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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惠胜(七,八-完) -- 九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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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惠胜(七,八-完)

“师父……”惠胜羞愧地开了口,可是他的话却被惠遵打断了,后者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你过去,卜最后一次休咎。”

那是因为在化生落水之处,慢慢浮起了一个骷髅。它在水中浮沉,似乎有些犹豫,也许因为羞耻,或者因为遗憾,碧绿的水草如卷起的衣袖,遮掩住它的面目。

惠胜走了过去,将骷髅捧在手里。惠遵问道:“惠胜惠胜,我来问你,此人是男是女?缘何命终?”

惠胜道:“师父,这是一个女人啊,她是在生产的时候死去的。”

惠遵点了点头:“善哉,善哉,如汝所言——那么她又将往生何处呢?”

惠胜仔细摸了摸那个玲珑而胆怯的头骨:“师父,她当投生于畜生道中。”

“惠胜,为何如此?我不明白。”

惠胜用手指在羞愧的头骨上叩了叩,她发出空空的响声,似乎在说:“空空,空空,虚空的虚空……”他抬起头,注视着师父,而师父也注视着他。

“现在,你扶我上岸去吧,我有些冷了。”惠遵道,于是小沙弥温顺地抛下了骷髅,向师父伸出了手。他们走回岸边,让金灿灿的阳光晒干衣服和身体。远远传来麦子的香味,在此期间,老人躺了下来,他要惠胜将他的头抱在怀里。过了一会儿,惠胜无声地哭了。芦花四处飘扬,在最后一刻,惠遵扬起手,将徒弟的头顶轻轻地摩了一摩。

“阿弥陀佛。”他说。于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一只寒鸦缩在芦苇上,一动不动,雪簌簌地落着。

因为天色太暗,惠胜在洞窟里点起了油灯。他将师父平日打坐的小龛填了起来,于其上画了一尊白衣佛。这是以惠遵为蓝本的一尊美丽的佛像:长而尖的双耳,额上白毫,眼目低垂,眼睑上亦打上白翳。这使得师父的双眸显得空濛而深邃。师父还有年轻的胸膛和方大的脸庞,惠胜想师父在兜率天里一定就是这样的:伟岸,肉质而宁静的嘴唇吐出的话语都会变成摩尼宝珠。

他揉了揉眼睛,往后退了一步,打量着眼前的洞穴。现在一切都做完了——尽管他一再拖延,反复修改——洞窟里充满浓重和纯粹的色彩,一不留神,这些色彩就会像蝴蝶一样,轰隆一声,全部飞走。

那么现在一切都做完了,这叫惠胜觉得到了宿命的底端。他垂着手,呆呆凝视着洞外灰白的天空,天空像一块画布,忽然画布的一角出现了一张大脸,这张婆罗门似的扁平苦恼的脸叫惠胜吓了一跳。

“惠胜……”那张脸轻轻地叫着他:“……惠胜小师父,是你么?”

“啊,原来是阿健……”惠胜仔细端详了一下才认出她来:“怎么是你……难道公主她……”还没有说完,惠胜便难过地停住了口,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其实元法英在几个月前就已经难产而死了,据说是因为太肥胖,而婴儿也太巨大。但是大家私底下都这么传说,那是因为羞愧与遗憾:大家说元法英早就知道父亲与兄长之死,她只是没有出言阻挡,这样,她的父兄便来找她索命了。

阿健像一只毛发凌乱的狗,她抖着身上的雪,在洞外踟蹰。惠胜感到一丝振奋,因为虽然阿健是丑的,但是他已经几个月没有说过话,也没有碰到认识的人了。并且阿健是从元法英身边来的,也许她的身上还带着她的印记,于是惠胜开了口:“阿健,进来吧!”

阿健于是走了进来,她的神情也像那些被主人逐出家门的犬,胆怯而温顺。

“我,我来看看我的画像——你还记得吗?我们三个请你为我们各画一幅肖像。我,阿丑,还有阿媚——你还记得吗?”她呆呆地说。

妇人很快便找到了墙角她们三人的画像,于是走了过去,蹲下来仔细看着。她们排成一排,侧着身子,由一个比丘尼引导。阿健很高兴地看到阿媚并没有更美,而她自己也不见得比阿丑更丑,所以当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她紧绷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么,这个是公主啰?”她指着供养人像上面的菩萨问道。

惠胜点了点头。这几个月来他一直避免注视这尊美丽的菩萨。他曾经用颤抖的双手画她的血肉,在师父死了之后,他便赎罪——或赌气—般不再与她四目交接了。如今他重新打量起她,这让他觉得温情脉脉。为了不使自己再次陷入感伤,他问道:“阿丑和阿媚怎么没与你一道过来?”

阿健愣了一下:“你不知道么?她们都殉了公主了,”她压低声音说道。

“啊,那你怎么……”

洞窟的温暖让阿健打了一个哆嗦,她眯着眼睛看了看惠胜:“因为我机灵啰……”说罢她就嘎嘎地笑了。过了一会儿,她凑近了惠胜,推心置腹地说道:“小师父,还因为我不是处女,而那边是需要纯洁的处女去侍奉的——你懂么?”

惠胜没有躲避,他盯着阿健,阿健也看着他。在火石电光的一瞬间他像是与她达成了某项密谋,而两人都对此缄口不言。他不知道为什么。可恶的成年,让一切都埋藏在心底任其发酵散发出微妙的腐烂气息的成年。

缓过气来的阿健开始试探着伸出了四肢。她摸了摸惠胜的脸:“夏天的时候见到你,你还是个白胖的小和尚,现在你倒老了三十岁。”她说道。

惠胜垂下了眼睛,没有动弹。奇怪的是,仅仅一刻钟前,他还以虔诚的手描绘师父,他认为红尘里没有什么是值得他抬眼的,因为他早已发誓将用青灯与苦修来忠于自己的爱情和信仰——虽则将两者放在一起似乎显得矛盾,然而现在他的心里竟怀着恶意的激动。他有些迷惑,不知道哪个他才是他,或者其实这些都不过是他罢了。

于是天渐渐地黑了。

惠胜觉得极度的愉悦,又极度的罪恶。他极度地憎恨自己,而这反而增添了他极度的快活。所有发生过的一切都是极度的粗鲁的,而在他的生命之中,他早已习惯了极度的淡漠。那些喃喃自语的佛经与永不停止的雨滴,在南朝,僧衣中含蓄的水分,师父平静的目光,夕阳下婉转的沙漠。他以为这就是快乐,而这也就是生活。那么原来生活中存在另一种快乐,隐秘的爱情在几个月前已经教会了他品尝某种钝痛的快乐,那么现在他体会到了另一种快活,说不出的快活,舍弃道德与戒律,违背初衷与誓言,在上空愉悦地盯着自己如此轻易受到诱惑,心底的轻颤:停止吧,停止吧,而肉体加倍享用盛宴,一个声音说:你背叛了她,另一个声音却在反驳:这等小事如何称得上背叛?一个声音说:师父教你怎样?另一个声音说:那么在这一次之后罢!快活,快活!越绝望,就越是生活!

而当一切都停止时,敦煌仍在下着寂寂的大雪。天已经完全黑了,白雪反照出微弱的银光。阿健坐了起来,这个刚才仍在耀武扬威的妇人收起了自己的爪子,安静靠在惠胜胸前。她的乳房像累累垂下的瓜果,散发出甜熟的气味。

“让我带你看看我画的图画罢。”惠胜突然说道,随后他抓起阿健的手,强迫她站了起来。两个赤身裸体的人站在穹顶之下,在他们的头顶是天堂。

“这是什么?”阿健懒洋洋地问道。

惠胜只需瞥一眼便能将那幅画的来历说出来:“鹿野苑初转法轮”,他说道:“说的是释迦牟尼涅槃之后第一次说法,在鹿野苑——你能看到他脚前卧着的两头母鹿么?”

“那么这一幅呢?”

“这是须达努太子本生故事。”

“这个呢……”

“这是五百强盗成佛图。”

“啊呀,他们的眼睛被剜去了么?”

“正是!”

这是微妙比丘尼缘,这是睒子本生,这是西王母与东王公,这是力士,是飞天,是药叉,是射鹿的猎人,是驯马的胡人,是野猪带着六子嬉戏,是天鹅在湖中浮游,是水纹,是云天,是生机勃勃的人世,是风流快活的天堂。

“而这是降魔变。”惠胜闭着眼睛,指着东壁一角说道:“魔女试图引诱佛陀,她的头发,我画的是蛇,你能看清么?”

阿健走了过去,仔细端详着,随后她笑嘻嘻地回过了头:“与我长得有些像呢!”她骄傲地宣布。

惠胜闭着眼睛,无声地笑着。

“那么这一幅呢?”阿健问道。

“你说的可是降魔变旁的那一幅?”

“嗯。”

惠胜缓缓答道:“那是沙弥守戒自杀图。”

“啊……”

在阿健开口阻止他说话之前,惠胜说了下去:

“沙弥的母亲,在荠菜生长的春天,送他去剃度,他的师父为他说法,他以为天花乱坠了,而那不过是暮春的柳絮而已——多么迷人的天堂哟!他想,而师父说:‘惠胜,你若敬三宝,持八戒,便能与佛共享兜率天’。随后他们师兄弟一个接着一个出去化缘,在富贵人家的门口年轻的比丘遇见了一位少女,美丽而淫荡的大家闺秀说:‘我父我母都出去了,小师父,你进来罢,让我们共享无上的快乐’……”他的声音像一阵香烟,袅袅消散在空寂的洞窟里。

“那么后来呢?”阿健问道。

“后来……后来这个小沙弥感到如此的绝望,以至于他用刀切开了自己的胸膛。师父火化了他,最后,他的尸体变成了一块散发着馨香的紫檀木,而我们可以用它来造一尊绝妙的佛陀。”

两个人都沉默了,长长的沉默,长得足够惠胜回忆自己短暂而平淡的一生。而当他做完这件庄严的事情之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阿健脸上。在微光里,他忽然觉得她的脸像智者一样高深莫测。她清了清嗓子,发出谶言一般的问语——又或者那不过是他心灵的反射——她的低语像风:“惠胜惠胜,你就是——你会是这个小和尚么?”

惠胜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她,望着她,望着她,望着她,望着她。

“我不知道。”他终于说。随后他闭紧了嘴,嘴角显出两道深深的纹路。

而或许下一刻,他的身体便会像昙花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

(完)

通宝推:三妞,
家园 似懂非懂,

看的我像青春期。

因为喜欢留短发,被一个好友戏称花和尚。

如果我生在那时,没准我就是花和尚。如果和惠胜同门,没准惠遵师傅更看好我。

珍惜正确的人生观,远离佛、道。

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就要看——《毛泽东选集》。

家园 佛陀在出家前也有俗世情爱

只是他在一日之内悟人间生老病死无常,舍其尊荣,出家修道。所以说没有人生阅历的沉淀,证悟都是空来空去的,是转述别人的话,而不是自己的。树立正确的人生观的过程,关键在于这个过程,即是修行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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