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祖国Vaterland(二十三) -- 道孙吴
这个公文箱看上去就像律师或者商人出门时经常携带的那种轻便手提箱,小牛皮箱面,四角包着炮铜,锁和铰链也是炮铜做的。看上去路德使用这个提箱已经有许多年了,棕色的皮面上有不少划痕和刮蹭的痕迹,抛光的黄铜锁扣也变得黯淡。提手摸起来很光滑,仿佛已经变成了手掌的一部分。摸着它,马赫有一种充实可靠的感觉:非常棒的做工,结实的针脚,战前手工生产的优质品。甚至也许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已经传了一代或者两代人。家传的财富。
在走回大众轿车的路上,马赫不断体验着这个提箱给他带来的种种奇妙感觉。出去的路不需要经过海关——这是曼弗雷德送给他的另一个照顾。
夏莉就像一个收到生日礼物的孩子,当她发现它是锁着的时候,变得失望而沮丧。马赫沿着车道准备开上高速公路的时候,她从提袋里拿出一把指甲刀,试图用它把锁扣剪开。不锈钢的刀刃啃咬着坚硬的黄铜,尝试了半天之后,那顽固的铜锁仍然纹丝不动。
“你在浪费时间,”马赫说,“我们得找个地方把它砸开。等我们到那儿再说。”
“到哪儿?” 夏莉一边不甘心地晃动着那个公文箱,一边问道。
他把手伸进了头发里。
问得好。
柏林城里所有的饭店房间都被订满了。旧帝国总理府对面的凯撒霍夫饭店,菩提树下大街的布里斯托尔饭店,以优雅的屋顶花园咖啡馆而闻名的伊甸园饭店……早在一个月前就全都停止接受预订了。无论是拥有上千间客房的巨型宾馆,还是火车站旁边只有十几间陋室的小旅舍,全都挤满了穿着制服的客人:身穿黑色和银色制服的党卫队要员,一身褐色制服的冲锋队下士,陆军上将和海军上校,身穿天蓝色华丽花哨制服的空军军官……不光如此,蜂拥涌入首都的还有来自希特勒青年团和德意志少女联盟,来自国家社会主义领袖学校、国家社会主义退伍老兵协会、德意志黑鹰骑士团、帝国殖民协会、帝国邮政联盟、帝国护林人协会……等等五花八门组织的成员,穿着光怪陆离的各色制服。
在柏林最著名、最豪华的饭店——坐落于巴黎广场和威廉大街路口的阿德隆饭店外面,坐在方向盘后面的马赫皱起了眉头。街道上挤满了人群,他们被拦在一排排活动栅栏后面,正在围观着走入饭店的社会名流,不时发出惊呼和尖叫。马赫小心翼翼地攥着方向盘,试图在这堵人墙中挤出一条路来。他从人缝中瞥见了女影星罗密·施耐德,她主演了元首最喜欢的电影《希茜公主》。在马赫的前面,年轻球星贝肯鲍尔从一辆银灰色的保时捷跑车中钻出来,周围亮起了一片白色的闪光灯。他在两年前的世界杯比赛上为德意志帝国夺得了冠军,戈培尔博士亲自向他颁发了金质奖章。
在驾车从那群人当中费力地慢慢挤过去的时候,马赫还见到了一个党的大区总督,一位著名的时装设计师,以及克虏伯家族的继承人——花花公子安特·克虏伯·冯·波伦-哈尔巴赫少爷。一辆挂着党卫队上将旗的奔驰防弹轿车停在他们身后,后座上的黑衣高官被闪光灯淹没。
好不容易穿过了那群人之后,马赫沿着菩提树下大街继续往东开,在弗里德里希大街路口往左拐,接着又往右,驶进了多萝西大街。在在腓特烈?卡尔亲王饭店后面,他拐进了一条堆满垃圾箱的偏僻小巷。就是在这儿,在和鲁迪·哈尔德一块儿吃早餐的地方,开始了整个噩梦一般的故事。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腓特烈·卡尔亲王饭店的经理经常穿着老式的黑色上衣和条纹裤子,看上去特别像已故的民族英雄兴登堡总统。今天他的装扮也不例外。他急匆匆地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抚摸着一对白色的鸡毛掸子,好像它们是猫狗一样的宠物。
“二级突击队大队长马赫先生!多么高兴再次见到您啊!真的,真荣幸啊!而且您穿了一套休闲的服装……”
“下午好,贝克尔先生。我有个难于启齿的请求。我想要一间房间。我必须得到一间房间。”
贝克尔扔掉了鸡毛掸子,绝望地把两只手握在一起:“这不可能,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甚至对像您这样的贵客来说也不可能。”
“拜托,贝克尔先生。您肯定有个空闲的房间。比如说小阁楼什么的。放扫帚的储藏室?您这是在帮帝国刑事警察一个大忙。”
贝克尔那浑浊的眼睛扫视着公文箱,接着转移到了夏莉的身上,眼神一亮。
“这位是马赫太太?”
“很不幸,不是。”马赫抓着他的胳肢窝,把他拽到一边。一个上年纪的服务生在多疑地看着他们。“这位年轻女士有重要情报。我希望亲自询问她……在隐秘的地方,单独询问。我怎么能搞到一间房间?”
“也许……非正规的话……我来安排一下?”
“很好!”马赫掏出他毕生积蓄最后剩下的一小沓,开始数着钞票。“为了这个‘非正式的安排’,帝国刑事警察当然会对为此给您带来的不便做出补偿……”
“我懂了。”贝克尔看着那叠钞票,舔着嘴唇。“当然,这肯定是秘密公务。毫无疑问,阁下您希望不把它登记到住宿登记簿中?”
马赫停止数钱,把整叠钞票都塞到了经理那湿漉漉的手中,合上了他的手指。
把自己的钱包洗劫一空之后,马赫换来的是厨房女佣的一间宿舍,位于顶层阁楼中,从三楼有一道陈旧的木头楼梯通往那里。他们在楼下等了五分钟,让那女孩有时间整理出自己的房间、换上干净床单。贝克尔先生提出帮他们提行李,被马赫彬彬有礼地回绝了。他也假装没有看见那老头时不时地打量着夏莉的淫荡目光。
他跟贝克尔先生要了点吃的——面包,奶酪,火腿,水果,黑咖啡——经理答应亲自送上来。马赫让他把东西放在门外走廊上。
“这儿可不是阿德隆饭店。”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马赫对夏莉说。
那间小房间既拥挤又沉闷,里面只有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一个梳妆台、一把椅子和一个储物柜。它一定靠近大楼的中央热水管道,空气闷热,嘈杂声不绝,令人难忍。马赫跳上椅子,推开狭小的天窗,落了一身灰尘。他把脑袋伸出窗外。多萝西大街上没有多少车流。他向南边望去,洪堡大学的巴洛克式大楼上挂满了鲜红的万字旗。
马赫跳下椅子。
“谁稀罕阿德隆饭店?”她一把搂住了他,热烈地吻着他的嘴唇。
经理按照马赫的指示,把托盘放在了门外。爬楼梯差点要了他的老命。马赫静静地站在离门口三厘米远的地方,听那老头儿气喘吁吁地放下托盘、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开。马赫继续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他确信贝克尔先生已经下楼,才开门取来托盘。他把它放在梳妆台上。门上没有插销,只有一把弹子锁,可以从外面用钥匙打开,于是他拖来那把椅子,顶在门把手上。
马赫把路德的手提箱放在女佣的木板床上,然后掏出了小刀。
那把锁异常坚固,马赫花了五分钟才把锁舌撬开。锁扣按钮“啪”地弹了起来,马赫打开了公文箱。
又是那种陈年纸张的味道。常年上锁的文件柜或者抽屉里经常有这种味道:木头纸浆,漂白纸张的酸性药剂,辛辣的化学消毒药水,墨水里的铁锈味,还有打字机油墨的味道。
夏莉紧挨着他的肩膀。他能感觉到她那温暖的气息呼在自己的脸颊上。
“别跟我说它是空的。”
“不。它不是空的。里面装满了东西。”
他掏出手帕,擦去手上的汗水,然后把箱子翻扣过来,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倒在了床单上。
内政部国务秘书威廉·施图卡尔特的宣誓证词
(共四页,打字)
1941年12月21日星期天,伯恩哈德·罗斯纳博士,内政部的犹太人问题顾问,紧急要求私下与我会面。在极端激动的状态下,罗斯纳博士来到我的住处。他告诉我说,他的助手,种族事务助理顾问维尔纳·菲尔德舍尔博士从“一个完全可靠的消息来源,一个朋友”那里听到了最近从柏林疏散的一千名犹太人的下落。他们在波兰的卢布林森林里被集体枪杀。他还告诉我,他对此感到极端愤慨,无法再在内政部现在的职位上继续工作下去。他提出要求被调到其他工作岗位上。我答复说,我将设法核实他所提供的有关屠杀犹太人的情况。
接下来,在第二天,我前往阿尔布雷希特亲王大街,在党卫队全国总指挥莱因哈德·海德里希的办公室里拜访了他。他证实了罗斯纳博士所说的情报,并逼迫我说出消息的来源,并且说道如此严重的泄密事故是不能容忍的。接着,他把自己的副官打发出办公室,要求私下和我说几句话。
他告诉我,七月份他被叫到元首在东普鲁士的大本营,元首坦率地向他口授了如下事宜:他决定一劳永逸地彻底解决犹太人问题。时机已经到来。他不相信他的继承人会有足够的意愿或意志、或者拥有他目前所指挥的强大军事力量。他并不担心这样做的后果。人们至今还记得法国大革命,可是有谁还记得被屠杀的上万无辜者?在革命性的时代,有它自己的特殊法律。当德国赢得这场战争之后,不会有人记得犹太人,不会有人问我们是如何对待他们的。万一德国不幸在这场不朽的斗争中失败,那么起码那些期望从国家社会主义的失败中得到好处的家伙将被消灭掉。必须断然地、坚决地消灭掉犹太教的生物基础。否则的话这个毒瘤将毒害接下来的几代人。历史的教训证明了这一点。
党卫队全国总指挥海德里希还进一步声称,帝国元帅赫尔曼·戈林阁下已经在1941年7月31日授予他足够的全权,可以调用所有的必需手段,来执行这个元首命令。在不久之后即将举行的跨部门会议上,将要讨论这个问题。同时,海德里希还急迫地命令我找出菲尔德舍尔博士的消息来源。这是最高级别的国家安全案件。
接下来我向海德里希提议道,考虑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从法律的观点来看,他应当设法从元首那里得到有关彻底解决犹太人问题的书面命令。全国总指挥先生答道,出于政治方面的考虑,这是不可能的。所有关于犹太人问题的最高指令只能停留在口头指示的层面。不过,他建议我在适当的机会亲自向元首索取这样的书面命令。党卫队全国总指挥海德里希最后用一种诙谐的口气结束了和我的谈话。他说,考虑到我是帝国的首席法律起草者,他是帝国的首席警察,我们俩在这件事上不应当被合法性的问题束缚住手脚。
在此我发誓证明,以上文字是我与党卫队全国总指挥海德里希的真实谈话记录,根据当天傍晚我做的笔记整理而成。
签字:威廉·施图卡尔特(签名)
日期 1942年6月4日,柏林
证人:约瑟夫·布勒(签名)
在城市的西边,白昼正让位给黑夜。夕阳落入了蒂尔加滕森林的树林中,余辉给帝国人民大会堂的巨大穹顶镀上了一条金边,看上去就像耶路撒冷的金顶清真寺。随着一阵嗡嗡声,胜利大街和东西轴心大街上的路灯和探照灯全都打开了。在东边,聚光灯照射着军械库、腓特烈大帝博物馆和老皇宫。多萝西大街上亮起了霓虹灯。下午挤满大街的人群已经消散,让位给电影院、餐馆和戏院外面的长龙。一艘飞艇缓缓地飞过蒂尔加滕森林上空,艇身上点缀着向元首祝寿的霓虹灯标语。
帝国外交部文件
绝密
帝国驻英国大使赫伯特·冯·狄克森发来的急件
(两页,打印件)
接收日期:1938年6月13日,柏林
尽管并不了解德国,但是肯尼迪大使从许多渠道了解到,如今的德国政府为德国和德国人民作出了巨大贡献,德国人对于生活条件的改善感到满意和高兴。
大使接着谈到了犹太人问题,表示它对德美关系具有重要的影响。说到这一点,他觉得目前最敏感的不是打算消灭对我们有害的犹太人这个事实,而是我们对此大吹大擂的态度。他自己完全理解和同情我们对犹太人的政策。他来自波士顿,在那儿,在一个上流乡村俱乐部,以及许多其他俱乐部里,过去五十年间没有接纳过一个犹太人。
接收日期:1938年10月18日,柏林
今天,在一次正式的谈话中,肯尼迪大使再次提到了在美国社会中非常普遍的反犹太情绪,有很大一部分美国人理解并支持德国对于犹太人的态度。从他的性格来判断,我相信他会和元首相处得非常好。
“老天!我们没法独自把这些文件带出去。”
“我们必须这么做。”
“拜托!让我把这些文件带到大使馆。他们会用外交邮袋把它偷运出德国的。”
“不行!”
“你不能确定是不是他背叛了我们……”
“除了他还能有谁?再看看这个!你真以为美国的外交官愿意看到这些文件?”
“但是如果我们带着这些文件被逮到……那就是死刑判决书。”
“我有个计划。”
“妙计?”
“最好是这样。”
营区施工中央办公室,奥斯维辛
致德意志设备工厂,奥斯维辛,1943年3月31日
回复你司在1943年3月24日的来信
(引用原文)
现答复你司在前引信件中提到的问题。
依照1943年1月18日的命令修建的三座气密塔,用于Bw30B和3C区,尺寸及操作方法相同,现已经建造移交完毕。
借这个机会,我们还要指出,根据1943年3月6日的另一道命令,为Bw30A区三号火葬场1号焚尸炉建造的100/192规格防毒气密门,其尺寸和规格应当与二号火葬场相同,带有观察孔,覆盖厚度为8毫米的双层玻璃,周围用橡胶密封。考虑到大批犹太人即将从波兰和西欧运来,因此目前这项工作非常急迫,需要加紧进行……
在旅馆外面不远的地方,菩提树下大街北边,有一家昼夜营业的杂货店。它的主人——像所有的产业一样——是个德国人,但是日常经营却交给了一伙罗马尼亚人。只有他们才穷得愿意二十四小时营业。店里的东西堆放得满满的,就像中东的巴扎市集一样:锅子、长袜、婴儿食品、贺卡、文具、玩具、胶卷……柏林庞大的外籍工人群体给这家杂货店带来了相当忙碌的生意。
他们分头走进去。夏莉先进去,和那个穿着厚裙子的罗马尼亚大娘说了些什么,她消失在货架后面,不一会儿拿着一堆瓶子回来了。马赫从另一个店员那里买了一本小学生的作业本、两卷棕色的厚马尼拉纸、两卷礼品包装纸和一卷胶带。
他们走出杂货店,沿着弗里德里希大街往北走了两个街区,来到弗里德里希大街车站。他们登上了往南开的地铁列车。车厢里都是普通的周末乘客:手拉手的情侣,逛完商场的一家老小,去酒吧狂欢的年轻人。没有人,马赫可以确保这一点,对他和夏莉流露出哪怕最细微的关注。不过,尽管这样,他还是等到车门即将关上的那一瞬才把夏莉拉下来。他们站在坦珀尔霍夫地铁站的月台上。从这里搭乘35路电车,他们在10分钟后就可以到达坦珀尔霍夫机场。
沿途他们一言不发。
克拉科夫
1943年7月18日
(手写)
亲爱的克里青格,
以下是你所要的名单
奥斯维辛 50.02N 19.11E
库尔姆霍夫 53.20N 18.25E
贝尔泽克 50.12N 23.28E
特雷布林卡 52.48N 22.20E
马伊达内克 51.18N 22.31E
索比堡 51.33N 23.31E
希特勒万岁!
(签名)
布勒
与赫尔曼·戈林航空港比起来,坦珀尔霍夫机场显得又老又小,陈旧而过时。它的航站楼建于战前,只有两层。楼里到处挂着早期航空旅行时代的照片:巨大的飞艇客舱里,身穿白色西服的侍应生在弹奏钢琴;汉莎航空公司的老式“容克”三引擎客机,机身上覆盖着波纹型的蒙皮;戴着护目镜、身穿翻毛领皮夹克的驾驶员,从舷窗伸出胳膊,翘着拇指;戴着钟形女帽、提着圆形提包的女乘客。多么纯真的年代!
马赫站在航站大楼的入口大厅里,假装正在欣赏那些照片,偷偷观察着四周。夏莉一个人走向租车柜台。
突然,她面露微笑,作着抱歉的手势,试图打动租车公司的柜员:她错过了航班,她必须马上和家人团聚……那身穿草绿色制服的男柜员翻弄着表格,摊开双手,仿佛在说“一辆车也没有了”。有一阵,气氛似乎僵持在那里,但是接着那柜员就投降了。是啊,小姐,我来想想办法。像您这样有一双美丽眼睛的小姐,当然不应当失望……他舔了舔铅笔,开始填写租车表。小姐,您的驾照……
她把驾照递了过去。那是前一年颁发给玛格达·福斯小姐的。年龄二十四岁,住在柏林-马林多夫。五天前在自己的婚礼上被谋杀的那个女孩。耶格尔把它和施潘道枪杀案的其他物证一块儿忘在了抽屉里。
马赫挪开目光,强迫自己盯着一张旧日的坦珀尔霍夫机场航空全景照片。跑道上用白色的石子拼写出“BERLIN”的字样。当他回头时,那个职员正在详细地向夏莉解释租车合同中的细节,露出色迷迷的傻笑。
这个策略并非没有危险。明天早晨,一份租车合同的副本会自动交到警察局存档。甚至低贱如民警,都会纳闷为什么一个被谋杀的妇女会去租一辆车。但是明天是星期天,星期一是元首日。而到了星期二——民警最早发现这份租车合同不对劲的时候——马赫和夏莉也许早就逃到了安全的地方,要么已经被盖世太保逮到,要么已经死了。
十分钟之后,和柜员最后一阵眉来眼去之后,她拿到了一把钥匙。那是一辆普普通通的黑色奥佩尔四门轿车,已经跑了一万多公里。又过了五分钟,马赫也来到停车场。她开车的时候,他为她指路。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坐在方向盘之后。在繁忙的车流中,她表现出异乎寻常的专注,他对此觉得很陌生。
腓特烈·卡尔亲王饭店的大堂空无一人。住宿客人们都出去享受柏林的夜生活了。他们经过登记柜台走向楼梯的时候,柜台里的女孩低下了头——显然,这对男女是贝克尔先生的小秘密之一,最好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
他们的房间没有被搜查过。马赫临走前夹在门和门框之间的棉线还挂在那里。他从床底下拽出路德的皮箱。那根头发还挂在锁上。
夏莉脱光了衣服,围上一条浴巾。在门厅旁边的小浴室里,光秃秃的电灯泡发出暗黄色的光芒。浴室里有一个破旧的搪瓷浴缸,底下是四个铁爪子。
马赫走回卧室,再次用椅子顶上房门。他把公文箱里的东西分门别类放在梳妆台上:地图,不同的信封,备忘录和往来公文,报告和统计表,其中一份用特别大的打字机字号打印而成。有些纸张由于年代久远而变黄发脆。
马赫还记得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和夏莉坐在这间房间里,听着外面繁忙的车流。他记得自己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读着这些证据,最初是激动,接着是震惊,然后难以置信,然后沉默,直到最后他们从信封里抽出那些照片。
现在他需要系统性地整理这些东西。他拉过椅子,在那堆文件中清理出一小块地方,然后打开作业本。他撕下了大约三十张纸,在每张表格纸的顶端,他写下年份和月份,从1941年7月开始,到1944年1月结束。他脱下外套,搭在椅子靠背上,然后开始埋头清理那些资料,用清晰的笔迹记下日期和事件。
一张抬头印着Deutsche Reichsbahn-Gesellschaft(德意志帝国铁路公司)的铁路时刻表,用战时那种质量糟糕的黄色纸张印刷:
日期:1/26 车次:Da105 始发站:特雷辛施塔特 开车时间: 终点站:奥斯维辛 到达时间:
日期:1/27 车次:Lp105 始发站:奥斯维辛 开车时间: 终点站:特雷辛施塔特 到达时间:
日期:1/29 车次:Da13 始发站:柏林 开车时间:1720 终点站:奥斯维辛 到达时间:1048
日期:1/29 车次:Da107 始发站:特雷辛施塔特 开车时间: 终点站:奥斯维辛 到达时间:
日期:1/30 车次:Lp108 始发站:奥斯维辛 开车时间: 终点站:特雷辛施塔特 到达时间:
日期:1/31 车次:Lp14 始发站:奥斯维辛 开车时间: 终点站:扎莫希奇 到达时间:
日期:2/1 车次:Da109 始发站:特雷辛施塔特 开车时间: 终点站:奥斯维辛 到达时间:
日期:2/2 车次:Da15 始发站:柏林 开车时间:1720 终点站:奥斯维辛 到达时间:1048
日期:2/2 车次:Lp110 始发站:奥斯维辛 开车时间: 终点站:密施罗维茨 到达时间:
日期:2/3 车次:Po65 始发站:扎莫希奇 开车时间:1100 终点站:奥斯维辛 到达时间:
日期:2/4 车次:Lp16 始发站:奥斯维辛 开车时间: 终点站:利茨曼施塔特 到达时间:
……
周而复始,直到二月的第二个星期,出现了一个新的始发站。现在差不多所有车次都有了具体的出发和到达时间,精确到分钟。
日期:2/11 车次:Pj131 始发站:比亚韦斯托克 开车时间:0900 终点站:特雷布林卡 到达时间:1210
日期:2/11 车次:Lp132 始发站:特雷布林卡 开车时间:2118 终点站:比亚韦斯托克 到达时间:0130
日期:2/12 车次:Pj133 始发站:比亚韦斯托克 开车时间:0900 终点站:特雷布林卡 到达时间:1210
日期:2/12 车次:Lp134 始发站:特雷布林卡 开车时间:2118 终点站:格罗德诺 到达时间:
日期:2/13 车次:Pj135 始发站:比亚韦斯托克 开车时间:0900 终点站:特雷布林卡 到达时间:1210
日期:2/13 车次:Lp136 始发站:特雷布林卡 开车时间:2118 终点站:比亚韦斯托克 到达时间:0130
日期:2/14 车次:Pj163 始发站:格罗德诺 开车时间:0540 终点站:特雷布林卡 到达时间:1210
日期:2/14 车次:Lp163 始发站:特雷布林卡 开车时间: 终点站:沙芬威塞 到达时间:
……
就这样,一直延续到月底。
一根生锈的别针夹在时刻表的边上。它夹着一封德意志帝国铁路公司东部地区总经理的电报,日期是1943年1月13日,收件地址是柏林。
电报的开头是一长串收报人名单:
帝国铁路公司董事会诸理事
柏林,布雷斯劳,德累斯顿,埃尔富特,法兰克福(美茵),哈勒(南),卡尔斯鲁厄,柯尼斯堡(普),林茨,美因茨,奥珀林,法兰克福(奥得),波森,维也纳
东部铁路中央指导部,克拉科夫
帝国保护国铁路局,布拉格
交通管理总局,华沙
帝国交通管理局,明斯克
接下来是正文:
事由:1943年1月20日至2月28日期间运送重新安置者的特别列车
随信附上1943年1月20日至2月28日这段时期的特别列车(包括Vd、Rm、Po、Pj和Da)的编制表,1月15日在柏林审核通过。同时附上车厢的轮流使用计划。
每次轮流使用列车车皮时,都要留意车厢的编组情况,不要打乱原有的编组次序。每次全程运输结束后,车厢要进行清洗和消毒,以便下次使用。车厢的数目和种类取决于上一次的列车编组情况,并且应当用电话向我汇报确认。
(签字)雅各比博士
33 Bfp 5 Bfsv
明斯克,1943年2月9日
马赫重新翻阅那些时刻表,仔细地研究它的日程安排。特雷辛施塔特至奥斯维辛,奥斯维辛至特雷辛施塔特;比亚韦斯托克至特雷布林卡,特雷布林卡至比亚韦斯托克……这些音节在他疲惫的大脑里不断地跳动,仿佛车轮在铁轨上发出的有节奏声音。
他的手指沿着竖栏往下移动,试图研究出其中的规律。这么说,一列火车将在早餐时间在比亚韦斯托克装上人,午餐时间抵达特雷布林卡——不是所有的旅途都这么短,他注意到从柏林到奥斯维辛需要十七个小时——接着,在下午,卸空的车皮将被清洗消毒,晚上九点返回比亚韦斯托克,凌晨时到达,准备在早餐时间装载另一批乘客。
二月十二日,这个日程被打破了,空火车没有返回比亚韦斯托克,而是去了格罗德诺。途中经过了两天,然后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再次启程返回特雷布林卡,这次车上装得满满的。午饭前后,它抵达终点站,清空车厢,然后再晚上再次离开,这次是去比亚韦斯托克西边的帝国城市沙芬威塞(Scharfenweise),它从前的波兰名字叫奥斯特罗韦卡(Ostroleka)。
作为柏林刑事警察的一个探员,从这些证据中还能推论出其他的什么结论吗?
数字,他可以推算一下数字。
假设每节车厢装六十个人,每列火车挂六十节车厢。推论:每次可以运走三千六百人。
在1943年二月,差不多每天都有一次列车。这么说,每周向特雷布林卡或奥斯维辛运去两万五千人。推论:每月十万人。每年一百二十万人。
这还是以冬季运送能力为基准估计的数据。中欧的冬天,大雪覆盖铁轨,冰霜冻坏道岔,出没在森林中的游击队员往铁路上安放炸弹的冬天。
推论:春天和夏天的数字会更高。
他站在浴室门口。夏莉穿着黑色拖鞋,背对着他,俯身探向洗脸池。她的头发被打湿之后,个子显得更小了。在她按摩头皮的时候,那白色的肩膀上出现了几条纤细的肌肉。她又冲了一次头发,然后向身后伸出一只手。他把毛巾递给她。
她在浴室里放了一堆奇怪的东西:一对绿色的香蕉手套,一个刷子,一个碟子,一把勺子,两个瓶子。马赫捡起瓶子,研究上面的标签。一个瓶子里装的是碳酸镁和醋酸钠的混合物,另一瓶是双氧水。在镜子旁边放着一本灰绿色封皮的护照,上面印着第三帝国的万字雄鹰。马赫打开护照,玛格达?福斯那双无忧无虑的眼睛正在瞪着他。
“你肯定这方法能管用?”
夏莉把毛巾盘在头发上。“一开始会变红。接下来是桔黄色。然后双氧水会把它漂白成淡金色。”她摇摇瓶子,“十五岁的时候,我是简·哈洛(美国金发影星)的狂热崇拜者。都快把我妈逼疯了。相信我。”
她戴上橡胶手套,把化学品倒入碟子里,用小勺搅拌,直到它变成深蓝色的膏状物。
国家绝密 会议纪要
30份复件 第……号(数字被刮去了)
“下列人员出席了1942年1月20日于柏林格罗斯万湖56-58号召开的各部国务秘书会议,以讨论对犹太人问题的最终解决……”
一下午里,马赫已经读了两遍万湖会议纪要。眼下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再次放到这份文件上。
一开头是海德里希直截了当的发言:“在最后解决欧洲犹太人问题的过程中,牵涉到的犹太人将近一千一百万……”
在会议纪要的第六页,一张黄纸上,列出了详细的统计数字:
A.
旧帝国境内:131800
奥斯特马克:43700
重新归并帝国的东部领土:420000
波兰总督区:228400
帝国民政管理下的比亚韦斯托克地区:400000
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保护国:74200
爱沙尼亚:已解决犹太人问题
拉脱维亚:3500
立陶宛:34000
比利时:43000
丹麦:5600
法国/占领区:165000
法国/未占领区:700000
希腊:69600
荷兰:160800
挪威:1300
B.
保加利亚:48000
英格兰:330000
芬兰:2300
爱尔兰:4000
意大利,包括撒丁岛:58000
阿尔巴尼亚:200
克罗地亚:40000
葡萄牙:3000
罗马尼亚,包括比萨拉比亚:342000
瑞典:8000
瑞士:18000
塞尔维亚:10000
斯洛伐克:88000
西班牙:6000
土耳其(欧洲部分):55500
匈牙利:742800
苏联:5000000
其中
乌克兰:2994684
不包括比亚韦斯托克的白俄罗斯:446484
合计:超过11000000
“……在最后解决的过程中,犹太人应当以适当的相应方式送往东方,作为劳动力使用。把有劳动力的犹太人按性别分开,编为大规模的劳工队,送到这些地区去筑路。许多人在这样的劳动中肯定会被自然淘汰。
剩下来能够存活的人,由于无疑是具有最坚强抵抗力的部分,因此必须受到相应处理。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应该认为这些经过自然淘汰筛选而剩下来的人,将是犹太民族东山再起的菌床和祸根(参见历史教训)。
在执行最后解决计划的过程中,应当在整个欧洲沿着从西到东的顺序进行……”
“……以适当的相应方式送往东方……具有最坚强抵抗力的部分必须受到相应处理……”官僚机构最喜欢使用的暧昧词语。避免泄露出去后产生不愉快后果的文字润滑油,避免涉及到精确法律责任的文字防空洞。
马赫打开一摞质量很差的复印件。这些是帝国中央保安总局第四处B4组的头头阿道夫?艾希曼在会议之后根据发言纪录整理汇编的纪要草稿,用打字机打出来,上面画满了涂改记号。在靠近下部的地方,有一个愤怒的大叉,马赫分辨了半天,才辨认出那是莱因哈德?海德里希的签名。
在原始记录里,艾希曼写道:“最后,党卫队全国总指挥海德里希问道,处理如此庞大的人口数字时具体有哪些困难。党卫队全国总指挥阁下列举了一些已经用到的方法。由于多方面的原因,枪决被认为是不合适的解决方法。这样处理起来速度很慢。警卫力量不够。在那些等待特别处置的人群中容易产生恐慌情绪。除此之外,这种方法被认为会影响我们部队的士气。他请党卫队二级突击队大队长鲁道夫·朗格博士,拉脱维亚党卫队保安处的负责人,向大家提交了一份目击者报告。
鲁道夫·朗格博士说,最近采取了三种不同的方法来进行对比。十一月三十日,一千名柏林犹太人在里加附近的森林里被枪决。十二月八日,他的人在库尔姆霍夫用毒气卡车进行了一次‘特别处置’。与此同时,当年十月,在奥斯维辛使用齐克隆-B对俄国战俘和波兰犹太人进行了几次试验。在此从处理能力和安全性两个角度考虑,对结果进行了分析。”
在这段话旁边的空白处,海德里希批示道:“删掉!”
马赫拿着会议纪要原件进行了对比。上面那段话,在纪要中被删减成一小句话:“最后,讨论了以不同的方式进行最后解决的可能。”
经过这种“文字消毒”处理之后,会议纪要变成了一份沉闷平淡的档案文件。
马赫匆匆写下更多的笔记。1941年,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那些空白格子慢慢地写满了潦草的字迹。在光线昏暗的阁楼里,慢慢勾勒出整幅图画:各条线索之间的联系,策略,原因和后果……他找到了路德、施图卡尔特和布勒在会议上的发言。路德预言在北欧国家会遇到麻烦,但是“在西欧和东南欧不会有任何困难”。在谈到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中有一人是犹太人的混血杂种时,施图卡尔特提议对这类人实施绝育手术。布勒则忧心忡忡地向海德里希表示,波兰的犹太人有两百五十多万,这些人“构成了极大的威胁”,他们是“疾病的传染者,黑市的经营者,而且不适宜劳动”。这两百五十万人不存在重新安置的问题,因为他们就住在那里。所以“我只有一个要求:必须尽快解决我的领土上的犹太人问题。”
一封信件,收件人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管理方。发件人是如今在欧洲家喻户晓的锅炉和暖气制造商——埃尔富特的托夫父子公司:
致奥斯维辛党卫队和中央建筑处
1943年2月12日
事由:为集中营建造第二个和第三个火葬场
我们已收到你们要求建造五个三层焚尸炉的订货单,其中还包括两个搬运尸体的电梯。另外还订造一套加煤装置和一套搬运骨灰的装置。
他中断了五分钟,抽了支烟。他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翻着那些笔记,仿佛演员在背诵台词。从浴室里传出水流的声音。饭店的其余部分则在黑暗中发出噼啪破裂的响声,仿佛停在码头、正在朽烂的一艘大帆船。
在奥斯维辛-比克瑙的参观记录,马丁·路德,帝国外交部助理国务秘书
(手写,十一页)
1943年7月14日
经过将近一年的不断申请之后,我终于得到允许,代表外交部对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进行全面视察。
我乘坐的飞机从柏林起飞,日落前不久在克拉科夫机场降落。晚上,我和汉斯·弗朗克长官、约瑟夫·布勒国务秘书一起在瓦韦尔城堡共进晚餐。明天一早,我将在黎明前动身,乘车前往集中营(路途需时约一小时)。集中营长官鲁道夫·霍斯将亲自招待我。
1943年7月15日
关于集中营,我的第一印象是营区的巨大尺度。霍斯司令告诉我,它的占地面积是两公里乘以四公里。这里的地面是和西里西亚一样的黄土,像荒漠一样延伸开,偶尔能看到一些绿树。在集中营里整齐地排列着上百座木头营房,一直超出我的视线之外。营房的屋顶盖着绿色油毡。在穿过营区的时候,我看见一小群身穿蓝白条纹囚服的犯人,有些扛着厚木板,有些扛着铁铲和鹤嘴锄。一些人在往卡车上搬运板条箱。整个营区弥漫着一股臭味。
我感谢霍斯拨冗陪同我视察营区。他解释了这里的行政机构运转情况。这个营区隶属于党卫队中央经济管理总局。其他一些类似的集中营,比如坐落在卢布林区的那些,则由党卫队全国副总指挥奥迪洛?格洛布尼克直接掌管。不幸的是,由于工作是在繁忙,霍斯司令不能陪同我看完整个营区,他把我交给一位年轻的三级突击队中队长,魏德曼先生。他叮嘱魏德曼,要确保我参观到集中营的每一个地方,对于我的任何要求都不得拒绝。接下来,我们在党卫军营房用了早餐。
早餐之后,我们开车来到营区的南部。这里有一条铁路,长度大约是1.5公里。铁路两侧是混凝土柱子支撑起来的电网,还有木制的了望塔,上面架设着机枪。天色逐渐变亮,温度也上升了。这里的气味很难闻,大约有一百万只苍蝇在嗡嗡地飞来飞去。在西边,树丛顶上露出一座巨大的红砖烟囱,是四方形的,正在喷出浓烟。
早上7点40分:铁道周围的地区开始站满了党卫军士兵,有些人牵着狗。附近还有一群特殊囚犯。我们听到远处有火车汽笛的尖叫声。过了几分钟,机车从营区的大门里出现了。它喷出的蒸汽驱散了空场上的黄色尘土。火车停在我们面前。身后的大门被关上了。魏德曼:“这是从法国运来的犹太人。”
我数了一下,这列火车有六十节车厢。都是货车,两侧有滑动木门。火车停稳之后,士兵和特殊犯人围了上来。车门上的挂钩被打开,车门被拉开。整列火车,从头到尾,都在大声喊叫“所有的人马上出来!带上你们的手提行李!把所有的大件行李留在车厢里!”
男人最先走出车厢,由于突然见到光线而目眩眼花。他们从车厢门口跳到地面上——大约有1.5米高,然后转身帮助妇女和孩子下车,接着去接他们的行李。
被放逐者的状态:浑身灰尘,污秽不堪,手里拿着碗或杯子,对着自己的嘴做手势,表示口渴。在他们后面的车厢里躺着死尸和无法移动的虚弱者。魏德曼说这列火车是四天以前离开法国的。党卫军士兵强迫那些能走动的人排成两列。家庭成员被分开时,他们彼此大声呼叫。在比划了一些手势之后,这支队伍开始往前走。两名党卫队军医站在一旁,时不时地示意某些人出列,站成另外一排。被叫出来的都是相对强壮的成年男子,也有一些妇女。这支有劳动能力的队伍直接走向劳工营。另一支队伍朝树林那边走去。我和魏德曼跟着他们。我回头的时候,看见身穿条纹囚服的犯人登上车厢,把行李和尸体往外面丢。
8点30分:魏德曼数了一下,这支队伍大约有两千人。抱着婴儿的妇女,穿着短裤的小孩,少年,老年人,病人,半疯狂的人。他们五人一排,沿着一条煤渣路走了大约三百米,穿过一块草坪,走上另外一条小路。路的尽头是十二级混凝土台阶,通向一座大约一百米长的半地下建筑。这座建筑的入口用多种语言(德语、法语、希腊语、匈牙利语)写道“浴室和消毒室”。浴室里光线很好,有长凳,还有几百个带号码的挂钩。
这时警卫大声对人群说:“把衣服都脱光!你们有十分钟时间!”人们开始犹豫,彼此瞪着。警卫用更严厉的语气重复了命令,有些人开始慢吞吞地、犹犹豫豫地脱衣服。“记住你们的挂钩号码,好领回自己的衣服。”那些特殊囚犯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小声安慰着他们,帮助动作不便的人脱衣服。有些母亲试图把婴儿藏在衣服堆里,但是他们马上被搜了出来。
9点05分:那些裸体的人穿过两扇沉重的铁门,走进了第二间房间。我们站在门口望了一眼。这个房间的尺寸和第一个房间差不多,四周是裸露的水泥墙。房间内有四根大的方形柱子,彼此距离约二十米。天花板很低。魏德曼介绍说,每根柱子的底下都有金属格子。犹太人都走了进去,大门关上了。魏德曼做了个手势,我和他穿过空荡荡的更衣室,来到外面。我听到汽车引擎的沉闷声音。
在地下室的顶上铺着草坪,现在这里停着一辆厢型小货车,上面画着红十字标志。两名党卫队士官戴上了防毒面具,从车里拿出四个金属罐头。草坪上有四个方形的通气孔。士官们挪开通气孔的盖子,打开金属罐头,把它扔进去,然后把盖子盖上。每个通气孔里扔了一个罐头。接下来,两人脱去防毒面具,开始抽烟。外面阳光明媚。
9点09分:魏德曼示意我和他一起回到地下室。从房间的另一头传来沉闷的呜咽声。我们穿过房间。有些衣服还很暖和。铁门上有一扇小小的观察孔,马赫示意我往里看。一个男人的白色胸脯突然贴了上去。我连忙把头扭开。
一个警卫说:“今天淋浴室的水一定很烫,他们叫得多厉害啊。”
在外面,魏德曼解释说,我们必须等待差不多二十分钟的时间。你愿意去参观加拿大吗?我说:什么?他大笑起来:“加拿大”是营区的一个部门。为什么叫加拿大?他摇摇头:没人知道。
“加拿大”离毒气室大约一公里远。一片空场,四周围着铁丝网,四角有了望塔。这里的物品堆积如山:大皮箱,手提箱,旅行皮包,手提包,柳条箱,旅行用的帆布背包,小包裹。还有其他的东西:婴儿推车,轮椅,毛毯,假肢,刷子,梳子,镜子……魏德曼给我看了一张清单,是上个月由党卫队中央经济管理总局移交给帝国的物品单:男士衬衫13.2万件,男鞋10.5万双,妇女外衣15.5万件,妇女内衣7.5万件,男孩童装1.5万件,女孩童装9000件,女人头发3吨(一卡车),手帕13.5万条……囚犯从停车场运来了这一批法国犹太人的行李。在魏德曼的坚持下,我拿了一个医生出诊用的皮包当作纪念品,它的做工非常精良。
9点31分:我和魏德曼回到地下室。电气设备发出嗡嗡的声音。抽气系统正在工作。大门打开了。尸体堆在大门的……(此处字迹不清楚)腿,沾满了粪便、经血。尸体上有抓和咬的痕迹。犹太囚犯穿着长筒胶鞋和胶皮围裙,戴着防毒面具,用水龙头冲洗尸体(魏说房间底部有些坑洼的地方,那里聚集的毒气要过两个小时才能消散)。尸体很光滑,用皮带栓住手腕,把它们送进四座双门电梯。每座电梯能装25具尸体……(字迹不清)铃声,升到上面一层。
10点02分:火化室。非常热。十五个焚尸炉都在全力燃烧。噪音很大。柴油鼓风机在帮助火焰燃烧。从电梯上卸下来的尸体被扔上传送带(金属轮)。血液从下面的水槽流出去。尸体的头发被剃光,头发被装在大麻袋里。戒指、项链、耳环、手镯被扔进金属盒。最后:牙齿组,八个人,用撬棍和钳子拔下尸体口中的金牙、齿桥和金质填充物。魏给了我一小块金子,让我感受一下重量。非常沉。尸体用金属小推车扔进炉子。
魏德曼:整个营区一共有四座这样的毒气室-火葬场。每座每天可以处理两千人,一共可以处理八千人。由犹太工人操作,每两到三个月换一批。整个操作完全可以自我运转。秘密保护得很好,不会有活口。最令人头疼的保密难题是焚尸炉的臭气和夜晚的火焰。在几公里外都能看见,特别是那些前往东线的运兵列车。
马赫检查了日期。路德是在7月15日参观的奥斯维辛集中营。7月17日,布勒把波兰总督区境内六座死亡营的地址发给了帝国总理府的克里青格。8月9日,苏黎世的银行账户最后一次被打开,往里放入东西。同一年,据路德的妻子说,他经历了一场严重的心脏病。
克里青格是第四把钥匙的持有人。他的名字到处可见。马赫重新检查了在布勒家里找到的记事本。那些日期很吻合。又一个谜团被解开了。
马赫强忍着反胃,继续翻弄着那堆毛骨悚然的备忘录和信件。德意志钾碱公司从奥斯维辛购买骨灰制造肥料的投标书;党卫队中央经济管理总局用人体脂肪制造肥皂的试验报告;法本公司使用集中营犹太人进行新药人体试验的报告;在贝尔格莱德新建造两座火葬炉的投标书……
一张纸,很不起眼,下午被马赫忽略过去了。和其他十几张纸一块儿用生锈的别针别住,塞在一个破烂的信封里。党卫队地区总队长理夏德·格吕克斯,党卫队中央经济管理总局D处处长发出的通知。日期是1942年8月6日。
回复:头发的用途
作为对上一封报告的回复,党卫队中央经济管理总局局长奥斯瓦尔德·波尔下达命令,要求从囚犯头上剪下的头发必须进行合理使用。人发可以制成工业用毛毡、或者纺成线。女性囚犯的头发可以为潜艇艇员编制毛袜、山地步兵的防寒袜、或者铁路职工的毡袜。
因此,特命令你部不得任意丢弃犹太人囚犯的头发。女性囚犯的头发应当在剪下之后被储藏起来。男性囚犯的头发,除非长度超过20毫米,才可回收使用……
每月收集的头发数量,应当根据性别进行分类,在每月的5号报告给本局。汇报工作从1942年9月5日开始。
马赫又读了一遍。“……为潜艇艇员……”
一,二,三,四,五……马赫的脑袋埋在水下,屏住呼吸。他在数数,听到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在黑暗中看到一些金星从他的眼皮前面飘过。十四,十五,十六。他长吟一声,湿淋淋的脑袋离开了水盆。他贪婪地呼吸着空气,直到肺里吸满了氧气,然后再次把脑袋埋入水中。这一次他数到了二十五。他觉得自己的肺快要爆炸了。他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水从他的鼻孔和嘴巴里流出来。
他再也无法把自己洗刷干净了吗?
最后,他筋疲力尽地躺在浴缸旁边,望着天花板,就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
五年后,在即将展开一场专门的腐败调查之前,他离开了韦尔德市场。
是前吧?
鞠躬致歉
4月19日,星期日
无论这场战争如何结束,我们都会战胜你们。你们不会有人活下来充当目击者。甚至即使有人活下来,别人也不会相信他讲的故事。会有怀疑和讨论,历史学家会深入研究,但是没有人会得出结论,因为我们会把所有的证据,连同你们,一起消灭掉。甚至哪怕留下了一些证据,你们其中一些人得以幸免,人们仍然会说,你们描述的那些事太可怕了,无法令人相信:他们会说,这些是盟国炮制的虚假宣传,是神话。他们会相信我们,而不是你们。我们将否认一切。我们才是讲述集中营正确历史的权威。
——一位党卫队军官对奥斯维辛集中营犹太囚犯的训话,引自普里莫?列维(1919-1987,意大利犹太裔化学家、作家、诗人,大屠杀幸存者):《被淹死的和被拯救的》
今天,他们已经制造了一个名为“大屠杀”的神话,并把它置于真主、信仰和先知之上
——马哈茂德·艾哈迈迪内贾德,伊朗总统,2005年12月
1953年7月,当时马赫刚刚三十出头,还是在汉堡码头区抓妓女和皮条客的一名初级探员,他和克拉拉曾经共同度过一个假期。他们在KdF(通过欢乐获得力量)的连锁办事处租了一辆车,从黑森林山脚下的弗赖堡启程,沿着莱茵河向南开,然后转向东边,一直开到博登湖区,住在湖滨的一座小旅馆里。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天空挂着彩虹,他们播下了爱情的种子,那颗种子后来变成了皮利。
他现在还能回想起那些景色:围着铁栅栏的阳台,俯瞰着莱茵河谷,河面上那些又短又肥的拖船懒洋洋地移动着。旧城的城墙,老教堂,克拉拉的裙子,向日葵黄色,一直遮到脚踝。
他还能回想起另外一些东西:一公里之外,莱茵河上的一座铁桥。德国和瑞士的边界。
不要尝试从主要的航空港或者海港逃跑:他们会像保卫帝国总理府一样严密地注意那些地方。不要尝试从其他地方偷越边界。法国、比利时、荷兰、丹麦、克罗地亚、塞尔维亚、意大利……这只不过是从监狱的一个院子翻墙跳入另一个院子罢了。不要尝试把这些文件邮寄出帝国:邮政部门会打开所有寄往国外的包裹进行检查。不要试图把这些文件交给柏林的其他人,他们只会面临同样的难题,而且这些人,像夏莉说的那样,并不比一条响尾蛇更可靠。
瑞士边境是最好的机会。那座铁桥在向他们招手。
现在,把它们藏起来。
他跪在地毯上,铺开一张棕色厚纸。他把文件边缘对齐,精心地叠成一堆。他从钱包里掏出魏斯一家的照片,看了一眼,把它和那些文件放到了一起。他把这些文件严丝合缝地包好,用胶布一圈一圈地粘上,这包裹摸起来就像一块棕色的坚硬木头或者砖块。
一个长方形的小包裹,十厘米厚,摸起来很牢固,没有任何可疑凸起或者沙沙响声。
他呼了一口气,很好。
在包裹的外面,他裹上了一层金光闪闪的礼品包装纸,上面印着花哨的字眼,“好运”和“幸福”。很好。现在这个包裹看上去就像送给新郎新娘的新婚礼物。
他打开布勒的记事本。里面附带的帝国地图上标着高速公路里程。
从柏林到纽伦堡:500公里。纽伦堡到斯图加特:150公里。从斯图加特开始,穿过符滕堡的河谷和森林,直到莱茵河畔的瓦尔德斯胡特:150公里。总共八百公里。
“多少英里?”
“五百。你认为你能应付得了吗?”
“当然。十二个小时。也许还用不了。”她坐在床边,身子向前倾。她身上裹着一条毛巾,头上缠着另外一条。
“不要太匆忙。不要超速驾驶。你有二十四个小时的时间。当你觉得已经和柏林有一段安全的距离之后,给瓦尔德斯胡特的美景旅馆打电话,订一间房间。现在不是旅游旺季,应当没有困难。”
“美景旅馆,瓦尔德斯胡特。”她点点头,背下这些字眼。“那你呢?”
“我在你后面几个小时的路程。午夜前后会赶到旅馆,和你会合。”
她并不相信他的说法,他能看得出来。但是他不让她有插嘴的机会,继续说下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能由你携带这个包裹,还有这个……”他掏出另外一本偷来的护照。保罗·哈恩,党卫队二级突击队大队长,1925年8月16日出生于科隆。比马赫年轻三岁。施潘道枪击案中的新郎。
“为什么你不带着它?”
“如果我被逮捕的话,他们会从我身上搜出这份护照的。然后他们就会推论出你在冒用谁的身份。”
“你并不想跟我一起走。”
“我绝对想跟你一起走。”
“你认为你自己已经完蛋了。”
“不是。听着,我长途跋涉八百公里而不被拦下的机会,要比你少得多。你知道。所以我和你必须分头行动。”
她在摇头。他在她身旁坐下,搂住她的脖子,把她的脸转向自己,盯着她的眼睛。
“听着,你在那儿等我——听我说!——在旅馆等我到明天早晨八点半。如果我还没赶到,你就独自开车过去,不要等我。不要在旅馆里继续等,那样很不安全。”
“为什么是八点半?”
“你应当尽量拖延到九点钟,到那时再穿过边境。”她的脸蛋湿漉漉的,他吻了它们一下。“九点钟,德国人民敬爱的元首要离开总理府,前往帝国人民大会堂。这是元首日的高潮。接下来几个月里,人们都会为此而兴奋。海关的警卫肯定会聚集在哨所里,听广播或者看电视。如果说有哪一天德国海关的警卫竟然会挥挥手让你通过的话,那就是这个时候。”
她站了起来,取下头上的毛巾。在昏暗的灯光照射下,她的头发闪着白色的光芒。
她让第二条毛巾脱落在地上。
白色的身体,白色的头发,深色的眼睛。一个鬼魂。他需要确信她是真实的人,他们都还活着。他伸出一只手,摸着她的皮肤。
他们躺在窄小的木床上,她轻声地对他描绘他们俩的未来生活。他们明天晚上会在纽约的埃德瓦尔德机场(注:即肯尼迪国际机场)降落。他们直接走进《纽约时报》的办公室。她认识那儿的一个编辑。第一件事是复印那些文件。复印数十份。然后就是登报印刷。尽快,越快越好。早早版的《纽约时报》,当天晚上就可以上市。
“如果他们不愿意刊登怎么办?”这种人们可以自由地在报纸上刊发文章的想法对他来说十分陌生。
“他们会刊登的,宝贝。乖乖,他们巴不得呢。万一不行的话,我就站在第五大道上向人们散发复印件,就像那些没法出版自己小说的疯狂作家一样,每人发一份。但是不必担心。他们肯定会刊登的。我们俩将改变历史。”
“但是有人会相信吗?”从打开公文箱的那一刻起,这个念头就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不去。
不,她解释说,现在我们掌握着证据。证据会改变一切的。没有证据的话,你什么也没法证明。不过有了这些证据——人名、日期、地点、数字、时间、政府公文、备忘录、通知、地图、图表、照片、证词——你所说的一切都有了核实的依据。当然,即使这样,仍会有人提出质疑和否认,或者干脆视而不见。但是,根据心理学的定义,所有这些都是应激反应,是人对已经存在的事实的反应。
“有些人永远不会相信,比如那些反犹太主义者。无论我们有多少证据,甚至把海德里希亲自抓到美国国会去招供,他们都不会相信。但是,大多数人会相信的,这就足以阻止肯尼迪的行程。没有最高峰会。没有第二届总统任期。没有缓和。冷战不会结束。五年之后,也许五十年之后,这个建立在谎言、专制和谋杀上的极权社会就会自行瓦解,分崩离析。德国和欧洲将重新获得自由。建立在万人坑上的政权不会长久。人类的文明不会允许它存在。我相信这一点。你呢?”
他没有回答。
在柏林的晨曦中,他醒了过来。天窗外面,是他熟悉的灰色天幕。
“你的名字?”
“玛格达·福斯。”
“出生日期?”
“1939年10月25日。”
“地点?”
“柏林。”
“职业?”
“在家。和我父母住在一起。”
“你们去哪儿?”
“瓦尔德斯胡特,莱茵河边上。去见我的未婚夫。”
“名字?”
“保罗·哈恩。”
“你去瑞士的目的?”
“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
“在哪儿?”
“苏黎世。”
“这是什么?”
“结婚礼物。一本影集。一本圣经?《我的奋斗》?切菜板?”她试探着答案。
“切菜板,很好。一个像玛格达这样的女孩,开了八百公里的汽车,给她的朋友送一块切菜板。”马赫一直在屋子里踱步。现在他站在夏莉面前,指着那个包裹。“请把它打开,小姐!”
她琢磨了一会儿。“我该说什么?”
“没有什么可说的。”
“真可怕。”她拿出一支香烟,把它点着。“好吧,你怎么看?我的手在发抖。”
差不多七点了。
“咱们走吧。”
整个饭店正在慢慢地苏醒。他们从一扇扇关着的房门前走过,能听到水流声,收音机在广播,还有小孩的笑声。在二楼,他们听到一个男人震耳欲聋的鼾声。
他们小心翼翼地端着那个包裹,胳膊平伸着,仿佛里面装的是钚。她把它藏到行李箱的深处,埋在衣服中间。马赫提着箱子,走下楼梯,穿过无人的大堂。他们路过餐厅,一些早起的住客已经开始享用丰盛的早餐。他们从后巷的一扇防火门离开饭店。夏莉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套装,戴着一块头巾。她租来的奥佩尔停在他的大众轿车旁边。从饭店的厨房里传出厨子的大喊大叫、咖啡的香气和油煎食物的滋滋声。
“你离开美景旅馆之后,往右拐。公路和河谷平行,你不会错过那座铁桥的。”
“你已经告诉过我了。”
“在轮到检查你之前,就估量一下海关的警戒水平。如果他们搜查每一件行李,就马上调头,开到什么地方,把这些文件藏起来。树林里,小沟,谷仓……一个比较好认、你能记起来的地方,这样别人可以来找到它。然后马上出境。向我保证。”
“我保证。”
“每天都有一班从苏黎世飞往纽约的航班。下午两点。”
“两点,我知道。你和我说过两遍了。”
他朝她走近一步,但是她躲开了。“我不和你说再见。不是在这儿。今天晚上我会和你见面的。咱们俩还会见面的。”
那辆奥佩尔令人泄气地无法发动。她拉开节气门,又试了一次。这次引擎终于发动起来了。她把车倒出停车的地方,一眼也没有看他。她发白的指节用力地攥住方向盘。
然后,她离开了马赫,只在身后的清晨空气中留下一片蓝白色的轻烟。
马赫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在床边,抱着她的枕头。他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换上制服。他站在梳妆台的镜子前面,扣上黑色外套的纽扣。无论是哪种结局,这都是他最后一次穿上这身制服了。
“我们将改变历史。”
他戴上军帽,调整左右,然后拿起昨天晚上做的三十多页笔记,他的笔记本,还有布勒的记事本,把它们放在一起,用剩下的半张棕色厚纸把它们包在一起,放到衣袋里。
历史会这么容易地被改变吗?他对此感到怀疑。当然,根据他的经验,那些秘密就像浓酸——一旦被泼洒出来,就会一路腐蚀掉它们碰到的所有东西:既然婚姻生活会被腐蚀掉,那么为什么不会腐蚀掉一届总统任期呢?为什么不会腐蚀掉一个恐怖政权呢?但是说到历史……他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这超出了他的能力。一个侦探会根据怀疑找到证据。至于历史那部分,他把它留给她去完成。
他把路德的提箱拿到浴室,把夏莉留下的瓶瓶罐罐、手套、勺子、碟子和刷子都扫到里面。接下来他清理了卧室。很奇怪,当她在这儿的时候,这间屋子看上去挤得满满的。她走了之后,房间显得空荡荡的。
他看了看手表。八点三十分。她现在应该离柏林很远了。可能已经开到了维滕贝格,另一个马丁·路德开始伟大的宗教改革的城市。
在登记柜台后面,经理鬼鬼祟祟地出现了。
“日安,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这个特殊询问结束了是吗?”
“没错。感谢你的配合,贝克尔先生。”
“这是我们的荣幸。”贝克尔扬起了一边眉毛。他那两只肥厚多肉的手掌用力搓到一起,仿佛在从里面榨油。“如果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觉得有必要再次进行询问的话……”他那刷子一样的眉毛在上下飞舞,“也许我能为他提供一两名嫌疑人?”
马赫笑了。“日安,贝克尔先生。”
“祝您日安,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
他坐在大众轿车的副驾驶座上,沉思了半晌。备用轮胎是个很不错的地方,不过他的时间已经不够了。塑料门板密封得很好,没法拆下来。最后他把手伸到烟灰缸下面,摸到了一块光滑的平面。很好。他撕下两条胶布,把那个小包粘在冰冷的金属上。
他把剩下的胶带塞进路德的手提箱,把它扔进了饭店厨房外面的一个垃圾筒。那个公文箱躺在垃圾的上面,棕色的皮革表面格外醒目。马赫找到一截断掉的扫帚把,在垃圾堆里挖了一个坑,把皮箱推了进去,然后用咖啡渣、鱼头、菜皮和长蛆的臭肉把它盖上。
黄色的标志牌上只有一个词。Fernverkehr,远途交通。它标示着柏林的环形高速公路。在向南的路上,只有马赫这一辆车。这条路上还有零星的几辆巴士和小汽车,不过它们都在朝另一个方向行驶。
他驶过坦珀尔霍夫机场的铁丝网围栏,周围一下子变成了郊区的景色。宽阔的快速公路两侧是住宅小区和便利商店。红砖建造的五层公寓楼丑陋地排列在路旁,人行道上种着整齐划一的树木。在一块西门子冰箱的金属大广告牌下面,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儿正在地上捡什么东西。左边是一家医院。右边是一座年久失修、已经关闭的小教堂,外墙上涂着党的宣传口号。一群身穿褐色衬衫的青年站在梯子上,从教堂的房顶往下放着条幅,“德意志人民敬爱的元首……”
马赫驾车驶过一块块出口标志牌:“马林菲尔德”,“比克夫”,“利希滕拉德”……
前面是一个带交通信号灯的路口。红灯。他停了下来。在他前面,是通往萨克森和符滕堡的高速公路。通往莱茵河,通往苏黎世,通往美国……在他后面,有人在按喇叭。信号灯变成了绿色。他拨下转向灯,往右拐去,驶离了快速公路,接着发现自己在那些看起来都一样的住宅区小路中迷了路。
五十年代开发这片郊区时,用战争中那些名将的名字命名了这里的街道:斯图登特大街,莱希瑙大街,曼陀菲尔林荫大道……马赫经常在这里迷路。他是应当在莫德尔大街往右拐、驶上迪特里希大街呢,还是应当从保卢斯大街往左拐进入迪特里希大街呢?他沿着路边慢慢地开车,一栋栋地辨认着那些一模一样的平房,最后终于找到了。
他把车停在常停的地方,几乎要去按喇叭了,忽然意识到这是这个月的第三个星期天,不是第一个。不是他的探望日。也就是说他不能接近皮利。需要采取正面行动,就像哈梭·冯·曼陀菲尔将军曾经做过的那样。
在混凝土小道上没有散落的玩具或者垃圾。他按门铃时,那条狗没有叫唤。他小声地咒骂着。这个星期他似乎总是在空房子外面吃闭门羹。他站在门廊上,扒着玻璃往屋里看。帘子动了一下。
“皮利!你在那儿吗?”
帘子的一角被掀开了,仿佛显贵揭去一幅画像上的覆布。他儿子苍白的脸出现在玻璃后面。
“我能进来吗?我想和你谈谈。”
那张脸毫无表情。帘子又放了回去。
好兆头还是坏兆头?马赫无法断定。他朝窗户挥手,指着花园:“我在那儿等你!”
他走回木栅栏门那儿,望着外面的道路。两边都是平房,街对面也是。它们向各个方向延伸,仿佛一座巨大的兵营。这一带的房子里住的大多是老人。幸存者。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退伍老兵,经过了接下来的一系列动荡和不幸,幸存下来——通货膨胀,失业,党的上台,第二次世界大战。十年以前,他们就已经变得白头驼背了。他们看到了太多,经历了太多。现在他们坐在家里,隔着窗户对皮利这样的小孩大喊大叫,指责他们太过吵闹、或者电视看得太多。
马赫在那块手帕一样大的草坪上来回踱步。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块草坪也不大。一辆辆车从门外驶过。两栋房子之外,一个老头在修理一辆自行车,鼓着腮帮子,气喘吁吁地给车胎打气。别的什么地方有割草机的响声。
皮利还没有动静。马赫正在琢磨自己是不是要跪在门外、冲门框下面的投信口喊上两句,这时门开了。
“好小伙子。最近怎么样?你妈在哪儿?赫尔弗里希在哪儿?”他无法说出“埃里希叔叔”这样的字眼。
皮利把门打开了一条小缝,只够伸出一张脸。“他们不在家。我得画完我的画儿。”
“不在家?”
“去排练庆祝游行。我看家。他们这么说的。”
“我知道了。我能进来和你谈谈吗?”
他等待着被拒绝。不过,那男孩一言不发地站到了一旁,让他进去。马赫在离婚之后第一次走进了前妻的住处。
他打量着那些家具。便宜,但是看上去很漂亮。壁炉架上放着一大束水仙花。房间里整洁干净,一个污点都没有。她总是追求尽善尽美。就是这样,他早就知道这点。甚至在电视上方挂着的元首画像——白发的元首站在元首宫的花园里,慈爱地抱着一个孩子——也显得很有品味。克拉拉的这位人间上帝是位和蔼亲善的神。这位新的上帝取代了旧的那个。他摘下帽子,觉得自己像一个闯空门的夜贼。
他站在尼龙小地毯的边上,开始了他的演讲。“我必须走,皮利。可能会很长时间见不到你。人们可能会对你说到我,会说到一些可怕的东西,但那不是真的。我想告诉你……”告诉你什么?他把手插到头发里。皮利抱着胳膊站在他面前,瞪着他。他结结巴巴地试图说下去:“爸爸不在你身边,这些年你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爸就去世了……那时我比你现在的岁数还小。有时候,因为这个,我恨他。”
他的眼神……看上去真冷酷……
“但是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很想他。如果我现在能和他谈话……问问他……我会……”
从囚犯头上剪下的头发必须进行合理使用。人发可以制成工业用毛毡、或者纺成线。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呆呆地站了多长时间。他垂下脑袋,一言不发。最后,他说:“我必须走了。”
这时皮利朝他走过来,拉住他的手。“没关系,爸爸。现在别走。我给你看看我的画。”
男孩的卧室就像一个司令部。帝国空军的喷气式攻击机正在俯冲轰炸,战斗机在盘旋上升。这些塑料组装模型用几乎看不见的细钓鱼线挂在天花板上。一面墙上挂着东线的大地图,用颜色图钉标注着敌人的位置。另一面墙上贴满了皮利身穿儿童团制服的照片。
皮利一边画,一边对马赫讲解:“这是我们的飞机。呜呜呜!这是红军的高射炮。砰砰!”黄色的蜡笔线条布满了天空。“现在给他们尝尝这个!”一串黑色的蚂蚁蛋像雨一样落下。“布尔什维克匪帮派出了他们自己的飞机,不过性能不如我们的好。”空战持续了五分钟,一个高潮紧接着另一个高潮。
突然间,大概是厌倦了自己的创作,皮利扔下蜡笔,扑到了床地下。他掏出一大摞彩色的军事画报。《信号》,《鹰》,《装甲》,画报版的《黑色军团》……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杂志?”
“埃里希叔叔给我的。他有好多。”
皮利蹦到床上,开始翻动那些画页。“这文章说的是什么?”他把杂志递给马赫,坐得离他更近了一些,拉着他的胳膊。
“工兵慢慢地贴近机枪阵地的铁丝网防线,”马赫读道,“一阵火光,滚滚燃烧的凝固汽油喷出死亡的火焰,让敌人的机枪手失去了战斗力。火焰喷射器的操作手是无畏的男人,他们的神经像钢铁一样的坚强。”
“这个呢?”
这并不是马赫事先设想的那种道别,但是如果这个孩子喜欢这样的话……他继续读下去。“‘我们想为新欧洲而战’,在上阿尔萨斯的党卫军训练营里,从哥本哈根来的三个兄弟和他们的连长说道。他们在种族、健康和思想政治上完全符合党卫队成员的资格,现在正在林中营地里享受着男子汉的户外生活。”
“这个呢?”
“拜托,皮利,你已经十岁了,你看得懂这些杂志。”马赫微笑着说。
“但是我想听你讲。看这个。这是一艘潜水艇,像你的那条船。上面说什么?”
他停止了微笑,放下杂志。有些地方不对头。是什么呢?
他想起来了。那种奇怪的安静。没有汽车,没有人声。甚至连割草机都停止了工作。他看到皮利的眼睛不时瞟着窗外。他明白了。
屋子里什么地方传来了玻璃破碎的声音。马赫冲向房门,但是那个男孩比他还快。他冲向马赫,死死地抱住他的腿,坐在他的脚上,装出小孩撒娇的样子。“别走,爸爸!”他说,“别走……”
马赫的手抓到了房间的门把手,但是他动不了。他已经被皮利牢牢地抱住了。我以前梦到过这个场景。
在他身后,窗户被砸开了。碎玻璃打在他们的后背上。身穿制服、手持真枪的家伙冲进了这个房间。突然,马赫仰面倒在了地板上,望着头顶上的那些塑料小飞机。它们用几乎看不见的钓鱼线挂在天花板上。
他能听见皮利的声音。“没事的,爸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是来帮助你的。他们会让你变得更好。然后你会回来和我们住在一起。他们保证过……”
这个系列的帖子每文必花,得到过两次宝,今天送回一个。这是最近两天第三次送花并送宝了,自己却没得一个,郁闷中。
送花 关闭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可通过工具取消
提示:此次送花为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送花 关闭
我终于有宝进账了
花谢
孩子啊……
在政治斗争中,家庭就是拖累
他的双手被铐在背后。两个党卫军把他按在墙上,背靠一张巨大的东线地图。格洛布斯站在他的面前。皮利已经被粗暴地赶出了这间屋子。谢天谢地。
“这个时刻我已经期待很久了,”格洛布斯兴奋地搓着手,“就像一位新郎等待新娘一样。”他朝马赫的胃部狠狠地打了一拳,打得他喘不上气来。马赫痛苦地弯下身子,跪到了地上,像一只大虾米一样蜷缩起来。身后的地图和那些小图钉也被带了下来。格洛布斯揪住他的头发,把他从地板上拉了起来。马赫大口地吸气,感觉马上就要呕吐。还不等他喘过气来,格洛布斯又是一记老拳,马赫再次痛苦地蜷缩到地板上。这个过程重复了好几次,直到马赫像一条死鱼一样完全瘫软在地毯上。格洛布斯站在他的脑袋旁边,靴尖对着他的耳朵。“你们看,”他对周围的恶棍们说,“现在我用脚来踩这堆屎。”从遥远的地方,马赫听到了许多男人粗暴的笑声。
“那个女孩在哪儿?”
“什么女孩?”
格洛布斯慢慢地把他那香肠一样的手指举到马赫脸前,攥成拳头,然后向下移去。
空手道式的猛然一击,打在了马赫的肾部。他眼前白光一闪,再次扑倒在地板上,恶心得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最糟糕的是,你知道眼前所经历的痛苦只是山脚的缓坡,前面还有一座高耸如云的山峰要爬。他知道这套拷打的程序。最初是胃部。接着是肾部。然后是耳朵后边,枕骨附近……
“那个女孩在哪儿?”
“什么……女孩?”
他们下了他的武器,给他戴上手铐,然后半推半拉地带出那座木板房。门外已经站了一群围观者。克拉拉的那些老年邻居们饶有兴趣地看着马赫被按低脑袋、塞进宝马警车的后座。在被塞进轿车前的一瞬,马赫看到外面停着至少五辆警车,一辆卡车,还有一整支身穿黑色制服的军队。他们以为在这个平静乏味的退休阶级住宅区会遇到什么?一场小型战争?
依然看不到皮利在哪里。手铐在背后,迫使他必须将身子前倾。两个盖世太保的彪形大汉也挤进了宝马的后座,一左一右。警车开走时,马赫看到那些老年公民正在慢吞吞地走回他们自己的屋子,缩回到安全的沙发里,继续看他们的电视。
车队一路向北飞驰,穿过节日的车流,经萨尔大街向东拐进了阿尔布雷希特亲王大街。在离盖世太保总部大楼五十米开外的地方,车队拐进了一扇高高的监狱式铁门。里面是一个砖墙大院。
他被拖出轿车,被那两个彪形大汉夹着,押进一扇小门,沿着混凝土楼梯向下走去。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转过一道弯,经过一道厚厚的水泥钢门,里面是一道有拱顶的走廊。“咣当”一声。一扇门被打开了。他被塞进了一间狭小的单人囚室。接下来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们让他独居一室,这样他的想象力就可以为自己的未来勾画出种种恐怖的预测。这是他们标准的做法。马赫爬到墙角,靠墙坐了下来,脑袋靠着冰冷的水泥砖。在这里每熬过一分钟,她就多出一分钟的逃脱时间。他想到了皮利,想到了那些谎言,不禁攥起了拳头。
牢室里面只有一盏昏暗的灯泡,挂在牢门上方,和他一样,被囚禁在一个生锈的铁笼子里。他看着自己的手腕。他们拿走了他的手表。她现在会不会已经到纽伦堡了呢?他闭上眼睛,开始想象纽伦堡那些教堂的哥特式尖塔。圣洛伦佐教堂,圣塞巴多斯教堂,圣雅各布教堂……
他的每一条肢体——甚至包括身上每一个叫得出名的部位——都在抽痛。不过他们很注意,没有在脸上留下明显的伤痕。他有幸遇到了一群专家。想到这点,他差点莞尔一笑,但是从肋骨部位传来的一阵剧痛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被带出了牢房,沿着走廊,来到一间讯问室。白墙,厚重的橡木桌,两端各摆着一把椅子。墙角有一个铸铁的炉子,不过没有生火。格洛布斯没有露面。审讯由克雷布斯主持。他的手铐被取了下来。接下来又是老一套——好警察,坏警察,红脸白脸,大声咆哮,温言劝诱。那个干巴巴的克雷布斯甚至试图开玩笑:“通常我们会连你儿子也一起逮捕的,用他来让你……嗯,怎么说呢,提供合作。但是在你的这个案子里,我们知道这种手段反而会起反作用。”这就是盖世太保的幽默。克雷布斯微笑着靠回椅子,用手里的铅笔指了指马赫,“无论如何,他是个不平常的小孩。”
“不平常……只有你们才这么认为。”在之前的殴打中,马赫的舌头被自己的下颌狠狠地咬了一下,说起话来很不利索。
“昨天晚上,我们的人给了你的前妻一个电话号码,”克雷布斯慢悠悠地说,“一旦你露面,就通知我们。这孩子在一旁记住了我们的话。他一看见你,就给我们打了电话。真是党的好孩子。他继承了你的头脑,马赫。你的主动精神。你应当为他感到骄傲。”
“就目前这个状况来说,我对我儿子的感情的确非常强烈。”
很好,他想。就围绕着这个话题谈下去吧。多一分钟,她就多逃出一公里。
但是克雷布斯很快就言归正传,打开了一个厚厚的卷宗夹子。“现在我手里有两个关于你的案子,马赫。第一个是关于你的政治可靠性问题,这个案子我们已经弄了好几年了。今天我们关心的不是这个案子——至少不是直接有关联。第二个案子:你在过去一周里的所作所为,特别是,你同已故党员路德同志叛逃到美国的阴谋的牵连。”
“我和这事没有任何关系。”
“昨天早晨,你在阿道夫希特勒广场曾经被一名交通警察盘问。此时路德也在那里,正试图同美国女记者麦吉尔,以及美国大使馆的一名官员接头。”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荒谬!”
“你否认你到过广场吗?”
“不,当然不。”
“那么你为什么去那里呢?”
“我在跟踪那个美国女人。”
克雷布斯在做着笔记。“为什么?”
“她就是发现党员施图卡尔特同志尸体的那个人。考虑到她是一家资产阶级民主派媒体的特派员,我很自然地对她产生了怀疑。”
“别糊弄我,马赫。”
“好吧,我在跟踪她的时候是这么想的。如果她能误打误撞地碰上一具退休的国务秘书的尸体,没准她也会撞上另外一具。”
“恩,这个观点比较有说服力。”克雷布斯摸着他的颧骨,沉思了一阵儿,然后拆开一包香烟,丢给马赫一支,接着又打开一包新火柴,给马赫点上火。马赫深深地吸了一口,让烟充满自己的肺部。他注意到克雷布斯并没有为自己点烟。这些都是审讯程序的一部分。盖世太保的小道具。
克雷布斯又在翻弄着他的笔记本。皱起了眉头。“我们相信叛徒路德正在打算将一些敏感信息泄露给美国记者麦吉尔。什么样的信息?”
“我不知道。也许是艺术品走私案?”
“星期四那天,你去了苏黎世。去干什么?”
“在路德消失前,他去过那里。我想看看那里有没有任何线索,可以解释他为什么突然消失。”
“找到了吗?”
“没有。但是我的这次旅行是得到批准的。我向党卫队全国总指挥内贝提交了一份详尽的报告。你们没看到吗?”
“当然没有。”克雷布斯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东西。“党卫队全国总指挥先生的嘴巴紧得很。甚至对我们也是这样。麦吉尔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
“你应当知道,因为你在阿道夫?希特勒广场开车把她接走了。昨天,枪击案发生之后。”
“那不是我,克雷布斯。”
“是的,那是你,马赫。在那之后,你去了停尸所,检查了叛徒路德的个人物品——我们对这一点很有把握。党卫队医生艾斯勒可以作证”
“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是路德的,”马赫说,“我只知道它们属于一个叫斯塔克的人,当他被打死的时候,离麦吉尔只有三米远。我当然会有兴趣检查一下他身上带着什么东西,因为麦吉尔才是我感兴趣的目标。还有,如果你记得的话,星期五晚上是你亲自把路德的尸体指给我看。究竟是谁打死了路德?是蓄谋还是意外?”
“那不重要。你指望能从停尸房中找到什么东西?”
“许多。”
“什么?具体点!”
“跳蚤。虱子。从他那破烂衣服上撕下来的一小块破布。”
克雷布斯“啪”地把铅笔扔到了桌子上。“你是个聪明人,马赫。至少我们确信这一点。你平白无故地对一个普普通通的死胖子发生兴趣,你认为我们会跟你的同事耶格尔一样相信这一点吗?你可以继续这么玩下去,拖延几个小时。但是我们不愿意陪你玩几个小时,马赫。而且我们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傻。”他沙沙地翻弄着一摞纸,用蜘蛛一样细长灰白的手指头翻弄着那些文件和记录,接着甩出了王牌。
“你从机场拿走的那个手提箱,里面装着什么?”
马赫凝视着克雷布斯身后的某个点。他们什么都知道了。
“什么手提箱?”
“看上去像医生出诊箱的那个手提箱。不是很沉、但是很可能放着文件的那个手提箱。曼弗雷德在给我们打电话之前半小时交给你的那个手提箱。他回到办公室,收到一份传真,马赫,从阿尔布雷希特亲王大街发来的,禁止你出境的全国紧急通报。他看见那份传真之后,决定——像一个爱国的公民那样——最好把你的拜访告诉我们。”
“曼弗雷德!”马赫说,“‘一个爱国的公民’?他在骗你,克雷布斯。拿谎话来掩盖他自己的那些勾当。”
克雷布斯又叹了口气。他站了起来,踱到马赫身后。他的手放在马赫那张椅子的靠背上。“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我很愿意多了解了解你。我是说如果你还能剩下什么东西的话。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会变坏呢?从技术的角度来看,我对这此很感兴趣。好在未来预防类似的情况发生。”
“你的好学精神很让人敬佩。”
“你又开始了,是不是?态度问题,这是你最大的症结所在。马赫,你要知道,帝国正在发生变化——从内部——而且你本来可以成为这个变化的一部分。元首自己也对帝国的年轻一代更有兴趣——你认真听我说!他赞成对帝国进行重组,对内对外变得更加开放,还有,跟美国人展开对话。像奥迪洛?格洛布尼克那样的老东西……”他轻蔑地比了个手势,“他们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凑到马赫的耳边,轻声地说:“你知道格洛布斯为什么不喜欢你吗?”
“洗耳恭听。”
“因为你让他显得很蠢。在格洛布斯的世界里,那意味着最严重的冒犯。你帮我的忙,我就帮你抵挡他。”克雷布斯坐回座位,恢复了正常的音调。“那个女人在哪儿?路德想把什么情报交给她?路德的手提箱在哪儿?”
还是这三个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
讽刺的是,这种询问方式能够给受审的一方提供足够的信息,从而使他们掌握和审问方一样多——甚至更多——的情报。从克雷布斯的问题里,马赫能够知道他们目前掌握了哪些对他不利的情况,比如说,他们知道马赫去了停尸房,还从机场取走了一个手提箱。但是他们不知道路德试图透露给美国人的信息内容。从这一点上,马赫看到了希望。
克雷布斯又耐心地询问了半个小时,还是徒劳无功。这时房门打开了,格洛布斯出现在门外,手里拎着一根沉甸甸的警棍。那根棍子的皮革外套已经被无数受害者的血浆洗得黑亮黑亮的,在他手上来回晃荡,里面像是灌满了铁砂。在格洛布斯的身后,站着两个像大猩猩一样粗壮的打手。
克雷布斯换成了力争到姿势。格洛布斯开口问道:“他全都交待了吗?”
“没有,全国副总指挥先生。”
“哈!那么现在轮到我来问他了,我想。”
“当然。”克雷布斯俯身收拾桌子上的纸张,扭头看了马赫一眼。
马赫怀疑那究竟是自己的想象、还是灯光的原因,他竟然看到克雷布斯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带有歉意的表情。
克雷布斯离开之后,格洛布斯兴奋地在审讯室里踱步,一边五音不全地哼着一支早年间党的进行曲的调子,一边呲牙咧嘴地笑着,好像一只抓到了老鼠的大肥猫。他手里拖着一根木头棒子,在石地板上划来划去。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亲爱的小马赫?……不知道?不回答?这是美国人的发明。一根棒球棍。华盛顿大使馆的一个朋友送给我的礼物。”他举起棍子,在头顶上挥舞了几下。“我在考虑组建一支党卫军棒球队呢。我们可以跟美国陆军比赛。你说这个主意如何?戈培尔觉得不错。他认为美国佬会喜欢这种比赛的。”
他把球棒放在桌子旁,开始解开上衣的牛口。
“如果你问我的话,我认为第一个错误是1936年犯下的。希姆莱让所有巡街的臭警察都穿上了党卫队的军装。从那个时候起,就不断地有你这样的渣滓和内贝那样的老臭逼混进党卫队里面。”
格洛布斯把上装递给一个打手,开始卷起衬衫的袖子。突然间,他粗暴地吼叫起来:“老天爷!我们本来知道怎么跟你这种王八蛋打交道。但是现在党卫队已经被腐蚀了,软弱了!‘你有没有胆子’变成了‘这符不符合纪律’。41年在东线的时候,去他妈的什么破纪律。那儿的气温有零下五十度,你撒的尿会被冻在半空中。”他换了一种声调:“马赫,你当然见过克雷布斯的。你会爱上他的,这个怂货。他是你这种类型的人。”他学着克雷布斯的声音:“‘您允许的话,全国副总指挥先生,我想先单独询问嫌疑犯。我觉得他会对比较温和的询问方式作出回应。’温和个鸡巴!如果他是我的狗,我会喂给他毒药吃的。”
“如果他是你的狗,他会把毒药吃下去的。”
格洛布斯兴奋地对两个助手说:“瞧瞧这家伙,还在卖弄他那点可怜的幽默。”他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拿起棒球棍,转向马赫。“我看过了你的材料。你倒是挺擅长写东西的,做了一大堆笔记,列了一大堆表格。去你妈的二流作家。你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
“左撇子。”
“又在撒谎。把你的右胳膊放到桌子上!”
马赫觉得胸口喘不上气来。“去你的。”
格洛布斯瞪了一眼两个帮凶,他们连忙从背后紧紧抓住马赫的胳膊,然后把他的脑袋按在桌子上。一个打手把马赫的左臂扭到背后,扭得高高的,几乎脱臼。马赫痛苦地呻吟着,另一个恶棍爬到桌子上,牢牢按住他的右臂和脑袋。这家伙的膝盖离马赫的脑袋只有几寸远。现在马赫只有手指头还能自由地动弹。
格洛布斯拎起球棒,掂了掂分量,然后用全身力气把它抡起来,就像伐木工人用斧头砍树一样,抡了个三百度的圆圈,然后狠狠地砸在了马赫的手背上。
他一开始并没有昏迷过去。两名打手松开了他,马赫瘫软如泥,滑到了地上。桌子上留下了长长一条亮晶晶的液体,那是唾液、眼泪和鼻涕的混合。马赫跪在地上,两条胳膊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过了好一阵,他才能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手掌。他的手又高又肿,变成了一团生肉,血管断裂,皮肉变色。直到这时,他才昏迷过去。
黑暗之中传来一阵皮靴踏地的声音。
“那个女人在哪儿?”
他被踢了一脚。
“路德要交给她什么情报?”
又是一脚。
“你从机场偷了什么东西?”
又一脚。
一只皮靴踩在那只皮开肉绽的手上,旋转着向下踩去,就像在石头地面上碾灭一个烟头。
马赫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蜷缩在墙角,那只已经残废的手瘫在地上,又红又黑又紫,肿得老高,就像一个死婴。一个人,可能是克雷布斯,正在俯身对他说着什么,不过他听不清。
“这是什么?”他终于听明白了克雷布斯的问题。“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盖世太保的侦查员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刚刚爬完几百阶楼梯。他一只手抓住马赫的下巴,另一只手握着一迭纸。
“这上面写的东西是什么意思?我们在你的车里发现了这些东西。烟灰缸底下。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
马赫把头转开,对着漆黑的墙壁,一言不发。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力——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人影。一个金属的东西压在他的皮肤上。一根锋利的针尖正对着他的眼睛。他试图伸手挡开,但是胳膊却被人攥住了,一点也不听使唤。针尖扎进了他的静脉。那个穿白衣服的人碰到了那只烂肉一样的手,马赫发出一阵痛苦的嚎叫,但是一阵更巨大的痛苦很快沿着他的静脉向全身袭来。
折磨他的那个医生岁数很大,弯腰驼背,苍白的皮肤像纸一样脆。在马赫看来,一定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了许多年。他皮肤的毛孔里积攒了许多污垢,眼睛后面有一片阴影。他没有说话,清理了马赫手上的伤口,用一种干净的、闻起来像停尸房防腐剂一样的液体把皮开肉绽之处清洗干净,然后用一条白绷带把它包扎起来。然后他仍然一言不发,和克雷布斯一道把马赫扶起来。他们把他放回椅子上,在他面前放着一杯香浓醇厚的咖啡。一支香烟被塞到了他的那只好手里面。
在这个系列帖子里的第三个。
送花 关闭
恭喜:你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可通过工具取消
提示:此次送花为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送花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