最好的相辅相成的名篇。
话说到最后,随机播放的耳机里突然也像神迹一般传出了罗大佑的那首《轮回》。如此苍茫但又平和的曲子也许只有在此时才显得如此的动人。音乐声中,又想起了一个小小的轶事。曾经和父母一起去上海市郊的召稼楼古镇游玩过。新建的古镇并没有多少文化积淀。但是在古镇之后的一片河浜之中,却耸立着一处名叫机云亭的所在。看碑文才知道这里原来是江东陆家放养鹤的鹤塘所在。陆机死之前所最想重新听一下的“华亭鹤唳”原来便是此处的生灵。也许在自己所选择的“明主仁王”痛下杀手的时候,这东海之滨的白色精灵便是这参透了天道轮回的大才子最后的心之归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