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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祖国Vaterland(二十三) -- 道孙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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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回家了,今晚

前面的,去复习一下吧

家园 祖国Vaterland(二十七)

4月18日,星期六

我要坦率地跟你们谈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这个问题在我们自己人中间必须谈得十分坦率,但是绝对不要向别人公开……我说的是灭绝犹太民族……你们当中绝大多数人一定了解,当一百具、五百具、或者一千具死尸躺在一起的时候,这事情意味着什么。一方面,我们要坚持这样做,另一方面又要保持自己成为正派人——除了由于人性弱点而造成的某些特殊情况——这就是我们的艰苦所在。这是我国历史上从未写过、将来也不会再写的光荣的一页。

——海因里希?希姆莱在波兹南对党卫军高级军官的秘密讲话,1943年10月4日

从她公寓房门底下透出一线灯光。在她的公寓里,收音机正在播放音乐。爱情歌曲,曲调舒缓,软绵绵的,和晚上的气氛很相称。她在开派对么? 这是美国人在面对危险时的本能反应?

他站在房门外的楼梯间上,看着手表。差不多凌晨两点了。他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收音机的声音消失了。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谁?”

“警察。”

过了一两秒钟,从门后面传来了开锁和拉开防盗链的声音。门打开了。

“你真可笑。”她微笑着说。但是马赫能够看得出来,这微笑是为了他而勉强装出来的。在她的眼睛深处,他可以看到疲惫和——难道不是吗?——恐惧。

他低头吻了她,双手轻轻地搂着她的腰,立刻感觉到身体里迸发出一股欲望。老天!他想,她把我变成了十六岁的……

从公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抬起头来,从她的肩头望过去。一个男人从浴室里走出来。他比马赫年轻几岁,褐色粗革皮鞋,运动夹克,白色套头毛线衫,领口露出衬衫的领子,还打着领结。他一定是下班后随便抓了件毛线衫套在了工作时穿的正装上。夏莉察觉到了马赫的尴尬,于是从他怀中挣开。“你记得亨利·奈丁格尔吧?”

他站直了身子,觉得自己有些笨拙。“当然。在波茨坦大街的酒吧里。”

两个男人谁也没有做出准备握手的动作。美国人的脸上毫无表情。马赫瞪着奈丁格尔,低声问夏莉:“这儿出什么事了?”

她踮起脚尖,凑到他的耳旁悄声说:“什么也别说。别在这儿说。发生了一些事。”然后她故意大声地说:“很有意思不是吗?咱们三个人……”她拉着马赫的胳膊,把他拉向浴室的方向。“咱们到我的客厅去聊。”

在浴室里,奈丁格尔制造出了一阵紧张气氛。他把浴盆和淋浴喷头的冷水喷头全都打开,然后扭大了收音机的音量。电台播放的节目已经变了,现在薄墙板随着所谓“德国爵士乐”的节奏而振动——这种无聊的音乐有着平淡的切分音节,抹去了美国爵士乐中所有“黑鬼的影响”。等一切都安排完毕之后,奈丁格尔在浴盆边缘一屁股坐下。马赫坐在他旁边,夏莉盘腿坐在地上。

“前天早上那个不速之客的事,我告诉亨利了。就是你和他打架的那个家伙。他认为盖世太保可能正在安装窃听器。”

奈丁格尔苦笑了一下。“很抱歉,不过我想这是贵国的标准程序,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

贵国……

“我担保他们是在干这个。非常明智的预防措施。”

可能他并不比我年轻,马赫想。那美国人有一头浓密的金发,金黄的眉毛,皮肤晒得有点黑。他的牙齿非常整齐,像珐琅一样,洁白耀眼。20年代的美国比德国繁荣许多,他童年时一定经常去看齿科大夫,吃的也很好。马赫这一代的德国孩子当时吃的是清水一样的土豆汤,还有锯末做的香肠。要是从奈丁格尔的相貌来猜测年纪的话,可以说他只有25岁,也可以说是50岁。

有一阵子,三人谁也没开口,浴室里只有“德国爵士乐”那平淡无奇的声音。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别告诉任何人,”最终还是夏莉先开口,“可是我没法那么做。现在你必须信任亨利,亨利必须信任你。相信我,眼下没有其他的办法。”

“那么自然啦,我们俩都得信任你。”

“哦,拜托,别这样……”

“好吧好吧。”他举起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

在她旁边,有一台最新式的录音机,美国货。从机器上引出一根线,另外一头不是麦克风,而是小吸盘。

“听听这个,”她说,“你就会全明白了。”她侧过身去,按下按键。磁带开始转动。

“麦吉尔小姐?”

“是谁?”

“和上次一样的程序,小姐,如果你明白的话。”

咔嗒一声,然后是蜂鸣音。

她按下另一个按键,录音机停了。

“这是第一个电话。你说过他会打电话过来,所以我一直在等着。”她的声音里带着胜利的语气。“那是马丁?路德的声音。”

现在这件事变得越来越疯狂,他没见过比这更疯狂的事。就像在蒂尔加滕狂欢节的鬼屋中行走一样。你的脚踏进去没多久,就发现迎面蹦出来一个怪物。你吓得后退几步,这时才发现自己面前是一面哈哈镜。

路德。

“那是几点的事?”马赫问道。

“十一点四十五分。”

十一点四十五分。在调车场司机发现那具尸体之后的四十分钟。他想着格洛布斯那张得意忘形的脸,不禁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奈丁格尔问道。

“没事,我回头再和你解释。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就像上一次一样。我在电话旁边等着,五分钟之后电话铃又响了。”

马赫把手放在额头上。“别告诉我你把那机器端到了马路对面。”

“该死!我需要证据!”她瞪着他,“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看这个,”她站起来,“我把录音机藏在风衣下面,吸盘从袖子中间穿过去,所有的线都在衣服里面。我把吸盘贴在听筒上,就像这样。放松一下,外面漆黑一片,别人不会看见它的。”

奈丁格尔,那个职业外交官,平静地插话:“别讨论你是怎么弄到录音带的,以及应不应该录音了。”他看着马赫,“咱们能让她播放一下录音吗?”

夏莉按下按键。一开始是一阵噪音,她把吸盘贴到听筒上的动静。接着——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是施图卡尔特的朋友。”

一个老人的声音,但是听起来并不是有气无力的样子。柏林人特有的那种带有挖苦语气的口音。正如马赫预料到的那样。接着是夏莉的声音,一口流利的德语。“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施图卡尔特死了。”

“我知道。尸体是我发现的。”

一阵长时间的停顿。从录音带的背景声音上,马赫可以听见火车站的大喇叭在广播。路德一定是利用他们发现尸体后的那个间隙,从戈滕兰车站的某个公用电话那里打来的电话。

夏莉小声说:“他一声不吭,我想我可能把他吓坏了。”

马赫点点头。“我说过,你是他唯一的希望。”

接着又从录音机里传出了说话的声音。

“你知道我是谁?”

“是的。”

“你说我需要什么。你认为我需要什么?在你的国家政治避难。”

“告诉我你在哪儿。”

“我会付钱的。”

“那不必……”

“我有情报。珍贵的情报。”

“告诉我你在哪儿。我去接你。我们一起去大使馆。”

“太快了。现在还不必。”

“什么时候?”

“明天早上。听我说。九点钟。大会堂广场。中央的台阶。明白了吗?”

“知道了。”

“叫大使馆派人来。但是你也必须到场。”

“我们怎么认出你?”

一声大笑。“不。我去找你。如果我觉得放心,就在你跟前露面。”一阵停顿。“施图卡尔特说你又年轻又漂亮。”停顿。“那老头子就是那德性。”停顿。“穿件与众不同的外套。”

“我有一件风衣,亮蓝色的。”

“穿蓝衣服的漂亮女孩。很好。早上见,小姐。”

咔嗒一声。

蜂鸣音。

录音机关上了。

“再放一遍。”马赫说。

她把磁带倒回去,又播放了一遍。马赫看着别处,在路德用那尖细的老年人声音劝诱夏莉的时候,望着夹杂铁锈的水流打着漩涡从排水孔里流出去。

“穿蓝衣服的漂亮女孩……”

播完第二遍之后,夏莉探身关掉了录音机。

“他挂电话之后,我回到这儿,取出磁带,然后回到电话亭给你打电话。你不在家。所以我找了亨利。我还能做什么?他说他要和大使馆里的人接触。”

“把我从床上叫了起来。”奈丁格尔打了个哈欠,提起裤管,挠着无毛的白腿。“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让夏莉今晚就去接他,然后直接去大使馆。”

“你听见他说的了。今天晚上来不及。太快了。他不敢露面。他必须等到明天早晨,到时候那些盖世太保应该停止了对他的搜捕。”

夏莉喃喃地说:“我不明白……”

“两小时前你没法找到我的原因,是因为我在赶往戈滕兰车站调车场的路上。我们的盖世太保朋友非常高兴地在那儿发现了路德的尸体。”

“这不可能!”

“不,这不可能。”马赫捏着鼻梁,摇着脑袋。他很疲倦,很难理清思路。“我的想法是,路德从瑞士回来之后,在过去四天里一直藏在调车场,同时设法联络你。”

“但是他这些天是怎么活下来的?”

马赫笑了笑。“他有钱,记得吧。有很多钱。可能他找了一个比较老实的流浪汉,让他帮忙买吃的和喝的,还有暖和衣服。直到他想好自己的计划为止。”

“什么计划,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奈丁格尔插嘴问道。

“他需要一个人来代替他,来让盖世太保确信他已经死了。”他说话的声音是不是太大了?那个美国佬的疑心大概传染了他。他身子前倾,小声说道:“昨天,天黑之后,他一定是杀死了一个人。在流浪汉当中找到一个岁数和体型跟他差不多的男人。把他灌醉,然后敲晕,给他穿上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塞进他自己的钱包,自己的护照,把自己的金表也给那个人戴上了。然后把他拖到调车场的铁轨中间,放在一列货车底下,车轮中间。把醉汉的脑袋和手放在铁轨上。然后在一旁等着,直到火车开动,他才离开。他在赌运气:到今天早上九点,柏林警察会停止对他的搜捕。很聪明的赌博,要我说的话。”

“耶稣基督啊!”外交官看看马赫,又看看夏莉,“这就是我要领到大使馆里头去的人?”

“哦,还不是那么糟糕。”马赫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笔记。“1941年1月20日,十四个人,其中有马丁?路德,在万湖的国际刑警组织总部开了一次秘密会议。战争结束之后,其中六个人被谋杀了。四个据称是自杀,一人死于飞机事故,还有两个人是自然死亡。今天只有路德一个人还活着。很不寻常,你说呢?”他把那几页纸递给奈丁格尔。

“你可以看到,这次会议是由莱因哈德·海德里希发起的,讨论最后解决欧洲犹太人的问题。我的猜想是,路德可能要和你们做一笔交易:在美国的新生活,来交换有关一千一百万欧洲犹太人下落的书面证据。”

水还在哗哗地流。收音机里的音乐停了,一个播音员正在用甜腻的声音说:“现在,给那些半夜还在收听我们节目的情人们。彼得?克罗德和他的乐队,演奏《脸贴脸》……”

(注:彼得?克罗德,1905-1981,出生于德国的奥地利钢琴演奏家; 《脸贴脸》(Cheek to cheek),美国犹太裔作曲家欧文·柏林1935年创作的爵士乐名曲)

夏莉悄悄地把手伸到了他的手中,眼睛看着别处。马赫握住了它。她把手指和马赫的手指交错在一起,然后用力挤压。很好,他想,她有理由觉得害怕。她紧握着他的手,好像进行花样自由跳伞表演的演员一样。奈丁格尔在埋头阅读那些文件,一边读一边喃喃自语:“耶稣基督啊!耶稣……基督啊!”

“我这儿有个麻烦,”奈丁格尔说,“我跟你们俩坦率地说。夏莉,请不要做记录。”他的声音很低,他俩必须聚精会神才能听清。“三天以前,美国总统,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宣布他准备访问这个‘邪恶帝国’。这标志着二十年以来的美国外交政策做了一个彻底的转变。我相信美德冷战的 结束将导致整个世界格局的变化。现在这个家伙,路德,在理论上——如果你们所说的是真的话——可以再度改变未来的历史。在七十二小时的时间里。”

“但是至少会以一个正确的方式结束这周发生的所有这些事。”夏莉回敬道。

“完全是胡扯。”他在用英语说话。马赫瞪着他。“您在说什么?”

“我在说,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我必须向林德伯格大使汇报,林德伯格大使必须向华盛顿汇报。我的直觉是,他们会要求更多的证据。比这些要多得多,”他指指散落在地上的复印件,“才能对一个——根据你的描述——杀人犯打开使馆的大门。”

“但是路德答应提供给你证据。”

“那是你说的。但是我认为华盛顿不会甘冒风险,破坏掉这次实现缓和的机会,仅仅凭你的……推理。”

夏莉站了起来。“这真是发疯。如果路德不跟你一起直接走进大使馆,他会被逮捕,然后被杀死的。”

“对不起,夏莉。我不能那么做。”他恳求地望着她。“拜托了!我不能把每个要求叛逃的老纳粹都带进大使馆!起码在没有得到批准的时候不行。特别是像那样的家伙。”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的。”她的手捂着嘴唇,瞪着地板,摇着脑袋。

“想一分钟吧。好好想一下。”他几乎是在哀求。“这个路德寻求政治避难。德国人会说:把他交出来,他刚杀死了一个人。我们说:不,因为他会告诉我们,你们这些杂种在战争期间是如何处理欧洲犹太人的。峰会期间发生这些事,结果会怎么样?不,夏莉,别光看着别的地方。想一想。星期三肯尼迪的支持率上涨了10个百分点。如果我们把这堆东西扔到他脸上,白宫会怎么反应?”

两个美国人用英语彼此争吵了大约十分钟,然后马赫平静地插嘴道:“你是不是忽略了什么东西,奈丁格尔先生?”

奈丁格尔转过身来。“有可能。你是警察。你来告诉我。”

“在我看来,我们所有的人——你,我,盖世太保——我们都低估了好党员路德同志。记得他在九点钟和夏莉说过的话吗?‘但是你也必须到场’。”

“那又怎么样?”

“他知道你这个大使馆官员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别忘了,他也是外交官,在德国外交部工作了好几十年。现在是最高峰会到来之前的敏感时期。他猜测你们的大使馆会把他转身推出门外,交给等候在那里的盖世太保。否则的话,他星期一回到柏林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雇一辆出租车去巴黎广场,然后径直走进美国大使馆?这就是为什么他坚持夏莉必须在场。必须有一个记者作为目击者。这样,在把他送给盖世太保之前,你们使馆的人就会慎重考虑了。”

马赫起身捡起那几份文件。“对不起,作为一名德国警察,我不知道美国媒体是怎么工作的。但是夏莉现在已经有了她的独家新闻,不是吗?施图卡尔特的死亡,瑞士银行的帐号,被掠夺的欧洲财宝,现在还有这东西——她和路德的电话录音。”他转向她。“路德也许是现在最后一个肯透露一千一百万欧洲犹太人下落的知情人。但是,美国政府决定不给他政治避难权,而且把他移交给盖世太保。这个故事结局对于美国新闻媒体的读者来说,是不是更加吸引人?”

“哦,你这坏蛋!”夏莉得意地笑了。

奈丁格尔露出了绝望的表情。“嘿,别这样,夏莉!咱们私下说说,我从来不赞成那种做法。大使馆里有好多人认为肯尼迪不应该来这儿。就是这样。”他整理了一下领结。“但是现在的情况……简直是太复杂了。”

最后他们达成了协议。九点差五分的时候,奈丁格尔在大会堂前的台阶上与夏莉见面。路德露面之后,他们就护送他快速钻进一辆轿车里,马赫开车。奈丁格尔听听路德讲的故事,然后决定是否根据这些材料把他带进大使馆。他打算做的一切不会告诉大使、华盛顿或者任何人。一旦他们走进使馆大楼,就由“更高一级的人”来决定路德的命运。但是那些高级官员将会被告知,夏莉掌握了整个事件的所有过程,以及证据,而且会在报纸上发表出来。夏莉确信,这样一来,国务院没有胆量再把路德送回去。

至于如何把路德偷运出德国,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我们有办法,”奈丁格尔说,“我们以前运出去好多叛逃者。但是我不会在一位党卫队官员面前谈论具体的偷运方法。无论如何,非常可靠。”他说他最担心的是夏莉。“回国之后,你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压力,让你保持缄默的。”

“我能想法处理。”

“别太自信。肯尼迪的手下有许多人马,专干脏活儿。好吧,假设路德提供了什么猛料。假设这些材料刺激得所有人毛骨悚然——议员谴责,示威游行,社论抨击,等等等等……但是今年是选举年,记得吗?那么白宫突然因为这次最高峰会而陷入困境,你认为他们会如何反应?”

“我能想法处理。”

“他们会往你脑袋上扔足足一车大粪的。夏莉,你的脑袋,还有这个老纳粹的脑袋。他们会说:好吧,他说的事有什么稀奇的?二十年来我们不断听犹太人讲这种拿人油熬肥皂的恐怖故事。好吧,也许还有一些所谓的文件和照片,不过很有可能是共产党伪造的。肯尼迪会发表电视讲话:我的美国同胞们,问问你们自己,为什么这些事在现在这个时刻才被人揭露出来?破坏这次最高峰会,最符合谁的利益?”奈丁格尔靠近了她,他的脸离她只有几厘米远:“他们会让胡佛和联邦调查局出马的。认识任何左翼分子吗,夏莉?或者犹太好战分子?和他们当中的阿猫阿狗睡过觉?老天爷,他们会弄出来几个家伙,对着报社记者发誓说你跟他们睡过觉,尽管你这辈子从来没见过他们。”

“去你的!”夏莉挥拳打着奈丁格尔,“去你的!”

家园 好看,努力!
家园 花谢!
家园
家园 del

哦,没事了没事了。刚才看错了。

家园 祖国Vaterland(二十八)

奈丁格尔真的对她有爱恋之情,马赫想。陷入单相思的爱情中,不能自拔。她知道,而且在逢场作戏。他记得几天前那个晚上,在波茨坦大街的酒吧里第一次见到他们时的场面,她在玩弄他的头发。今天晚上,当他看到马赫在亲吻夏莉时的表情,他对夏莉恶劣态度的逆来顺受,他看夏莉时那含情脉脉的表情……在苏黎世的对话:“你问他是不是我的情人……他倒是很想……”

现在,他穿着外套,在夏莉公寓的门口徘徊,就是不肯离去,不愿意把马赫和夏莉单独留在一起。磨蹭了半天之后,他才推开门,消失在外面。

他明天肯定会到场的,马赫想道,哪怕仅仅是为了保护夏莉的安全。

奈丁格尔离开之后,他们并排躺在夏莉的窄床上。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一言不发。街灯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窗棂的黑影投射在天花板上,看起来就像牢房的栅栏。在微风吹拂下,窗帘轻轻拂动。有一阵,外面传来喧杂的说话声和关车门的声音。观看焰火表演的左邻右舍回家了。

他们静静地听着,直到所有的声音从街道上消失,然后马赫悄悄地说:“昨天晚上在电话里,你说你发现了什么。”

她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可以听见她在客厅里翻弄东西的声音。半分钟以后,她回到卧室,夹着一本厚皮精装画册。“从机场回来的路上,我买了这本书。”她坐在床边上,扭开台灯,翻着书页。

“看这儿。”她把翻开的书递给马赫。

那是一幅黑白图画,瑞士银行保险库里那幅油画的黑白照片。重新翻拍也没有破坏它的美丽。他用手指夹着那页书,翻过来看封面。

《利奥纳多?达芬奇的艺术》,作者是柏林腓特烈大帝博物馆的阿尔诺?布劳恩教授。

“天哪!”

“我知道。我想我以前在哪儿见过它。看这儿。”

“‘抱貂的贵妇’,这是达芬奇所有作品里最具神秘色彩的画作之一。”布劳恩教授写道,它创作于1483年到1486年之间,“相信画中人物是塞西莉亚·加勒尔尼,米兰统治者路多维科·斯福尔扎的情妇。”这说法有两处出处,一处是贝尔纳迪诺·贝林奇奥尼(1492年去世)的一首诗,另一处是塞西莉亚·加勒尔尼本人在1498年写的一封信,提到她的一副“年轻时期的画像”。考虑到达芬奇一生只创作过四幅女人肖像油画——包括著名的“蒙娜丽莎”,因此这幅画尤其珍贵。

“但是,对于达芬奇的研究者来说非常不幸的是,这幅画如今的下落才是真正的谜团。在1798年,波兰的亚当·沙托伊斯基亲王在意大利购买了这幅名作,把它带回波兰,悬挂在自己的城堡里。1830年俄国人镇压波兰起义时,沙托伊斯基亲王带着这幅油画流亡法国。直到1882年,其后人才将它带回克拉科夫。这张照片1932年拍摄于克拉科夫的沙托伊斯基宫博物馆。在那之后不久,它就消失在克劳塞维茨所说的‘战争的迷雾’中。帝国当局寻找它的一切努力都归于失败。恐怕这件意大利文艺复兴时的艺术珍品已经从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

他合上画册。“另一个报道,我想。”

“而且精彩绝伦。全世界只有九幅出处没有争议的达芬奇画作。”她开心地微笑着,“如果我能平安离开这里、回去写报道的话。”

“别担心,我们会想法把你弄出去的。“他躺回床上,闭上了眼睛。几分钟后,他听到她放下了画册,也钻到了床上,蜷缩着和他躺在一起。

“那你呢?”她凑着他的耳朵,轻声问道。“你会和我一起逃出去吗?”

“现在还不能讨论这个。在这儿不能。”

“对不起,我忘了。”她的舌头尖碰到了他的耳朵。

一阵战栗,像触电一样。

他张口想说什么,她把手指放在了他的嘴唇上,像在苏黎世时一样。

“游戏的规则是不要出声……”

不久之后,他躺在她身旁,倾听着她的呼吸。在梦里,她小声咕哝着什么。在睡梦中,她翻了个身,脸对着马赫。她的胳膊抱着枕头,挡住了她的脸,仿佛在抵挡着什么东西。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帮她赶走梦中的魔鬼。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了下来,马赫钻出了被单。

他的赤脚踩在厨房地砖上,觉得冰凉不适。他打开碗柜,里面有一些落满灰尘的瓶瓶罐罐,还有一些半空的食品包装袋。冰箱很老很旧,大概是从什么研究所或者医院里弄来的,里面有许多青一块绿一块的古怪霉斑。很显然,烹饪在这里是非常罕见的一项活动。他煮了一壶开水,洗了一个马克杯,往里面放进三勺速溶咖啡。

他一边小口喝着咖啡,一边在公寓里走来走去。他站在起居室窗户旁边,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外面的景色。比洛大街上面空无一人。在微暗朦胧的路灯照耀下,他能望见那个电话亭,以及它后面的地铁站入口。他把窗帘放了回去。

美国。他以前从来没有面临过这样的前景。当他想着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大脑自动浮现出戈培尔博士亲自为德国人植入的那些画面。腐朽而没落的资本主义垂死世界,犹太人和黑人的国家。戴着礼帽、脑满肠肥、贪婪地数着一袋袋金元的大亨。冒烟的工厂和衣衫褴褛的工人。贫民窟里的流浪汉,酒吧里的脱衣舞娘。黑帮团伙驾着飞驰的汽车激烈交火。熊熊燃烧的公寓大楼,刺耳的爵士乐队。肯尼迪的招牌笑容。夏莉的深色眼睛和雪白胳膊。美国。

他走进浴室。墙上挂着雾气和肥皂沫。到处都是玻璃瓶子和塑料小罐。女性化妆品对他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神秘领域。他已经有好久没有参观过女士的浴室了,让他觉得笨拙而陌生。他拿起一些小瓶,嗅嗅里面的东西,往指尖上倒了一点乳霜,用两根手指摩擦着。她的味道跑到了他的手上。

他围上一条大浴巾,坐在地板上静静地思考。在他昏昏沉沉地陷入睡眠之前,听到她在睡梦中发出了三四次惊呼。

快到7点钟的时候,他走下楼梯,来到比洛大街上。他的大众汽车停在夏莉公寓左边几百米开外的地方。汽车旁边的肉铺已经早早地开门了,红光满面的肉铺老板把一扇扇猪肉和牛腿挂在晶晶发亮的肉钩子上,多疑的主妇们正在挑剔地用手指和鼻子判断着每块肉的新鲜度。

像以前每年元首日来临前夕一样,柏林的肉铺橱窗被各种花色的新鲜货物堆得琳琅满目:大块大块的熏肉和火腿,肉排和奶酪;褐色、红色、白色和黑色的各种香肠,粗的像五英寸炮弹一样粗,细的却细如手指。玻璃柜门的转炉里正在烤着一串串油汪汪的子鸡和羊排。一个不锈钢大盘子里盘着一卷粗大的血肠,堆得高高的。看到它,马赫想起了什么东西。

格洛布斯的手,没错,就是那个。粗大的、血管毕露的、像生肉一样的手指头。

马赫把大众汽车的后排座椅靠背放倒,拿出手提箱。当他站直身子的时候,偷偷用目光观察左右。周围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完全是典型的星期六清晨景色。大多数商店照常开门营业,但是提前一个小时关门,以便店主回家庆祝节日。

回到公寓之后,他煮了更多的咖啡,手捧着一个杯子,放夏莉旁边的桌子上,然后一边放着热水,一边在浴室里刮了胡子。他听见她走进浴室的脚步声。她搂住他的胸脯,脸蛋在他的脖子上轻轻摩擦,她的胸脯顶着他的后背。

他没有回头,抓住她的手,一边亲吻着,一边在满是水汽的镜子上写道:“收拾行李。以后不回来了。”

他擦去镜子上的字迹和雾气之后,才清楚地看见她的样子:蓬松的头发,睡眼惺忪,脸上的线条非常柔和。她点点头,转身消失在卧室中。

他换上了在苏黎世穿过的那套平民服装,但是有一点不同。把卢格手枪放进了一件军用防水短上衣的右口袋。那件上衣——国防军的剩余物资,多年前在汉堡的旧货市场上买到的——很大很松垮,旁人不会注意到衣袋中的手枪。他甚至可以像电影里的美国黑帮一样,把手伸到衣袋中,握住手枪,顶住受害者的后背,说“OK,乖乖地跟我走吧,老兄。”想到这里,他不禁微笑。又是美国。

房间里可能有窃听器,这给整间公寓笼罩上了一层阴影。他们静静地在客厅和浴室里走来走去,一言不发。

八点过十分,她准备好了。马赫把收音机从浴室搬到客厅里,打开开关,调大音量。

“从送去参加展览的那些绘画里可以看出,有些人眼中的世界是和其本来面目不同的——这世界上真有那样的人,认为草地是蓝的,天是绿的,云彩是黄的……”

在元首日前夕重播元首的历次重要历史讲话,是帝国宣传部多年以来的传统。现在重播的是1937年元首在德国艺术之家举办的“颓废艺术展”上的讲话,比现在年轻三十岁的元首正在唾沫翻飞地抨击那些现代派艺术。

不顾她的无言抗议,马赫拎起了她的手提箱。她穿上了那件蓝色风衣,肩上挎着一个皮包,相机挎在另一边。在门口,她回头最后环视了公寓一眼。

“也许这些所谓的‘艺术家’真的是用这种视觉来观察世界,而且相信他们所表现出来的东西——但是我们必须问,这种对艺术的背叛是如何萌芽的。还有,如果背叛是遗传的话,那么内政部长先生就必须采取措施,不允许这种颓废的退化继续繁衍下去——或者,如果他们不相信真实的表达形式,而是在这个国家里寻找其他的方法来突出他们自己的特异思想,那么就要把他们送上刑事法庭。”

在一阵雷霆般的欢呼和鼓掌声中,他们关上了门。

在下楼的时候,夏莉悄悄地问:“这种广播要持续多久?”

“整个周末。”

“哈,那邻居们一定很高兴。”

“呵呵,可是他们谁敢去敲门、让你把声音关小呢?”

在楼梯下面,看门的大妈静悄悄地站着——就像一个哨兵,左手提着一瓶牛奶,右手拿着一串钥匙,胳膊下夹着当天的《人民观察家报》,正在伸长了耳朵听他们的对话。见两人走下来,她连忙对夏莉说:“早上好,小姐”,一边却用眼睛打量着马赫。

“早上好,舒斯特曼太太。这是我表哥,从亚琛过来。我们去街上拍一些柏林人庆祝节日的照片。”她拍拍相机,“快点,哈拉尔德,我们要错过精彩的镜头了。”

那多疑的老太太继续打量着马赫,他怀疑她是否认出他来了——在另一个晚上,他第一次来找夏莉的时候。但是他表示怀疑。她只会记住那身党卫队制服的。过了几分钟,她放弃了认出他的努力,低下头嘀咕着,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了。

“你演的还真像。”走到大街上之后,马赫说。

“记者的本能训练。”他们一言不发,朝大众轿车走去。“真幸运,你没穿制服。否则的话她要问一大堆问题。”

“路德肯定不会钻进一辆由党卫队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开的轿车。你说我看上去像不像大使馆的司机?”

“非常高贵的司机。”

他把皮箱丢进汽车的后备箱里,然后坐到前座上。在发动引擎之前,他说:“不论这件事的最终结果如何,你再也不能回到这儿来了,知道吗?帮助一名叛逃者——他们会认为你是间谍的。这就不是把你驱逐出境的问题了。比那还要严重。”

她摇摇手:“我从来不担心这个。”

他发动汽车,加入了周末清晨的柏林车流之中。

他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每过半分钟就看看反光镜,确保自己没有被盯梢。八点四十分,他们到了阿道夫·希特勒广场。

马赫驾车绕着广场顺时针开了一圈。元首官邸,帝国人民大会堂,国防军最高司令部……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建筑风格:硕大无朋的巨型花岗岩堡垒,巨大的铜门和阳台,巨大的台阶和雕像……每个部位都不成比例地大,加在一起就变成了大而无当的怪物。

阿道夫·希特勒广场上停着十多辆观光巴士,正在往外倾斜着一群群充满敬畏和赞叹的货物。在两个希特勒青年团团员的带领下,一队穿着褐色衬衫和黑短裤的儿童正攀登着大会堂前面的无数级台阶,好像在爬雪山。在他们上方,是大会堂入口处的巨大红色花岗岩柱廊,从远处看去,就像一小队褐蚂蚁正在爬向一块草莓硬糖。

在广场中央的巨大喷泉周围摆放着一堆堆活动栅栏,这是为下星期一的清晨准备的。届时元首将从他的官邸驱车前往帝国大会堂,主持一年一度的军人感恩仪式。在那之后,他将返回自己的官邸,出现在阳台上。排成方队的国防军和武装党卫军战士,以及大德意志帝国最新的坦克、自行火炮和导弹发射车将从阳台下面整齐地列队经过,并接受广场上五十万狂热德国人的欢呼。

马赫在旅游巴士旁边找到了一个停车位。从这儿,他可以清楚地看见走进帝国大会堂的人流。

“走上台阶,”他说,“到大会堂里面,买一本导游手册。尽量表现得自然一些。奈丁格尔出现之后,撞到他的怀里:你们是老朋友,在这里意外地碰见了,真奇妙是不是啊,等等等等。总之和他多谈一会儿。”

“那你呢?”

“我看见你们和路德碰头之后,就把车开到大会堂台阶底下,去接你们。后车门没有锁。站在靠近下面的台阶上,离马路近一些。别让他没完没了地和你说话。我们需要尽快离开这儿。”

他还没来得及说“祝你好运”,她就跳出了车外。

路德选了一个很好的地方。这里四周都是有利地形,那老家伙可以不露面地观察周围的人群。到处都是旅游团,没有人会注意站在一起的三个人。如果什么地方出错,惊恐四散的游客会给他们制造逃跑的有利掩护条件。

马赫点了一支香烟。还有十二分钟。他看着夏莉走上那高高的台阶。在台阶顶端,她停下来喘口气,接着就消失在里面。

到处都是一片忙碌。白色的出租汽车,还有从最高司令部大楼开出来、车身长长、挂着金属将旗的那些深灰色奔驰轿车,在广场周围川流如梭。

为了转播阅兵式,德国和欧盟国家的电视台已经在元首官邸附近搭好了电视转播塔,周围停放着好几辆信号传播车。工作人员正从车上搬下一捆捆的黑色电线和巨大的麦克风。摄像师检查着摄像机,彼此大声喊着技术术语。身穿褐色制服、牵着警犬的冲锋队队员站在旁边,多疑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在别处,小贩支起货架,摆出他们的货物——煎香肠,小圆面包,汽水,冰淇淋,明信片,做成大会堂形状的青铜镇纸,报纸和杂志,柏林地图。一群鸽子呼啸着从天空中飞来,落在大喷泉旁边的空地上,满怀希望地在地上找着面包渣。两个穿着希特勒儿童团制服的男孩兴高采烈地跑向它们。马赫想起了皮利,心中一阵刺痛。 他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消化他的痛苦。

差五分钟九点的时候,她准时出现在平台上,开始沿着台阶往下走。一个穿着浅黄褐色外套的男人径直向她走去。是奈丁格尔。

拜托,别那么显眼,傻瓜……

她停了下来,脸上露出夸张的惊喜表情,张开双臂。很好的表演。他们开始交谈。

差两分钟九点。

路德会来吗?如果是的话,从哪个方向来?从西边的元首宫?从东边的最高司令部大厦?或者直接从广场的哪个角落蹦出来?

突然,在他左边,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敲了敲大众车的车窗玻璃。一个面相可憎的交通警察,身穿皮衣。

马赫摇下车窗。

“这里禁止停车。”

“知道了。两分钟,然后我马上离开。”

“没什么两分钟。现在就离开。”那个警察看上去就像从动物园越狱的大猩猩。

马赫试图把视线转回台阶,一边和交警说话,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他的刑警证件。

“你把事情搞砸了,伙计。”他咬牙切齿,嘶嘶地说道,“你闯入盖世太保监视行动的现场。而且,我告诉你,你在这儿特别醒目,就像尼姑庵里的一根鸡巴。”

那个警察翻看着马赫的证件,把它凑近眼睛仔细观察。“没人告诉我今天这里有行动,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什么行动?监视对象是谁?”

“共产党。共济会会员。学生。斯拉夫人。”

“没人跟我说过。我必须核实一下。”

马赫握住方向盘,好让他的双手不再发抖。“我们在保持无线电静默。如果你打破它的话,我可以向你保证,海德里希会亲自把你的两个卵蛋铐起来的。现在,我的证件。”

那个交警的脸上浮现出狐疑的表情。有一阵,他看上去似乎很想把马赫从汽车里拖出来,但是最后他慢慢地把证件递了回去:“我不知道……”

“谢谢你的合作,下级警士。”马赫摇上玻璃,结束了对话。

还差一分钟九点。夏莉和奈丁格尔还在交谈。他向后视镜里撇了一眼。那交警往远处走了几步,停下脚,还在观察着这辆车。他犹豫了一会儿,下了决心,宝马摩托车,拿起无线电。

马赫在低声咒骂。他最多还有两分钟的时间。

路德还没有露面。

家园 祖国Vaterland(二十九)

然后他看见了他。

一个老年男人,带着厚框眼镜,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外衣,从帝国大会堂里走了出来。他停下脚步,环视四周。他的手摸着一根柱子,好像怕它跑掉一样。接着,他犹犹豫豫地沿着台阶往下走去。

马赫发动了汽车。

夏莉和奈丁格尔背对着那个人。他向他们走去。

拜托,拜托,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回头看一一眼!

最后夏莉转了过来。她看见了那个老人,认出了他。路德举起了胳膊,好像一个游泳者试图爬上岸边。

马赫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有什么地方出错了。有什么地方我没有想到……

路德离他们还有五米远。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他的脑袋突然消失了。消失在一团突然炸开的红色血雾中。他的身体向前倾倒,然后翻转着滚下台阶。夏莉把手挡在脸前,试图挡住飞来的血浆和脑浆。

一声,接着又是一声。狙击步枪的清脆爆音在阿道夫·希特勒广场上回荡,吓走了那群鸽子。它们像一群灰色的树叶一样,穿过广场飞走了。

人群开始尖叫。

马赫飞快地挂上档,打着转向灯并入车流。别的司机在愤怒地按喇叭,他置之不理,一道又一道地并线,在车流之中穿来插去。他的开车方式就好像他的车不会被撞坏一样,好像信念和意志能够让他避免撞车一样。他看到尸体旁面马上围上了一小群人,血和脑组织正沿着台阶慢慢向下流淌。十多辆深灰色的宝马轿车从不同的方向开到了广场上,急刹车停了下来。穿黑制服或皮夹克的秘密警察钻出汽车,从四面八方跑向那个地点——在他们当中有格洛布斯和克雷布斯。

奈丁格尔搀扶着夏莉,试图把她拖离现场,拖到路边,马赫猛踩刹车,大众轿车的四条轮胎和柏油马路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停在了台阶底下。那外交官打开车门,把她塞进后座,然后自己也挤了进去。车门砰地关上了。大众轿车飞也似的一溜烟跑掉了。

我们被出卖了。

十四个人出席了那次会议,现在十四个人都死了。

路德伸出了胳膊。他的脖子后面突然出现红色的喷泉。他的脑袋爆炸了,身子向前栽倒。格洛布斯和克雷布斯在奔跑。那个重大的秘密,无论是什么,已经随着路德的脑组织一起流向了广场人行道的阴沟里……

被出卖了……

他把车开到罗森大街,绕过如今已经拆除的犹太会堂,拐进了柏林证券交易所附近的一处地下停车场。这里是他常用的会见线人的地点。在周末,还有比这里更冷清的地方吗?他从入口处的机器里拿了一张停车卡,然后沿着匝道向下面开去。轮胎摩擦着混凝土,车头大灯照着地上的陈年油迹,以及一道道碳黑色的轮胎擦痕。

地下二层空空荡荡的。在周末和节日里,柏林的金融区荒无人烟。马赫把车停在被柱子遮掩着的一处角落里,熄了火。一片寂静笼罩着停车场。

谁也没有开口。夏莉还在使劲地用纸巾擦着她的外套。奈丁格尔靠在靠背上,闭着眼睛。突然,马赫用拳头猛捶着方向盘。

“你告诉谁了!?”

奈丁格尔猛地睁开了眼睛。“谁也没告诉。”

“大使?华盛顿?驻这儿的间谍头子?”

“我跟你说了,谁也没告诉。”他的声音里带着愤怒。

“你抵赖也没有用。”夏莉说。

“真是又荒谬又滑稽。老天爷,你们俩……”

“想想其中的可能性吧。”马赫数着手指。“路德背叛了他自己——荒唐。比洛大街的电话亭被窃听——甚至盖世太保也没有本事去窃听柏林的每一处公用电话。很好。那么,是昨天晚上的谈话被人偷听到了?不太可能,我们自己都几乎听不清当时说的是什么。”

“为什么一定是阴谋呢?也许路德被跟踪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抓走?为什么在接头的前一刻,在公共场合把他打死?”

“他当时在直盯盯地看着我。”夏莉痛苦地用手捂住脸。

“不一定是我。”奈丁格尔生气地说。“一定是你们俩当中的某个人泄的密。”

“怎么泄?我们整晚都在一起。”

“哦,我敢肯定你们俩是在一起。”他吐出这几个字,扭头看着车窗外面。“我本来不必接手这摊子烂事,夏莉。你最好和我一起回大使馆。马上。今天晚上我们会让你搭飞机离开柏林,耶稣保佑,要是盖世太保没发现你与这事有联系的话……”他停顿了一下。“拜托。”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为了你自己的话,那也要想想你的父亲。”

“我父亲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奈丁格尔钻出了大众轿车。“我本来不应该让自己用这种口气说话的。你是个傻瓜。和他一样!”他朝马赫点点头,“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大步离开轿车,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车库里回响,一开始很清晰,但是后来变成模糊的一片回音。最后是沉重的金属门撞击的声音。他走了。

马赫从后视镜里望着夏莉。她看上去很娇小,蜷缩在后座上。

远处传来了动静。车库入口的栏杆被提升起来。一辆车在向下开过来。马赫突然警觉起来,十分紧张,仿佛得了幽闭恐惧症——他们的掩蔽所也可以很好地成为抓捕他们的陷阱。

“不能停在这儿,”他发动了引擎。“我们必须继续跑。”

“那样的话,我准备拍更多的照片。”

“你必须这么做吗?”

“你已经收集了你的证据,二级突击队大队长。我准备收集我的。”

他又瞥了她一眼。她扔掉了纸巾,用一种脆弱的挑战眼神瞪着他。

他把脚放在了离合器踏板上。如今格洛布斯一定已经从那个交警那里知道了他的长相和车牌号,并发觉其中的奥妙。直接穿过柏林城是个很危险的做法,这毫无疑问。但是还能去哪儿呢?躲起来等待盖世太保来敲门?

他开车绕着停车场转了一圈,接着向出口开去。在他们身后出现了车头大灯的亮光。

他把车停在哈维尔湖畔,和她并肩向岸边走去。马赫指给她发现布勒尸体的地点。像四天前的斯派德尔一样,她的相机也发出了许多下“喀嚓”声。不过,在现场并没有留下多少可供拍摄的东西。泥地里还残留着几处脚印。布勒的尸体被拖上岸的地方,有几处草丛被压倒。再过一两天,连这些痕迹也会消失的。

她转过去望着湖面,裹紧了风衣。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到布勒的别墅去也非常危险,所以他把车停在了天鹅岛的入口附近,让发动机运转着。她探过身子,拍了几张岛屿入口的照片。红白相间的栏杆被放了下来。没有看见警卫人员的影子。

“就这么多吗?”她说,“《生活》杂志可不会为这种照片付钱的。”

他想了一会儿。“可能还有一个地方值得一看。”

格罗斯万湖56-58号坐落在别墅云集的绿林区,是一座建于19世纪的白色大房子。这座带门廊的房子坐落在一座花园里,有三层楼高。战争结束后,国际刑警组织已经从这里搬走了,一所女童学校搬了进来。

马赫站在别墅的雕花铁栅栏大门外,东瞧瞧西看看,仔细打量着浓荫遮蔽、通往大厦的的碎石车道。两个小天使雕塑点缀在车道的两旁。门廊前面是一座圆形的大花坛,粉红色的花朵正在大片大片地盛开。他推了推大门。没有锁。很好。他向夏莉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跟上自己。

“我们是马赫先生和太太。”他一边推开大门一边说,“我们有一个女儿……”

夏莉点点头。“是啊,当然。海蒂。七岁了。梳着辫子……”

“她不喜欢现在的学校。别人向我们推荐了这里。我们想参观一下。”马赫关上了大门,他们沿着车道向大厦走去。

她在继续自言自语:“当然,我们很抱歉就这么直接闯了进来……”

“但是马赫夫人看上去不像是有一个七岁女儿的年纪?”

“她还在年幼无知的时候,就被一个英俊的侦探给引诱了……”

“很有趣的故事。”

碎石车道围着花坛绕了一个圈。马赫试图想像出这里在1942年1月时的样子:地上积满肮脏的积雪,或者笼罩上一层薄薄的寒霜。光秃秃的树丛。几个警卫站在门口。挂着政府牌照的公务轿车一辆排着一辆,停在弯弯的车道上。一个公务员向警卫致意,登上门廊台阶,走进敞开的大门。施图卡尔特:年轻而潇洒。布勒:他的公文包里满满地塞着法律文件。路德:那双狡黠的眼睛在厚厚的玻璃片后面眨动。

还有海德里希。他是像主人一样提前到达这里呢,还是像主子一样最后来到这里呢?一月里湖畔的寒气会不会给那苍白的、狐狸一样的脸颊带来一抹红色呢?

这座房子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夏莉照了一张大门的照片,马赫踏进墙根下的灌木丛,扒着窗户向房屋里面窥探。一排排小人国尺寸的桌子,上面倒放着一列列小人国尺寸的椅子。两块黑板,上面写着教小孩子向党感恩的祷词。第一块:

餐前——

元首,我的元首,上帝把您赐予我们

在我们的一生中保护我们,看护我们

您把德国从深深的不幸和穷困中拯救出来

今天,为了每天吃到的面包,我感谢您

希望您能长久地守护我们,不要抛弃我们

元首,我的元首,我的信仰和我的光明

万岁,我的元首!

另一块黑板上:

餐后——

感谢您赐予我们这顿丰盛的美食

年轻人的守护者和老人的朋友

我知道您日理万机,但是不要担心

白天和黑夜,我都和您在一起

请您把头枕在我的腿上

我们坚信,我的元首,您是最伟大的

万岁,我的元首!

房间的墙上挂满了稚气的涂鸦:蓝色的草坪,绿色的天空,黄色的云彩。儿童眼中的世界和那些被元首嗤之以鼻的“颓废艺术”惊人地相似。“如此地反常,必须彻底消灭”……马赫可以闻到学校常有的那种味道:粉笔灰,木地板,还有糟糕的饭菜气味。他转过身来。

隔壁的别墅花园里,有人点起了一堆大篝火。从湿木头和落叶中冒出了一股股白烟,飘过草坪,一直飘到房子后面。这座别墅的后面是通向草坪的宽阔台阶,两只咆哮的青铜狮子盘踞在台阶两侧。站在草坪尽头,透过湖畔的矮树丛,可以望见哈维尔湖那阴暗的湖面。

他们面对着南方。半公里开外就是天鹅岛,但是被树丛遮挡着,只有从楼上的窗户才能望见。如此近的距离,是不是五十年代初促使布勒买下他那座大别墅的动机之一呢?他是不是那种喜欢时不时返回犯罪故地缅怀一下昔日罪行的恶棍呢?如果是的话,那么当年他又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行呢?

马赫弯下腰,从草坪中挖出了一块泥土,把它凑到鼻子跟前嗅着,然后松开手指,让泥土从指缝中漏下去。犯罪的踪迹——无论它是什么——在许多年以前就消失了。

在花园的深处有两个年代久远的大木桶,上面还残留着斑驳的绿漆。女童学校的园丁用它们来收集雨水。马赫把它们翻过来,和夏莉坐在木桶上,肩并肩,两腿随意晃荡着,凝视着湖水。他终于不用拼命赶路了。不会有人到这里来搜捕他。这里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使得周围的气氛显得忧郁——死寂的别墅,静谧的花园,落到湖面上的枯叶,潮湿木头发出的浓烟……都显得和春天这个季节格格不入。更像是秋天,万物开始枯萎凋敝的季节。

“我和你说过吗,”长久的沉寂之后,他终于开口,“在我去海上服役之前,这座城市里有许多犹太人?等我回来之后,发现他们全都消失了。我问过他们的下落。人们说他们被疏散到了东方。重新安置。”

“他们相信这个说法吗?”

“公开的场合里,当然。甚至在私下的场合里,最好也不要对此表示怀疑。假装相信这是真的。”

“你相信这种说法吗?”

“我以前没有想过。”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又有谁关心呢?即使人人都知道那些犹太人的下落,又有谁会关心呢?即使你知道了,那和现在又有什么不同呢?”

“有些人不这么认为,”她提醒他,“所以参加海德里希会议的那些人现在都死了。除了海德里希自己。”

他回头看了看那座房子。他母亲生前顽固地相信鬼魂的存在,和他说过,砖头和墙灰会像海绵一样吸收历史,把它们目睹过的一切都储存起来。在那之后,在他的警察生涯里,马赫看到过许多邪恶的场面,可是他从来不相信这种说法。格罗斯万湖56-58号看起来和别的房子并没有什么不同。看起来就像是商业巨子的豪宅,现在改造成了女校。那么,那些墙壁现在又吸收了什么东西呢?小女孩的嬉笑打闹?少女的情窦初开?几何学课本?考试时的焦虑?

他掏出海德里希的邀请信。“午餐时间的研讨会”。也就是说,从中午开始。在下午三点或四点钟结束。那时候天应该已经快黑了。窗户里露出黄色的灯光。湖面上开始笼罩起薄雾。十四个人。享用着美餐,也许有人已经被盖世太保提供的葡萄酒灌得醉醺醺的了。专车停在外面,等着把他们带回柏林市区。司机们在外面等了一下午,两脚冰冷,鼻子通红……

接着,不到五个月之后,在仲夏的炎热中,在苏黎世的巴恩霍夫大街,像其他许多被吓得发抖的有钱人一样,马丁·路德走进赫尔曼·佐格的办公室,开设了一个账号。四把钥匙。

“我很奇怪,他为什么空着手。”

“什么?”她走神了。他打断了她的沉思。

“我一直在想象着接头的情景。路德提着一个公文箱,或者类似的东西。可是,当他走下台阶、向你靠近的时候,他是空着手的。”

“可能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了衣袋里。”

“可能。”风停了。哈维尔湖的湖面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一块凝固的灰色猪油。一个水银做成的湖泊。“但是他从苏黎世飞回来的时候,一定带着什么行李。他在国外住了一晚。而且他从银行拿走了什么东西。”

风又刮起来了,呜呜地吹着树梢。马赫看了看四周。“他是个多疑的老杂种。他那种人,一辈子都在给自己留后路。他不会冒险把所有的东西一次性全部交给美国人。否则的话,他到美国以后靠什么来讨价还价呢?”

家园 花谢
家园 祖国Vaterland(三十)

一架帝国空军的喷气式战斗机斜斜地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向泰格尔的军用机场飞去。雷鸣般的声音变成滚滚的低音。这是1942年时还没有的一样东西……

突然,他站了起来,把她从木桶上拽了下来。接着,他迈开大步,向那座房子走去。她紧跟在后面——一边跌跌撞撞,一边大笑,让他放慢脚步。

他把大众轿车停在了施拉滕湖畔的公路旁,冲进路边电话亭。马克斯·耶格尔没有接电话。韦尔德市场的电话和他家里的电话都没有人接听。单调的铃音让马赫觉得孤单。他想和人说话。和任何人说话。

他又试了鲁迪·哈尔德的号码。也许他能向他道歉,向他暗示说这次冒险也许很值得。可是他也没有接听。马赫瞪着电话听筒。那么,皮利呢?甚至那个怀有敌意的小男孩的声音,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安慰。但是李希滕拉德那所小房子的电话也没有人接听。

整个城市已经对他关上了大门。

他已经快走出了电话亭,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回身去,拨通了他自己公寓的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那边的话筒就被拿了起来。

“喂?”盖世太保。那是克雷布斯的声音。“马赫?我知道是你!不要挂电话!”

他飞快地把话筒扔了出去,好像它咬了他一口一样。

半个小时后,他的汽车停在了柏林市立殡仪馆的木制大门外面。他没穿着党卫队的制服,感觉自己好像赤身裸体一样。在远处走廊的拐角,一位妇人在轻声地哭泣着。一名女民警僵硬死板地坐在她旁边,对于这种公共场合里的表情流露感到尴尬和不自在。马赫向登记员出示了证件,询问马丁?·路德的尸体。那男人翻看着活页夹子的登记记录。

“男性,六十多岁,姓名是路德,马丁。午夜前后被送来。铁路事故。”

“今天早上那起枪击案呢?广场上的那一起?”

登记员叹了口气,舔了舔手指头,继续翻着登记簿。“男性,六十多岁,姓名是斯塔克,阿尔弗雷德。一个小时前送来的。”

“就是这个。他们是怎么认出他的身份的?”

“衣袋里的身份证。”

“很好。”趁登记员还来不及阻拦,马赫大步流星地向电梯走去。“我自己下去检查就可以了。”

运气真糟糕!电梯门刚一打开,马赫就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熟悉的面孔。党卫队军医奥古斯特?艾斯勒。

“马赫!”菲斯勒看上去非常震惊,后退了一步。“老天,他们说你已经被逮捕了。”

“他们说的是错的。我现在在秘密工作。”

艾斯勒瞪着他的便服。“你那是什么打扮?拉皮条的?”看来这套便服令艾斯勒震惊不小,他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摘下眼睛,揉拭着眼睛。马赫强迫自己和艾斯勒一起傻笑。

“不,其实是病理学家的打扮。我听说这工作赚的多,又不用正经上班。”

艾斯勒停止了大笑。“你就胡说八道吧。我从午夜就一直待在这里。”他压低了声音。“一个大官。盖世太保的秘密行动。嘘嘘,”他敲着自己的大鼻子,“我只能说这么多。”

“放松点,艾斯勒。我知道这个案子。路德夫人认出尸体来了吗?”

艾斯勒发觉自己故弄玄虚的企图失败了,看上去满脸失望。“不,”他喃喃说道,“我们没让她受那种罪。”

“那斯塔克呢?”

“我……我……马赫啊,你知道的倒挺多。我正要去做尸检。你跟我一起去吗?”

马赫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炸开花的头颅,血浆和脑浆。“不了,谢谢你。”

“我想你也不会去。见鬼,他是被什么东西打中的?反坦克火箭?”

“他们抓到凶手了吗?”

“你是侦探。你告诉我。反正我得到的指示是‘这事别追查得太远’。”

“斯塔克的遗物在哪儿?”

“已经装袋准备运走了。在保管室。”

“怎么走?”

“沿着走廊走下去。左边第四扇门。”

马赫扭头就走。在他身后,艾斯勒喊道:“嘿!马赫!把你最好的妞儿留给我!”病理学家那刺耳的大笑一直伴随他走完整条走廊。

左边第四扇门没有锁。马赫观察左右,确认自己没有被盯梢,然后推开了那扇门。

里面是一间不大的储藏室,三米见方,四周堆得满满的,只有中间有一小块空地。四周落满灰尘的铁架子上,放着用油布和塑料包起来的包裹。手提箱,提包,雨伞,假肢,帽子,甚至还有一辆轮椅——已经被压得变形了。通常,殡仪馆会把死者的遗物交给其亲属;如果死亡情况可疑,侦探会拿走遗物,有时会将它们送到位于舒恩瓦尔德的刑事侦查实验室。马赫查看着那些塑料袋,上面都挂着标签,标有死者姓名、死亡日期和地点。有些包裹可怜巴巴地包着一些破烂衣物和零碎杂物,它们属于早已消失多年的死者,那些尸体没人关心,甚至警察都对它们不感兴趣。

多么典型的格洛布斯式错误啊!盖世太保永远正确,不是吗?他们继续把斯塔克的尸体当成路德来对待,而路德的尸体,则当成流浪汉“斯塔克”的尸体,草草埋入专门安葬乞丐和流浪汉的公共慈善墓地。

马赫在门边的铁架子上找到了那个包裹。标签上写着“4/18/64,阿道夫·希特勒广场。斯塔克,阿尔弗雷德”

这么说,路德就像集中营里的囚犯一样离开了这个世界——半饥不饱,穿着别人的破衣烂衫,惨遭枪杀,尸体像块烂肉一样被漫不经心地随意处置,一个陌生人来取走他的遗物。绝妙的下场。完美的正义。

他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把塑料袋割开。里面装的东西像内脏一样撒满了一地。

马赫并不关心路德这个死人。眼下他唯一关心的事,就是从午夜到早晨九点这段时间里,格洛布斯是如何发现路德还活着的。

美国人!

他撕开了口袋上最后一块聚酯胺塑料胶带。

那些破烂衣服上散发出屎尿的臭气,还有呕吐物和臭汗——人体能分泌的每一种脏东西——的味道。天知道这些脏衣服里有多少虱子和跳蚤!马赫觉得自己的手开始发痒。

他很快地检查了衣服和裤子上的每个口袋。

全都是空的。

别放弃希望!行李寄存票是个很小的东西,卷起来的话不比火柴杆粗多少!可以藏在任何地方——比如衣领的褶皱里!他们不一定能够发现!

他用小刀划开了棕色外套的针脚线,刀尖划过一片片干涸发硬的血迹和人体分泌物,他那汗湿的手指变得又棕又黑,又粘又滑……什么也没有。

马赫一无所获。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从死者遗物里发现过的所有那些蛛丝马迹——纸片,线头,扣子,烟蒂——一概都没有。盖世太保已经详尽地搜捡过了这堆破烂。他们当然会这么做。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竟然寄希望于盖世太保的粗心和马虎。他怒火中烧,愤怒地撕扯着这堆破衣服……

马赫最后终于停下手来,气喘吁吁地站在一堆破布片之上,像一个失败的刺客。他捡起一片破布,把刀子擦干净,然后擦了擦双手。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两手空空地回到车里之后,夏莉对他说, “我想也许他什么东西也没有带回来。”

她仍坐在大众轿车的后座上。马赫回头望着她。“不,他带了。他当然带了。”他试图驱赶掉不耐烦的情绪,毕竟那不是她的过错。“但是他吓破了胆子,不敢随身带着那东西。所以他把它寄存到了什么地方,机场或者火车站,收到了一个寄存凭条。他打算稍后再去取。我敢肯定现在格洛布斯已经拿到了它。或者,如果我们走运的话,那东西已经丢了。”

“不。听我说。昨天我在机场通过海关的时候,不禁感谢老天爷,因为你不让我把那幅油画带回柏林。记得海关那儿的长队吗?他们每件行李都要搜查。路德怎么能骗过他们,把任何违禁的东西带过海关呢?”

马赫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思考着夏莉的这句话。“很好的问题,”最后他说,“非常好的问题。也许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问题。”

在赫尔曼·戈林航空港,汉娜?莱契的铝制塑像在春雨中慢慢地氧化生锈。她那布满锈点的眼睛瞪着离港大厅外面的环形车道。

“你最好留在车里,”马赫说,“你会开车吗?”

她点点头。马赫把车钥匙扔在她的膝盖上。“如果空港警察让你离开这里,你马上把车开走,不要和他们争辩。沿着车道兜一圈,再回到这儿来。不断兜圈子。给我二十分钟时间。”

“然后呢?”

“我不知道。”他挥动着双手,“见机行事吧。”

他走进航站大楼。海关检查处上方悬挂的巨大电子钟显示着 “13:22”。他回头扫了一眼。也许他的自由只能以分钟计了。除非格洛布斯发布全国戒备警报,否则机场里的巡逻和警卫力量永远是帝国全境里最严密的。

他脑海里无法摆脱克雷布斯在他公寓里的景象,还有艾斯勒的话:“他们说你已经被逮捕了”……

一个男人提着士兵会堂的纪念袋。马赫觉得自己好像以前见过他。盖世太保的盯梢员?他掉转方向,向厕所走去。他站在小便池旁边,假装在撒尿,眼睛盯着门口。没人走进来。等他走出洗手间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飞往第比利斯的汉莎270航班,最后一次登机呼叫……”

马赫走到汉莎航空公司的中央值班柜台,向警卫出示了证件。“我要见你们的保安负责人。马上。”

“他可能不在这儿,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

“那就去找他。”

警卫离开了半天。电子钟上显示着“13:27”。13:28。也许他去叫盖世太保了。13:29.马赫把双手插到衣袋里,摸到了冰凉的卢格手枪。站在这儿,总要好过在阿尔布雷希特大街刑讯室的石头牢房里蠕动爬行、把打掉的牙齿吐在手里。

13:30。

警卫回来了。“这边请,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

曼弗雷德和马赫同时进入了柏林刑事警察系统。五年后,在即将展开一场专门的腐败调查之前,他离开了韦尔德市场。现在他穿着伦敦萨维尔巷高级裁缝店手工缝制的西服,戴着晶晶发亮的瑞士手表,抽着喷香的古巴免税雪茄,赚到的钱是其合法工资的五倍之多。税务部门对他早有怀疑,却找不到丝毫违法的证据。他是个商业王子,赫尔曼·戈林航空港是他小小的腐败王国。

当曼弗雷德得知马赫不是来调查他,而是求他帮忙时,表情立刻从坐立不安变成了狂喜和眉飞色舞。直到他们顺着长长的走廊穿过航空站大楼时,这种兴高采烈的情绪仍未消散。“耶格尔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继续到处制造混乱?菲贝斯呢?继续对着雅利安少女和乌克兰清洁工的照片打飞机?哦,天知道我多怀念你们那帮家伙。这边走。”曼弗雷德把粗大的雪茄塞到嘴里,推开两扇大门。“看,阿拉丁的宝库!”

金属滑动门的后面是一间飞机库那么大的屋子,里面堆满了丢失的和没人认领的东西:皮箱,拉杆旅行箱,提包,背包,手袋,包裹,木箱,金属箱,写着日文的小包裹,挂着托运标签的摩托车……“丢在这里的东西五花八门,马赫,”他得意洋洋地说,“有一次我们甚至发现了一头豹子!”

“豹子?真豹子?猫科动物的豹子?”

“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没人喂她。我拿她做了件不错的大衣。”他大笑着,捻动指头,打着清脆的榧子。从阴影里走出一个上了岁数的男人,扁平脸,耷拉着肩膀,眼中露出惊惧的神色。一个斯拉夫人。

“站直了,老家伙!尊重点!”曼弗雷德猛推了一下,把那可怜的斯拉夫搬运工推了个趔趄。“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是我的朋友。他在找一样东西。告诉他,马赫。”

“一个手提公文箱,也可能是个行李箱。是在13号星期一晚上,跟苏黎世飞来的最后一班飞机一块儿到达的。可能丢在了飞机上,也可能留在了行李认领区。”

“听明白了吗?”斯拉夫人点点头。“好,去吧。把它找出来!”那工人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走开了。曼弗雷德做着手势,小声说:“白痴。他的舌头在战争期间被切掉了。最理想的工人。”他哈哈大笑,拍着马赫的肩膀。“那么,最近混得怎么样?”

“还不错。”

“老百姓的便服。周末加班。肯定出什么大事了。”

“有可能。”

“和那个马丁·路德有关,对不对?”

马赫没有作声。

“这么说你也是个白痴,我懂了。”曼弗雷德把烟灰弹在干净的地面上。“我猜,是棕裤子的活儿?”

“什么?”

“海关警察的行话。有人想把什么违禁的物品带进大德意志帝国。他们走到海关,看见警卫,吓得拉裤子了,于是把自己的行李——不管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丢下来,拔脚逃跑了。”

“我想这是特别措施?你们这儿不会每天都打开所有行李来检查吧?”

“只有元首日之前的一个星期是这样。”

“那些丢下来的行李,你们怎么处理?打开检查?”

“只有看上去值钱的时候才检查。”曼弗雷德又开始哈哈大笑,马赫觉得他在掩饰自己的紧张。“不是。开个玩笑。我们人手不够。不管怎么说,这些行李搬下飞机的时候已经用X光扫描过了。没有枪支和炸药的话,我们就把它丢在这儿,等着有人来认领。如果一年之后还没人认领,我们就把它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玩意儿。”

“能让你买得起一两件西服,我猜。”

“什么?”曼弗雷德拉了拉那件精致衬衫的领子,“就这种破衣服?”

从他们身后传来一阵动静,他回头看了看。“看上去你还挺走运,马赫。”

斯拉夫人提着什么东西向这边走来。是一个公文箱。曼弗雷德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还挺轻。不可能是金子。你认为这是什么?毒品?美钞?走私过来的东方丝绸?寻宝图?”

“你不打开看看吗?”马赫揣在衣袋里的那只手握住了手枪。必要的时候他将毫不犹豫地使用它。

曼弗雷德看上去仿佛受了侮辱。“老兄,不过是帮你个小忙而已,这是你的活儿。”他把公文箱递给马赫。“你会记住的,对不对,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如果哪天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的话,你也会这么做的,对吧,同志?”

家园 这个中文翻译的分段比起原文来真是太可恶了……
家园 怎么了??

哪段!?

家园 噢,你理解错了,我是指看到精彩的地方,然后没了……

没记错的话,原文这一节很长很长的。

家园 一帖16000字节的限制啊

这个是铁手的问题

家园 花,望再接再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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