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长篇悬疑小说《谋杀》,引子 -- 小僧
谋杀
小僧
引子
这一年的三月并没有往年那么多雨。清明过后本该阴霾的天空甚至会有不少阳光,洒在来九柏公墓排排灰色水泥墓碑的肩头。守墓老汉站在公墓的大门口,看着晨阳在天边染红一片,叹了口气,继续用根又歪又叉的扫帚拔拉地上的鞭炮纸片。他不再种地,因为土地不再是他的希望,他的所有希望都在远处大城市里打工的儿子和女儿身上。天好的时候,站在九柏公墓的山头,就可以看到那个高楼林立让人心旷神怡的地方。听儿子说,城里人很多,很复杂,也很古怪。
很古怪。这一点年迈的守墓人深有同感,因为在他面前就有这么样一个怪人。这男人看上去文质彬彬,头发梳得很整齐。尽管从背后无法看清面容,但依然可以看出他消瘦的脸上有点发白。他的西服外套随意地扔在地上,上面扔满了擦眼睛用的纸。他自己却坐在墓前斜靠着墓碑,不停地照镜子。
这是个让人诧异的举动,在坟前哭,闹,笑,严肃,沉默,假模假样,和死人说话,这些都不奇怪。在坟前照镜子一照几个小时,这就实在是太过怪异,甚至透露出一丝阴森的味道。守墓人悄悄装作不经意地走到他背后,发觉他在喃喃自语。
“……跟你说了那么久我们以前的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以前你总是说我闷,不说话,是个木头人。现在轮到你不说话了,”那人举着镜子抽了下鼻子,“这样倒也公平,不是吗?你就这样看着我,默默不说话,是让我还以前的债对吧?”
和死去的亲人说话的,守墓人见得多了,但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对着镜子说话?镜子里面,不就是他自己吗?一阵风掠过,才升起的晨阳已经毫无暖意。守墓人不由觉得背上有点冷。只听那怪人又举起镜子道:“你摇摇头吧。你摇摇头,说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谣言。摇摇,就一下,我就不再去追究,不再去过问。一切都让它自然过去。”守墓人恐怖地看到那怪人果然自己摇了摇头,嘴角却露出苦涩的笑容。
“我知道,你不摇头的。没有人逼你,你不会这样的对吧?”那怪人忽然声音变调了,“如果,如果是有人逼你有人害你呢?你不是个自杀的人是吗?他们都说你是自杀的,他们都是骗人的是吧?我这么了解你,你不会自杀的!”
守墓人一惊,他看见怪人的肩膀开始剧烈起伏,甚至颤抖:“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一件事!你晕血!我从十八岁就认识你,你手指破了个口都发晕!即使是当年在学院里的解剖课,你从来都是半闭着眼过的,你怎么可能割腕?!就算是,你那么爱干净,怎么会自杀选在医院的公共厕所,就这么倒在里面?”
“叮”的轻响,镜子似乎被用力的手掰断了。守墓人从背后看不见那人的脸,但从边缘的曲线,也可以想象那人脸上的扭曲狰狞。一丝鲜艳汇聚在那怪人的拳头里,如同汇聚的仇恨,顺着手腕滴了下来,触目惊心。那怪人还在不断的手上用力,好想还嫌不够痛、碎镜子扎进肉里还不够深一样。他道:“你好面子,除了我之外,谁也不知道你晕血的事情。作为个护士竟然晕血,谁都不会料到!你是被人谋杀的!你放心,我会查清楚这事。我绝不会让这事就这样了。这个凶手,我一定要找到,找出他……你安心的休息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好了。”
怪人抽起地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任由手上自残的伤口张开,鲜血不停地滴下点点,在他身后留下诡异的踪迹。
“真是……古怪……”守墓人吐了口气,回头,看见碎成两截的镜子上的一大团鲜红,在墓的前面。守墓人心下揣摩,这在墓前面对着镜子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城里人新的召灵方式。他一转身,看见墓碑上刻着“芳华永存”四个字。下面是一行小字:“爱妻蒋小雪之墓。夫,郑翼。”
怪人任凭手上的伤口留下鲜血,扬长而去。
守墓人摇摇头,收拾好地上的碎镜子,打扫干净血渍。他抬起头,眯眼看了看,远处的晨阳依旧,天空蔚蓝清灵,没有一丝云彩,预示着又一个晴天。在这个季节,这与往年不同的光明似乎并不能改变人们的习惯。打扫完毕之后,守墓人就蹲在门边自己的蜡烛纸钱摊儿前,看人们陆陆续续的来到公墓,该在先人墓前哭的一样哭,该在完事后去春游踏青还是一如既往。死人和活人一起沉浸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说不清到底是在寄托还是庆祝,在清明这个让人矛盾的节气里。
但在守墓人心里,总是有种不安的情绪,不仅没有随着人流的穿梭来往减少,反而越来越明显。
那个男人,到底是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在坟前,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当天夜里,守墓人在屋里听到外面有奇怪的响声。在半梦中的他一跃而起。
做公墓管理员有好些年头的他当然知道,夜里不会有人来到公墓的。在通常情况下,夜里的坟地上不可能有人。当然,是指活人。在和一地死人相处多年后,他第一次感到恐惧。他身体里那根一直体会着不安情绪的神经在跳动,仿佛在告诉他,警示他,为即将的危险。但他还是披上外套,带上手电。他是守墓人,守护墓地的安宁是他的责任。他来到屋外。
空气中有股浓烈的油漆味道。一个穿着黑色的大衣的男人正开着盏应急灯,提着桶油漆蹲在一个墓碑前。守墓人没有开手电,只是偷偷地朝那男人走去。他留意了一下,心中的不安得到应验:正是那个叫蒋小雪的女人的墓。那人手拿一把油漆刷子,似乎在蒋小雪的墓碑上涂写什么。在那一瞬间,他心里不知为何将这和白天那个怪异的访客联系在一起。三更半夜,一个人阴恻恻地到坟前拿油漆涂抹墓碑,这诡异的景象让他大喝道:“喂!你干什么?”
守墓人打开手电,照到那人的脸上。那人看到守墓人,自嘲一样摇了下头:“我就知道没那么顺利。我就知道会有这些事情。”
守墓人道:“什么?”他没有听懂这句话。但他更诧异的事情是,当他的手电射向那人的脸时,他清楚地认出,这人竟不是白天那男人。
那人掏出一把手枪样的东西:“你看到我了……我为我没有隐藏好自己道歉。”他对守墓人扣动扳机,守墓人没有听到枪响。他看着自己的胸前,眼睛里满是惊讶和不相信。但很快,他的眼睛里的思维光彩慢慢消失,他向后退了几步,从台阶滚了下去。他的手电滚在了地上,手电转了几圈,光柱最后停留在墓碑上两个鲜红的大字上。
当然,守墓人永远不可能知道那写的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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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僧,当时还在想,这年头叫小僧的咋那么多呢~~呵呵,后来发现应该是同一个人~~
仰天四五度角感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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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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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点不是东湖医院内科门诊部的高峰时间。郑翼披着白大褂,坐在桌前发愣。自从请病假做完手术后,他这是第三天当班。医生也是人,也食五谷生百病,当然请病假被另一个医生做手术并不奇怪。但郑翼的病以及他的手术经历,却着实让知情者无不唏嘘。但这都不重要,对郑翼来说,最重要的是,当他身体康复之后,他的妻子蒋小雪永远地走了。
一个病人走了进来。郑翼缠着绷带的左手放下手中看了一中午的镜子,机械地问道:“哪儿不好?”
“发烧,感冒,细菌引起上呼吸道感染。有几天了,挺严重,说不定需要住院。”
“这么行还来医院干嘛?自己写个方子去药房捡药吧。”郑翼不耐烦道。作为医生,最不待见的怕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病人,尤其是对心境极端恶劣的郑翼来说。郑翼无意多说,手伸向报纸。
但这个人却道:“怕是不行,恐怕得住院观察个几天。”
“那就不要自己乱下结论。先去量体温,然后查血。姓名?”
“姓名不能说,你自己编一个吧。不能查血。一查就发现啥事没有,还喝了酒。温度计倒是可以搓。”那人竟然笑了笑。
“你想找茬是吗?”郑翼霍然抬头。一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出现在面前。这个男人中等身材,大约五十上下,面色红润,正瞪大双眼睛看着他:“一点都不。我只是想住院。我迫切需要把自己弄进住院大楼十四层,如果可以的话,十五层最好。”
郑翼瞪着对方看了许久,他自己面色平静如水但这是假象,他心中无数遍压抑自己将拳印在那张红润脸上的冲动。半晌,郑翼忽然笑道:“心理科在楼下,楼梯下去左拐,你得重新下楼挂号。”
那人摇摇头,回头看了眼门,缓缓地一字一句道:“你今天必须把我弄进住院大楼一间我指定的房间,作为交换条件,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你想知道的事情。”
“什么事情?”
“我告诉你,”那人压低声音,“谁杀了你妻子。”
“你说什么?”郑翼脑袋嗡然一响。
“你妻子是被人谋杀的。我不仅知道这一点,还知道是谁杀的。”
郑翼几乎是跳过桌子,抓住那个人:“谁杀了我妻子。你是谁?”
“住院。”
“为什么要住院?”
“我没时间在这里跟你瞎混。你把我安排住院,等一切搞定的时候,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事情。”
“凭什么相信你?”
“你要相信我。而且,你会相信我的。因为到目前为止,你的感受我都非常清楚和了解。要不要喝酒?”那人掏出一个镀银酒瓶,递给郑翼。郑翼不理会对方的酒瓶,只是停顿了许久,他直视着对方,对方也看着他,还傻呵呵地裂着嘴。凭直觉郑翼明白,这个男人莫明其妙地提出一个异常怪异的要求,绝对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的简单和容易。但郑翼知道,他没有选择。他抿着嘴抽出住院单填写。住院手续一般得病人或者亲属自己到指定地方办理,但郑翼是医生,他可以写条搞定。他写得飞快。一边写,他一边道:“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来人点头满意道:“十四楼,最好十五楼。”
“那不可能。办公楼拆了正在修新的,住院大楼顶层十五楼腾出来给行政人员办公了。”
“我知道,所以,十四楼。”
“我只是内科门诊医生,不负责安排住院。你的床位安排不归我管。是不是十四楼,我说了不算。”
“你是这个医院的医生,你打个电话,这种小事没道理解决不了。十四楼六号病房。”
“十四楼有什么值得你这样?”
“十四楼什么也没有,我要的东西在十五楼,”来人指了指桌上的电话:“1406病房——你得打这通电话。”
“你必须告诉我你的名字。”
“易振国。这名字对你来说有意义吗?”
郑翼面无表情地看着易振国,他无法判定这个名字真假,于是他手伸向桌上的电话。
住院大楼十四楼。两个护士叽叽喳喳的在走廊经过。其中一个道:“听说内科那个郑翼了吗?今天一脸吓人的模样,昨天翘班回来,手上好大一条伤口。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哪个郑翼?”
“就是以前和眼科尹鹏飞是好朋友的那个,后来跟尹鹏飞的女朋友蒋小雪结婚了。”
“蒋小雪?不就是那个跟院长步尧上床后来又自杀的护士吗?”
“就是她!哎,你听说过没有?那个蒋小雪据说是冤死的?”
“是呀……据说她晚上会还魂,有人在她头七之后每个七天都看见她的冤魂在院子里游荡,还说得活灵活现,手腕还滴着血,惨白惨白的脸上,在眼睛的位置上是两个血窟窿。”
“对,好多人现在晚上都不敢去院子里了。我还听说她是在找害死她的仇人,要报仇,你知道吗?今天是她死后的七七四十九天,是尾七,据说只要是冤死的人尾七是在清明,就是大凶!今天晚上她就又要出来……”
“别说了,好吓人,我还要替人值夜班呢……”
两护士边说边走,拐了个弯,赫然看见郑翼铁青着脸站在面前,脸色一变,连忙住口,小步跑远。
易振国摇摇头,回头看着郑翼额头上的青筋:“这样的流言自从蒋小雪走之后就没断过吧。”
郑翼回头扭住易振国的衣服:“你要的我已经替你办到了,现在告诉我,是谁?”
“郑大夫?”十四楼的护士长张抒迎面过来,“你怎么自己上来了?谁是病人?”
郑翼放开易振国,吸了口气:“他,”指着易振国道,“他是我一个朋友,我自己送他上来。”
“嗯,”张抒忽然吸了下鼻子,盯着易振国皱眉道,“你喝酒了?”
易振国面不改色道:“药酒。自己泡的。有点拉肚子,以为喝点酒可以杀毒。”
张抒怀疑地看了他一阵,回头对郑翼道:“房间准备好了。六号病房空着的,药我一会儿就拿过来。”
郑翼勉强点头:“有劳。我欠你个情。”张抒听到这话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远。待张抒走了,郑翼怒道:“要装病干嘛喝酒?”
易振国摇着通红的脸:“不是说了发烧嘛。不喝酒脸不红温度不高,不像。”郑翼恼怒地将易振国拖进病房,病房上有“1406”的门牌号。里面一个护士摆弄输液架子:“现在就用药吗?”郑翼道:“先输生理盐水。单子回头给你拿过来。” 待护士走后,郑翼一把关上门:“现在你最好告诉我,姓易的,最好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否则你就准备在这里常住,外科病房!”
易振国举起双手:“放开我。嗯,你对为什么我一定要住进这里、这间病房,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名字!”郑翼狠狠一脚踢在床脚,床脚嘎吱一声。
易振国叹了口气:“凶手是医院的院长,你的上司,步尧。”
“我凭什么相信,就这么一句话?”
“当然不是,我这样说肯定有足够的证据。但是,郑翼,你得耐心听完来龙去脉。你的妻子的死和步尧有关——不,应该说绝对就是步尧谋害的。但这绝对不是你想象中那样,不是……那些流言那样简单。”
“我在听。”
手机响起,易振国拿出手机:“我进六号房了。你们过来。”抬头对郑翼道:“2.14假药案,听说过吗?”
“废话,我是医生。”
“2.14特大假药案。一个号称的特效胃药中的成分里含有苯啡氨明,成本很低的一种东西,可以舒缓疼痛。但这种东西副作用太大,吃多了致盲,是国家明文规定的药禁品。这个药批文,是药检局一个姓傅的人批的。”
“我知道这案是怎么回事。但这有什么关系?”
“关系很大。20个小时之后,步尧就会在去北京的飞机上,出席一个不大招人喜欢的会议——庭审。”易振国从提包里拿出几份报纸。郑翼接过一看,上面有《药检局傅大年涉嫌贪污渎职滥用职权,已被公安机关逮捕》、《2.14特大假药案告破,药检局高层涉嫌其中》等等文章。那人道:“你好好研究研究,只要看完顺常理一推,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没空!2.14案跟步尧有关?”
“对。步尧将作为证人,对这个姓傅的药检局高官做出不利的证词。但步尧本人是涉案人员。你知道步尧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不知道。”
“步尧就是制药的牵头人。通过行贿,买通了傅大年的批文。我猜他并不是存心造出这种药来,这纯粹是自杀。这应该是外包药厂的黑心老板搞出的事。老板制药,医药界的专家出面挂名,药检局高官签字,这个是制药的标准流水线。现在那个老板已经跑到国外去了,而药品研发负责人就是步尧。现在步尧状况很不利,但是手里却有一张王牌——傅大年所有的问题,人证物证,都着眼在步尧一个人身上。步尧不交代,傅大年无法定罪。而步尧只需要反戈一击,证明傅大年的罪行,就可以救得他自己。现在国家虽然不像以前那么喜欢提‘坦白从宽’的口号,也没有美国那一套污点证人的系统,但对这样的证人毕竟还是欢迎的。现在的步尧,”那人指了指楼上,“正和四个全副武装的法院来的警察待在一起。十五楼所有工作人员已经全部走了,整层楼只剩下他们五个。这个案子关系重大,他们保护步尧安全直到上飞机。再要不了四个小时,他们就会下楼,然后护送步尧回家,或者去公安局或者法院,看管他一夜。我已经得到确切消息,明天一早八点,他就会离开这里,去北京出庭作证。”
“这依然不能解释一切。”
“别心急。国家已经下决心拔出傅大年这个毒瘤了。和傅大年相比,步尧只能算是个小喽啰。步尧作为关键证人对此配合,绝对可以逃脱本来对他应有的惩罚。国家要清除的是傅大年这样的大老板,步尧相比之下什么都不是。我所做的一切目的,都是为了确保那不会发生。步尧必须接受他应有的惩罚!想想看,这不是步尧和傅大年第一次合作!他们将类似的事情做了许多次,成千上万的人受害,上百人因为他的各种假药而失去生命!对于所有受害者来说,步尧必须死!”
郑翼惊道:“那么你要来住院也是为了这个?为什么?你打算怎么办?该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为什么一定要步尧死,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不过,”那人道,“你不是更想知道你妻子的死亡真相,对吗?”他手指了指门口,郑翼回头,看见两个人站在门边上。
其中一人拿出一个录音MP3。
“这是什么?”郑翼问。
“这是你的妻子。”那人按下播放键,MP3里传来沙沙的交流声。
忽然,一个女声响起:“郑翼,亲爱的,你还好吗?如果你听到这个录音,那说明我已经出事了。”声音压低了音调,显得急迫匆忙。“这录音我将交给易振国,他马上就要来了。”停顿,沉默,而后忽然一丝隐隐的啜泣声。“翼,亲爱的……我……我对不起你……”
这是妻子的声音!郑翼一把跳起来,抓起MP3,瞪大眼睛。他小心地捧着冰冷的塑料外壳,仿佛在捧着妻子蒋小雪的身体一样。
“翼,我别无选择。你的眼睛角膜溃烂,需要角膜移植,而角膜移植现在紧俏无比。一千个人中只有一个能排到。我算了一下我们排的号,按照现在的角膜供应速度,得排四十年!”
“我不得不去找关系,我找到了院长。他是领导,一定有办法。但是,家里没有任何东西是他想要的……除了……除了……”
哽咽,抽泣,在MP3音质并不好的扩音设备里传来,却真实无比,真实到将郑翼的双眼用泪水泡满的如刀搅心痛。
声音忽然模糊起来,交流声越来越严重,似乎在诉说痛苦还在扩大:“最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发生了那样的事,步尧竟然翻脸不认……说……竟然说……他恐怕帮不上什么忙……我想死。我真的想一死了之。可我又不能,因为你还生活在黑暗中,你还失明。那天要不是为了让我开心,你也不会弄那些石灰来粉刷,也就不会……你是为我而失明的,我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好痛苦,真的,每天看到你,我都要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蒋小雪的声音忽然一变,似乎强作精神:……现在没空说这些了,”她清了清鼻子,但MP3的交流声更大,话语声更小,“你得相信易振国易大夫。这段时间跟步尧……虚以委蛇,易大夫找上了我。易大夫本来是东湖医院的名中医。步尧制药的那条线上,恰好有个叫雷徒的人是易大夫家的世交,易大夫得知了一些内幕。步尧在察觉到之后将易大夫赶出了医院,对外说是裁并部门,撤销中医。易大夫希望我能帮他找到一些证据可以扳倒步尧。一些关于一个叫傅大年的人证据。我们已经找遍了步尧的家和别墅,什么都没有。那一切勾当的痕迹都一定是在办公室里,但步尧从不带我去他办公室……我必须得找到那些。步尧干的坏事太多了,他甚至……甚至不止骗了我一个……我一直在帮易大夫。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眼睛怎么办……呜呜……但是……翼,我爱你啊……”
“有人来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易大夫,我得走了。但愿一切顺利,但愿,你永远永远都听不到这些。”
声音停止了。MP3上液晶屏幕显示停止了播放。
易振国掏出镀银酒瓶,拧开对着嘴猛灌一大口。他将纸巾递给郑翼,泪流满面的郑翼木然地接着。易振国道:“那不是我,那天我去晚了。”
“这是她最后……”郑翼语不成声。
“对,”易振国点头道,“蒋小雪死于一个多月前,二月二号的那个下午。死亡时间是下午四点。这个录音是中午十一点。在这个时间之后,没人见过活着的她了。当然……凶手一定有。尽管她的话里涉及了死意,但我想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能分析出,她绝不是自杀的。我和她有过约定,这个录音MP3一直在她身边,但最后我却没有找到。在她死后第三天晚上我找人翻墙进了步尧在郊区的别墅,在步尧的金鱼缸里搜出了这被塑料袋扎捆的MP3。浸了水,断断续续的不清楚。”易振国咂着酒。
“报警!我要报警!他是凶手!我就知道小雪不会自杀的!她有晕血!”
“别激动!”易振国沉声道,“报警没用。一段不清不楚的录音不足以证明她的死因。证据不足。警察是没用的。”
“那该怎么办?那就拿他没有办法了吗?”郑翼扯着易振国的衣领,“你说过,明天他就要去北京。他还会在法庭上作证,他还有法警保护他!哦,不!我们可以等,等他庭审结束,没人保护他了,我们跟着去北京是吗?”
易振国道:“跟着去北京干什么?”
郑翼道:“你不是说,你要步尧接受应有的惩罚吗?”
“你想跟着去怎样?杀了他?在法院判决之后?要是他进了监狱,你跟着进去杀他吗?”易振国端着酒瓶嘲讽道,“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一旦离开这里,情况就不在我们掌握中,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今天他离开这里之前,将他处决!正义必须得到伸张,法律也许能让他有机可乘,但他绝不可能逃脱惩罚!郑翼!”易振国放下酒瓶,“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和步尧有极大的仇怨。现在不到两点,步尧离下班还有四个小时,我们必须在这四个小时里、在四个法警的保护圈中杀掉步尧!这里是医院,人多利于隐蔽,一旦法警护送他离开,我们就没有办法了。我们就在这里动手,现在!”
郑翼目瞪口呆地望着易振国,又看向自己手里的MP3。
易振国道:“你会加入我们,对吗?我们需要人手。郑翼,别让我失望。蒋小雪正在天上看着你,也别让她失望。你的所有感受,我都感同身受,相信我,真的,我了解。”
郑翼痛苦地摇头:“不,你不了解的,她没有在天上看着我,”他看向易振国,“她在看着你。”
易振国愣住:“什么意思?”
“我被移植了角膜,她的。”
易振国霍然起身:“真的?那你更应该加入我们!郑翼,你和蒋小雪一起加入我们!不能让步尧得逞!”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脑袋很乱,我什么都不知道。”郑翼拿着MP3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旁边一人道:“老易,这样好吗?”
易振国道:“让他独自一人冷静一下也好。是个人,一时半会儿都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我们缺人手,要杀掉我们亲爱的步院长,郑翼必不可少。”
“要是他受不了,现在就随便拿把刀冲上楼去怎么办?岂不是……打草惊蛇?”
易振国摇头:“他不会。我看得出,他不会杀人。至少,”他重新拿起酒瓶,咂了口酒,“现在还不会。按之前的计划,我们现在还缺一个人。眼科那个,叫尹什么来着?”
旁边那人翻着笔记本:“尹鹏飞,尹大夫。东湖医院眼科主任。”
中秋快乐.
看的什么?
“左……应该是左。”
“这一个呢?”
“上……看不清,但是看得出是上下的。”
“零点五,”尹鹏飞收起指向E字表的标杆,“恢复得不错。术后一个星期就能到零点五的可不多,你很会保养自己嘛。”
“那是你能干,技术好。”对面的女子甜甜一笑。
尹鹏飞勉强笑了笑以示回应,没敢多看那女孩的眼睛。一个月前他主刀给这个女孩做了角膜移植手术,隔天拆线之后发现有出血点让他着实紧张了一阵。他不是紧张病人,角膜手术并不太难,难的是角膜难寻。尤其是这只角膜,对尹鹏飞来说有特殊的意义。
事实上角膜按照现在库存,平均每一千个需要移植角膜才能重建光明的人中,只有一个有这样的机会。所以一旦失败,意味着这一块珍贵的角膜资源就浪费了。另一方面,由于资源稀缺,自然物以稀为贵。虽然国家禁止器官买卖,但在黑市上一个角膜移植的排号依然可以值很多钱。但尹鹏飞知道面前这个女孩不用花钱,因为她是院长步尧亲自电话交代下来的。尹鹏飞不十分了解他们的关系,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了解。每次看到这个女人,他的心里都会像被一只不知名的大手捏着一样难受。他埋下头在一个有病人情况的表上写了几个字,随即签上自己的名字。末了,他扫了一眼病人简历一栏,上面有娟秀的两个小字:林琴;年龄:21。
林琴道:“尹大夫,你似乎不太喜欢见我。”
尹鹏飞抬头,对面林琴的美艳容貌映入他的视线。她今天略施粉黛,头发慵懒地盘在后面,露出光洁迷人宛如象牙的脖子。与此相应的是短得不能再短的黄色短套裙下露出大半的洁白大腿正优雅地翘着。尹鹏飞道:“那怎么会。”
林琴笑了,眼睛弯弯的。那一瞬间尹鹏飞想起大眼迷人小眼勾魂的老话来。只听她道:“你几乎都不怎么看我。至少,不正眼看我。我好几次都想问,是不是我长得太丑了。”
“不,当然不是。”尹鹏飞摇头,看向门边。这时候眼科的人际稀松,没有其他病人。尹鹏飞并不想和这个来历神秘的女人继续探讨美学问题,但她背后的人却如同一个阴影在门边上,让他逐客的话在嘴边滚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可是,”林琴道,“今天我来到现在,我发现你都没有正眼看过我的眼睛。你平时都是这样和病人看病的吗?”
尹鹏飞忽然心里一阵无名业火直往上冲。这个女人以为自己是谁?她有什么资格用戏弄的口吻对一个才亲手赋予她光明的医生这样说话?尹鹏飞深吸一口气:“你的角膜,我认识。”
“咦?”林琴讶异道,“不是说连医生都不知道角膜来历吗?我只是有个溃疡而已,角膜没用完吧?”
尹鹏飞苦笑道:“说都这样说不知道来历,免得病人问而已。不少人由此而有心理障碍,觉得受了人家的恩惠,有想报恩心理,不问出捐赠人是谁决不罢休。这个会带来很多困扰……很多麻烦。”角膜不止给林琴一人用的,尹鹏飞亲自操刀, 一部分给这个林琴,另一个捐受人,尹鹏飞却拒绝去想。
林琴恍然:“看出来了,你跟那人还很熟是不是?她是个女人?你们关系不错吧?”
尹鹏飞一愣,他不知道对方从自己那句话推出了这个结论。也许仅仅凭一个女人的直觉。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结论相当接近事实。他不知道怎样应对。这个年轻他十岁的女人似乎相当老练,如果不是看过她的年龄,他都几乎要以为这是个饱经世故的沧桑女人了。他知道自己对付女人不在行,否则当初事情不会搞成这样。林琴忽然发问:“她叫什么名字?”
“蒋小雪。”答案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说完尹鹏飞就后悔了。
“咦?”林琴好奇地眨眨眼睛,“她漂亮吗?”
尹鹏飞越发后悔起来,好在这时候一个人走到门边为他解了围:“尹主任?”
来人身着白大褂,上面有东湖医院的字样。显然这也是个医生。尹鹏飞站起身来:“什么事?我还有病人,出来说吧。”
“不用,呵呵,”林琴笑着站起来,“你忙你的,我们改天再聊。”她转过身,露出一大片镂空衣服后的光滑背脊,白得耀眼。走出几步她忽然又回头:“尹大夫,是不是你看到我的眼睛,总感觉像看到她一样?”接着她咯咯一笑,抛下瞠目结舌的两个白大褂扬长而去。
什么心理障碍麻烦,什么报恩心理困扰,要是在以前,这些对林琴来说,这些一钱不值。在以前的她看来,某人给她做这样一个小手术是再简单自然不过的事情。但现在,她却不由自主地想道:“蒋小雪……嗯,名字倒也普通。”走到电梯口,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喂?老步熊熊,我在你楼下检查眼睛呢?还行,恢复得不错,零点五了……真的,骗你是小狗!要不要我上来再让你检查检查……嘻嘻,你想检查什么?什么?哼,又是手术,那今天算了吧!”她关上电话,心里却突然一阵畅快。今天又不用跟那个老头虚以委蛇,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只不过,以前她一直是希望看到步尧的。看到步尧对她来说,等于看到了财政来源。做完手术之后她一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和步尧见面,如果是以前,她会想会不会步尧玩腻了想一脚踹开她。现在她却忽然发觉,最好如此。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种关系一阵又一阵让自己恶心,恶心到她想干脆这个老头最好得什么病去死了算了。
为什么会这样?她脑袋里没来由浮现出那个不敢正眼看她的眼科大夫的脸。
“真可爱……也蛮帅的嘛。”她这样想道。
尹鹏飞回头道:“有事吗?”
“我叫任为,心理科的,”任为摸着自己圆圆的双下巴,“是出了点问题。我来是想了解一下蒋小雪和郑翼的一些情况,有空吗?”
“什么问题?”
“这两天,郑翼术后刚上班,经常上着上着班就不见人影了,连着三天了,今天又是这样……郑翼你知道吧?这个我一会儿再详说,你是这方面专家,可能还得请你去看看。内科的高主任很担心郑翼的状况,倒不是在意他翘班,他的状况大家都知道。他老婆死了,他本来失明的眼睛用他老婆的角膜而恢复光明,这换谁都会……高主任是在意他的心理状况。所以委托我来给郑翼看看。其实具体情况我都还没去找郑翼。我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的传言给郑翼刺激太大,你知道……”任为顿了一下,“关于蒋小雪陪步院长上床给……”
尹鹏飞恼怒地一挥手:“停停停!干嘛这是?干嘛找我?要说这些找郑翼得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任为叹了口气:“尹大夫,这事大家伙都知道。蒋小雪在和郑翼结婚之前,一直和你在一起,而郑翼也一直是你的朋友。你们的友谊一直持续到郑翼和蒋小雪走到一起。我说的对吗?”
尹鹏飞铁青着脸:“你是谁?任为?心理科副主任医师。一个月前还没你这号人。你想干什么?”
任为呵呵一笑:“我是谁?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如果上升到哲学层面,这个话题可以消耗掉我们剩下的这个下午。不过,如果你指工作的话,我倒可以尝试着解释。半年前我还是医学院助教。一天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老外在学校里迷了路,我跟他顺路,一路上顺带和他聊了会儿。回去之后,这个家伙在一篇论文里面正面引述了我的部分观点。”
尹鹏飞失笑道:“你觉得我是白痴?学院助教到副主任医师怕没那么简单。”
任为无不遗憾地摇头说道:“很可惜,就那么简单。那家伙是恰好来给学院研究生上专家课的英国教授,他的论文恰好发到了《柳叶刀》上,里面恰好正面引用了和我谈话的一些内容。这些话题谈来无趣。不如来谈谈郑翼和蒋小雪?怎样?对了,你听说过吗?医院在闹鬼,蒋小雪的鬼。她是被冤死的,冤死的人尾七如果是在清明,就是大凶,今天正好是清明,又是她的尾七……”
尹鹏飞指着门口:“出去!”
任为一愣,继而一笑举起双手:“当我没来过。”转身出门。
尹鹏飞走出门去,他急需一支烟来给自己压抑激动的情绪。但还没走到阳台,旁边一人叫住了他:“刚才有个人说,要把这个交给眼科的尹主任……”那人拿出一个信封,说完匆匆离开。
尹鹏飞木然站在原地,心不在焉的捏着信封,并没有立即打开。他还在回味刚才的对话。
“是不是你看到我的眼睛,总感觉像看到她一样……”
是这样的吗?尹鹏飞无法给自己一个确定的回答。他走到走廊尽头的阳台上,点上支烟。
“小雪在和郑翼结婚之前,一直和你在一起,而郑翼也一直是你的朋友……”
尹鹏飞摇摇头,连着猛吸了几口。香烟火辣刺激着他的呼吸道,但这不适的感觉仍然没能替代心中的酸痛。
“郑翼,小雪……“
猛然,他才发觉自己手里还捏着那个信封。他笑了笑,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于是他打开信封。信封没有封口,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尹鹏飞只扫了一眼,就腾地跳起来。他快步冲回走廊,但是根本没有刚才那个给他信封的陌生人的踪影。他在眼科每个诊室门口停下一一查看,人人都抬起头,好奇的用健康或者不健康的眼睛看着这个一脸惨白神情张皇喘着粗气的大夫。
但依然没有刚才那人的踪影。
“这太过分了!不是人干的!”
尹鹏飞猛然一掌击在墙壁上,霍然转身,朝楼下跑去。他没有用电梯,三步并两步地下楼,跑到停车场。他打开自己的汽车跳将上去,照片和信封扔在副驾座上。
照片上,一个墓碑的正面特写。尹鹏飞无数次偷偷去看过的墓碑。那是蒋小雪最后安寝的地方。
墓碑上,在蒋小雪三个字上面,赫然有用红色油漆涂写的两个歪歪斜斜的大字:婊子!
一阵久违的抽搐从尹鹏飞的心底深处传来。多久有这种感觉了?两年,或者三年?尹鹏飞一边开车,一边回忆。即使在得知蒋小雪走了之后,即使在无人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到公墓蒋小雪的墓前追忆过去,即使一次次听到让人无法容忍的流言,尹鹏飞也没有这样强烈的痛感。曾经,他以为一切都已经淡了;曾经,他以为时间确实已经化解了一切爱恨情仇。但现在,无法抑制的狂怒却引起了这份痛楚。
尹鹏飞将车开出医院停车场,他不得不迫使自己将注意力放到一些其它的方向,比如说工作,明天下午安排的手术;比如说家人,远在故乡的父亲不小心摔伤了背……然而最终,在心中痛苦的指引下,他的脑海里仍然回到了那个人,或者,那个时候。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也是三月,也是个晴天。那天中午,他正和死党郑翼在学院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却被蒋小雪拦住了。
“尹鹏飞,呀,郑翼,你们两个人啊……”蒋小雪那时候才十八岁吧?她穿着洁白的裙子,满脸的正茂青春风华。那正是春光明媚时节,她看到两人,忽然涨红了脸,一副局促不安。
“什么事?”
蒋小雪眼睛不好意思地看向一边:“下午做男性尿路检查的实验,需要,需要你们……”
“嗯?”
“老师说,要我们去找熟识的男生,借……那个……”
“什么那个?”
蒋小雪深吸一口气:“精液……”
尹鹏飞和郑翼同时嘴里像塞了个包子一样,瞪大眼睛,对看一眼,忽然很有默契地哈哈大笑起来……
尹鹏飞皱着眉头哈哈大笑起来,一声喇叭一脚油门踩到底,一旁试图插进来的车吓得退了回去,又不甘地鸣了声喇叭。
现在想来,真不是好兆头呵……尹鹏飞摇着头……如果那天,蒋小雪遇到的只有一个人,是不是后来的事情就会简单很多呢?
记得当时郑翼对蒋小雪道:“你忽然不好意思起来,我还以为你要表白呢,搞得我紧张了好一阵。”
这句话,其实是个信号,只是自己没有注意到。
那真不是好兆头……
尹鹏飞拼命地摇头,然而不管是他胸中的痛还是眼角的湿润,都没有成功地甩开。这样的回忆,每天都要来上无数次。手机响起,尹鹏飞获救般地摸出手机,却又触电般地扔掉。
手机上液晶显示屏幕正一明一暗地闪烁着来电人姓名:“郑翼”。
郑翼,给自己打电话……尹鹏飞的手不由自主的有点抖。自郑翼和蒋小雪结婚之后,他就没有给这人说过哪怕一个字——哪怕是给郑翼手术前后,两人也未曾沟通过一次。郑翼的术后拆线和例行检查,尹鹏飞是扔给科室里另一个医生做的。
手机还在响动,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拿过电话。在按下接听键的一瞬间,他预感到,也许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
“喂。”话筒那边,传来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几年没有说话,郑翼的音色仍然能清晰地被分辨出来,但声音却嘶哑而沧桑。尹鹏飞艰难地开口道:“喂。”
“是鹏飞吗?”
鹏飞,还是当年的称呼。好久没有听到人这样称呼自己了。尹鹏飞苦笑道:“是我。”
声音中断,却不是电话挂断。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从话筒里流传出来。尹鹏飞不得不将车停在路旁,以免最终自己因为受不了心理崩溃,而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在驾驭一堆一吨多的金属合成物以五六十公里的时速的时候,这样无疑异常危险。尹鹏飞不知道等了多久,但看起来,话筒那边的郑翼甚至比他更加难以开口,他选择了主动打电话给自己,却又沉默不语,似乎内心的冲突和煎熬更甚于己。尹鹏飞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这个可恶的照片给郑翼看,于是他决定先问:“什么事?”
“是,关于小雪的事。”
尹鹏飞深吸一口气:“正好,我也有事情要跟你说。”
再次沉默。这一次,却没有了难堪或者窒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焦躁。
终于,郑翼在电话那头道:“你在医院?我看我还是过来当面说好了。我不仅看到了一些东西,还遇到一件事情,听到了一些东西。”
“我在外面,我也刚看到一样东西。我过来吧。你在医院?”
“对,”郑翼道,“鹏飞……我觉得,看来我们没法再继续假装对方不存在了。”
中午时分东湖医院门口的大路有点塞车。一个年轻警官开着车,极度不耐烦地一步一挪。他不时东张西望,指望看见些养眼的美女,但只看到东湖医院门口一个哭哭啼啼的男人拿着个貌似MP3一样的东西,一脸死了老娘的样子。前面的车停住了,开车的男人对他招了招手,于是那哭鼻子的家伙就窜了上去。年轻警官对此义愤填膺:都堵车了,还在路边乱停,这不是造堵么?可惜他并不是交警,又不敢造次拉警灯警笛开路,只好恨恨地骂两句,然后把一切抛在脑后。车龙总算动了,他拐了个弯,和前面那辆车分道扬镳。
年轻警官七拐八拐,终于将车开进了刑警大队的院子。他跳下车,看着蔚蓝明快的天空伸了个懒腰。
美好的一天。他想道,没有案子,没有纠葛,现在唯一能做的么,就上楼去,躲进办公室里,先上网看场球,然后看他一个下午的漫画。多么愉快的计划!上班时间当然不能乱看漫画,不过他早有准备,昨天晚上他花了好几个小时,终于把厚如砖头的《世界侦探年鉴》里面刻划了一个暗格,刚好可以藏一本漫画而不被会掉下来。自从上回他和两个同事窝在办公室里看漫画被刑警大队队长张卫疆逮了个现形之后,他不得不小心谨慎起来。他正暗自得意,就听见一个同事叫他:“李子平,张队叫你去他办公室。”
“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
不是藏起来的漫画被发现了吧?上回被收缴了一套火影,让李子平心痛了整整半个月。还好案件卷宗里面的那套同级生珍藏版没被发现,否则此事绝对不会如此轻易善罢。李子平叹了口气,失魂落魄的朝大队长张卫疆的办公室走去。他忽然想一事,于是一改颓唐,故意走得大步临风,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这是为了给被训斥之后的狡辩做铺垫,有个准备,至少给自己打打气。
李子平身高一米八五,国字脸浓眉大眼通天鼻梁,隐隐有点络腮胡子,相貌堂堂。他一向对自己外貌非常重视,觉得自己怎么也得算大帅哥,但事实上大家一致在背后悄悄达成共识,他“帅”的这种风格,更有非洲丛林黑猩猩的风范。当然,他不知道自己得到的这个风评。他只是遗憾队里没有什么美女,无法欣赏到他的过人之处。看来刑警队也不是什么好相处的地方,可惜老爹在上,这回不能胡来。
一边走,一边看着周围熟悉的大队各种的事物,李子平不由想起五六年来的往事。高中混完了,家人安排他进了市里最好的大学学法律。老爹准备大学一毕业就让他去英国或者美国的著名法学院深造。但由于失调的荷尔蒙、过分发育的运动神经、被门缝夹过的脑袋以及小时候跌进粪坑的惨痛经历导致的心理阴影等一系列因素综合作用下,李子平开学两个月就瞒着家人报名参军。老爹想想也对,就他那辱没祖宗的高考分数和一手虾爬一样的字,以后回来当个法官估计会被人背后戳脊梁骨戳到骨折,于是同意签字并安排调动他去了军校。那里不用风风雨雨吃苦拼命,四年一晃那就是尉官,出来活动一下跟着军区里那些平日往来频繁的将军们再混几年,倒也前程似锦。然而事与愿违,出于方才已经介绍过的类似原因,李子平在军校混了两年直接报名去考特警队——还居然考上了!老爹恨得咬牙切齿也无可奈何,只好把他再弄到刑警队里。记得那天一向稳重的老爹发了火:“托你奶奶的计划生育的福,要不是老子只有你一个,老子早把你这臭小子淹死澡盆在里了!”李子平记得上次老爹发火是他高三那年打架,他把一个街痞胫骨打折,最后老爹让司机把他从派出所里捞出来。可也没这次那么大火。于是他也终于收敛起干部子弟的官僚嬉皮精神不敢再造次,好歹总算是在市刑警大队里长处了。
但是,李子平想到这里不由挺起胸膛,就是他这个不学无术的走后门的家伙,就是在刑警队天字第一号惫懒人物、人称“衙内”的纨绔子弟,这一次竟然让所有刑警队的人都刮目相看。因为这一次他逮住了贼路上的大人物,江湖人称“神偷侠盗”的贼王、重大盗窃犯罗汉。
大队长的办公室到了,李子平敲门走了进去。张卫疆正在等他,看到他来点头道:“罗汉。”
李子平奇道:“什么罗汉?那家伙又怎么了?”
“上午市中院的王院长来了个电话,让你去一趟。”
看来不是漫画出事了,李子平心中一宽:“怎么又要去,那家伙翻供了么?翻供也来不及了吧,我记得是今天宣判来的。”
“不是,那家伙身手了得,你熟悉他,又是亲手抓过他的,你跟着去看紧他,别在这时候出什么岔子。”
“现在?”
张卫疆莫明其妙地看着李子平:“废话,你以为呢?难道晚上十二点?尽想偷懒。这回你逮着罗汉,立了功,我把你上回偷看漫画的事情压了下来。先警告你,别又打什么花花主意,老老实实把任务完成了回来报道。这就去吧。”
李子平心中一阵哀嚎,看来下午的美好时光全泡汤了。
九柏公墓座落在市郊一座小山上。山上的九棵柏树郁郁葱葱。在死者的头顶树梢上,已经开始发出嫩绿的新芽。那绿让人眩目,在阳光下分外耀眼发亮,树前的石碑也在中午阳光下逼出另一种夺目的光彩。
在车上尹鹏飞已经听完了MP3的内容。他点了根烟,看向郑翼。郑翼在墓碑前的眼神抓狂得像头野兽,甚至让尹鹏飞都吃惊得忘记了曾经的恩怨以及自己的愤怒。他不得不把郑翼从墓前面拖开。在那一刻,他忽然发现,一种古怪的冷静控制着自己的思维。
郑翼回头扭住尹鹏飞:“你看到了!你告诉我,你以前听过没有?那种流言,你听过没有。”
“听说过。”尹鹏飞皱紧眉头,吐出口烟。
“你相信吗?听到那些。”
“你是指她是被冤死的,那些神神鬼鬼的话,说什么闹鬼的事情……”
“我是说关于她和……院长步尧的那些流言。”
尹鹏飞忽然抬起头,直视——第一次——郑翼的双眼:“还是那句话,郑翼。你没有我了解她。”
郑翼面容惨淡,心中一阵抽搐。上一回,这几个字,是尹鹏飞与他决绝的时候,是尹鹏飞最后给他说的几个字;上一回,是尹鹏飞在求婚被拒绝之后,焦急地跑到郑翼面前,因为蒋小雪说郑翼知道拒绝的原因;上一回,满心希望不过是一个拿他逗乐玩笑的尹鹏飞得到一个晴天霹雳;上一回,尹鹏飞说他听说过关于郑翼和蒋小雪的流言,但他从来没有信过。最后,在临别的时候,尹鹏飞说,其实,你不了解蒋小雪,你没有我了解她。
上一回,郑翼不过是以一种胜利的沧桑听到这几个字,非常不客气的宽容地笑笑。这一次,郑翼却觉得这几个字格外刺耳。他没有能忍住自己:“混蛋!那你都不做点什么?”
尹鹏飞反手扭住郑翼:“你别他妈闹了,我做什么?我做手术把她的眼睛给你了你不知道?”他直视着郑翼。
刚开始,他并不能有足够的勇气直视郑翼的眼睛。尹鹏飞永远都忘不了几个星期前的那一天,他看见蒋小雪死亡的脸是怎样的心情。这以致于他自己都不记得太清楚是如何摆弄面色死灰的蒋小雪脸、取下蒋小雪的眼球留下两个血窟窿的。他曾不打算给任何人说起这事。自从决绝于郑、蒋二人以来,忍受痛苦已经成为习惯,甚至到极处的时候反而有种古怪的自豪感。但这时候,他几乎忍不住要给郑翼说,或者,吼出来。他发觉,郑翼的眼睛,或者蒋小雪的眼睛,并非那样的难以面对。
给蒋小雪取眼球之后,他曾经希望让别人来做手术。因为他已经开始严重怀疑自己的心理承受能不能撑得住。但他没有选择,他是东湖医院唯一一个有资格做角膜手术的医生。在和郑蒋二人绝交之后,他选择去了南方,到广州去进修。广州的眼科是全国最强的,他曾经希望找机会留在那里,永不再见这块让他伤透心的地方,最后却因为一些事情没能成功留在那边,只得再回来。也许是伤心反而给了他动力,也许是没有感情的纠葛让他精力聚焦,总之他在广州以很短的时间完成了论文,考取了几个资格证,并质量都很不错。当他回到东湖医院的时候,资历和技术都已经高出同事一大截了,加上刚好老主任退休,眼科主任的位置非他莫属。大家都认为他是发愤图强,并认为这是个经典三角故事——某人赢得了那个女孩,另一个则赢得了整个世界。他对此不置可否,至少,不管出于何种心理,人们都显然更站在他这边。
有句话,叫输了她,赢了世界又如何。他摇摇头,现在那个她已经不在了,但他的世界还在。
如果当初赢得那个女孩的人是他呢……
深深吸了口气,尹鹏飞无声地看着郑翼。热切,焦急,忧郁,沧桑,那双眼睛有蒋小雪的影子,是的,尹鹏飞可以确定。那激动狂躁是郑翼的,那优雅纯洁是小雪的。但他却不再惧怕与其直视。他做到了一个人能做到的一切,以直报怨,他问心无愧。他推开郑翼道:“你他妈要怎样?小雪的墓还搁在那儿,你要么继续在这里发疯,要么跟我回车上取汽油下来清洗。”
郑翼惨然一笑,摇头道:“不。你在这里清洗,我回去。”
“你说什么?”
“我还没有告诉你那个MP3的来历对吧?那是一帮计划杀掉步尧的人给我的。就在今天,现在!我现在回去加入他们!”
“什么一帮人?他们是谁?”
“你跟我回去。我在路上给你说。”
山坡下,守墓人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木然地看向前方,他的身体古怪别扭的动作,每一步前进,身体都会怪异地抽搐摇晃一下。忽然,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传来,一辆汽车从山上飞似的离去。于是他的脸上出现一个怪异的表情,可能是笑,因为嘴裂开了,涎水流了下来。
阳光灿烂的三月午后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但在午后两点风起的时候,不少人感到身上起了一些寒意。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边缘似乎多了些云彩,却又忽隐忽现,看不真切。唯一真切的还是阳光,以及住院大楼玻璃窗反射的耀眼光芒。
易振国抿着嘴拿着那张蒋小雪墓的照片。郑翼如同他预料那样回来了,还带来了他刚才找了好一阵却没找到的尹鹏飞。在他的计划里,这两个和蒋小雪关系密切的人确实是除掉步尧的好帮手。他们年轻,身份隐蔽,熟悉环境,对步尧应该有极大的怨恨。但这时候他却踌躇起来。因为这样过分的一张照片并不出现在他的计划之中,他也绝对不会干这样过分的事情。在他看来,仅仅是蒋小雪被步尧杀害这一事实,就已经足以让这两个人加入到计划中来。
易振国摇摇头:“这不是我干的。”
尹鹏飞冷笑道:“怎么证明?”
易振国道:“我没有必要。如果是我干的,那纯粹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步尧玩弄并杀害了蒋小雪,这个事实难道还不能让我们站在一条线上吗?”
尹鹏飞道:“这里并没有‘我们’这一说。我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
易振国扔掉照片:“这位是陈达,这位姓薛,我叫他薛老师,”他介绍道,“自从开始调查步尧的事情以来,我一直在逐一走访2.14假药案受害人的家属。今天上午得到消息之后,我立即邀约人手,一边组织人一边想出了整个计划。可惜,最后答应来的只有这两位。其他人,尽管大家都有亲人受害,但都似乎都对步尧这个罪魁祸首是否接受惩罚漠不关心。他们都不愿意亲自来动手。”
郑翼道:“你呢?你也是受害人家属?”
易振国道:“可以这么说。只不过不是这件事。就像你一样,不是吗?”
郑翼无言以对,尹鹏飞道:“你们……难道是真的,要准备杀人?”
易振国摇头:“是的,我认为他应该被处决。但是,我们不能去北京。他会逃脱死刑,却不会无罪释放。这里不是美国,没有赦免污点证人的做法。但减免他的刑期,则很有可能。一旦他去了北京,一切都不在我掌握范围内。出庭完了他依然会在押,一直有人看护,直到某个监狱里。我不能冒这个险,不能让他舒舒服服的在单人间里享受几年悠闲日子,然后在保外就医出来。北京大家都人生地不熟,又是天子脚下管得严,我反复思考之后发现,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在北京动手。我们甚至不能让他出这个医院,出了医院,一旦他去人少而保卫森严的地方,我们这些业余的……”
尹鹏飞打断道:“等等!我没有听错吧?你们真是要杀了步尧?”
易振国和郑翼等所有人都瞪着他,郑翼道:“你说什么?他可是杀害了小雪!”
尹鹏飞道:“好吧好吧,就算是,那么杀掉步尧,报仇雪恨,可傅大年还怎么办?那可是罪魁祸首!如果为了让步尧付出应有的代价,而让那个药检局贪官逃脱惩罚,这样合适吗?”
郑翼道:“尹鹏飞,你还是人吗?”他怒吼着暴跳起来,但被旁边两人死死拉住。
易振国道:“证据都在楼上办公室里,蒋小雪临死前已经查实了这一点。之前,我一直认为,只有查实证据,步院长和傅大年都逃脱不了。”
“现在呢?如果证据不在呢?警察没有来搜过证据吗?步尧不是被警察看管起来了吗?”
“步尧没有被正式逮捕,没有人来搜查对他的不利证据。一切都会到他去了北京之后再做定夺!我们不能等,不能让他还能有自由,或者,还能有自由的机会。要知道,死去的无辜受害者可曾有过机会?!所以他也没有!”
“我无法接受杀了步尧,让那个药检局的官员有脱逃的机会。”尹鹏飞道,“我不认为这样做是对的。的确,步尧是制假药的直接负责人,但真正幕后人却有机会脱逃惩罚,事情不应该是这样。杀一个步尧,还能有第二个,只要那个掌握话语权的人还在作恶,就会继续有悲剧发生。傅大年才是真正需要对整个事情负责的人,是需要对那么多假药受害者负责的人。我不能杀步尧。当然,出于私情,我也不可能去告诉别人你们的盘算,让步尧跑路。这个你们放心。”
“你是个懦夫。”
“或许是,”尹鹏飞道,“你一次性带走我最好的朋友和最爱的女人而我发现我竟然没有把你阉掉,之后我就一直这样认为。但我不疯狂。你们在打着正义的旗号了结自己的私怨,让自己的私怨凌驾在法律之上!让真正最该受到惩罚的人有计划脱逃!不过,我想我不用太过担心,你们的计划不可能成功。你们是谁?一群医生,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四个武装法警在他身边保护,你们没想过吗?一旦他听到风吹草动,会有更多的警察赶来。”
易振国制止了其他人说话:“那么,尹大夫,再会。”
众人目送尹鹏飞离去。易振国道:“你会留下来的,郑翼,对吧?”
郑翼冷冷道:“对我来说,步尧就是最该受到惩罚的人。”
“也将就了,按照我们的计划,四个人刚刚好,当然,人手越多越好。怎么?”易振国忽然发觉情况有些不对。
陈达和那个叫薛老师的人对视一眼,陈达道:“易大夫,我认为那个尹大夫说得对!”
薛老师也在一旁无声的点头。
易振国急道:“你们不能走,这个计划必须至少要有四个人才能完成。我们只剩下仅仅三个小时了!三个小时后,步尧就会离开这里,你们不能走!”
陈达和薛老师摇摇头,陈达道:“抱歉,易大夫,我感谢你的好意。不过,我退出。”
薛老师道:“我也是。”
易振国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收拾包裹,临到门口,陈达道:“不管怎样,祝你们一切顺利。窃听器我也给你弄来了,相信还是会有不少用的。”两人出门离去。
郑翼奇道:“窃听器?”
易振国取出酒瓶,猛地灌下一大口:“陈达做国贸的,从香港带回来了间谍器材,可以清晰地听见十米以内的任何声音,哪怕隔着墙。”他翻开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个黑黑的状如微型卫星锅盖接收器的东西,“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间房间的原因。”
“什么?”
“这间房间正好在步尧的办公室下面。现在,他就在我们的头顶上。”
郑翼焦急道:“那么现在怎么办?我们人手不够?你的计划到底是怎样杀步尧的?”
易振国忽然一笑:“没有备用计划,还称得上计划吗?步尧今天一定会死!跟我来吧。”
他们转身而出,没人留意那张窗台上的照片。出门关门时候一阵风被带起,那张有蒋小雪墓碑的照片几个起落,从窗户缝隙中滚落而出。照片上下不断翻飞,阳光直射在上面一闪一闪,光亮眩目。
令人目眩的光亮下,银针在灯光下悠悠颤动着,一起一伏。反光的璀璨随着这起伏从银针的一头滚动到另一头,如同那璀璨是一颗在银针上的实体。突然,璀璨崩溃了,银针也黯淡下来——阴影挡住了光线。
“行了雷爷爷。”易惕站起来,准备将银针收起来。
“嗯?这么快,”被称呼为雷爷爷的老人道,“我还指望再打个盹儿哩。”老人趴在床上,背上有整整一片银针。他一抬头,全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个大背头,下面一张红堂堂笑眯眯的四方脸,正应了鹤发童颜一句老话。
“留着晚上睡吧。”易惕嘻嘻一笑,开始一根一根地拔针。那老人道:“嘿,现在漂亮姑娘的小手摸过来,也没啥感觉了,活着的意思也就吃顿饱饭睡个安稳觉而已。倒是奇怪,你说,像什么杨振宁啊,默多克啊,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祖传秘方啊?”
易惕恼道:“什么呀你……”但她却并不真的生气。她知道这个叫雷徒的老人从来就是这样一副为老不尊的德性,说话随随便便不三不四。许多人常将操谁谁之类粗口挂在嘴边,但其实也并不是流氓。雷徒也仅仅开开玩笑而已,并不是真的轻薄之徒。从他父亲开始,雷徒就作为一个长期的腰椎病人而时常光临她家,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至于雷家与易家的关系,那得追溯到解放以前,追溯到父亲出生之前。在当时的城里,雷家是最大的药商,而易家若说自己杏林第二,没人敢自称第一。两家的关系的起源已不可考,但至少现在,易惕并不敢忘这段漫长的家族的关系。腰椎虽说是小毛病,雷徒放心让她立马接着来,也并非完全认可她医术的缘故。虽然时过境迁,雷家早已不再做中药材,但荣辱与共上百年的关系绝非仅仅用珍贵二字就可以概括得了。这一点老头子雷徒自然是明白,并且他满意的看到,年轻的易家传人似乎也并不糊涂。
现在这个易家传人正小心地将银针一根根用酒精抹好,银针做工精制考究,针尾全是传说中龙的九子造型。只见她又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木质盒子,盒子有一本书大小,上面有四个阳刻的篆书字。普通人如今已经不可能认得,但她知道,那写的是“以慈济人”。盒子已经不知道经过多少代易家人的抚摸,以致于边缘棱角都显得圆润光滑。她打开盒子,盖子里面另有阴刻四字,却是楷书:“医道思意”。盒子里,是一匹裱起而边角略略卷起的发黄的纸质,上有丝绣般的小字:“精识高道,深达摄生”。下面则是光绪的御章图案。图案一旁则是木头针孔,每一根针都有各自的归宿。
雷徒咂咂嘴:“我说,你们家这套玩意儿值得不少钱吧?可要收好,万一有一天你雷爷爷没钱了,说不定一个顺手牵羊反手拐牛,就弄去换钱花了。”
易惕却没有搭理他的打趣。却走到窗前。风从窗外刮进来,带来些许凉意和一阵诱人的食堂炉灶特有的味道,带动着易惕盘起的长发下的一些发丝飘起。雷徒看见,她似乎像一个成年人一样高了,她的身段和脸庞不仅可爱,而更有了丝动人。在她的眼中有一种东西,那是雷徒曾经在她父亲易振国的眼中见过的,那种刚毅和果决。雷徒知道自己在注意一件有相当长时间都没有注意到的事情:小妮子长大了。
末了,她忽然道:“雷爷爷,这次真的能成吗?”
雷徒叹了口气:“应该行吧。振国虽然比我小辈份,却只比我小八岁,我们从小就像兄弟一样。虽然这一次时机很突然,但从你母亲和步尧的事发了之后,他就一直在想了。这次他能这么快搞出这个计划,其实我一点不奇怪。每次在他面前提步尧的名字,我在他眼睛里就只看到两个字,杀人!”
“步尧当初把老爸赶出医院,取消中医科,也是和这个有关吗?”
“我猜他是没脸见你父亲,最后就把他赶走了事。我也不知道。你去问你父亲吧。”
易惕回头:“不,我问你。雷爷爷,以前你从来不回答这个问题。今天这个时候应该可以回答了吧?你为什么老住院?我天天给你号脉,你根本就没病。你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可以赖在一个单人病房里十多年时间,从来就没有人怀疑过这一点吗?”
“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易惕幽幽道:“因为,说不定,一会儿大家伙儿都得死。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
雷徒叹道,“我患有癌症。”
易惕一愣:“又胡说八道,你?我隔天号一次脉做一回针灸。我还不知道?”
雷徒道:“十多年前就是,胰腺癌,不算晚期,也不太早。干啥也没用,于是吃了种新出产的抗癌新药,当时的新药,于是癌就转移到了胃。”
易惕皱眉道:“我没在开玩笑。”
雷徒道:“我也没有。说来也奇怪,那胰腺的癌转移到了胃,可真是‘转移’呢,胰腺的癌全不见了,全到胃里去了。于是那家抗癌新药火了。隔了一阵,那家药不好卖了,于是胃癌就恰好转移到肠,胃癌又好了。于是又火了种抗癌新新药。然后再转移到直肠,然后一轮又一轮,这癌细胞他妈像把我身体里各个器官当风景区一样搞自驾游,逛了一圈又一圈。市面上的抗癌新药果然火了一轮又一轮”
易惕点头:“我明白了,原来……”她被打断了。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易振国和郑翼走了进来。
易惕道:“出事了?”
易振国道:“对,尹鹏飞不干,他们两个也被尹鹏飞说动了。”
“时间太紧了,现在距离平时步尧的下班时间只剩下不到三个小时。”
“对,”易振国道,“我们人手不够。要不是时间紧迫,易惕,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参加进来的。老雷,这回大家都得上阵了。这位是给你讲过的郑大夫。”
易惕道:“知道,郑大夫的遭遇就是老爸你的翻版,只是缺了一个我。”
郑翼怔怔地看了易振国,难怪他总是说相信他,他的一切感受他都非常了解。原来如此。郑翼想起MP3上妻子的话,不是第一次,蒋小雪也不是第一个……易振国笑了笑:“你个鬼精灵。这位是我的小女,易惕。这位,就是我一切消息的来源,雷徒。按照辈份,他还是我叔叔。”
郑翼好奇地看向雷徒,雷徒笑呵呵道:“我也不用不好意思。步尧的假药有一半是从我手里销售到全国的药店的,要说药品销售,这个国家比我更强的有很多,但比我更懂的不出五个。如果要是说比我家更懂的,那就一个也没有了。如果说傅大年的证据都被步尧捏在手里,那么步尧的命脉就在我手上。这个杀步尧的计划,有一半是我想出来的。”
郑翼看看易振国,又看看易惕,再看看雷徒。忽然,他伸手向易振国:“给我来口酒。”他接过酒仰头猛灌一口,“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
“这是什么酒?”
“药酒,”易振国得意地双手抱在胸前,“家传配方。”
得意地将双手抱在胸前正是李子平,他抱着手,叼着牙签,脚靠在墙边上,看着面前的木门。这里是市中级人民法院。正是下午两点三十的上班时间,法院里各种人员来往不断。但这里稍微好些。这条走廊只有一个门,正是临时关押所,专门关押马上出庭受审的犯人。
而现在临时关押所这扇门里面的,正是李子平自己亲手擒住的,猖獗一时的剧盗,神偷侠盗罗汉。帅,真他妈帅啊!简直太崇拜自己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咂着口水挺直身体,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英姿飒爽,无一处不可以拿来形容威武英俊这四个字。配上警服和配枪,现在他简直觉得这些法院的小姑娘哪个走过时候不拿眼睛瞟他,都应该拖到审判厅判剜眼刑。法院的工作人员在一边上下来往,有些熟识的不时停下来招呼:“小李队,有任务啊?”“哟,李子平李队长来了,你父亲还好?”很遗憾,这些打招呼的人个个都是审判员一类有头有脸的角色,就是没有一个漂亮女孩子。
李子平不得不把抱着的手和蹬在雪白墙壁上的脚放了下来,规规矩矩地把帽子夹在腋下——而不是大腿之间,挺直身上的蓝黑制服,装出笑脸一一回应。李子平心里盘算,估计十个里面有十个是冲着他位高权重的父亲才搭理他的。尽管他今天是出庭作证,有公事在身,他也不得不一边点头哈腰微笑着应酬,一边心下牢骚老爹的势力影响无所不在。
李子平心里叹了口气,转念开始想象木门里面的“神偷侠盗”罗汉现在的落魄样子。抛开其它的不谈,神偷侠盗罗汉还是蛮有意思的。之所以说神偷,是这厮从黑山白水一路偷到天涯海角,啥都偷,从装钞票金条的银行到装唐碗宋盆的博物馆,但不伤人不使坏,就是不失手见不着人。之所以称侠盗,则尤其让人啼笑皆非:每偷一处,变卖赃款之后就拿出一小部分,罗汉这厮就以“神偷侠盗”署名捐给当地的红十字会或者希望工程,搞得人家接受也不是不接受也不是。后来人家都作为赃款交上来,这厮也不知道以什么途径打听到了,又变花招:不留姓名匿名捐,但记下钞票号码,待差不多人家入账了再写信来表示身份。事实上,李子平知道早些时候罗汉的绰号正是“贼王”,估计罗汉署名捐赠是嫌弃这个绰号不好,花钱买名,而他也果然得了“神偷侠盗”的称号。
名号倒也罢了,最让李子平气愤的是,这厮竟然写得一手好字!每次写信给慈善机构半文不白咬文嚼字也罢,有时候还连诗带词那也不提,还居然是大不咧咧的一篇宣纸上的毛笔书法!而看过的居然人人看得连连点头。市公安局一个副局长是市作协副主席,算是懂行的,看过都说这文章文理细腻,这大字笔意高雅,说此人文化修养极为深厚之余还大加击节赞叹。李子平自己看罗汉的草书连字都认不全,当然对此极忿忿不平。不过,话说回来,李子平自己平心而论,觉得这厮哪怕光凭捐款这一手,记载进中国盗窃史也是当当然的。
“当当”的一声轻响,门开了。几个法警押着“神偷侠盗”罗汉走了出来。李子平这时候已经叼着牙签走神到天涯海角去了。他一贯觉得叼牙签很酷,但只是为了在女孩子面前装神,绝对犯不着在这个男人面前摆。“神偷侠盗”罗汉不到二十五岁,名字很威武,样子却出乎所有人预料:眉清目秀斯斯文文,星目柳眉薄唇粉面,又留着齐肩发型,真人比照片更有点阴柔美的感觉。逮他的那天要不是眼见他跟个小姐在床上打滚,连李子平都会觉得这会不会是个女人——女侠盗,更让人觉得传奇,大家更喜欢听也更倾向于相信这一类故事。马上要押罗汉去审判厅读宣判书了,这时候罗汉还没剃发,只是用橡皮筋把头发绑在脑后,拷着手。罗汉看到他,本来就沮丧的眼皮更垂了下去。
李子平冷笑两声:“我操!别他妈一脸活不出来的样子,不就是去新疆种棉花么?你偷钱捐给人家还写信嚷嚷得振振有词,说要为祖国慈善事业做贡献,这个为他妈祖国纺织事业做贡献也一样不是?在社会主义国家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众法警哈哈大笑,法警队长道:“小李队早来了?”
“刚来刚来。几点开庭啊这是,下午还有场球赛。”
“一会儿,就一会儿。我们也没办法,上面交代说这家伙身手好,你亲自逮过他,让你一路跟着他看着点别出什么岔子。下午谁打谁?”
李子平眉毛一挑正待说话,罗汉忽然道:“李队,栽你手上我服了。可你怎么知道是去新疆种棉花的?严重盗窃可是有死刑先例的。”
法警队长道:“你他妈给我住嘴!”回头对李子平道:“听说这厮捐钱给希望工程是真的?”
李子平摇头:“估计不会承认,承认就不好判了。”
罗汉抬起头:“我真有捐的。”
李子平道:“去你妈的,你以为你是亿万富豪啊,还他妈搞慈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他妈是为了以后万一失手留条后路。还假惺惺问会不会有死刑,哼,给我造舆论压力?大善人神偷侠盗罗汉被恶少衙内李子平打死了?”
罗汉抿嘴微笑起来,李子平一呆,继而一阵恶心,要不是看过他光屁股的样子,真想再脱了这厮的内裤再检查检查清楚到底性别是什么。他怒道:“兔儿爷!他妈笑什么?对了,我那天想到你为什么叫罗汉了。”
法警队长:“这厮真姓罗名汉,也真好笑人。”
李子平道:“呸,这个肯定是假名!你想想,侠盗,侠盗是他妈谁?侠盗罗宾汉么,对不对?”他回头把脸凑上去,“个人好奇问一下,你他妈把宾字弄哪儿去了?偷了么?还是捐给红十字会了?”
罗汉忽然像看到了什么东西一样,眼光一闪,道:“报告队长。我要报告犯罪团伙内幕,争取宽大处理。”
李子平和法警队长对视一眼,李子平道:“狗屁,什么犯罪团伙。现在说也晚了点。”
罗汉瞪大眼睛:“真的,队长,你凭什么相信,这么多案子是我一个人做的?我有同伙。我……我不是神偷侠盗,神偷侠盗不止一个人!”
李子平和法警队长再次对视一眼,李子平把牙签拿在手里:“你说。但是判决肯定不会改了,进去减刑。”
罗汉道:“不行,只能给你一个人说。他们在公安系统里面有内应。你逮我证明你清白,我只敢给你说。”
李子平看向法警队长,法警队长点点头,一挥手,几个法警朝走廊另一头走出十来米。李子平皱眉道:“说吧,他们听不见。”
罗汉把嘴凑到李子平耳边,飞快道:“宾字给你妈,你妈那儿有病!”接着用头重重一甩撞在李子平的下巴上。
李子平只觉眼前一抖,就知道坏事了。下巴一阵剧痛,待他睁开眼的时候,罗汉的身影已经闪过了走廊拐角。几个法警在走廊另一端,离李子平他们更远。李子平没有犹豫,他几步冲上前,闪过拐角拔枪就打。“砰砰砰砰”四枪连射。在部队和特警队的几年训练在这时候体现出成果,他清楚地看到罗汉的左肩在枪声中晃了一下。
子弹面前人人平等,法院里法官律师检查官嫌疑犯纷纷尖叫一片,全都抱头蹲地一个动作。法警队长一边冲上来一边喝道:“不能开枪!”但李子平根本就不理他。罗汉的身手他相信,他更相信全中国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罗汉这个人。这个时候不开枪那么这辈子都甭想再看到这个人了。他和几个法警朝前跑去。血渍在罗汉中枪的地方出现,但再拐一处就连人带血不见了踪影!李子平想了想,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回到罗汉中枪的地方。他看见带血的手铐被扔在一边,他蹲下仔细地找,终于找到他想要的东西——那根牙签!罗汉就是这样开手铐的!